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的盒子
2024-04-10丁真
丁真
我已经够老了,老到拿不了刀,杀不了人。
但我还是想杀掉一个人,准确地说,我只是想杀人。数量不是我追求的目标,一个就够,几个也行。
我记不清我到底有多老了,也许35岁,也许40岁,也许更老。我只知道我的内心已非常苍老,千疮百孔的那种,我没有工作,有的只是漫无目的的行走和日复一日的写诗。在这种类似“等死”的状态里,我想杀死一个人。
“杀人”是一个动作,但“杀死人”,却是一种状态。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当我把人杀死后,后续会怎么样?
每个问题都有无数答案,每个答案又能催生无数问题。想着想着就会让我发困,昏昏欲睡。但我明白我不能睡着,留给我的时间太少了,大脑在经过了无数次的激烈斗争后,我突然想到。
我杀了他,并且不能让人查出是我杀的。
接触过我的人都说,我非池中之物,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小岛。现在我才明白,他们说的是对的,在这个岛上,我是多么特别,谁都无法掩盖我的美貌和才华。我的容貌在二十多岁以后就没有变化,我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略微上扬的嘴角和欧米伽下巴——当然,这座小岛上的人不懂什么是“欧米伽下巴”,我就会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解释,这是性感的象征,也叫“苹果下巴”或“美人沟下巴”,在国外,这也叫“天使的指痕”。当我提到“性感”两字的时候,这些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或者眼神飘向其他地方。我鄙夷这种神情,那些装作圣洁的人们其实一肚子坏水,但他们总会装模作样地说,“天啊,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词?”或更有甚者,他们会当面赞同你的描述,背过身去却评论说“这是一个骚里骚气的女人”。我会在我的诗歌里把这些隐晦地写出来。我对他们的不屑,我对生活的不屑,我对这座岛的不屑。
夏天的时候,这里是全世界最热的,衣服会全部贴在身上,汗液甚至不用滴下来,脚底会感觉有水蒸气在升腾,偶尔,我是指极偶尔有一股海风吹过,不但没能吹干毛孔里溢出的汗水,反而刺激了更多的汗液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动一动身体某个部位,衣服就和皮肤开始拉扯,前胸后背会留下拉扯后奇怪的纹路。可冬天的时候,这里又异常寒冷。海风裹着潮湿的水汽,如冰针刺入皮肤,准确无误地扎入骨与骨之间的联结处。让人酸疼发麻无力,动作僵硬缓慢,甚至你写字的时候,横撇竖捺都会变形,关紧门窗,空调高风30℃脚趾依旧是冻到没有知觉。说到这里,你们就可以感觉到,这是一个糟糕的岛。
不,恰恰相反,这是一座迷人的岛屿。岛上有一片不大的沙滩,一小片棕榈树林,碧绿的海水,湛蓝的天空,鳞次栉比的石头屋。夕阳西照时,光线打在石屋的侧面,若那时你正拾阶而上,会看到梦幻般的场景——橘色包裹的西西里岛。
话题扯远了。我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回来。应该纠正一下,我用“他”,并不一定就说明,我想杀死的人是个男人,也许,是个女人,又或许,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我现在脑子有点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
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要除掉的这个人或是这些人,一定是虚伪卑劣且面目可憎的,他隐瞒了事实的真相,把弱女子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一天不死,我便寝食难安,恨不得把锋利的竹签扎进他的指甲盖里,用小榔头敲碎他的膝盖骨。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想象一下那些解气的凌虐方式。
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回到了岛上。我离开了十年,却未能摆脱岛的引力和母亲的眼泪。我回到岛上,却发现脚下的泥土都是陌生的。十年里,我记住的只有海风中的腥鲜气味,家家户户门前屋后空地上丢置的绿缦纱似的渔网、圆柱形的网箱。十年里,我记住的都是年少时的面庞,那些面孔经过岁月的摧残和海风的洗礼,已经变得截然不同。粗糙的皮肤,深刻的抬头纹,耷拉的眼角,下垂的两颊,凹陷的苹果肌,明显的颈纹。看到这些面孔我会生出一丝恐惧,仿佛他们已经看到时间的终点。
