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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早期帝释与梵天为胁侍的尊像组合

2024-04-11李玉珉

敦煌研究 2024年1期
关键词:梵天

内容摘要:帝释与梵天是印度婆罗门教的重要神祇,后来被佛教所吸纳,成为佛教的护法神。在印度贵霜王朝的佛教美术中,帝释与梵天经常成对出现。随着佛教的东传,在河西与中原地区都有5世纪帝释与梵天图像的发现。其中,帝释皆着对襟紧身铠甲,有的手持金刚杵;梵天皆作菩萨装,有的手持白拂或手捧净瓶。探讨中国早期以帝释与梵天为胁侍尊像组合的图像源流,说明这类尊像是中国吸收印度与西域文化元素的结晶。

关键词:帝释;梵天;犍陀罗;秣菟罗;笈多时期

中图分类号:K879.21;K879.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4)01-0038-15

Early Chinese Image Combinations of Indra and Brahma

Flanking the Buddha as Attendants

LI Yumin

(Institute of Art History, Taiwan University, Taibei 106319, Taiwan)

Abstract:Both Indra and Brahma were originally important deities in Indian Brahmanism, and were assimilated into Buddhism as protectors of the Buddhist dharma. Beginning from Buddhist art ofthe Kushan dynasty, Indra and Brahma often appeared as a pair. Following the eastern dissemination of Buddhism, images of both Indra and Brahma from as early as the 5th century have been found in the Hexi region and the Central Plains. Indra is generally depicted wearing tight armor with buttons down the front, sometimes holding a vajra, while Brahma is always dressed as a bodhisattva with a whisk or bottle in one hand.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origins of the Chinese image combination of Indra and Brahma as attendants flanking the Buddha, and demonstrates that this type of image is a product of Chinas absorption of cultural elements from India and the Western Regions.

Keywords:Indra; Brahma; Gandhara; Mathura; Gupta period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一 引 言

帝釋(梵文:akra Devānām-indra),全名为释提桓因陀罗,简称因陀罗,又称帝释天、天帝释、释提桓因、■尸迦等,本为婆罗门教神明,是《梨俱吠陀》的重要神祇,主司雷电与战斗,曾以金刚杵作为武器杀死恶龙,恢复宇宙的秩序,故具有统治世界的帝王风貌。梵天(梵文:Brahmā)的“梵”原指宇宙最高原理,随着宇宙创造论的权威化,在《奥义书》里,中性原理的“梵”被神格化、拟人化,遂出现了梵天这位神祇,具圣者、行者之意。帝释与梵天后为佛教所吸收,成为佛教的护法。据佛教经论记载,帝释原为摩伽陀国之婆罗门,因勤修布施等福德,往生忉利天(三十三天),且成为该天之主,统领诸天;而梵天则为娑婆界主。佛传故事中常可发现帝释与梵天的踪影,佛说法时,二者也常随侍在侧。在印度贵霜王朝(Kushan Dynasty,公元1世纪至3世纪)的佛教雕刻中,这两位神祇便经常成对出现。

随着佛教的东传,帝释与梵天的信仰也传到中国,东京书道博物馆藏北魏普泰二年(532)《律藏初分卷十四》东阳王元荣题记:

敬造《无量寿经》一百部:四十部为毗沙门天王,三十部为帝释天王,三十部为梵释天王。造《摩诃衍》一部百卷,卌卷为毗沙门天王,卅卷为帝释天王,卅卷为梵释天王。《内律》五十卷:一分为毗沙门天王,一分为帝释天王,一分为梵释天王。造《贤愚》一部,为毗沙门天王,《观佛三昧》一部,为帝释天王,《大云》一部,为梵释天王。愿天王等,早成佛道。[1]

题记中的梵释天王即指梵天。京都国立博物馆藏永安元年(530)《仁王般若经卷上》东阳王元荣题记、普泰二年《大智度论卷二十六品释论》(P.2143)东阳王元荣题记、京都国立博物馆藏普泰二年《大智度论卷七十》东阳王元荣题记[1]115-116,也都有类似的记载。同时,在河西地区与中原还发现了一些5世纪帝释与梵天为胁侍的尊像组合。

中国现存早期的帝释与梵天图像不多,且多采三尊或五尊像的形式出现,如甘肃永靖炳灵寺石窟第169窟第3龛的坐佛三尊像(图1)、甘肃肃南金塔寺东窟中心柱西向面中层三龛?譹?訛(图2)和金塔寺西窟中心柱东向面下层龛的坐佛三尊像、河北省临漳北吴庄村出土的谭副造释迦三尊像(图3-1)背光背面的交脚弥勒菩萨说法图(图3-2)等。大部分的学者皆主张,这些造像受到犍陀罗(Gandhāra)的影响[2-5],然而从图像特征上来看,这些作品中帝释与梵天的图像特征与犍陀罗的尊像尚有出入,显示中国早期帝释与梵天的图像来源应该不只一端。本文将试图厘清中国早期以帝释与梵天为胁侍尊像的图像源流。此外,有学者认为,永靖炳灵寺石窟第169窟第3龛坐佛三尊像的两位胁侍应为执金刚力士与菩萨像,而非帝释与梵天[4]23-26,究竟中国早期佛教尊像里,哪些作品是以帝释与梵天为胁侍的,也需要重新检视。

