中华民族观视域下马加的抗战文学书写
2024-04-14刘家民
刘家民
(信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1910年出生于辽宁新民县的马加,与不少东北满族作家一样,很早就投身于以笔为枪的文学革命事业,他对“九一八”之后的东北底层人民生活,进行了生动而有特色的表现。这方面的代表作品主要为中篇小说《登基前后》(后改名为《寒夜火种》)、一些短篇小说以及《火祭》等诗歌。在全面抗战爆发后,马加辗转到了延安,后深入前线体验生活达3年之久,回到延安后积极学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马加的这段经历主要体现在一些相关的小说中,如《过甸子梁》《飞龙梁上——百团大战插曲之一》《宿营——追忆亡友白乙化同志远征察哈尔时即景》《滹沱河流域》等。抗战胜利后,马加和家人在党的安排下,返回东北,积极参加东北地区的社会改革,尤其是土地改革。在返回东北的途中,马加等人经历了生死的考验,他以此经历写成了著名的中篇小说《开不败的花朵》。在参加东北地区的土地改革后,他写出了《江山村十日》。根据在抗战时期的生活体验,马加还创作了长篇小说《北国风云录》。
纵观马加现代时期的创作①,反帝抗战是其核心主题,而在书写这一主题时,马加将时代与阶级元素融入其中。同时,通过在抗日根据地的实际考察,马加还将乡村社会的变革(主要是土地改革)与抗战联结在一起,并思考中华民族反帝抗日的前景与中华民族命运发展的新进程。从马加的抗战作品所呈现出的文学思想来看,中华民族观在作品中发挥着重要影响。在以往的研究中,学者们主要从他作品中所体现出的爱国、抗日主旨等方面去探讨,尽管这为我们揭示出了其创作的重要特性,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还存在未能深入的问题。在中华民族观视域下审视马加的抗战时期文学创作,本文主要致力于突破以往研究的爱国、抗日模式,力图深入其文学思想之中,揭示中华民族观与其抗战文学实践之间的复杂关系,揭示创作主体更为深刻的主体精神特性及其作品在民族国家的命运面前的具象表征。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本文论及的“中华民族观”,虽有多种不同的阐释,但主要依据黄兴涛的论述:“指称中国国内包括汉族和其他民族在内的大民族共同体之‘中华民族’概念,也逐渐传播族’概念之流行用法。这后一种主导型、符号化的‘中华民族’概念,明确强调中国境内各族人民作为国民或公民的平等身份,他们由历史延续下来的政治、经济、文化乃至泛血缘联系的特殊性及其强化趋势,以及依托新的现代共和国家形式上的民族共同体之整体性和统一性,包括各族人民摆脱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实现全民族独立和现代化发展的共同命运。”[1]1由黄兴涛的论述可以看出,中华民族观,尤其是现代时期的“中华民族观”,与国家、民族、政治、文化、社会、教育、边疆等领域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这也使其内涵变得较为丰富。抗战时期,整个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危机,中华民族观也由此而凸显出摆脱侵略、民族独立的要求。这种状况对包括马加在内的现代少数民族作家们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一、伪满洲国统治下的东北底层民众:复仇火焰的潜滋暗长