十年过去,有了更宽的环岛公路,所有土路已经全部变成了水泥路面,和泥土一同消失不见的,是我表姨的儿子。母亲告诉我,他在一场应酬中去世。是因为超负荷工作还是过量饮酒不得而知,是脑溢血还是心脏病突发也无从知晓。听说家属拒绝尸检。可即便是这样,表姨仍然得到了一大笔的抚恤金——这些钱刚刚达到让她安静的金额。拿到钱后她就离开了这座岛,再也没有回来。他的墓前,放着几个风干的水果,打扫得也还算干净。除了他年迈的父母,应该没有人会来看他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墓碑,我有种想哭的冲动。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暗恋过他。他长得又高又帅还斯文,虽然大了我很多岁,但他直到快四十多才结的婚,对方还是个又黑又瘦一点都不起眼的农村姑娘。可即使我喜欢过他,我仍然认为他死后留个坟墓是个错误可笑的决定。就算儿孙满堂的家族最多也不会超过三代来给你扫墓,何况他这样的情况?如果是我,我就会要求挫骨扬灰,再让家人站在灯塔那边,把我的骨灰撒入大海就好,这样简单,还能避免成为无主孤坟。有个脱口秀演员说她的家乡是宇宙的尽头,在我看来,我所生活的这个狭小、孤独的岛,才是真正的尽头。
我在街上走着,仿佛不是在我从小生活的地方,而是在宇宙尽头的某一个岛屿一样。这个岛已经完全变了样,沿着环岛公路两侧建起了許多紧紧相邻的房子,大多数都建得非常奇怪,倒不是因为它们的外形,而是他们会在外墙或内墙上刷上很多奇怪字体的奇怪文字,他们也许认为这样很新潮,紧跟上大城市的脚步。但事实上,我刚从大城市的大学毕业,我知道大城市不是这样的,这种奇怪的造型只存在于大城市的胡同里,必不会成为主流,城市的历史或文化仍然是存在于城市骨子里最根本的气质,是自然流淌和散发出来的,而不是刷个颜色、贴几个立体字上去就能代表的——何况过几个月还会掉个一撇一捺,“我在××等你”也许就会变成“找土××寺人”。我在心里发出了鄙夷的笑。在这样的街道上行走,我看不到回忆中的石板路,那种有裂缝的石板,不齐整的边缘上零星冒出的青苔,雨季的时候,石板和石板的拼接处异常湿滑。原本代表顽强生命的青绿色不见了,如今只剩下水泥浇筑的路面。在明晃晃的太阳曝晒下,我只能联想到死亡。
我进入了一家单位工作。是这座岛的管理单位。从今天起,我成了岛屿的管理者之一。在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工作职责是收发报纸、文件。我坐在收发室里,面前一台电脑,背后是一个巨大的书报柜,你们可能没见过,那种黄色的大柜子,像书柜一样分成一小格一小格,每一格都有透明玻璃柜门。柜门上贴着小标签,上面写着每个部门的名称。每天早上,我把当日报纸分好、折好,分别塞入每个部门的小柜子里。然后便陆续会有人来到我的房间,拿走属于他们的报纸。一开始的时候,因为不熟悉,他们只会默默取走报纸,或者顶多对我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后来慢慢地,他们中一些活跃外向的,尤其是年龄相仿的,也会和我聊上几句,向我介绍整个岛的情况、单位的情况,以及一些八卦和小道消息。也因为工作较为轻松,我又拾起了大学时代的诗歌创作,把自己对这座岛的回忆和重回岛屿的新鲜感,写成了诗歌。我向全国各地的诗歌刊物自由投稿,并且偶有几首变成了铅字,豆腐干大小,印在了不大不小的刊物上。这得感谢父母从小培养了我对生活的观察能力,激发了我对诗歌的热爱,不然我绝不可能无病呻吟出这三两行。
在我做收发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整个单位都知道我在刊物上发表了作品。有些是加了好友,他们在朋友圈看到的,有些是在收发室看到刊物才知道的,渐渐地,大家都知道了,不知道是谁开始喊的“美女诗人”,后来,每个人见面都不再喊我名字,只叫我“美女诗人”,再后来,他们連我的名字都不再记得,只记得我的称号。
那段时间里我结婚了,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我的对象是我从小玩到大的邻居——在这座小岛上,只有一块地方是居民区,我们都是邻居。有了父母的支持,我们装修了新房,书房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投入最高的物件就是书房这把椅子,花去了我大几万元钱。而我的丈夫最贵的物件,就是他小书房的电脑,打网络游戏的时候速度特别快,在一座海岛上,要实现这一点,费用不仅仅是成倍叠加的问题。我们俩不指责对方的花费,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只要不突破承受能力的底线就可以。每天晚上我坐在我那张富有弹性并可以灵活进退旋转的真皮扶手椅上——设计据说来自北欧的一位著名设计师,完全符合人体工学,让人在感官艺术享受中同时得到身体的舒适感——这当然只是销售的说辞,对我来说,只要久坐颈椎不疼就满足我对椅子的所有需求了,至于为什么需求不高,却买了最贵的椅子,完全是因为我想在丈夫的支出中寻找平衡点。可能因为这两件奢侈品,我们开始了每晚相敬如宾的生活。儿子交给婆婆带,我们在食堂吃过饭以后回家,他玩他的网络游戏,我看我的书——更多的时候是追剧。如果某一天我们没有进行这项常规性的任务,就只能证明我们在值班。岛上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没有KTV,也没有电影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金钱在岛上不具备太多价值。