二 中国早期帝释和梵天为胁侍的

尊像组合

在中国早期的帝释和梵天图像研究中,谭副造释迦三尊像背光背面的弥勒说法图(图3-2)最为重要。此像为背屏造像,正面为立佛三尊像,背屏背面上部是剔地浅雕弥勒菩萨说法图及供养人像,下部有长篇题记。说法图中,弥勒菩萨头戴华丽宝冠,冠缯上扬,上身半裸,斜披络腋,右手于胸前作说法印,左手提净瓶,于殿堂中交脚坐于狮子座上。菩萨右侧的第一身像有圆光,头戴双翼冠,眉间有白毫,戴手环,身着袖长及肘的半袖对襟铠甲,甲长至膝,六角形的胸甲护胸,肩披天衣,右手手指略屈,置于胸前,左手下垂,跣足撇脚而立,该像左上方竖刻“天帝释”。菩萨左侧第一身像有圆光,梳高髻,顶戴化佛,长发披肩,眉间有白毫,戴耳饰和手环,不佩璎珞,身着大袍,两手合捧净瓶,屈膝而立,作供养状。此像右上方竖刻“此大梵天王”。帝释天的右下方雕一身半跏垂足而坐的五首龙王像,榜题称“跋难陀龙王”。大梵天的左下方也雕一身半跏垂足而坐的六首龙王像,榜题言“难陀龙王”。最外侧的左右各有一身北魏男女供养人像,女供养人像的榜题为“副母张明姬”,男供养人像的榜题作“副亡/父■侍佛时”。何利群综合谭副造释迦三尊像主尊的体形、袈裟样式、雕刻手法,以及菩萨、飞天和背屏上的弥勒说法图像、供养人服饰、装饰图案等元素,并对比5世纪中期的北魏石窟及墓葬出土材料后,主张谭副造释迦三尊像与太和改制前的云冈一期及二期前段至迁都洛阳前后北魏石窟和造像的各项特征均相符合,故认为其雕造的时间为公元5世纪后半段的北魏皇兴至太和年间(467—499)[5]107。从此像的风格等特征上来看,笔者以为此像的雕造年代应不会晚于云冈第二期的前半段,应是5世纪中叶之作。

谭副造释迦三尊像背光背面的弥勒说法图中,帝释天和大梵天有明确的榜题,是目前探讨中国5世纪帝释、梵天图像的重要材料。依据此作,帝释天的图像特征为身着甲胄,作武士造型;而梵天则着菩萨装,手持净瓶。至于这尊梵天头上的化佛冠,既不见经典记载,又在印度与西域的造像里也未曾发现,或为北魏人所添加。以此认知为基础,我们可以检视以下几件甘肃地区的作品。

甘肃永靖炳灵寺石窟位于河西走廊的最东端,第169窟北壁上部的第3龛(图1)建造于5世纪中叶的后西秦时期至北魏早期[3]20。悬浮式龛内泥塑佛三尊像,主尊双手结禅定印,结跏趺坐。右胁侍束发成髻,长发披肩,肩披天衣,上身袒露,仅着下身裙裳,戴耳珰、颈饰,胸前佩长璎珞,左手上举拿拂尘,右手下垂握天衣。左胁侍面蓄胡须,束发成髻,由于发髻残损,不知原来是否戴冠,着高领对襟紧身半袖铠甲,铠甲长过小腹,下着长裙,背披披风,右手上举持金刚杵,左手置于胯侧。早期多称第3龛龛内的造像为一佛一菩萨和一天王像[6-9],后来衣丽都指出,因拂尘是梵天的持物,故将此龛手执拂尘的菩萨推定为大梵天;又因帝释与梵天常成对出现,故视手持金刚杵、身着武士装的胁侍为帝释[2]10。2014年张聪推测第3龛的武士装胁侍可能原来戴冠,又因其手持帝释的重要持物——金刚杵,更肯定此尊造像为帝释,他也视菩萨装、手持拂尘的胁侍为梵天[10]。张宝玺的看法与二位学者的看法相同[3]20。然而李静杰却提出了不同的见解,他认为拂尘用以驱赶蚊蝇,是印度日常生活中必备的用具,拂尘适用不同身份人物,佛教经典中多用于随从侍奉释迦佛,犍陀罗浮雕中也时常见到各种人物以拂尘侍奉释迦佛的图像;更何况第3龛右胁侍菩萨的造型与第169窟北壁第12号壁画“梵天劝请”中的梵天图像大异其趣,恐难以因手执拂子而比定为梵天,应称之为举拂菩萨为宜。又因左胁侍的图像特征接近犍陀罗浮雕和龟兹石窟壁画中的执金刚力士,所以其应代表执金刚力士[4]23-24,26。不过,金刚杵是帝释降敌的武器,是帝释的重要持物;且前文已述,谭副造释迦三尊像背面的弥勒菩萨说法图中,天王状胁侍左上方有“天帝释”的题名,菩萨状胁侍右上方则有“此大梵天王”的题名。由此推测,炳灵寺石窟第169窟第3龛中手执金刚杵、武士装的胁侍可比定为帝释,而手持拂尘、菩萨装的胁侍则代表梵天,亦非无稽之谈。值得注意的是,炳灵寺石窟第169窟第3龛帝释的铠甲还与谭副造释迦三尊像背面帝释天所穿的铠甲十分近似,都是对襟半袖紧身甲胄,胸有两片护甲。由于炳灵寺石窟第169窟并非一个经完整设计的洞窟,第3龛梵天的造型与第12号壁画“梵天劝请”中的梵天样貌不同,很可能是因为根据的粉本有别所致,若以第12号壁画来否定第3龛的菩萨形人物为梵天,恐有失偏颇。

