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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盐

2024-04-10赵红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1期
关键词:虾酱盐巴酱缸

赵红

我的手掌心里有一粒粗盐,我郑重地把它托起来,像是托起一粒珍宝。我把它正对着阳光,瞧去——用无限爱怜的眼光。那粒粗盐反射出夺目的亮彩,像水晶一样熠熠生光。

我这样对它宝贝着,不忍释手。

相对来说,我对一粒盐巴的感情自然胜过水晶。

有一年,我腿疼得厉害,弯腰的时候,痛感像是一道电流倏然从胯部传达到脚后跟。给学生上课,疼痛总是不时袭来,借助于讲台的遮挡,我努力踮着左脚尖,减少疼痛,心里却在哭泣,虽然表面还得装着乐呵的样子给孩子们讲课。有病总是会乱投医的。吃药、针灸、贴膏药、物理按摩、做腰部护理操。听得每一样方子,我都努力去做,然而惊喜往往最终变成了失落。我继续疼痛着,不敢轻易弯腰,哪怕捡拾一样东西,都要费力地跪下来。我不得不多次求救于懂医道的医生。“腰椎间盘突出引起,只会越来越厉害,它是物理变化,没有好的可能。”医生的话总是那么冷冰冰的,给抖抖瑟瑟燃起的希望火苗吹过来一阵阵冷风。

那一年,母亲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大粒的盐巴,今天,我竟疑心就是无棣的盐巴了。她加了花椒和着粗粒盐巴一起炒热了,用布袋子包裹了,平展展敷在我的腰部。我感受着它贴心的暖热。仿佛有一股股寒气如烟袅袅从身体里腾起,细密的汗珠集结在腰部。虽然用盐粒热敷过的地方皮肤红白相间如花斑,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这种治疗的方式。

至于最终到底是哪一种方式治好了我的腰腿疼痛,连医生都不得而知,然而对于粗粒盐巴的情感却再难以忘却。

我手里的这粒粗盐,是我从无棣海盐博物馆里得到的。

一堆堆的粗粒鹽巴作为创设的情境和其他的道具摆放在一起。灯光下,它们愈发洁白。我们这等年岁的人见了粗盐,就像见了久未逢面的亲人。同行的小冀俯身抓了几粒出来,我迎过去,从她手里拿得一粒,如同得了珍宝。

这是一粒天然盐,它是一个结晶体,我喜欢它漂亮的外表,更知晓它的内涵。我把它托向嘴边,轻轻用舌触碰,淡淡的咸,一股亲切的味道萦绕在舌尖,持久不肯散却。我举着这粒盐巴,不知道怎样带着它。“放到你的包里吧,用纸包一包,不会化掉的。”邢老师看到了我的无措,这样告诉我。

我用纸巾郑重地包裹了它,把它带回家,好好放置起来。默念,这是我从无棣海盐博物馆带回来的珍品。

盐业宾馆的会议室里开罢会,我被摆在会议长桌中间的几件洁白剔透的“玉石雕塑”吸引,不由得用两手捧起了其中的一件作品:这是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盈握一起的两只右手关节清晰、指肚圆润、筋脉微显,仿佛着了适合的力度,感觉到了两心的相契相合。“这是友谊和合作的双手。”我脱口而出。“你知道吗?这是用盐雕刻成的呢!并不像玉石一样要花费很大的价钱。”见我观赏入迷,有老师在我旁边补充道。

“是吗?”我陡然一愣,像是被柔和平静的音乐中陡然出现的极强和弦惊醒的茫然观众。“怎么可能?”我继续在心底里犯着嘀咕,“难道它们不会融化掉吗?”

疑惑并没有冲散我继续观赏盐雕艺术的兴致和注意力。“紧握的双手”两侧的作品是两个形状相同的“方鼎”。形为长方、四足柱状、两耳直立,是方鼎最常见的样式。然而摒弃了常见的青铜材料,用精选的洁白如玉的盐粒雕刻而成,就别有一番风采和意蕴了。玲珑剔透的方鼎,在传达着“一言九鼎”的诚信的基础之上,也让我们看到了其“纯洁”的内涵。

拾级而上,在宾馆的楼梯墙壁上,我再次看到了这些用精盐雕刻的浮雕壁画。微微浮起的画面,传达了更为悠远的意境。用手轻轻抚摸,细腻圆润的感觉透过指尖麻酥了内心。在海盐博物馆里,我看到了跟盐业文化发展有关的一系列历史人物塑像,也大多都是盐雕佳作。

而在这里,我也从学富五车的邢老师口中获得了盐雕之所以不会融化的奥秘:制作盐雕的原料是特制的精制盐,又经过一些特殊的处理工艺,克服了盐易融、难塑等缺陷,变短暂性艺术为长久性艺术。

盐雕艺术,不仅仅具有观赏价值,还能够起到释放负离子、净化空气的实用功能,简直是不可多得的宝物。看起来,无棣盐雕艺术,代代更新,势头正盛。

大巴车里,一个个脑袋紧紧贴在玻璃窗边,一双惊奇的眼睛打量着无棣这片神奇的土地。一只海鸟的起飞或落下,一束植物的蓬勃或多彩,一排海浪的涌起或退落,都能引发一声声吁叹或欢呼。

星罗棋布的盐田是最令我震撼的,大片大片,整齐的列队方阵般给人一种威严感。虽然我没有见到如听说的调色盘一般斑斓的盛景,但我依然感到非常满足。我还知道,在第一道盐水池里养殖了声名远播的盐田虾。

