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停止
2024-04-10陈钦
陈钦
手表停止的那一刻,我的时间也停止了。
这块手表又厚又大,轮廓呈呆板的椭圆形,中间嵌着圆形的表盘,我戴着手表,走在家附近的商店街上。表带是金属材质的米兰表带。我戴惯了表盘更小的皮带表,只觉得手腕上的分量特别沉。
我平时都是去凯天站前的超市换手表的电池和表带。那家店铺就在DIY用品卖场的一角。谁知这一回,工作人员告诉我,这块表他们没法修。
“这块表应该有些年头了吧?无论是哪个零件出了问题,我们恐怕都很难找到新的换上去。要是您喜欢复古风格的……不如试试这款吧?”
那可不行。这块表是两个月前去世的父亲留下的。
我的父母跟着哥哥和嫂子生活,共同住在安溪侗寨的吊脚楼中,安溪是一个侗族传统村落,现在开发成了全国知名的乡村旅游村寨。父母住在一楼,哥嫂住在二楼。父亲走后,母亲有事没事总给我打电话。于是在办完法事的第二周,我坐一个多小时的大巴车,回了一趟老家。这块表就是母亲那天给我的。“这表你拿回去吧,好不好?”
我的儿女早已养成用手机看时间的习惯,但我不一样。我属于出门不戴手表就浑身不舒服的人,许是受了父辈的影响。即便是这样,父亲的表也是落伍的无用之物,毕竟连指针都不会动了。
“我不太用这种表……”
我起初是拒绝的,但母亲不肯让步。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却没有商榷的余地。
“遗物嘛。你就把它当成你爸的念想呗。你爸当年那么赶时髦,这块表应该不错的。”
好表。我顿时动了心,说出来有点丢人。我对名表没什么研究,但刻在表盘上的那行字,是连我都听说过的一个外国牌子。说不定它真是值钱的古董呢。
始于凯天车站的石板街上净是老旧的私人商铺,错落有致地分布于石板街道两旁。但从商铺的数量和石板街的长度来说,在这一带还是相当有名的。从头走到尾,就能买齐大部分日常所需的生活用品。
我要去的那家店靠近石板街的尽头,得走到没有木楼商铺拱顶覆盖的地方才行。
招牌上有四个凸起的大字“跨上时缘”,字上的金漆看起来有些剥落。只有大门周围的一圈是用砖块砌成的。就是这块招牌和这扇门,让它在老店云集的商店街中显得更古朴。我早就知道这里有家钟表店,但从没进去过。
我在门口呆立了几秒,才意识到店门不会自动打开,便伸手去拉。
墙纸的花纹有点像波斯地毯。镶着白木框的玻璃陈列柜放在几十年前应该很新潮。拉门后面,店内的光景也仿佛定格在了很久很久以前。夕阳透过和墙等宽的玻璃窗照进店里,一如令浓妆艳抹的老妪原形毕露的镜子。墙角贴着一张钟表品牌的海报。当年才十多岁的品牌代言人如今已经是年过三十的女演员。海报中的她还有些婴儿肥,微微笑着的脸上露出酒窝。
不用说,狭窄的店里摆满了时钟。正对门口的墙上挂着形形色色的摆钟。摆锤以各不相同的节奏摆动,发出并不整齐的响声。
喀喀喀喀。
咔嚓咔嚓。
嘀嘀嗒嗒。
时针都指着现在的时间。虽然显示的略有不同,但基本都是三点五十分左右。
右手边全是玻璃展柜。上面是一排挂钟,下面是架子,摆着各式各样的台钟。这边的钟都指着“十点零十分”——钟表店一般都会把商品调节到这个时间。瞄过去,就好像因为我的来访,这里的每一台钟都露出愤怒的神情。
左手边是柜台兼玻璃展柜,里面放着手表,以及少得可怜的皮表带。顾客大概会觉得,店老板并不是真心想把那些表带卖出去。
柜子里的商品应该都是新的,可周围的环境让它们瞬间变成了经历过历史洗刷的老古董。
柜台后面露出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那人正弓着背坐在一张小桌前。
那真是一个特别小、特别窄的工作台,还没有普通办公桌的一半大。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工具箱。剩下的空间只有一张餐垫那么大,摆着镊子、形似挖耳勺的改锥、刀尖很细的小刀等工具。它们像手术器械般表面微微发亮。连工具都是超小号,没一个大的。
“老板,打扰一下。”
白发苍苍的脑袋转了过来,隔着修表专用的单片眼镜看着我。眼镜片是卡在眼眶凹陷处的款式,所以他只皱起了一侧的眉毛。他看上去年纪很大了,跟我以八十九岁高龄辞世的父亲差不了多少。
“我想请您修一下这块表……”
店老板站起身来。他坐着的时候显得挺高大,站起来才发现他其实很矮。这一点也跟我父亲很像。他们这代人的骨架都比较结实,身材魁梧壮实,肌肉也比较硬实,干起活来踏实卖力,极少讨价有借口。
我把手表递了过去,只听见他发出既不是“哦”也不是“唔”的慨叹。卡在左眼眶上的单片眼镜也掉了下来。他及时抬起手掌,用手心迅巧地接住。