佛教文献中,确有梵天手持拂尘的记载,如求那跋陀罗译《过去现在因果经》卷1记载,悉达多太子诞生,即“自行七步,举其右手而师子吼……时四天王,即以天缯接太子身,置宝机上;释提桓因手执宝盖,大梵天王又持白拂,侍立左右;难陀龙王、优波难陀龙王,于虚空中,吐清净水,一温一凉,灌太子身。”[11]法显(338—423)《高僧法显传》也称:“从此东南行十八由延,有国僧迦施(Sa■kā-

■ya),佛上忉利天三月为母说法来下处……佛从忉利天上来向下,下时化作三道宝阶,佛在中道七宝阶上行,梵天王亦化作白银阶,在右边执白拂而侍;天帝释化作紫金阶,在左边执七宝盖而侍。”[12]不过,诚如李静杰所言,拂尘是印度人的日常生活用具,佛经中也不乏其他神祇手持白拂的记载。前秦建元年中(365—384)远来长安的瞿昙僧伽提婆翻译的《增壹阿含经·须陀品》便记载:“是时,梵天王在如来右,释提桓因在如来左,手执拂,密迹金刚力士在如来后,手执金刚杵,毗沙门天王手执七宝之盖,处虚空中,在如来上,恐有尘土坋如来身。”[13]阇那崛多(523—600)译《佛本行集经·树下诞生品》又载:“菩萨初生,上虚空中,一切诸天,各持白拂,悉用众宝,以为其柄,拂菩萨上。”[14]可见,拂尘虽为梵天的持物,但我们若视佛教艺术中所有手持拂尘的神祇都是梵天,也失之粗率。

甘肃肃南的金塔寺石窟有东、西两窟,皆为中心柱窟,东窟的开凿年代约在5世纪的50或60年代,西窟则在5世纪的70年代或稍晚[15]。金塔寺东窟中心柱四面分三层开龛造像,底层中央均开一个圆拱形大龛,中层三面并排凿三个圆拱龛,上层除了西向面为元代补塑的五尊坐佛外,其余诸面均塑十尊坐佛和十尊天宫菩萨半身像。在中层西向面的三龛(图2)中,中龛与南、北两龛间各有一身胁侍,南侧龛的主尊释迦佛形骨消瘦,为一尊苦行佛,龛外的左胁侍穿对襟半袖铠甲,甲长及于膝,背披披风,下着长裙。其腰肢扭动,右手下垂,左手上举,持物不明,形象与炳灵寺石窟第169窟第3龛的帝释相似,可视为帝释。北侧龛的主尊为禅定佛三尊像,龛外的右胁侍为一身长发披肩、戴手环、身着通肩大袍的菩萨像,服饰特征与谭副造释迦三尊像背光背面弥勒说法图中的大梵天王近似,可比定为梵天。类似的布排亦见于金塔寺西窟中心柱东向面下层龛,圆拱龛内塑一尊坐佛,双手已残,龛外右侧的梵天头手俱毁,上身袒露,肩披天衣,身佩瓔珞,貌似菩萨。龛外左侧的帝释,宝缯束发,身着对襟紧身铠甲,长过小腹,下身着裙,肩披天衣,两手已残。

除了上述诸例外,张宝玺还指出,张掖南山千佛洞第8窟前室左壁大龛,龛内塑一佛二菩萨。龛外右胁也是一身头束宝缯、着铠甲、披披风的武士装人物,两手残佚,应是帝释,与其对应的龛外左胁造像已失,当为梵天。敦煌莫高窟第257窟中心柱正面龛龛外武士装的人物(图4),手部残佚,也可能是帝释,与其对应的胁侍人物已经全毁,当作梵天[3]21。虽然二者皆为推测之说,但这样的推论也不无可能。

许多学者认为武威天梯山石窟第4窟也有一组帝释与梵天壁画[2]10[3]23[4]20-21[16]。天梯山石窟第4窟经过后世多次重修,壁画多达七层。中心柱正面下层龛外两侧最底层壁画为北凉(397—439)所作,上方画飞天,其下各画一身侧身向龛的胡跪菩萨,菩萨下方绘胁侍。二胁侍均作菩萨装,侧身向龛侍立,头戴宝冠,长发披肩,袒露上身,肩披天衣,仅着下身裙裳。右胁侍右手叉腰,左手举起,在头顶上横握拂尘,多被视作梵天。左侧的胁侍一手提宝瓶[3]图9[16]94,多被认为是帝释。由于此窟并无题记,

判定这组胁侍代表梵天和帝释的原因,很可能是右胁侍手持拂尘的缘故。不过前文已述,佛教艺术中并非所有手持拂尘的人物皆可比定为梵天,而与其对应的左胁侍也不见帝释重要的持物——金刚杵,因此本人认为这两尊胁侍的身份尚待确认,可能称之为胁侍菩萨较为妥适。

除了上述诸例外,有些学者以为凡持拂尘的菩萨像皆代表梵天,与其对应出现的菩萨状胁侍人物,无论其持物是净瓶、花盘、拂尘、桃形物,或是钵等,都应比定为帝释[2]9-11[10]127-128。有的学者甚至认为敦煌莫高窟中,一僧一天王的组合,也有代表梵天和帝释天的可能[3]23-24。笔者以为上述的推断,多属臆测,证据薄弱。

综上所述,在中国,5世纪时以帝释和梵天为胁侍的尊像组合数量不多,较为确定的图像特征如下:二者以武士和菩萨形象成对出现,有些帝释手持金刚杵,有些梵天执持拂尘或水瓶。

在印度,学者发现了許多帝释与梵天成对出现的雕刻。中国5世纪帝释和梵天的组合自然受到印度的启发,但在图像方面,中国又从印度艺术中汲取哪些养分?