马加对东北地区的书写主要以“九一八”之后东北底层民众的苦难生活为开端。在《马加传略》中,马加之子白长青指出,在“九一八”之后,“马加处于一种有家难回、有学难上、有国难奔的境地。他不愿留在东北当顺民,不愿在日本人的统治下生活。他只身来到北平,从此背井离乡,颠沛流离,远离亲人,踽踽独行”[2]。然而,打算靠写作谋生的马加在北平却陷入了巨大的经济困境之中,无奈之下,他只能返回家乡。在家乡,马加见到在日本人扶植下的伪满洲国给人民带来的各种灾难,尤其是乡村中的特权阶层借着伪满洲国与日本人的名义,对底层民众进行各种无情的盘剥。这无疑为马加的创作提供了极为深切而鲜活的第一手材料。在家乡待了一段时间后,马加决定再次离开家乡、奔赴北平。第二次来到北平的马加,在朋友的帮助下,在一个名为永安观的地方租了一个极为简易、便宜却很安静的房间,在此处,他以在家乡的体验为蓝本,写出反映家乡人民在伪满洲国统治境况下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虽然不是马加最早的创作,但却是其书写东北的开端性作品,尤其是在表现伪满洲国统治下底层人民的生存状况方面,“九一八”之后是一个明显的时间节点。马加在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有《登基前后》(后改名为《寒夜火种》)《凶年》《溃灭》《我们的祖先》《演戏之后》《一封家信》《小伙房》《鸦片零卖所之夜》《老人的死亡》《复仇之路》《同路人》《潜伏的火焰》等。
对日寇的恐惧是马加东北题材文学作品中的重要主题。在其东北题材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中,人们往往可以看到那些生活极端贫困的人,只要一听到与“日本”相关的内容,便表现出极度的恐慌与焦虑。在《复仇之路》中,“事变的消息在堡子里传开了,像烈火一般的燃烧着每个人的心灵。大街上从早晨就有人讲述着可怕的新闻,那是关于日本兵占领沈阳城的事件。大炮是怎样响的,北大营是如何被烧的。……人们惊叹着,脸上挂着恐怖的神色。眼睛对着眼睛互相惊骇地凝视着,头上的青筋随着每一次急促的呼吸跳动着。……牛犊和毛驴在一块荒原上呻吟着,声调是异常的微弱而凄凉”[3]1。这样的基调也体现在其他作品中。在《同路人》中:“营口,我还是第一次来。它从前是怎样我不知道,不过这一次给我的印象却是恐怖的,同时夹杂着一种令人酸痛的气氛,五色旗,标语,宣传图片,那一切都只能引起我的厌恶。任何一个中国人,一个有感情的中国人,都不会从那无聊的标语中引出啥快感来。似乎在这一条街上已经找不出多少中国的痕迹来,这个地方给我的印象太灰暗了!太消沉了!”[3]11在《鸦片零卖所之夜》中则写着:“夜的光彩似灰一般浮过了苍空,这帝国主义压榨下的都市处处都显示出一种可怕的气息,事变时候的恐怖情形在一个陌生人的脑子里是不会消失的,一切的行动好像都没有保障,心是战栗着。”[3]66即使是良善而勇敢的妇人,在“演戏之后”,也有着如下的感受:“在深夜中,她疑虑有枪刀的激鸣,马蹄声和旷野里车轮的震动。她明白,幸福的日子已经被那车轮轧得粉碎了,枪刀刺入了人的心,刺入了所有奴隶的心。人们匍匐在铁轮底下倾轧着,呼喊着。”[3]112在《潜伏的火焰》中的王老大,则感受到自己身边的巨变:“王老大吃惊地叫着,他猜想到事情是如何的严重。这在他半生的经历中,还从来没有遇见过,所谓警备工作是怎样一种不可思议的事呢?显然是随着满洲国带来的灾难,满洲国第二年的春天便这样骚动起来了。还要工作什么呢?乡下已经演过了几次流血的惨剧,恐怖与混乱支配了整个的岁月,他亲眼看到人们的死亡一天一天的增加,小康之家已经逐渐地破产了。”[3]23-26这样的乡村症状在马加此阶段的诸多小说中都有着极为明显的表现,这种症状不仅仅是乡村中那种异常压抑、犹如末世般的社会氛围,而且还是时时萦绕在人们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它沉重得令整个乡村犹如坟场,它使得乡村中的底层民众难以喘息。正所谓“亡国的灾难落到每一个中国人的头上,正是天塌大家死的时候”[4]26。
东北底层人民的恐慌、忧愁与怅惘主要是基于日本人在东北地区制造的无数悲剧。这种悲剧不仅有人们自己的亲身经历,而且还有诸多听闻的消息。亲历者如《复仇之路》中的大五、《寒夜火种》中的陆有祥、《潜伏的火焰》中的王老大、《老人的死亡》中的李云等人、《演习之后》的王二奶、《溃灭》中的乡民们、《凶年》中的底层民众们等,可以说,在每一个东北沦陷区的底层民众身上,都饱含着无数日本侵略者制造的血与泪。在这些苦难中,他们勤劳、良善、正直与富有反抗精神的亲人被迫离开了家园乃至失去了生命,而他们靠着辛勤劳作积攒的一点点财富却被日本人搜刮殆尽或是因战乱而损失严重。