自从大家知道我是个诗人以后,拿报纸时来和我聊天或借拿报纸和我聊天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八卦的消息,说某天中午敲开某个男领导的办公室门,结果发现一个女同志躲在办公室门后面,他们大概也没想到下午上班前会有人提前拜访,那个男领导还一脸不高兴,骂骂咧咧的。诸如此类的故事很多,有时候说得高兴了,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眉飞色舞,口沫横飞。他们讲完了故事,都会神秘兮兮地告诫我,作为单位最年轻的新人,又是个女同志,还是个漂亮的女同志,你一定要懂得,这地方,水太深,比海水还深。我每每听到这句话,就会汗毛立起,如坐针毡。感觉他们在暗示什么,但从他们的表情上又看不出来什么。
每到了这种时刻,我就想把自己藏在诗歌里。笔下模糊的记忆和欲望都可以化为文字,让我在现实世界里得以逃脱。然而,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在这座岛上,就是个孤魂野鬼,我的灵魂带不走我的身体,但它可以自由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礁石底下、沙滩远处、灯塔之尖……忧伤落下的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出现在那些地方,黑夜里,分不清什么更让你恐惧,是海浪还是人心。
咖啡馆里,灯光温暖又明亮。这是岛上唯一一家咖啡馆,夏天的白天,屋里通常会有很多人。每个人都喝着一杯咖啡,高谈阔论。顺便说一下,这座岛是旅游胜地,春夏秋冬岛上都会有很多游客,到了冬季,经常会停航,这座孤岛就像个诡异的盒子,在大海上漂浮。这时候,一杯热咖啡能让你全身暖和,头脑清晰,思维活跃。我喜欢咖啡,也喜欢冬天的咖啡店,它仿佛只为我一个人开放,这让我有一种优越感。这个冬天的某一天里,我认识了L先生。
从外表来看,L先生是一个坚毅、成熟又礼貌的中年男子。他对我很客气,也很尊敬,话里话外都是对我写的诗歌的崇拜,一个年长自己这么多的男子认真表达出对诗歌的爱好、对我的欣赏,这难免会让我重新审视自己,魅力点在哪里,符合了多少人的期望值。毫无疑问,我是高兴的,尤其是,他还是有一些身份和地位的,我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在咖啡馆遇见他。他习惯把双手握成拳头放在双膝上,整个说话的过程,他会显得略微紧张但不算不合时宜,当我开始谈及创作时,我的语调会不由自主地升高,我的语速会加快,而他会用深沉的目光专注地注视着我,注视着我的眼睛,并根据我的语气语速语调,有节奏地点头。在我停下前一个话题时,会时不时穿插类似“你丈夫那件大衣很好看,对,就是前两天穿的那件,你一般都会买什么牌子的衣服”之类的话语。提及我的丈夫,我心里有一丝不快。前几日我在他的手机里发现了一大堆奇怪的短信,一些带有些暧昧气息的爱侣间的聊天,当我质问他时,他回复我说那只是游戏伙伴,在游戏中他们是夫妻,所以才会有那些亲昵的称呼。我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但我没有和L先生说,我还没有熟到把他当成自己人,我的防备心还是很强的。
我不懂网络世界的情感,也不明白连对方是年轻年长、漂亮丑陋、高瘦矮胖、长发短发,甚至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的情况下,他们是如何能喊出“老公”或“老婆”昵称的。但我懂现实生活中的感情。我写诗,也读过大量的文学作品,又敏感。所以,当L先生用尽各种理由、想尽一切办法到我办公室来——我已经不再在收发室,因为我在诗歌方面小有名气,我到了更好的岗位,不再只是收发报纸文件——连“拿报纸”这样的理由都没有后,L先生仍然能把一切都做得恰到好处,肯定不会是因为我能让他有前途。我那时陷入了创作的瓶颈,一方面是在纠结要不要把诗歌创作作为自己的职业,另一方面是认为大量的八股文占用了我的脑子。后来也有一些良师益友开导我说,诗歌是赚不了钱养不活人的,不管你有多么高的文学天赋和艺术造诣,想用诗歌赚大钱就趁早打消念头;再说如果你把诗歌当爱好,会让人惊艳,但如果你把它当专业,就会让你变得平庸。他们的话让我懂得,在这座小岛上,如果我执着地去追求诗歌梦想,总有一天我会因为才华和努力得不到回报而对生活产生厌恶、憎恨或绝望。毕竟,我从来不愿意因为诗歌而穷困潦倒、心灰意冷,我从没有想过要放弃它。
当我从这些事情里回过神来时,我看到了L先生眼中隐约闪现的欲望,我们都没有点破这件事。也许当时我不觉得这个问题严重到需要去点破或制止,因为我知道自己一定是个美人,哪怕我已婚并且有了孩子,但我还是那个身材高挑、容貌姣好的女子,加上我有诗歌的天赋,这让我在这座岛上显得非常出众,有人倾慕我是正常的。我用了一些暗示的话,期望他能够理解并明白。但他没能如我所愿,到此为止,甚至把我暗示的话语以他独特的角度去解读,他不但没有压抑自己的情感,反而更加露骨地敞开心扉去表白。他大胆的行为影响了我正常的工作,但办公室是公共场所,我不能禁止他进入,也不能制止他坐下来,更无法限制他的言论。我看着他在我的办公室时坐时站,偶尔在我的办公桌前停下,有意无意地触碰我的身体,说着没头没脑如“雨天比晴天更浪漫”或是“生儿子应该穷养,生女儿可以富养”又或者是“我最近在减肥,你看我是不是瘦了很多”之类的话时,他眼中的爱意如一团火喷射而出,这种眼神让我从不安变成了害怕。