“哎哟,好老的表啊……”
母亲是这么和我说的:“你爸买这块表的时候,你应该还在念高中吧。”
也就是说,这是二十年前买的表了。有时候,我们只有在一个人去世后,才能真正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父亲爱赶时髦,愿意花钱给自己置办行头”这种事,我原先一无所知。
母亲把手表给了我。哥哥的體型更像父亲,所以父亲那会儿购置的大衣就归了他。
“那可是在帝纶西装店量身定做的大衣,至少花了他半个月的工资。”
真的假的?让人难以置信。
父亲退休前是个上班族。虽然跳过槽,可前后两个公司都不大不小,也没什么名气。
在我这个儿子看来,他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公司职员。他们那代人大多不喜欢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觉得很丢人。父亲也不例外,长年沉默寡言。直到快退休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在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无论是他从大学的法学院毕业后进的第一家公司,还是后来跳槽去的第二家,都是汽车零部件生产商。他在两家从事的都是会计工作。关于父亲的事业,我只听说过这些。
父亲的工作看起来很忙,每天到家都很晚。不用上班的日子,他总是在家里躺着。我几乎没有跟他一起出去玩的记忆。父亲退休前留在我脑海中的形象,不是西装革履,而是穿着宽松的侗家家机布衣裳。
父亲的工资应该也不是很高。他供我们兄弟俩上了大学,照理说我没什么资格埋怨他,但是在哥哥考上大学,我即将迎来高考的时候,时不时会出现几个月饭桌上都没有肉的情况。大白菜和母亲腌制的酸菜成了主菜,偶尔锅里有些猪肉。母亲开始外出打零工。眼看着电视的显像效果越来越差,也一直没换新的。连我这个孩子都能察觉到,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不容乐观。
但就在这个时期,父亲买了高档手表,还量身定制了大衣?
在父亲的葬礼上,母亲流着泪说:“像你爸那么好的人上哪儿找……”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变得愈发冷静,也愈发现实。渐渐地,她开始在我们面前埋怨父亲,时不时还会披露一些我们从没听说过的小插曲,言外之意是,“我熬那么多年也不容易”。
“你爸当年可要面子了,总是花大价钱给自己买好衣服穿。我穿的可都是打折货。”
长大成人后,我们学会客观地审视自己的父母,就会发现他们不过是普通人,与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当然,这里的“普通”既有褒义,也有贬义。当自己的年龄超过记忆中的父母时,这种感受尤其强烈。
可是无论怎么说……
作为被迫吃了好几年大白菜和酸菜的儿子,我还是有些不满。母亲还说,父亲晚归也是很可疑的。“天知道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又忙了些什么。每天这么晚回来,可不全是因为加班。”
店老板的赞叹让我有点飘飘然。于是我不禁得意扬扬,说了句多余的话:“听说这表还是有点档次的。”
店老板回了我一个苦笑。他身材消瘦,手指却很粗。只见他轻抚表盘上的品牌名字,用医生告知诊查结果的口吻说道:“这表放在当年吧,也算是高档货,但只有赶时髦的俗人才会买。这个牌子对外宣称自家的表都是瑞士产的,其实,都是巴西的工厂做的。”
言外之意是“我是能看表识人的”。父亲都去世了,可我这个儿子还对他一知半解呢。看来这位店老板虽然懂表又爱表,却不擅长跟人打交道。他没察觉到刚才那番话让我有些窝火。
“这是家父的遗物。”
我话中带刺,他却丝毫不显得尴尬,只是回答:“哦,那可真是……”
话虽如此,二十年前的机械表却令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他把父亲的表摆在工作台上,用形似钢笔、头呈刮刀状的工具撬开表盖。我隔着柜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大大小小的齿轮在手表中勾勒出复杂的几何图形,好似一座微缩工厂。
他把单片眼镜重新戴好,侧脸上的皱纹似乎一下子变深了。
我问:“能修好吗?”