《溃灭》主要叙述了在伪满洲国统治下人民的苦难处境。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除了讲述了村长、队长等人对村民所进行的各种剥削之外,还特别叙述了那些身为日本人奴隶的中国人却被日本人活埋的悲剧。这种对日本人残暴行为的揭露和宣传也在乡村民众的心中制造着各种恐慌。那些生活在乡村中的人,接触到城市的逃亡者,知晓了日本人在东北制造的各种灾难,由此而心生恐惧;同时,他们也借助于一些零星的宣传媒介如报刊等,了解到日本人制造惨剧的若干细节,如在《演习之后》中王二奶听到了一个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孩子的故事。这种内外结合而形成的日本侵略者形象,使得东北的底层民众惶惶不安,但这种恐慌却不能压制人们心底逐渐产生的复仇火焰。
潜伏的复仇火焰在这些底层受难者的内心升腾。《寒夜火种》中的乡民们虽然一开始畏惧日本人的淫威,但是当义勇军来到村里,却受到了很多乡民的欢迎,而陆有祥更是在手刃村长后加入了义勇军的队伍;在《我们的祖先》中,尽管老人不断谴责后辈子孙们对日本人的屈服,但是当听到义勇军的消息时,却变得异常欣喜;在《演戏之后》中,王二奶最后高喊着反抗日本侵略者的标语,尽管她的这一举动在众人看来具有某种疯癫的征兆;在《潜伏的火焰》中,王老大是一个经历了丧子之痛的衰弱老人,一想到义勇军,他便燃烧起复仇的火焰;在《老人的死亡》中,李云老人临死时紧握着加入了义勇军的儿子的来信,这也感动与激励着乡村中的其他人。即使在充满较多批判色彩的《鸦片零卖所之夜》中,马加也深刻地展现了那些在伪满政权下任职的醉生梦死的人物的内心矛盾与挣扎。总之,正如马加自己在《寒夜火种》的创作谈中所指出的那样:“它不是史诗,权当一篇控诉状。在严冷的寒夜,饥寒交迫的奴隶正受着苦难,人民并没有在投降的不抵抗政策下面屈服,而是勇敢地燃烧起火种,人民需要温暖,更渴望着光明,历史是按着人民的意志和行动做出了结论。”[5]6正如《寒夜火种》所预示的那样,在东北的大地上,这种复仇的火焰数不胜数,它一开始或许显得很弱小,但随着更多人的加入,则会变成焚毁侵略者的熊熊大火。
需要指出的是,东北底层民众的这种复仇火焰的产生主要是和自己的悲惨境遇相关。这是一种基于生存状况的朴素反帝爱国观念与行动,这虽然与那种积极主动的民族国家行为有一定的差异,但是文学作品从这种叙事方式描述事件的发生却能够体现出马加非常可贵的现实主义精神。与此同时,正是这种有些功利色彩的反帝爱国观念与行为,在无形中分化着东北沦陷区的民众,而由此产生的阶级与民族国家的纠葛则成为马加文学创作中一个不可忽视的特性。
二、反帝抗日中的阶级叙述:中华民族观中的阶级特质
阶级性的民族国家理念很早就进入了马加的视野。马加在上新民县的教会中学时,就看到了一些爱国进步学生的各种积极爱国表现,如反帝宣传、对甘为帝国主义奴仆的人进行批判等,这使其在内心中具有了初步的反帝爱国意识。随后在上东北大学期间马加接触了更多的进步书籍,包括那些宣传“十月革命”的作品[6]9。同时,马加还与那些具有进步思想的人结为朋友(于卓、李英时等)。这些人大多具有共产主义的革命思想,这无疑对马加进一步接受共产主义思想提供了积极的助力。在马加因“九一八”事变后离开东北大学来到北平后,他的共产主义思想得以逐步确立。在回忆录中,马加特别提到了自己阅读《国家与革命》的感受:“我偷偷地读了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身上像点着了一把火,浑身发热,眼睛通了亮,头脑里升起了一个强烈的信念。那些挂着辉煌的招牌的国家机器,政权、法院、军队、警察,原来都是套在劳动人民身上的枷锁。我回想起‘九一八’事变以后的流亡生活,回想起腐败透顶的国民党天津市党部的官僚机构,以及北平内六法院拘留所的奴隶地狱,我感到了愤怒,火炬在胸膛里燃烧。”[6]25共产主义思想一步步为马加所接受,并逐渐成为其反思民族国家现状、省思人类社会未来的理论工具,而在共产主义思想中,阶级性是其最鲜明的标识,尤其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更是成为民族国家斗争与建构的内在缘由。无产阶级革命观念对于当时的马加来说,虽不能完全领会,但却成为马加的“眼睛”,由此使得马加对民族国家的审视与表现均具有别样的特色。