我被迫向领导请了假,以身体为由,暂时离开了办公室。在我离开办公室的这段时间里,这位L先生依旧我行我素,每天半夜发送大量不堪入目的信息给我,极尽描述他的生理欲望和伴侣的无法满足,言词扭曲而又污秽。每天早晨当我醒来打开手机时,就会有一堆一堆這样的信息弹出来。我沉默了,看向了窗户。窗外一丝光线从未遮严实的窗帘缝隙渗入,凛冽得让我打了个寒战。我走到窗户前,发现一个人影在我住的这幢楼下徘徊。瞬间,如一盆冰水从头浇透,全身血液结冰,内心慌乱,胆战心惊。明知道隔着窗户,他根本看不到楼上的我,但我却觉得他就在我正对面,仿佛就在我眼前。
“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女人!”他发来了信息,“现在我老婆要和我离婚!你这个狐狸精!”他的背影看起来比之前瘦了很多,焦躁激动的身形全然看不出之前的坚毅、成熟和礼貌的样子。我拽着窗帘的手开始发抖,似乎是因为自己无力去对抗,我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这只发抖的手,却发现它抖得更厉害了。我靠着窗户坐下来,把背部紧紧贴紧了墙角,在这个房子的最阴暗处,恐惧在心底滋生。房子里虽然不是乌漆抹黑,但却冰冷异常——我很害怕,那种无助感让我抱紧了自己却忍不住哭出声来。但我又无人诉说,我的丈夫此时还在梦乡——他每晚都在虚拟的世界与那位美人携手共进退到凌晨,无暇顾及我的心惊肉跳,可能连我已经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都没有发现,更别说我的下巴尖了,脸更瘦长了,眼角出现了几条皱纹,眉心“川”字纹更明显了——经常苦恼皱眉的原因——还有一些白发。
在外求学十年后,这座岛屿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这是他的岛,他们的岛,不是我的。人们都说叶落归根,但我不知道我的根在哪里。仿佛哪里都没有归属感。我双手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看再次看向窗外——他还没有离开这里,可我的丈夫马上要醒来,我无法预知当他们两个碰面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那一刻,我想让他死。我想,只要L先生死了,这个事情就全部结束了,世界会像从前一样美好。
闲话在这座岛上迅速蔓延。不知道是因为L先生还是他妻子的愤怒,抑或是因为我的反常。在我以为风平浪静雨过天晴后返岗的第二天,我发现我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不翼而飞,这让我大吃一惊,先不说这是结婚戒指,意义重大,更是因为它实在价值不菲。我想不起来戒指会放在哪里,因为我从来没有摘下过它,连吃饭睡觉洗澡都不摘,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它被偷了,可是它是什么时候被偷的呢?我努力回想今天从床上醒来后一直到办公室的所有细节,只能想出来在刚到办公室时因早餐肉包里的汁水太满沾到了手上,我只得把戒指摘下,擦拭干净,并到洗手间洗净双手,回来后,就一时忘了戴上,也没注意那时是否戒指还在。幸亏我们是一个旅游岛,不但在游客游览的区域设置了很多摄像头,办公区域也有。办公区域安摄像头主要是为了防止游客来投诉时发生不必要的意外。感谢摄像头,它清晰地告诉了我,是同办公室同事的小孩子拿走了戒指。这是一个七岁的小姑娘,瘦长的脸上搭配着一张大嘴,嘴唇偏厚,牙齿有点外突,她躲在她母亲的背后,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圈后滴落在地面上。对这样的画面我实在感动不起来,因为我在这个小姑娘眼里看到了一股恶意,加上她略微上扬的嘴角,让我实在很难相信她是个善良的孩子。
“这样吧,”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同事终于开口了,“戒指我扔掉了,垃圾打包扔在外面的大垃圾桶里。小孩子说捡到的,我以为是玩具戒指,谁看得出来真假。”她大饼一样的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微微一颤。来原本我还想说明我的戒指是放在桌上而不是遗失或丢弃在哪个角落的,但我看到那个孩子就什么也不想说了。正如我不了解同事的孩子一样,我也不了解我的同事。我以为她是温柔文静的,她的孩子是害羞无邪的,但当我听到同事一波又一波毫无羞耻的言论时,我明白我之前的结论是错误的。眼下,我决定自己去翻垃圾桶,而不是继续在这里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在我离开这间办公室的时候,我听到了她最恶毒的言语攻击。
“像你这样勾引别人老公的女人,怎么还不被开除?你那些和男人的情爱,都是你诗歌的素材吗?”