我们这两日的饭桌上都经常见到盐田虾的身影。紧糯劲道的肉质,咸甜适口的滋味,原汁原味的香,总会让人欲罢不得。

自然也少不了白蛤的身影。大大的一盆,肉质是鲜嫩的,有肥肥的感觉。断然不像我们当地的花蛤,瘦瘦的,质也硬了些。我在渤海湾畔贝壳堤上来回走过那么几遭,脚下唰唰地响彻,像是踩在嘎吱嘎吱的雪地里。不,有些和雪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我每探下一脚,总是轻轻地放,怕把它们踩疼,它们是有魂魄的。这些白蛤自然也是来自于渤海湾,我总疑心这些从泥里钻出来的肥美的白蛤,裹挟着很多的灵气。

这一盘是海边的蛏子吧,不像前边的花蛤加了油水,而是清汤寡水煮就,却没有丝毫牙碜的感觉。用竹筷搓起来轻轻吸食,它软软的,带着一股子海盐的味道一起钻到你的嘴里去,在你的口腔里扬起一股小小的海风。我更喜欢的是用来煮蛏子的奶白色的汤汁。特意要了一个公共汤匙,连连盛了几勺,咕咚咕咚喝下去,完全不再顾及往日的斯文。

这一盘里面则好像各种小小的海货都有,我不知晓它的名字,长长的带状的海鱼如风干后的地瓜干,比较有嚼劲;还有小小的蟹子,嚼一口嘎嘣脆的那种;小鱼虾,各式的,挤在盘子各式鱼类的缝隙里。大的招揽小的,小的挤挨大的。这道菜式令我想到了“全家福”。

然而,当一道极为简单的菜品端上来时,前边出现的各式菜肴顿然失了颜色。仿佛它们一律充当了主角出场前唱点儿小曲并以此来暖场的配角。

这是两只洗净出浴的青绿的辣椒,几段粗细长短一致的浑圆的葱白,还有被盛放在贝瓷小盘中带着诱惑抛着媚眼的生虾酱。

我们这桌全是女士。在这一盘生虾酱上来之前大多已经停止进食,喝茶谈天了。这盘菜上来,画风陡转。

其刚刚在餐桌上落定,大家便纷纷把手伸向了杠子面馍馍。或用青椒,或用葱段,或直接拿了杠子馍下手,蘸了生虾酱,直吃到口舌生津。席间的谈笑浪潮进一步高涨。

对,大伙都谈到了我们小时赖以为美味的虾酱,它跟粗盐是割舍不了关系的。

初进入岔尖村——这个传统的渔村时,海水的气息、盐巴的气息、鱼虾的气息便都被裹挟在空气里往鼻孔里钻,往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跑。我长长地深吸一口气,把它们全邀进来,像是吮吸着春天的百花香,熨帖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高远的天空中是一团一团浓厚的白云,白云与白云携手,团团絮絮,像是要坠落到地面上来,缝隙间隐隐窥见清亮亮的蓝的底色。

高远的天空下,是整齐且朴实的农家院落。虾酱缸依然是渔村院子里的标配。那同样齐整整摆放的农家虾酱缸是由视野跌入脑海,永远入了心的。这些酱缸一个个戴了苇编的斗笠,像是一个个朴实而又粗犷的农人站在那里,立成一道道风景线。

大捧大捧的白花花的海盐,一抔一抔的鲜白小虾,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在一起(不用什么作料,只是粗盐和海虾),搅拌均匀,装入酱缸,放置在日头下发酵。虾酱开始发酵后,需每天早晚两次用木棒或是木铲搅拌,使其发酵均匀充分。为酱缸戴上斗笠(这种斗笠通风透气,又防蚊蝇,还遮雨水),剩下的便交给时间这位神奇的造物主了。

岁月沉淀出了精华,你不再能辨出亮汪汪的小虾的存在。揭开酱缸,海鲜的味道袅袅徐徐钻入鼻孔,简单原始而又韵味醇厚,關键是包裹了乡情。观其色泽,已是微红。舀一勺出来,如凝膏,似流脂,让人心沉静。有了一缸缸的虾酱,也就有了渔民们踏踏实实的日子。凉窝窝头,生虾酱,堪称绝配。这次席桌上虽然是杠子馒头蘸虾酱,仍然被席卷一空,可见大家对它的偏爱。大家是就着童年的回忆抢食的吧,你一口总是伴着我一语,童年的诸般影像也一起挤到餐桌上来。

无棣一游,见到了诸多风景——无棣古城、贝壳堤岛、碣石山、大觉寺、岔尖港……当有人问及对什么最有感觉的时候,我脱口而出:一粒盐。

这粒盐巴不仅仅诞生了俗的生活,也繁衍了雅的艺术。

我把握着盐粒的手心再次打开。

透过这粒有棱有角的白色结晶体,或个体或群体的形象再次展现于眼前——百般热忱为我们讲述无棣历史文化的邢老师,无棣慈善义工组织的发起者郭老师,招待热情、为这次活动添彩的苏老师,情系百姓、一心为民的高井、孙眨河等村的支书,村庄里一心向学的孩子们,企业中凝心聚力创造奇迹的员工们……他们就是阳光下析出的盐粒结晶呢,有味道,有情怀,自有其品质和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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