在民族国家的危难中表现出鲜明的阶级分化,是马加反帝抗日作品中的重要特色。在刚刚阅读了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之后,面对民族国家的危亡局势,马加不可遏制的怒火喷薄而出,诗歌《火祭》应运而生。他在《火祭》中写道:“一个大的分水岭将要分成两个界限,一片广大的国土划成了两个战线。一边正在退到象牙塔的底下,期待着末日的死亡,那一边无涯的群众拨动坚硬的拳头,向着一个光明的国际推展:血染着心,心中嵌着一颗永不动摇的信念……谁说是弱小者燃不起斗争的火线?谁说是你帝国的铁蹄会把每一个农场的血迹踏遍?谁忍得住熔火炉的压轧;那又高又粗黑的烟囱大口装着奴隶的哀怨,装着奴隶的血汗。亲爱的大众,这正是我们解放的一天!这正是斗争的一个阶级!这正是我们脱离压迫的时间!新的光芒突破了旧社会的黑暗,历史的轴轮向着新时代动转。……全世界被压迫的朋友们,在革命怒潮的澎湃中不许我们流连!没落的前夜鼓角喧天,人类文明的过程辟开一个新的书院。”[7]《火祭》一文中的大众被划分成两个不同的群体,一个是忍辱偷生、甘当奴仆的人们,而另一个则是那些有着坚强斗争信念的人们。马加相信,斗争将会打破旧社会的黑暗,而全世界主动肩负起拯救民族国家危亡的人们,也将会在斗争中开辟人类新的文明。
除《火祭》外,马加在诸多小说中也向我们呈现出了民族国家危难时鲜明的阶级对立。以《寒夜火种》为代表的诸多中短篇小说,主要叙述了在东北乡村社会中,一方面是甘当亡国奴的有产阶级醉生梦死般的腐化生活,他们穷凶极恶地对底层民众进行无情压榨;另一方面则是那些受压迫者、受剥削者、苦难的承受者们逐渐燃起了复仇之火。在《一封家信》中,马加以倾诉的方式向母亲指出:“因为在这世界上有许多同我一样被压迫的人,被剥削被迫害的群众,我们同属这个社会制度下可怜的人群,哪怕最微薄的财产也不属我们所有。……我为什么要同情他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将如何生活下去,但我的良心驱使我那样做,那是我的责任,我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应该负起这个使命,用我的良心去爱世界上每一个被压迫的人。”[3]127尽管“我”自己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但在良心的要求下,“我”却鼓励那些受苦受难者们大胆反抗。这种做法与其说是同病相怜后产生的同情反应,不如说是一种阶级伦理与共产主义信念对人行为的无意识规训。与此同时,“我”也有对“自我”的剖析,“我是反抗法律的一个人,我是破坏传统道德的一个人,我们没有替资产阶级维持这个社会秩序的义务。我的妈妈,你知道资产阶级把自己保护得多么严密呵;被损害的只是像我们这样的穷人,我更何忍心去剥削他们的血汗,榨取他们的生命”[3]131。换句话说,接受了无产阶级观念的人,很自然地具有了与资产阶级斗争的意识,而这种斗争的意识也使其成为一个现有社会秩序的破坏者,而对于帝国主义奴役下的人们来说,这种斗争不仅能够使所在的民族国家获得独立与解放,而且还能够建设一个新型的国家。
马加曾经在《寒夜火种》的序言中,对当时的写作氛围进行了具有一定批判性的介绍:“那年间,林语堂大力提倡‘幽默’小品文,办《语丝》和《宇宙风》,无视山海关外还有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屠杀,躲在书斋里清谈虫鱼鸟兽,喝喝苦茶,打打麻将。我这个流亡青年不仅缺少那种‘幽默’的趣味,在感情上简直发生一种反感。”[5]4马加对于“幽默作品”的反感、对一些作家在国家危难面前表现出的闲情逸致的批判,尽管不一定完全合理,但是从其所接受的民族国家的阶级伦理观来说,则是最正常的反应。在几十年后再次书写那段东北风云岁月的长篇小说《北国风云录》中,马加非常明确地指出:“在关东的草原上,共产党首先举起义勇军的旗帜。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交织成历史的画卷。”[8]2在这里,马加指出了当时东北历史的复杂状况,而“阶级”与“民族”则是其理解这段历史的关键词。然而,当我们以阶级与民族视角去理解东北历史发展的画卷时,从历史的纵深处挖掘其更为复杂的内在关联也是极为重要的。在这方面,马加为我们做出了表率。