走出办公室大门时,有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寒战。这个世界除了让我悲伤、无力,现在它还让我冻得哆嗦。在今天以前,即便是遭遇了可怕的人和事,我仍然幼稚而天真地认为,我还有诗歌,它可以分担我无处倾诉的痛苦和悲伤,每次落笔成诗时,我就像披上红斗篷的唐·吉诃德,跳上拥有银色马鞍的棕色骏马,隐入窄小街巷,斗篷一角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在十四行里,我肆意潇洒,乐观地去接受所有的不美好。诗歌与快乐。是的,那是我与生活和解的纽带。如果说一开始诗歌之于我只是无病呻吟,那么后来,我已经彻底地爱上了它。它充满了爱的火焰,让我无时无刻不陶醉沉迷。如果说我生活中的阳光、激情与力量都来自于诗歌,那么今天,毁灭、打击并给予我无尽黑暗的,也归之于诗歌。冰冷的走廊尽头,我徒手翻着垃圾,明知道不会有结果,明知道是同事的谎言,却一遍又一遍机械重复着翻找的动作,只希望自己能同戒指一起消失。时间过去了几个小时,我心里的怒火逐渐熄灭,只有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升起。我要让这对母女坠入深渊,永远不能再出现在世人面前。还有L先生,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我蹲在垃圾桶前,两腿已酸麻到站不起来。我不敢回头,不敢起身,不敢做任何动作。单位里隔音效果不好,我笃定所有人都听到那句恶毒的话了。我能感觉到,每扇办公室的门后面,都有好几双眼睛在注视着我。这些目光变成了熊熊烈火,烤得我异常尴尬和羞愧。我要屈服于这些侮辱吗?
“从她的言语中,我们可以分析几点。一,孩子不是捡到的戒指,是偷的,或者说好听点,是拿的;二,孩子会去偷,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我相信是后者,因为我妻子桌上没有能吸引孩子的物件,如果这孩子习惯到别人桌上去翻东西,那证明她的家教太差了;三,这个母亲说已经把垃圾扔了,这里有几个疑点,一般都是早晚去把办公室里的垃圾扔到外面大垃圾桶,大中午的扔什么?另外,垃圾桶又不满,为啥要专程去扔一趟?再说,桌上那么多垃圾没有扔,就把戒指扔了?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妻子翻遍了垃圾桶,没有找到戒指。戒指这玩意儿虽小,但毕竟是几万块钱的钻戒,在办公垃圾堆里,还是能找到的。所以,我认为,戒指被这个女人藏起来了。我只想你们告诉她,别人的钻戒,不合她的尺寸,也卖不出好价钱。”丈夫坚持着去派出所报了案,做完了笔录。
我像只流浪的野猫,失魂落魄地跟着丈夫回到了家。他坐在床上,我站在窗边。他露出神秘的微笑。“对待坏人,不能宽容,更不能就此作罢。”我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结婚几年,他早已褪去了年轻时的青涩,也从一个瘦高男孩变成了肥胖大叔。我的眼里充满了哀伤,我知道这个故事很难启口,虽然,我并没有什么错。我不指望他能感同身受,也不指望他可以分担这些,我在窗口站着,让落日血红的余晖包裹住了我的身体,直到血红色逐渐变成了浅红色,再变成了橘黄色,最后渐渐消失不见。屋内没有开灯,将暗未暗,他的面部表情已开始模糊不清。一个人永远无法彻底明白,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我非常激动,拉上了窗帘,对着黑暗中的他声嘶力竭地喊:“我糟糕透了,倒霉透了!为什么是我?”我听到了他的一声轻笑,是善意的。
“你和他有什么吗?”丈夫轻声问。
不等我回答,他又说,“我觉得你们不可能有什么。”丈夫的声调听起来质朴又认真。我盯着他的轮廓,默不作声却早已泪流满面,我的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这么多天的压抑和郁闷都随着泪水尽情地流出。如果没有这件事,我能想象我和丈夫就是一对普通的夫妻,生活在一座四季如画的岛上,过着平静的生活,而现在,我却几乎变成了每日战战兢兢的绝望女人。
“这件事我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我根本不相信。L也不会和他妻子离婚的,因为他妻子非常有钱,他得依靠她。听说他的老丈人已经教训了他。这件事情应该会到此为止了。但是,”他的语气转为严肃,“这件事情,你也要吸取教训。”
大脑还来不及思考就脱口而出:“我有什么错呢?我为什么还要吸取教训?”