老板没有看我,仿佛在跟手表交流一样。
“啊,是这个螺丝坏了吧。稍等啊,我这儿说不定还有同款的螺丝。”
这话听起来特别靠谱,冷冰冰的态度好像也瞬间升华为巧匠的执着。
老板消失在挂摆钟那面墙的左侧,里面好像是他的住处。出入口没有装门,挂着珠帘。这珠帘应该也有些年头了,每颗珠子都是亮樱蛤的形状,也许是老板娘挑的吧。只是珠子上的樱粉色都掉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片灰。
工作台后面那面墙上也摆放着形状、大小各不相同的时钟,每款都很有时代感。光看这个区域,颇有些古董店的感觉。
这面墙的正中央有一台红褐色的挂钟,体积很大,边缘装饰着浮雕。下半部分,也就是钟摆所在的位置装着玻璃片,上面印着四个横写的金字:跨上时缘。
挂钟旁边是一款设计考究的壁式挂钟。钟的顶部装着一个木雕的鹿头。
挂钟下面还摆着几个台钟。
这些钟都没有标价签,可能是用来彰显这家店的悠久历史,也可能是老板的私人藏品。它们看起来不像是特别贵重,却经过精心打理。木头、五金件、玻璃甚至塑料都显得古色古香,富有光泽。和正对着门的那些蒙尘的摆钟一对比,差距就很明显了。
这时,亮樱蛤珠帘晃了一下,老板回来了。他用手掌托着什么东西。我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应该是某种小零件吧。他走得特别慢,不知道是怕零件掉了,还是腿脚不好。
“装上这个应该就能动了,不过其他地方也有些磨损,得顺便检修一下,可能要花一点时间。您不着急吧?”
我点了点头。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今天是工作日,但我请假了。
工作台上还有一个钟,老板把它挪开了,看来准备先修我的。
父亲的手表完全被肢解,连表带也被卸了下来。老板用微缩版老虎钳固定住表盘。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从容,就像慢动作回放,完全不在乎还在一旁等待的我。
他用小小的改锥拆下螺丝,喘了口气,再把手指搭在靠近镊子顶端的位置,轻轻捏起芝麻大小的新螺丝。
他要花的时间可能不止“一点”。要不找个地方打发打发时间?可我想不出合适的去处。店里也没有给客人坐的地方,我只能傻站着看他修表。
“嗯,没问题,就是这种螺丝。”
老板仍然盯著工作台,但这话应该是说给我听的吧。父亲的表看起来真的能修好。
“既然拆了,我就顺手清理一下吧。”
老板拿起了另一种工具。
这道工序他怕是已经反反复复做了几十年。虽然缓慢,却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使用的工具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而他的身体仿佛也记住了工具各自的位置,不用看也能毫无障碍地更换。表盘的面积比一块钱的硬币稍大,却挤满了细巧的齿轮与螺丝。他用看似笨拙的粗壮手指,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细腻的动作。
每一个动作都是无比细致的手工活。老板都一把年纪了,手还这么稳,真是太了不起了。我可学不来。我的工作,是一家广告公司的销售。
本想跟老板随便聊聊,但一想到他在做的事情是那么细致,我就不敢打搅了,生怕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主动跟我说话的时候,用的也是闷闷的、轻轻的声音,说不定是怕气息把零件吹跑了。此时此刻,他正握着一把微型锥子,打磨着手表中最小的齿轮。
突然,某种声响从我的右手边传来。
“咕咕。”
“哇!”我吓得喊出了声。
声响来自正对着门口的那面墙,一只“鸽子”从其中一只摆钟里弹了出来。