从历史的长河中,马加审视了民族的兴衰与民族新生的希望。在《我们的祖先》中,马加以一个老人的视角回顾了关东城的兴旺。“过去曾有一个时期,代表着关东城的兴旺。几千万个愚昧的生命从黑暗中发现了光明,他们强悍地,勇敢地,勤劳地,时刻不停地开垦着关东的土地。他们终于发迹起来了,那种发迹正是代表几千万个的奴隶生命之光荣与骄傲,他们拼着血汗造成关东这块广阔土地的兴繁”[3]73。值得注意的是,马加在这“兴旺”中特别指出了奴隶们的精神与巨大贡献,这一受苦受难者所代表的阶级,在近现代时期却遭遇了家园沦陷、个人生存艰难的困境,虽然很多人以一种苟且的方式活着,但正如我们在老人身上所看到的那样:“老年人的性格是很倔强的,勤勉与奋勇,他有一颗热情的心和一颗高尚的灵魂,那正是从我们白山黑水之间的血流传下来的,从他的动作上,或者是语言上,也都可以找出那一个时代的痕迹。”[3]74在老人的身上,人们看到一个民族的精魂依然存在,而不死的祖先灵魂则会再次绽放耀眼的光芒。“我们祖先的灵魂是不会死的,永远不会死的,那不死的灵魂正如太阳一般的长久,他的光芒照耀于人间”[3]74。
当马加在对“祖先”的灵魂进行礼赞时,也寄予着他对东北地区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新生的期冀。马加不仅在东北底层民众的身上看到了无产阶级的悲惨境遇,而且还看到了他们在这一土地上曾经具有的强悍生命力与顽强的斗争精神,而这些则成为现代中华民族精神的有益营养,它们既从灵魂深处激励着东北人民反帝抗日,又将以辐射的方式照耀着整个中华民族,成为涵养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源泉。
三、乡村革命和抗战联结的多重叙述:现代中华民族发展新进程的书写
全面抗战爆发后进入革命根据地的马加,其思想观念在某种程度上有了较大的转变。在回忆录中,马加曾指出自己在中学读书时的思想状态:“我很喜欢‘五四’以来的反封建的文学作品,特别是欣赏蒋光慈的《鸭绿江上》,对小说里的主人公的革命与恋爱的曲折故事,真有如饥似渴的感觉。当时,我还是一个十五岁的未成年的少年,在封建家庭的包办下,强迫我和一个比我大五岁的农村姑娘订了婚,真是太痛苦了。《鸭绿江上》使我在人生的道路上,看到了希望。”[6]6蒋光慈的作品在东北作家如舒群、马加等人的阅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如马加提及自己阅读的《鸭绿江上》《战鼓》等作品。马加的反封建思想,在其早期的创作中并没有太多的呈现,而是以一种隐性的方式潜藏着,革命根据地的“乡村革命”写作则给予了其展现的机遇。来到延安的马加,以体验生活的初衷在革命根据地呆了3年左右的时间。这一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不仅使马加获得了第一手创作材料,而且使其对于中华民族命运的思考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总体来说,在革命根据地所见证的乡村社会变革,使马加对抗日、对中华民族命运的新进程有了新的认识。
乡村的社会变革为反帝抗日提供了坚实的体制基础。在20世纪30年代前期的作品中,马加虽然也指出了蕴藏在人民内心的反抗与复仇的火焰,但是这种抗争大多是揭竿而起的自发性反抗,那种带有组织性、体制性的有计划反抗还是相对少见的。尽管马加在此一时期的作品中多次出现过“义勇军”在人民抗争中所具有的象征性作用,但是在总体上马加却对义勇军并不熟悉,更对义勇军如何具有救国救民的内在机制没有真正了解。在早期的作品《一封家信》中,马加曾经写道:“为什么我们的国家到了这种灭亡的地步呢?我们的国家太没有自立的精神了,我们的国家正在向着敌人屈服。妈妈,你不痛恨这种事情吗?我们在帝国主义爪牙榨取下贫弱地生活着,甚至我们的生命也要被别人剥夺了。”[3]124当马加指责国家因为屈服而沦落到将要灭亡的境地时,却并不能给出如何使国家重新崛起的方法。