三 印度的帝释与梵天组合

帝释和梵天为婆罗门教的神祇,二者成对出现的形象最早出现在印度的贵霜美术作品中,在笈多王朝(Gupta Dynasty,320—约600)的佛传浮雕中亦可发现。

1. 贵霜王朝犍陀罗的帝释与梵天

早在犍陀罗公元1世纪佛教美术的遗存中,就发现帝释与梵天作为胁侍的三尊像。阿富汗东部贾拉拉巴德(Jalalabad)附近毕马兰(Bīmarān)2号佛塔内发现的舍利函(图5),无盖,器身开八个尖拱龛,图像组合分为两组,两组间以双手合十的菩萨立像分隔。每组的中间龛内为一身立佛,头有圆光,顶有肉髻,身着通肩袈裟,右手作施无畏印,左手似握衣角,左膝微屈,一足微提,作行走状。右侧龛内的梵天侧身向佛,有圆光,顶绾一髻,面有络腮胡,上身半裸,披条帛,既无冠饰,也不佩戴任何装饰品,右手举起置于肩前,左手提水瓶,显然是以婆罗门形象作为原型的。左侧龛内的帝释侧身向佛,有圆光,头缠敷巾,左手戴臂钏与手环,形似菩萨,双手合十,作礼拜状。毕马兰舍利函上以梵天和帝释为佛陀胁侍的组合,乃犍陀罗造像的重要典型。类似的组合在制作于2世纪的迦腻色迦(Kani■ka)舍利函上也有发现,此舍利函在巴基斯坦白沙瓦(Peshawar)附近的沙基德里(Shah-ji-Dheri)出土,由于函盖上刻有“迦腻色迦”之名,故称此函为迦腻色迦舍利函。该舍利函的盖子中央为一身头有圆光的坐佛,右手作施无畏印,左手握衣端,两侧的胁侍皆头有圆光,双手合十,作礼拜状。右胁侍戴平顶筒形冠,戴腕环,呈诸神之王的形象,当是帝释。头戴平顶筒形冠的帝释早在桑奇(Sā?觡cī)大佛塔的须大拏本生浮雕中已经出现[17]。左胁侍顶束一髻,长发披肩,仅戴手环,应为梵天。在迦腻色迦舍利函器身上,亦见禅定坐佛与帝释和梵天的组合[18]。

除了舍利函之外,在犍陀罗的佛传图里,树下诞生、七步宣言、浴佛、梵天劝请、三十三天降下等,也屡屡有帝释与梵天成对的配置。

树下诞生是佛传的重要情节,与释迦牟尼生平有关的经典皆有记载,但在细节上则不完全一致。芝加哥美术学院美术馆藏树下诞生浮雕(图6),摩耶夫人右手上举,抚无忧树树叶,左手扶着侍女的肩膀,两脚交叉而立,悉达多太子自其右胁而生。在太子的身前有一个头戴平顶筒形冠、胸佩璎珞的屈身人物,以长巾承接太子。摩耶夫人右小腿侧尚有一身赤身裸体、双手下垂的太子像。《佛本行集经·树下诞生品》记载:“菩萨初从母胎出时,时天帝释将天细妙■尸迦衣,裹于自手,于先承接,擎菩萨身。此是菩萨希奇之事,未曾有法。”[19]太子身前持长巾、头戴平顶冠者当为天帝释无疑。华盛顿特区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收藏的一件四相图浮雕,其中树下诞生的表现与图6稍有不同,在帝释天身后的一人,顶绾八字形发髻,长发披肩,上身袒露,不佩任何装饰品,双手合十,虔诚礼敬。这样的表现则与《方广大庄严经·诞生品》的记载相符。该品云:“是时帝释及娑婆世界主梵天王,恭敬尊重曲躬而前,一心正念,即以两手覆■奢耶衣,承捧菩萨。”[20]由此看来,这位状似修行者的人物,即为娑婆世界主梵天。

悉达多太子诞生以后,即行七步,并举手言道:“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修行本起经》称:“释、梵、四王与其官属,诸龙、鬼神、阅叉、揵陀罗、阿须伦,皆来侍卫。”?譹?訛[21]白沙瓦博物馆所藏的七步宣言浮雕中(图7),头有圆光的悉达多太子立于画面中央,周围有五身天神侍卫。太子身后的天神头已残毁,身披璎珞,右手持白拂,左手持物的上半部分残损。右侧为梵天,盘发成髻,面有胡髭,袒上身,左手持瓶,侧身而立。左侧是帝释,头戴平顶冠,胸佩璎珞,右手持金刚杵,侧身而立。最右侧的天神头戴缠巾冠,右手上举,左手置于胸前,最左侧的天神上身残毁。