咕咕。咕咕。咕咕。
现在刚好是下午四点。老板微微一笑:
“您没怎么见过鸽子钟吧?其实现在偶尔也会有客人来买。”
“那倒不是,我家原来就有一个。”
那时我应该还在上小学。但我就是不喜欢鸽子钟,只觉得它发出的声音太刺耳、太吵,一点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假的黑眼珠也显得特别诡异。突然响起的钟声简直像刺进心脏的利器一样。白天听听也就算了,晚上听的话太煎熬了。
即使是孩子也会失眠。要是在深更半夜听到鸽子钟的响声,下意识地数起鸽子叫的次数,那就更难睡着了。为了作业和考试熬夜的时候,那叫声成了残酷无比的倒计时。
要是房子够大,装一个倒也无妨。问题是我们当时住的是吊脚楼木房子,人住在下面,两室一厅一厨,还有个火炉。我跟哥哥共用一个大的房间,而这个房间就在鸽子钟所在的堂屋隔壁。房子的板壁又薄,不隔音,害得我每隔一小时就要听鸽子叫一次。父母买这个钟,也许是想在拮据的生活里营造豪华起居室的氛围吧。
后来,他们应该也烦透了鸽子钟。父亲在四十三岁那年搬离了老宅,到另一处宅基地建了另一栋吊脚楼。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家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让我特别开心的话,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
“鸽子钟就不带走了,送给邻居大爷吧。”
老板瞥了眼自己右手边的挂钟,说道:“这个钟是德国的进口货,整点弹出来的不是鸽子,而是布谷鸟。这种钟的发源地就是德国,德国货里装的都是布谷鸟。但是我们不是也管布谷鸟叫‘播种鸟嘛,所以大家挺喜欢的,卖得也比较多。”
我细细观察墙上的鹿头挂钟,发现它不光有钟摆,还拴着形似松果的坠子,跟我家当年用的那款鸽子钟一样。
“这钟是我五十五年前娶老婆的时候买的。”
这鹿头钟是不是也要叫了?我顿时紧张起来。可仔细一看,它的钟摆并没有动,指针也停在两点的位置。
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老板这么健谈。不过他爱聊的可能仅仅是钟表这个话题。至于闷闷的声音,好像是年龄造成的。我意识到说话并不会妨碍他干活,就试着问道:“这家店好像在这儿开了很多年吧?”
“嗯,是啊。”
“是不是民国时期就开了呀?”
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挂钟玻璃片上的“跨上时缘”是从右往左写的。老板却摆了摆没忙活的左手,仿佛在掸落我的疑惑。
“哪有这么久呀。”
“也是……”不然也太夸张了。
“我父亲当年也是开钟表店的,但那家店后来关闭了。直到改革开放,我才搬到这里,开了这家店,风格是继承了父亲先前开店的样子。”
挂钟整体呈红褐色,但有几处黑色的污渍。听他这么一说,我越看越觉得那些污渍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反正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家老店。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时我刚出生没多久。这家店的店面应该装修过一两次,但建筑本身没有什么改动。收藏着我童年时期的黑白照片的相册里,恐怕就有风格相近的房屋。
摄影是父亲唯一的业余爱好,他给我们兄弟俩拍过许多照片。当时很少有孩子能享受这样的待遇。他用的相机是索尼的,我一直以为那是家家户户都有的大众款。莫非那个相机也是高档货?
老板继续埋头于细致的工作。可我实在很闲,只想继续和他聊下去,听他讲讲钟表小知识也行。
“那是迪士尼钟吧?”