马加在早期作品中的这些疑惑在他进入延安、考察了革命根据地后却有了相对明确的答案,这主要体现在《滹沱河流域》《距离》《过甸子梁》《江山村十日》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开不败的花朵》等作品中。《滹沱河流域》与《距离》等作品主要叙述了在根据地所进行的各种乡村变革,如土地改革、反封建运动、新民运动(主要措施是识字),而这些变革的最终目的则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抗战乃至最后的建立新中国。马加热情地叙述了这些乡村变革所带来的巨大变化。在《距离》中,当王老五3年后回到家乡时,“仅仅三年的光景,故乡的变化使他感到大大的惊讶:从前歇着卖菜担子的街口,现在已经竖起了一面方形的认字牌,救亡室代替了庙堂,大街小巷全涂上了用石灰粉刷的标语,僻静的山谷被响亮的救亡歌激荡得不能清静,开会的人们熙攘着,男女自卫队员天天忙着上认字课。他从前熟悉的朋友全在村公所充当主任与村民代表;他们有着适当的工作和属于自己范围内的活动,很少和自己说笑了,甚至见面时还有些不愿搭理他。总之,他在这个环境里是一个陌生的动物。他的生活节拍不能安插到这个世界的任何的空隙里”[3]164。乡村的新变化,不仅带来村民们基本生活的极大改善②,而且带来了底层民众精神观念的巨大变化。王老五眼中异常顺服的妻子现如今却成为积极的乡村社会变革参与者,而他以前的长工则成为乡村变革的主要领导人之一。这些变革是基于当时反帝抗日的大目标而进行的,或者说,乡村变革与服务反帝抗日二者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这方面更典型的代表作品是《滹沱河流域》。在《滹沱河流域》中,马加主要叙述了在革命根据地,乡村社会如何通过各种“革命”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而且为抗战的胜利提供了强大的支持。与反帝抗日的艰难困苦一样,乡村社会的改变也同样面临着诸多的困难。除了地主阶级的极力阻挠之外,还有人们心中固有的传统观念在作祟。作品主要以王富一家为例,叙述了乡村变革的艰难历程。阻碍王富一家发展的障碍,有很大的一部分来自家庭内部,尤其是王老太太千方百计地阻挠。向往革命、积极上进的儿媳焦春妮,在王老太太看来,是有伤风化、有辱妇道的女人。当受他人的蛊惑后,王老太太更是不分缘由对儿媳妇辱骂并大打出手。后来在妇救会的教育以及强大的舆论压力下,王老太太终于幡然悔悟,她不仅不再干扰儿媳的进步行动,而且非常高兴儿子能够积极报名上前线。《滹沱河流域》一书着力于对妇女的刻画,如作品中提到的妇救会、妇女自卫队等,除这些组织外,还反映妇女们地位和观念的变化。书中的许多女性从家庭中走出,勇敢地参与到抗日与建设新中国的伟大社会变革之中。当然,《滹沱河流域》叙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意识觉醒,除了描写成年人外,儿童也是其描写的重要对象。广泛的民众动员机制是反帝抗日的基本保证。正如《滹沱河流域》中所说的那样:“农会叫大家抱一个团。不怕地主欺负,就是日本鬼子来了,我们一个人撒一泡尿,也把他淹死。”[4]31同样,在《白天与黑夜》中,民众们则是在黑夜卖力地做着破坏交通的工作,白天在强迫下懒散地做着恢复交通的工作。《母亲》一文中则描绘了一幅军民鱼水情的和谐画卷。在那些反映与敌人斗争的作品中,那些经历了乡村变革的人们更是异常英勇无畏。这些都预示着光明的反帝抗日的前景。