丈夫的语气略有些不耐烦:“你应该反思一下,你的言行举止有无不当,引起他的误会。不要激动。我不是说你们之间有什么,我是为你好。女人和男人毕竟不同,这个社会对女人是苛刻的。男人,最多传三两个月就过去了,他甚至可能还会成为别人羡慕的对象。但女人不同,只要一次,女人就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沾上永远的污点。”
我本想反驳他:“一棵树被伐木工人砍掉,是因为树长得太好看了吗?如果遇到变态这么倒霉的事都各领五十大板,那不是会让坏人变本加厉吗?难道一个女孩被非礼甚至強暴,是女孩裙子太短的原因?这些都是什么样的人能说出的借口和诽谤!”然而我最终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我胸口堵着一口闷气,这些字化成了急躁暴动的字符,我吞咽着口水,艰难地把它们全部咽到肚子里。我知道我的丈夫,他说的是对的。即便这个真相会很残酷,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天晚上,我明白了婚姻的好处。如果我是一个单身女孩,这个事情已经可以毁掉我人生的后半程。但婚姻也是赌博,在今天晚上丈夫发表他的观点之前,我都无法确认他是会帮助我,还是会与我争吵、冷战、分手、离婚。
“听着,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先告诉我。我来处理。这种事情不会成为我们婚姻的绊脚石,至少我不会让它成为。从明天起,在任何地方,我都会和你一起出现。岛上就这么两千号人,我不相信这个事情能怎么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丈夫的语气中觉出了些许居高临下的味道,房子里的气氛也因为他的这段话而变得死气沉沉。我想明白了,在我丈夫的眼里,我不会失去这段婚姻,是因为他需要。他需要完好的婚姻维持他对外的形象,保证他今后的前途。同时,他用这件事情敲打了我,我有把柄被他抓着,已经没有资格去质疑或指责他的那段网络婚姻。或是,爱情。好吧,他一举多得。
事情没有像想象中那么糟糕——也许只是我看起来没有那么糟糕——毕竟谁都不会在当事人面前说那些风言风语,我的丈夫如约出现在我工作和生活的各个地方。尤其是食堂。在岛上,由于没有太丰富的餐饮业态——甚至没有外卖——食堂就餐的人会出奇地多。除了那几个不在岛上的和想节食的女人,其他人都会准时准点地出现在食堂,这让我同时也看到了L先生和他的妻子。他们面对面坐着,L先生时不时给她夹菜,一脸讨好的笑容。他妻子长发披肩,这个年纪还穿着淡粉色的小洋装,胸前别了一个可爱的兔子造型胸针。她寡淡的脸上挂着冰霜。
“在看什么?”丈夫装作无意地问我。
“哦,”我老实回答,“他的妻子,这个年纪还打扮成大学生的样子。”
“吃你自己的饭,管人家干什么。”丈夫夹了一口菜到我碗里,力气有些大。我的碗弄出了点声响。幸好食堂人多嘈杂,也没人注意到。我赶紧低下了头,并摆弄了一下碗。
“这么关心,难道你们之间真有故事?”丈夫的语气有些嘲讽。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居然红了。丈夫装作没看到,自顾自地说,“听说他们是大学同学,男的苦追女的一年才追到,还是从另外一个男的手里抢过来的。”丈夫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声音很轻,但我听见了。但我无法反驳,我已经失去了和他平等对话的资格了。
春天来了。清晨开始由寒冷变得凉爽。对于这座岛屿来说,春天最大的特色,就是没有特色。这是一座石头岛,岛上的小山全是礁石堆砌而成,石头和石头拼接的缝隙中长着几棵顽强的小草。岛上的房屋也都是石头房,只有大石头堆砌的房子,才能抵御台风天的风雨袭击,才能抵挡海水海风对物体表面的侵蚀。细草水泥和岩石的弧度构成了这座岛屿的画风。总之,岛屿的冬天已经过去,我的心也开始变得温暖。如果爱情可以让人发狂,那么利益会让人清醒。更何况,L先生本来和我之间本来就没有爱情,他在这整个过程中,非但没有变呆变傻变盲目,反而变得更加聪明、更加狡猾,更加会耍弄诡计——一个男人,如果会在这个过程中使用阴谋手段的话,那他根本就不爱这个女人。至于他的发狂,最多只能理解为他可能从来没有遇到过征服不了的对象,另外就是因为他发的那些色情短信,包括他嘲讽指责他的枕边人在性生活上的麻木呆板,以及他对这些的幻想,全被他的妻子一字不落地看了之后,他恼羞成怒迁怒于我。呵!这种人品的男人,可想而知他会在人前尤其是他的妻子面前如何把脏水泼在我身上了。