我说的是鹿头钟正下方的箱形台钟。刻度盘上印着翩翩起舞的白雪公主和两个小矮人。
台钟整体呈亮红色。长方形的刻度盘是用玻璃罩住的,周围装饰着黄色的镶边和红色的小星星,乍一看就像是在珠宝盒上装了两根指针。
從前,我每年暑假都去湘水县的亲戚家。表姐的房间里就摆着这样的钟。那时我们还是小学生,会一起去湘水县的海边游泳,记忆中还有穿着泳裤的父亲。那条泳裤看上去就像拴着腰带的拳击裤。想来那时父亲还是会陪我们出门。
“好怀念呀……”实不相瞒,表姐爱芝是让我心里产生悸动的第一个人。
老板抬起头喃喃道:“这是我女儿出生时买的纪念品。”
说到这儿,他对着钟表的侧脸好像慈祥了许多。
“四点四十七分,是凌晨四点。”
“哦……”
“因为难产,一直拖到凌晨才生下来。”
原来是这样。
“也就是说……这个时钟记录了您女儿出生的时间?”
老板微微颔首。
我是几点几分出生的?我从没问过自己的父母,觉得有些难为情。没有父母的结合,就不会有孩子的诞生,但作为孩子,很多时候都不愿去想象那一幕。反正父亲不在了,害羞也就少了一半。下次找机会问问看吧。
话说回来,我还记得自己在电影院看的第一场电影,是迪士尼的动画片。
《101斑点狗》。父亲应该不在,是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俩看的。
我只跟父亲看过一次电影,在我四年级还是五年级的时候,看的是“007”系列中的一部,叫《雷霆谷》,故事发生在日本。他会跟我们一起去,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想看。
也许他真的是个爱赶时髦的人,不过是去县城看个电影,都要穿西装。电影情节我早就忘了,却偏偏记得那天父亲穿着西装。因为看完电影后的重头戏,是去百货商店的餐厅吃饭。吃饭时发生的一件事,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父亲点了一份炖牛肉。他在我们面前装出经常吃这道菜的样子,但事实证明他应该没吃过。因为他不知道炖锅很烫,居然伸手去拿。这下可好,手一松,锅就翻了,浅灰色的西装上沾满了汤汁,惨不忍睹。我和哥哥立刻起哄道:“粑粑汤,粑粑汤。”回家路上,母亲抱怨个不停:“不会吃就别点嘛。”
父亲的确是个爱面子的人。
但我记得這件事,还有另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么,家里还留着那天拍的照片。看完电影后,母亲、哥哥和我站在街角,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拍了这张照片。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天,为了找一张合适的照片作为遗像,我们翻阅了家中的相簿。一看到这张照片,哥哥就用无比怀念的语气说道:“啊,这张照片是老爸打翻酸汤牛肉那天拍的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我一想起他那时手忙脚乱的模样就想笑。我还记得这张照片是看完《雷霆谷》后拍的呢。”
父亲每年都会发几次“火山喷发”级别的火。遭罪的自然是我们兄弟中的一个,有时是两人一起挨骂。最要命的是,他的怒气往往毫无来由。哥哥说每次挨骂,都会在脑海中反复回想父亲那天的狼狈模样,来自我安慰。
年轻时拍的照片也可以,最近还挺流行用老照片呢——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对我们说。要是能找到父亲在“酸汤牛肉事件”那天拍的照片,我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拿它当遗像。
迪士尼钟旁边的台钟也勾起了我的怀旧情结。
那是一座粉色的长方形台钟,但装在罩子里的并不是刻度盘,而是三块标有数字的薄木板。
这是所谓的“哗啦钟”。
右边的薄木板是每分钟翻一页,中间的是十分钟翻一页,左边的是一小时翻一页。工作原理跟车站、机场当年用的时刻显示牌一样。说得绕一点,就是“数码钟”。刚上市的时候,大家还觉得它和指针钟不同,是划时代的新产品。谁知没过多久,它就被货真价实的数码钟取代了。
上高中时,我的房间里就放着一个被父亲淘汰的哗啦钟。
后来,父亲换了工作单位,用不着闹钟了。而我那段时间特别贪睡,母亲老埋怨我:“我叫你好多遍,你就是不起来!”所以闹钟就归我了。哦,看来手表并不是父亲传给我的第一个“钟表”。
“那个台钟也很有味道,是哗啦钟吧?”
“啊,您说那个翻页钟啊。那是我老婆用过的钟。我们家最不缺的就是钟了,可她一直不肯换。其实那个钟还可以动。”
老板大概把收藏的钟当成了家庭相簿。恐怕只有钟表店老板才能拥有如此奢侈的相簿。
忽然,我想通了一件事。
我没什么“和父亲一起出门”的记忆,是因为我家的相簿里很少有我们跟父亲一起拍的照片。不少才怪呢——因为父亲总是负责拍照的人。
“那个是不是纪念外孙生日的钟?”