乡村社会变革也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了中华民族命运的光明前景。在20世纪30年代早期、当东北沦陷时,马加在创作中将广大的东北乡村看作坟场一样的存在,广大的底层民众过着随时都会消亡的日子。“在帝国主义剥削下的东北农村完全陷入凄凉的境遇了。妈妈,我是深深地了解这个,在事变后我不是亲身体验过那里的生活吗?我想起来真是痛心。亲爱的妈妈,一直到现在你还在那种剥削制度下过着悲惨的生活,你流出的每一滴血汗都被帝国主义榨取去了”[3]125。然而,这种境况在马加体验了革命根据地的乡村变革后却有了极大的变化。乡村由过去的死寂,变成了朝气蓬勃的状态,而更主要的是,广大的民众在这种变革中看到了未来的光明前景,看到了个人、民族与国家的新命运。在《滹沱河流域》中,男女老少共同支持反帝抗日、追求进步的情景,则预示着反帝抗日胜利的美好未来。在《母亲》里,吴老娘对伤兵如同孩子般的照顾和呵护,在体现军民鱼水情的同时,还揭示出在共产党主导下的乡村社会变革中,底层人民的境遇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而这对于抗战和后来的解放战争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吴老娘对伤兵的爱,虽然可以从伦理上合理解释,但更为内在的原因则是她对于乡村变革后自己命运发生巨大转变后的感恩。“她同丈夫流落出来,佃种山大王的梯田,不管在风里雨里受苦,她的力气总是像牛皮拧成的鞭子一样,永远不会松劲。两个人血一把汗一把地忙到老秋,打下的粮食顶了地租子,自己还得吃曲曲菜和粗糠度日。八路军来了,减了租子,垦了一片荒地,吃着优待粮食。他们像夏天雨后的蝼蛄一样,从松土壳里翻出了身”[3]228。《减租》主要叙述了八路军在根据地进行的减租运动,而减租的目的则是为了更好地抗日。换句话说,共产党通过在乡村实施各种社会变革,不仅改变了千百年来乡村社会的传统秩序和面貌,而且为挽救民族国家危亡所进行的抗日救亡以及建立新中国奠定了良好的物质和精神基础。在抗战胜利以后,回到东北亲身参与土地改革的马加,对乡村社会变革有了更进一步的体会:“当时给他的印象是:中国革命走上了新的高潮,共产党领导广大的农民,掀起了反封建的风暴。这个风暴,比松花江沿上的烟雪还要凶猛!还要壮烈!他想起金永生的父亲曾经在这里辛劳地开过荒,流过汗,而他的儿子还是苦着脸过着老板子的生活,这一切不合理的风景基础,将要被革命的风暴扫得干干净净,连根拔掉。”[3]152无论是革命根据地的乡村变革,还是后来乡村的土地改革,它们都指向了新的历史进程,预示着中华民族即将到来的崭新命运。
四、结语
正如学者所论,“在近代,中华各民族在反帝反封建斗争中形成的各民族团结对敌、中华民族是由多民族所组成的思想观念,为中国共产党的中华民族观提供了在民族民主革命中形成和发展的历史必然性”[9]。在马加关于伪满洲国底层民众生活境况的描述中,经常会叙述如下的情况:尽管很多人长期处于伪满洲政权的管制,但是他们内心并不认可这种统治,他们内心始终认为自己是中国人,而不是满洲国人。正是这种对于中国、中华民族的认同,才坚定了这些在伪满统治下的底层民众的坚强抵抗信念。也正是这种认同,才使得马加在北平被日本占领后,并不是很悲观,因为他相信:“北平城已经失陷在敌人的手里了,但是人们并不怎样感到过分的绝望。因为北平城是我们中国的领土,我们要拼着我们民族的生命争取过来的。”[10]马加对中国以及中华民族的认同与体认带着鲜明的共产主义的观念特质,他在表现反帝抗日、建立新中国乃至对后来的中华民族前图展望时,以“阶级”的视角去分析,无产阶级或者是受苦受难的底层民众绝大部分是进步的,而那些资产阶级则属于对立的阶级,他们绝大部分腐化、堕落、甘为日本人的奴仆。马加看到了在底层民众中存在的各种国民性问题,于是一种促使人“进步”的机制也就应运而生。在共产党领导的乡村变革、抗日战争以及后来的解放战争中,许多底层民众都有了很大的进步。如在《过甸子梁》中,作品如此叙述一个进步的士兵:“孙林是一个贫苦出身的青年共产党员。在他两年部队生活中,做过司号员和勤务员,他得过‘模范青年’的最尊贵的荣誉奖章。因为他的不断进步,很快地又被调做通讯员的工作。他的性格正像他的粗糙脸皮一样结实、坦白、温情、朴素。”[11]175孙林的进步得益于部队生活的锻炼,但也与其乡村的淳朴特质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而在李辉英、端木蕻良等的小说中,那些家境优渥的青年们即使投入了战争洪流中,也依然无法真正进步。同时,这种进步反过来又进一步为抗战、建立新中国等民族国家大事以及中华民族的解放与复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