值班的夜里,望着照在岛上最高处亭子上的月光,我回想起这段时间的种种,想起岛上的人们多多少少隐藏起来的别扭,我感到孤独又不幸。事不关己的人们,都会觉得,过去了还提什么,再放不下,是不是你们之间真有什么。这让我这只惊弓之鸟无处宣泄也不敢宣泄自己的情绪。值班室里又暗又郁闷,仿佛还是外头的空气更暖和些。待在这样阴暗的屋子里,月光是不可能洒在窗上的,即使可能,也只会让这个屋子看起来更像牢笼。丈夫来了电话——他早几日已经离开了这座岛,回了陆上,儿子经常感冒,一感冒就肺炎,婆婆来了电话,因为我要值班,他便回去看一下。
“室间隔缺损。是先天性心脏病的一种,常见的心脏畸形。目前医生说缺口不大,这种小缺口有自行闭合的可能,如果不能,也要等到孩子大一些了再做手术。这段时间,注意保暖,别让孩子再感冒生病就行。我在想,岛上没有幼儿园,小学也是一到六年级合着上的,初中以后就没有了。医疗条件也差。干脆就让我爸妈带着,孩子不回岛了。我这边呢,也开始启动调动手续,正好孩子这情况,我们有理由申请回陆上。虽然岛上人少,升职快,但总要有舍有得嘛。”丈夫啰唆着跟我说了一大堆。
因为岛上还没有开通5G信号,我们很少用视频通话,基本上都是语音。不知道是因为丈夫讲得太专业,还是他怕我担心讲了太多与孩子病情无关的琐事,听完这一段,我竟然一点也不担心。为了让自己表现得像个称职的母亲,我问丈夫:“我要不要请假回去照顧孩子一段时间?”丈夫略一思索便答:“不用,你马上是升职的关键期,外面消息传得很多了,这几个人选里你工龄最久,资历最老,能力也最强,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不能白辛苦这么多年。”我轻轻地“哦”了一下,就听见婆婆说:“拼死拼活有用吗?一个女人想这么多干吗?在家带好孩子就行了!怀孕头晕缺氧也不请假,我看我孙子的病就是怀孕没调理好落下的!”
过了几秒钟,又听见我丈夫说:“妈,电话还没挂。”
电话被挂断了。一股不安的情绪从心底升起,我的眼中盈满了泪水。所幸,没有任何人会看到。我隐约感到害怕,当我望着儿子的照片,一个常被人夸聪慧和漂亮的妈妈,却对儿子、对家庭束手无策。我感觉内心有一颗邪恶的种子在生根,马上要破土而出,这颗种子,最终会酝酿出各种灾难。
我查了一下什么是室间隔缺损,网上说,打一个比喻来说,我们的心脏有四个腔室,两个心房两个心室。那楼下的两个房间,也就是左心室和右心室,隔开他们的就是室间隔了。室间隔缺损,也就是隔开这两个心室的间隔出现了缺损,这种缺损,可以是小缺损,也可以是大缺损。有些小缺损甚至可以自行闭合,如果缺损太大,则要通过手术治疗。
这个解释很神奇,神奇之处在于,说了和没说一样。也就是说,无论你急和不急,你现在都做不了什么。我叹了口气。我很理解,现代人已经被逼着去学会说这些话了,那些所谓的“责任”,让人不敢大胆说出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退出搜索查询软件,我打开了短信垃圾箱——L先生的微信我已经拉黑并删除,我看不见他发的任何消息,但联系人拉黑后,电话和短信会变成骚扰信息进入到垃圾箱,需要我定期手动清理。
也许是看类似于“去死吧××”的信息看得太多,我的内心已经慢慢变得像钢铁一样坚硬。有时候还会微笑,那种嘲讽式的微笑。这个男人是怎么做到和妻子共进晚餐体贴夹菜、同床共枕(甚至共赴云雨)后,在妻子睡着的时间里,把虚伪的外衣脱下,然后给我发这种变态的信息?他笃定我不敢去报警,所以他选择这样一个有教养有才气,已婚却仍然让人怦然心动的女人,作为他变态欲望的宣泄口,把他在他妻子面前不敢说的话、受的窝囊气,在我这里发泄。我哑然失笑。有一刹那,我想把这些信息全部保存下来,在他爬到职业生涯最高处时,全部发回给他,成为悬在他头顶的利剑,让他惶惶不可终日。最后他是否会发疯?我真有些好奇。但我还是删掉了。每删一条,就冷笑一下。我是个好人,我想。直到我看到了最近的那条。
“我始终认为你非池中之物,你是那么优秀。与你的光芒相比,我是那么卑微。”
“我优秀,所以就要被你伤害吗?我不会告诉别人,就能成为你发泄的目标吗?”我咬住了下嘴唇,毫不犹豫地删掉了最后的信息。不知道这条信息会是这个事件的中止符,还是终止符。