浴佛是佛诞故事中的重要一环,在犍陀罗发现了不少浴佛的浮雕。白沙瓦博物馆藏犍陀罗浴佛浮雕里(图8),悉达多太子顶有华盖,裸身置于三足几上,身侧跪着的两位妇女,代表摩耶夫人和太子的姨母摩诃婆阇波提。两位妇女的身后有二天神各持一水罐浴佛。左侧头戴平顶筒形冠,身佩璎珞,左手持金刚杵者,自是帝释;右侧披发于肩,不佩饰品,当作梵天。最外侧各有一人,两手合十礼拜。类似的图像在犍陀罗十分常见[22-23],可见犍陀罗流行的应是帝释和梵天浴佛。早期的汉传佛传经典对浴佛情节的描述出入较大。《修行本起经》曰:“有龙王兄弟,一名迦罗,二名郁迦罗,左雨温水,右雨冷泉,释梵摩持天衣裹之。”[21]463《太子瑞应本起经》云:“四天王接置金几上,以天香汤浴太子身。”[24]《普曜经》记载:“天帝释梵忽然来下,杂名香水洗浴菩萨,九龙在上而下香水,洗浴圣尊,洗浴竟已,身心清净。”[25]有趣的是,《过去现在因果经》卷1将上述诸经浴佛时出现的人物皆罗列其中,而言:“时四天王,即以天缯接太子身,置宝几上;释提桓因手执宝盖,大梵天王又持白拂,侍立左右;难陀龙王、优波难陀龙王,于虚空中,吐清净水,一温一凉,灌太子身。”[11]625虽然《普曜经》提道“天帝释梵忽然来下,杂名香水洗浴菩萨”,似与犍陀罗浮雕的图像吻合,可是此经又道:“九龙在上而下香水,洗浴圣尊”,与犍陀罗浮雕的表现有所不同。《修行本起经》和《过去现在因果经》固然谈到帝释和梵天都参与了浴佛活动,但二者并非浴佛的执行者。由此看来,犍陀罗浴佛图像制作另有所本,应是根据当地流传的梵本佛传经典所雕造。

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证悟之后,认为他所领悟的道理深奥微妙,非言语所能说,非思量所能解,众生难以了知,故不欲说法,打算涅槃。梵天知晓佛陀心意后,往诣佛所,请佛哀愍世间众生,演说妙法,令众生得到解脱。在梵天殷勤恳请下,释迦佛最后终于应允转正法轮。梵天劝请是佛陀住世说法的重要契机,为犍陀罗佛教艺术的重要题材。大英博物馆藏礼拜日轮浮雕(图9),制作年代为公元1世纪,可能是梵天劝请的早期之作。台座上有一个放光日轮,上有繁茂树叶,树叶两侧各有一身有翼天人。宫治昭指出,此浮雕的放光日輪可能代表成道的佛陀,两侧有头戴缠巾冠、佩戴饰品的帝释和束发、面有胡须的梵天,此浮雕与梵天劝请的内容可能有关,或许是以象征手法,表现梵天劝请之作[18]30。芝加哥美术学院美术馆藏梵天劝请浮雕,构图与图9类似,唯放光的日轮改为禅定坐佛,两侧合手礼佛的梵天和帝释图像特征与图9的梵天和帝释一致。另外,尚发现一些犍陀罗的浮雕中,依据经文梵天“却住一面,胡跪合掌”[26],“右膝着地,合掌向佛”[20]604的记载,帝释与梵天皆作跪姿(图10),将二者请佛说法的诚挚之心一表无遗。

有学者认为犍陀罗的梵天劝请可能依据梵文本《增壹阿含经》所创作[4]18,然而检视汉译《增壹阿含经·劝请品》,发现该品记述多则向佛请法的故事,梵天劝请与帝释请法并不相连,而且帝释问法的内容是:“云何比丘断于爱欲,心得解脱,乃至究竟安隐(稳)之处,无有诸患,天、人所敬?”[27]与请佛住世说法的事件无关,犍陀罗梵天劝请的图像根据应另有所本。《过去现在因果经》卷3在梵天请佛说法之后,又言:“释提桓因,乃至他化自在天,亦复如是,劝请如来,为诸众生,转大法轮。”[26]643《方广大庄严经》也提到梵天邀请帝释共赴佛所,劝请如来。该经《大梵天王劝请品》记载:

尔时大梵天王以佛威神,复知如来默然之旨,往诣释提桓因所,而语之言:“■尸迦!汝今应知,世间众生处在生死黑暗稠林,善法损减,恶法增长。何以故?如来弃之不转法轮。■尸迦!我等当共往诣佛所劝请如来。何以?诸佛如来若不劝请,皆悉默然,是故今者我与汝等,往诣佛所劝故请如来转于法轮,为令世间敬重法故。”尔时大梵天王及释提桓因、四天王天……乃至阿迦尼咤天,光明照耀,于夜分中至多演林顶礼佛已,右绕三匝却住一面。[20]603-604