在“古董陈列区”里,有一个比较新的闹钟,上面印着《美少女战士》中的人物。我女儿小时候也让我买过类似的钟。明年春天,女儿就要结婚了。
我以为自己猜对了,老板却没有吭声。他正忙着用手按式除尘器清理手表中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灰尘。
“不好意思,打扰您工作了……”
老板这才停下手来回答:“不,那也是我女儿的。”
如果他婚后不久就有了女儿,那她应该也有五十多岁了。没人规定大人不能用小孩的钟,可……
老板按着除尘器的气囊,往手表上吹气。每一股气流,都像他的叹息。
“我女儿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妈妈生她的时候拖得太久,久到她的大脑都缺氧了。所以……留下了后遗症,智力有点缺陷。”
我故作愚钝,试图赶跑突然变得凝重的空气。
“那这个钟纪念的是什么日子?”
钟的指针停在八点三十七分的位置。成人礼?不对,应该不是成人礼。《美少女战士》是我女儿快上小学那会儿放的动画片,所以这钟肯定是二十多年前的东西。
老板隔着单片眼镜俯视父亲的手表,幽幽地说:“那是她去世的时间。”
咕咕。一只鸽子从我的胸口弹出。
“难产不光伤到了她的大脑。她刚出生的时候,医生就告诉我,她活不了太久。”
老板弓着背坐在工作台前,仿佛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在对手表中的小齿轮倾诉。
“既然记下了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得记住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呀。”
四周的钟摆发出的响声,在那一瞬间涌入我的耳中。
喀喀喀喀。
咔嚓咔嚓。
嘀嗒嘀嗒。
老板起身离开小小的工作台,拿起迪士尼钟,用介绍钟表小知识的口吻对不知所措的我说道:“你瞧,只要像这样把时针拨回去,就能把时间推回她出生之前了。”
说着,他转动迪士尼钟背后的旋钮。眼看着凌晨四点变成了凌晨三点、两点、十二点……最后,时针停在九点的位置上。
“老婆难产的时候,医生跟我说,保险起见,还是剖腹吧。”
迪士尼钟的白雪公主保持着永恒不变的笑容。老板看着她,继续说道:“可我是这么回答他的——‘别在她身上动刀子!我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啊。事后回想起来,不就是剖腹产吗,何必呢。老婆比我小八岁,真不是我自夸,她长得的确很漂亮。我大概把她当成了名贵的高档手表。您也知道,一点点小瑕疵,也能葬送一块好表。”
我只能默默听着。老板好像也没指望我的回应。他应该……不是在跟我说话。
我将视线转向哗啦钟,依稀觉得眼前正是老板娘本人。我本以为她就在里屋。那个钟显示的时间是六点多。
老板回到工作台,用形似牙刷的小刷子擦拭手表的背面。忽然,他好像想起了我还在店里,喃喃道:“我老婆还活着,应该还活着吧。那个翻页钟记录的就是她离开这里的时间。”
六点十七分,是上午还是下午?
傍晚回家一看,老板娘不见了。或许是早上起床一看,老板娘没影了。或者不是老板娘离家的时间,是她打电话跟老板告别的时刻。
但我觉得,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件事恐怕都发生在他们的女儿去世后不久。
哗啦钟应该是没法倒拨的。要回到一分钟前,就必須往前拨二十三小时五十九分钟。即便如此,老板却依然想把这个钟的时间往回拨?幻想着要是在六点十七分之前做点别的事,或是说些别的话,她也许就不会走了……
“好了,弄完了。”老板拿着父亲的手表,回过头说道。
“真不好意思,还麻烦您让我插队……”
我进店时,老板正在修一块怀表。
“哦,您误会了,这块表不是客人的。”
怀表的指针跟挂钟一样,停在十二点三十分过一点的位置。
“钟表这个东西啊,需要时不时拿出来保养一下,否则就真的走不动了。‘特意让它停着跟‘走不动可差远喽。”
我本想尽快告辞,谁知老板拿父亲的手表当“人质”,说个不停,钟表也响个不停。
喀喀喀喀。
咔嚓咔嚓。
嘀嗒嘀嗒。
“我父亲也是开钟表店的。啊,刚才告诉过您了吧?当时我还在上学,有些停在那个时间,有些还能动;有的指针才动了几下就没力气了;还有的分针转得特别快,停都停不下来。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时钟铭刻的时间其实不止一种,人世间有许多各不相同的时间。您是不是觉得我在说胡话呀?”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一句模棱两可的回应。
“呃……没有,还好吧。”
老板开出的账单上写着“三百四十六元”。我不了解修表的市场价,只觉得这价格太高。对我这个公司小职员来说,一下子花这么多钱相当心疼,而且我根本没打算戴这块表。他就不能先给我个报价吗?