由此看来,犍陀罗浮雕中梵天与帝释成组劝请如来演说妙法的经典依据,应是梵文佛传系的经典,而非阿含系的《增壹阿含经》。

在与佛传相关的作品中,梵天与帝释成组作为胁侍的画面亦见于犍陀罗三十三天降下的作品中。三十三天降下的故事为夏日安居之后,释迦佛未告知任何人,即至忉利天为母亲摩耶夫人说法。众人不见佛陀,十分惶恐,遂央请大目犍连展现神通,上至忉利天,寻找世尊。世尊告诉大目犍连,七日之后,其将自忉利天回到世间。天神遂以不同材质的珍宝,造了自须弥山顶至僧迦施(Sā■kā■ya)的三道宝阶。释迦降下之日,世尊“便诣中道。是时,梵天在如来右处银道侧,释提桓因在水精道侧,及诸天人在虚空中散华烧香,作倡伎乐,娱乐如来。”[27]707日本私人收藏的三十三天降下即为一件犍陀罗的例子(图11)。此浮雕中,中间刻三宝阶,释迦与胁侍梵天、帝释拾阶而下,最上层的佛陀右手置于胸前,右侧的梵天形似婆罗门,合十礼拜,左侧的帝释头戴缠巾冠,菩萨装束,左手持金刚杵。中层的佛陀右手结施无畏印,两侧的梵天和帝释皆面向世尊,两者虽然手部均残,但从现况观之,应作合掌礼拜状。值得注意的是,此层的帝释头戴平顶冠。下层的佛陀右手仍结施无畏印,右侧的梵天双手残缺,左侧的帝释双手合持金刚杵。宝阶两侧多尊天女礼敬供养。宝阶下方两位比丘和一位妇女礼拜,此一场面可能与现转轮王身的优波罗比丘尼礼拜佛陀的情节有关?譹?訛。阿许莫林博物馆(Ashmolean Museum)所藏的三十三天降下,画面较为简单,三道宝阶上,右手结施无畏印的释迦佛居中,左膝微弯,作行走状。右侧的梵天顶绾一髻,合掌礼佛;左侧的帝释头部虽残,但颈戴项饰,合掌礼佛。中间台阶前优波罗跪地礼敬佛陀。两侧则为迎接世尊归来的信众。

除了与佛传有关的题材外,白沙瓦博物馆收藏的坐佛五尊像里亦有梵天与帝释(图12)。这件坐佛五尊像中佛陀手结转法轮印,坐于大莲花座上,左胁侍菩萨顶束双髻,左手持水瓶,为弥勒菩萨;右胁侍菩萨头部与右手残损,左手叉腰。在坐佛与弥勒菩萨之间,帝释顶戴平顶筒形冠,左手持金刚杵,右手上举伸三指。在坐佛与右胁侍菩萨间,梵天顶束双髻,长发披肩,左手持水瓶。在白沙瓦博物馆的收藏中,另有一件极为类似之作,帝释右手持拂尘,左手持金刚杵;梵天右手手掌向内,举于右胸前,左手持水瓶。另有一件私人的藏品图像布排与白沙瓦博物馆的两件藏品相近[23]143。

根据以上资料,早在1世纪犍陀罗即有帝释与梵天作为佛陀胁侍的造像。在犍陀罗,头戴平顶筒形冠或缠巾冠,身佩璎珞,作王者之姿,以金刚杵为持物,是帝释图像的重要特征。顶结发髻,长发披肩,身无饰品,作婆罗门行者状,或一手向肩作礼敬手印,或手持水瓶,则是梵天的典型图像。

2. 贵霜王朝秣菟罗的帝释与梵天

贵霜王朝的另一个重要的佛教艺术中心是秣菟罗(Mathurā),由于该地自古以来人们活动频繁,考古发掘困难,所以该地区佛教遗存的数量无法与犍陀罗地区相提并论,不过仍发现几件帝释与梵天成对出现的雕刻。秣菟罗拉吉喀特(Rājghāt)出土的佛传图浮雕中,中央一幅为三十三天降下(图13),画面简约,三宝阶上方有如意宝珠等装饰的建筑,代表忉利天,释迦佛居中而立,右手结施无畏印,左手握衣角,两侧的梵天顶束圆髻,帝释头戴平顶筒形冠,合掌侧身礼拜佛陀。

波士顿美术馆藏的一件坐佛三尊像(图14),佛陀身着右袒袈裟,右手结施无畏印,左手握拳置于左腿之上,在一个方台上结跏趺坐。两侧的胁侍头部残损,右胁侍袒露上身,下着短裙,肩披兽皮,右手戴环,并持金刚杵,应是帝释。有学者指出,在秣菟罗,手持拂尘是梵天重要的图像特征[28-29],故这件坐佛三尊像的左胁侍,可比定为梵天。这尊梵天左手戴环。

除了作为胁侍的帝释和梵天外,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秣菟罗帝释像(图15),由三块残石组成,上半身和右手缺失,头戴平顶筒形冠,额间有第三只眼,左手持水瓶,台座铭文称“因陀罗,诸神之王”[17]190,是一件难得具题名的贵霜时期的帝释像。

在此必须一提的是,阿希查特拉(Ahicchatrā)出土的一件2世纪坐佛三尊像[30],左胁侍戴头冠,胸佩华饰,戴手环,右手上举持莲花,为观音菩萨。右胁侍头戴花环冠,上身全袒,肩披兽皮,下着短裙,右手持金刚杵,形貌虽与波士顿美术馆所藏坐佛三尊像(图14)的右胁侍类似,但因其对应的胁侍为观音菩萨,故此胁侍应为金刚手菩萨,而非帝释。又,在秣菟罗的三尊像中,尚发现两侧胁侍均头戴华冠,身披璎珞,一手持拂尘的例子[30]图版66[31]。因为两位胁侍的图像特征相似,具体身份不明,故学者多称二者为二胁侍或二菩萨,不认为二者表梵天。

上述资料显示,在秣菟罗,头戴平顶筒形冠,手持金刚杵为帝释重要的图像特征,但有些帝释像肩披兽皮,下着短裙的造型,却与金刚手菩萨类似。此外,手持拂尘固然是辨识梵天的图像依据,不过唯有与帝释成对出现时,始可确认其身份。

3. 笈多王朝的帝释与梵天

随着大乘佛教的兴起,笈多王朝(Gupta Dy-

nasty,320—约600)雕刻中,只有与三十三天降下有关的作品里,可以发现帝释、梵天为胁侍的例子。

东晋高僧法显于弘始元年(399)从长安出发西行求法,于义熙八年(412)带了多部佛教典籍,从海路归国。据《高僧法显传》,他在天竺求法期间,曾参礼僧迦施国佛陀为母说法后从忉利天降下处,“佛从忉利天上来向下,下时化作三道宝阶。佛在中道七宝阶上行,梵天王亦化作白银阶,在右边执白拂而侍;天帝释化作紫金阶,在左边执七宝盖而侍”[12]。贞观十九年﹙645﹚,自天竺返国的玄奘(602—664),留学天竺17年。他在劫比他国(Kapitha,旧译僧迦施、僧迦舍等)城东二十余里的大伽蓝中,也看到了三道宝阶的图像[32]。《大唐西域记》云:

伽蓝大垣内有三宝阶,南北列,东面下,是如来自三十三天降还所也。昔如来起自胜林,上升天宫,居善法堂,为母说法,过三月已,将欲下降。天帝释乃纵神力,建立宝阶。中阶黄金,左水精,右白银。如来起善法堂,从诸天众,履中阶而下。大梵王执白拂,履银阶而右侍;天帝释持宝盖,蹈水精阶而左侍;天众凌虚,散华赞德。数百年前犹有阶级,逮至今时,陷没已尽。诸国君王悲慨不遇,叠以砖石,饰以珍宝,于其故基,拟昔宝阶,其高七十余尺,上起精舍。中有石佛像,而左右之阶有释、梵之像,形拟厥初,犹为下势。?譹?訛[32]417-418

法显在天竺求法时,正值笈多王朝初期,而玄奘到天竺求法时,又是后笈多时期,二者在僧伽施所见三十三天降下的图像皆为在三寶阶上。释迦佛居中,梵天执拂尘,履阶右侍;帝释持宝盖,蹈阶左侍。玄奘归国时,携回七尊佛像中,亦有“拟劫比他国如来自天宫降履宝阶像银佛像一躯”?譺?訛[32]1041,这尊图像想必与他在劫比他城大伽蓝中所见相同。由此看来,笈多时期,梵天多手拿拂尘,帝释常手持华盖。

加尔各答印度博物馆的收藏中,有几件鹿野苑出土的佛传图浮雕,即刻画了三十三天降下的画面。其中一件出现在中轴线最上方(图16),释迦佛右手结施无畏印,左手握衣角,居中而立。右胁侍为手持拂尘、不佩璎珞的梵天;左胁侍的头面略残,戴耳珰,双手执持华盖,即帝释无疑。三者的下方皆刻画一道宝阶。另一件类似的作品,佛自胸部上方残缺,图像配置与图16近似。此作中,帝释戴项饰、耳珰、臂钏和手环,貌似菩萨,双手合持一顶华盖,梵天不佩装饰,手握长柄拂尘。鹿野苑考古博物馆所藏八相图三十三天降下的画面中,佛的头部和梵天的头和大部分身躯毁损,梵天右手是否持有拂尘,不得而知,但梵天左手持水瓶则清晰可见。

四 中国新疆的帝释与梵天

龟兹地区小乘佛教流行,佛传是龟兹石窟重要的壁画题材,树下诞生、梵天劝请、三十三天降下等画面时有发现。新疆拜城克孜尔第石窟76、99、175诸窟的树下诞生中,仅见帝释以天缯接取太子的场景[33],不见梵天。杨波的研究指出,梵天劝请的题材在新疆的克孜尔、温巴什、库木吐喇、森木塞姆等石窟中都有发现,然而这些壁画只表现梵天身着袒右肩白衣,双手合掌,单膝而跪,劝请释迦宣说佛法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帝释,与犍陀罗梵天劝请的刻画较无关系[34]。至于三十三天降下的题材,则见于克孜尔石窟第4、98、178、179、192、224窟左甬道外壁及第189窟明窗左侧和第207窟中心柱左壁[33]196,但缺图版,具体形象特征不明。

另外,在克孜尔石窟第13、17、38、69、100、114、175、186窟昙摩钳本生故事画中,看到化现的帝释和梵天形象,帝释均为菩萨装束,头戴宝冠,额上绘出第三只眼;而梵天则头挽大螺髻,身披白底、黑青色圈点条纹袒右横巾[35]。

根据学者研究,克孜尔石窟的帝释天头戴宝冠,胸佩璎珞,有的还戴平顶圆筒冠[36],可见其图像上承印度传统,仍以王者之姿出现,而梵天则多以婆罗门行者的形态表现。

五 中国早期帝释与梵天为胁侍图像的源流

经过以上的梳理,印度与新疆地区,帝释均头戴宝冠或平顶圆筒冠,佩戴璎珞装饰,状似菩萨;梵天大多不佩饰品,绾发成髻,作婆罗门行者状。贵霜王朝时,手持金刚杵已是帝释重要的图像特征,在犍陀罗和秣菟罗的雕刻里都可见到;到了笈多王朝,受到三十三天降下故事的影响,帝释天手持华盖的图像流行。贵霜王朝时,犍陀罗的梵天手提水瓶,秣菟罗的梵天则手持拂尘。笈多时期,鹿野苑雕刻上承贵霜王朝秣菟罗的图像传统,拂尘仍是梵天主要的持物,另外手持净瓶亦偶有发现。