然而,钱包里刚好有足够支付修理费的钱。再说,我刚才还趾高气扬地说那是父亲的遗物,这时总不能赖账吧。
而且,我不想被老板看扁,虽然这位老人不可能知道我生活拮据的情况。
把钱递过去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父亲买下这块手表的时候,也是我家生活困难,吃大白菜和酸菜的时候,刚好与他跳槽的时间重合。
他也许是觉得,新的公司会给他开更高的工资,也可能是不想被新同事瞧不起。或者是误以为自己能做些会计以外的工作,一时激动才买下来。
父亲本想当个律师,大学也是在法学院就读。谁知却阴差阳错地当了个会计,具体什么原因他从没和我提起。他肯定不甘心在平凡的公司当一辈子的会计科长。作为儿子,作为男人,我特别能理解他憋在心里的那口气。
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与他畅谈往事了。就算他还在,也绝不会回答我的疑问,他是那么不喜欢谈论自己。
“谁都会有想把时针往回拨的时候吧。”老板说道。
听他的口气,我要是不给他点回应,怕是走不了了。这回,他又挟持了找给我的零钱。
他肯定很想找个人聊聊这些往事。也许一有人来这里修钟表,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找机会说说,倾诉心中的悔意,告诉对方:“我本可以活成另一种模样。”
“您应该也有过吧?”
老板露出微笑,仿佛在邀请我走进他的小世界。
如果真有,那就是现在,此时此刻。
两个月前,我毅然选择了辞职。眼看着还有三年就能退休了,公司却突然把我调到了其他部门。照理说,我们公司是不可能在夏天进行人事调动的。入职后,我做的一直是销售方面的工作,但一纸调令让我去了总务科。
至于这份调令缘何而来,我心知肚明——我常跟新上任的经理发生冲突。他才四十多岁,年纪比我小很多,总是忽视常年合作的客户,找那些在我看来风险很大的创业公司做提案,我特别看不惯。经理深受公司高层的器重,自然想除掉我这颗眼中钉。
反正就剩三年,熬一熬就过去了。我并非没有这么安慰自己。不想以无业游民的身份出现在女儿的婚礼上,也是让我犹豫不决的理由之一。
但是在接到正式调令的第二天,我还是把辞呈甩到了经理的办公桌上,正如我无数次幻想过的那样。妻子对我说了两个字:“固执!”也许我不是固执,而是得了父亲爱虚荣的真传。
当时的选择真的明智吗?现在的我有些动摇。因为我发现,我这个年纪想再找到工作简直是做梦。最近我甚至会想象自己没有递辞呈,而是老老实实去总务科上班的模样,说出来真丢人。
思索片刻后,我这样回答老板:“不,我没有。”
即便如此,时钟指针存在的意义还是不断地往前。就像父亲给我的哗啦钟一样,只进不退。
“哼……”
听到这话,正要往工作台走的老板用鼻子呼了口气,回过头来。只见他撇着一侧的嘴唇,一脸坏坏的表情。
“告诉您一个小秘密。”
“哦?”
“这块表是冒牌货。”
果然,父亲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父亲。无论他自己知不知情,我的父亲都是个和高档名牌不相称的人。
“哦……”
老板发现我的声音中竟有几分欣喜,不由得露出惊讶的模样。然后,他走回了那张小小的工作台,拿起怀表拨动,他的时间再一次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