中国早期帝释与梵天成对为胁侍的图像,无疑可以追溯到贵霜王朝。炳灵寺石窟第169窟第3龛的帝释手持金刚杵(图1),这一特征在贵霜王朝的犍陀罗和秣菟罗造像中都有发现,也是中国早期帝释、梵天图像与贵霜佛教美术的关系密切的证明。不过由于此龛梵天手持拂尘,此一图像特征不见于犍陀罗美术,但在贵霜王朝秣菟罗雕刻和笈多时期鹿野苑的浮雕里可以看到,所以这一特征应是印度本土文化影响下的产物,与犍陀罗美术应无关联。谭副造释迦佛三尊像背光背面梵天双手捧水瓶,此一图像特征与贵霜王朝的犍陀罗以及笈多雕刻中梵天像相符,显然也受到印度佛教图像的影响。

在中国早期帝释与梵天为胁侍的作品里,最引人注意的是,梵天不再采用婆罗门行者的造型,而是作菩萨样貌;且帝释不作王者之姿的菩萨形,却着武士装,这些特征与印度和新疆的作品大异其趣,应是中国独创之举。

笔者以为身着武士装的帝释,或许和5世纪流传的帝释与阿修罗战斗故事有关。中国5世纪流传的阿含系译经,如西晋(265—316)法立与法炬翻译的《大楼炭经》[37]、后秦弘始十五年(413)罽宾高僧佛陀耶舍口诵、竺佛念翻译、道含笔录的《长阿含经》[38],都记载过去诸天和阿修罗战斗时,帝释告诉忉利诸天,若在战争中,捉到阿修罗王毗摩质多,就将他五花大绑,押到帝释居住的善法讲堂。同时,阿修罗王也对众阿修罗言,若捉到帝释,就将其捆绑起来,带至毗摩质多的居所七叶讲堂。经过双方的激战,最后帝释与所率的诸天得胜,并捉到阿修罗王毗摩质多,押送他到善法讲堂。这些经典又称,过去阿修罗王自认自己威力无穷,不满诸天、日、月常在他头上的虚空自在游行,故心生瞋恨,便欲取日、月为他的耳珰。于是他率领龙王、鬼神对诸天大动干戈,诸天在帝释的率领下正面迎战。当诸天的刀刃矛箭碰到阿修罗所率的兵众时,他们都痛彻心腑,然而阿修罗与其眷属所使用的兵器触及诸天时,天众皆毫发无伤。最后,帝释与其率领的诸天赢得胜利。除了佛经之外,成书于梁天监十五年(516)僧旻、宝唱等集录的《经律异相·阿修罗》中,也记载了数则帝释与阿修罗交战的故事[39]。这些故事均在强调帝释的战神性格,可能在这些故事的影响下,在印度原本着菩萨装的帝释,在中国摇身一变,以武士装的形象呈现。

现存5世纪的帝释,皆着对襟紧身半袖铠甲,有胸甲护胸,甲长过小腹或长及于膝,下着长裙,有的还背披披风。这种铠甲的样式与北魏常见的两当铠不同,却与克孜尔石窟壁画中常见的龙王、天王、金刚等的服饰相似。克孜尔石窟第193窟主室前壁西侧所画的龙王即为一例。这尊龙王头戴白色毡帽,皮肤绀青色,身着高领对襟紧身铠甲,甲长及膝,胸甲以石青涂染,两袖长至手肘,露小臂,身后的披风已图案化,以石青和石绿外展的锐角表现。克孜尔石窟新1窟后甬道的护法天王中,也发现了两尊身披披风的天王像(图17),只是这两尊天王的披风边沿波动,描绘得较为自然。另外,谭副造释迦佛三尊像背光背面(图3-2)的帝释头戴双翼冠,虽然这种冠式的渊源可以追溯到波斯[40],但在克孜尔石窟壁画中也可找到祖本,现藏于柏林印度艺术博物馆、原在克孜尔石窟第77窟主室东壁的金刚力士像即为例证(图18)。

小 结

中國现存5世纪以帝释和梵天作胁侍的尊像组合数量不多,从这些有限的材料中,我们发现二者以不同的装束来彰显二者身份的差异,显然与印度佛教艺术有关,帝释手持金刚杵的图像在贵霜王朝的犍陀罗和秣菟罗雕刻里皆有发现,梵天手捧净瓶的特征也见于贵霜王朝犍陀罗和笈多美术中,梵天手执拂尘又与贵霜王朝秣菟罗与笈多美术的梵天像一致,保存了印度本土文化的特色。此外,当时的人们又根据对这两位人物性格的理解,将二者改头换面,用菩萨形的梵天取代婆罗门行者的样貌,以武士形的帝释取代王者的形姿,同时在形塑帝释为战神形象时,融入了龟兹服装和头冠的元素。由此可见,中国5世纪帝释和梵天作胁侍的尊像组合实是多元文化融合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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