天气还没有完全暖起来的时候,游客们就来了。那些女孩,那些年轻的女孩,她们早就迫不及待地穿上清凉的纱裙,露着前胸后背手臂腿,她们在岩石旁拍照,在灯塔前拍照,在石屋边拍照,她们对着岛上的居民、海鲜、烧烤一顿猛拍,她们把自己和岛上唯一的那间咖啡馆拍在一起。然后,花半天时间,把照片修成我们网上经常看到的那样,发在各种社交媒体上,每隔几分钟就去看有几个人点赞、几个人评论。看到这些照片,我的脑子里就会浮现一种荒唐而奇怪的想法。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应该是有平行世界存在的。她们的岛,不是我的岛。我们处在一个坐标,在地理位置上是重叠的,但在维度上,是两样的。我可以看见她们,她们也可以看见我,但,触碰不到。阳光很快晒暖了我的身体,我可以感觉到身体在发烫,我的脖子,我的脸,我的头发。就在我暖意洋洋的时候,远在首都的同学给我来了电话。
“你还好吗?”她欲言又止。
这让我明白,这不是一句问候语。我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我知道我要面对一个困境,而能让我的同学二十年没见却打来电话,证明这一困境是让人悲伤又绝望的。我突然警觉起来,想到L先生,以及和他有关的人,还有岛上那些认识我的人,那些传入我耳中的不堪的只言片语。
“你可能不知道,”考虑到我的这位同学不知道我之前发生的事件,我尝试着告诉她,“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那个诽谤我的男人已经不再做这样变态的事情了。”
“不,你不知道!”她急急忙忙打断了我,“你的微信是你的手机号吗?”
我应了一声,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挂断电话,发起了好友申请。我通过后,她发过来一段视频,是某个社交平台的,还发了一句话。
“你不要急,冷静一下,深呼吸。”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中闪现了某种东西,手不听使唤地抖动起来。我鼓起勇气,点了三次,才点中了那个播放键。
视频是多张照片的播放版本。视频中说我们这座岛是独立封闭存在的世外桃源,由于交通不便,夫妻分居两地,经常会出现男女之间解决生理需求的荒唐事。接着出现了一张照片,一间值班室的照片。我很清楚这不是我们的宿舍,我们没有这么好的条件,我们的值班室很小,潮湿阴暗,最重要的是我们是高低床、上下铺,根本没有照片上的大床。照片的文字说明是——“这对男女,利用值班打掩护,做疯狂且令人不耻的事。”我心里开始发慌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就是镇定不下来。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我什么都明白了。那张照片,是我。是我在单位公示栏上的照片。
看完视频,我沉默不语。我非常清楚,此时如果我说话,我会比魔鬼更愤怒。
过了几秒钟,同学又发来一个视频。视频是关联前一个的,网友又人肉搜索出当事另一方,也就是那个男人的照片。是我的上级。同样是工作照,不同于网友隐匿了我的名字,他们把他的名字、职务全部公布于众。我望着眼前的屏幕,我知道自己在生气。我气得浑身发抖,更可恶的是,我虽然生气,却不能回答,这让我更加生气。
同学发来信息说:“你没事吧。”
一刹那,泪水夺眶而出,我看着面前的屏幕,打了两个字:“没事。”
第三个视频发过来了,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
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都没有打马賽克,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出现在全世界面前。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情绪都不再涌现,胃里开始泛酸、作呕。我挣扎着站起来,左右摇晃着走出单位,飞快地往家里跑去。一路上,很多游客迎面朝我走来,三三两两,仿佛都在对我指指点点,他们前往的方向,也正是我单位所在的方向。我加快了速度,拼尽全力往前跑,跑到筋疲力尽,跑到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我跑回了家,打开了那扇常闭的窗户。面对着外面的大海,我把身子探了出去。我发现如果从这里跳下,我不能直接掉入海中,我会先掉到岩石上,那会是粉身碎骨的疼,就算掉到海里,海平面也会像水泥板那样坚硬。我的脑中乱成一团,心中无比愤恨,但我除了落下伤心的眼泪,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他想做什么。我放下了死亡的念头,胸口的心跳声慢慢平复,眼泪也逐渐止住。魔鬼的种子在发芽。我要反击。
丈夫来了电话。“听着”,他说,“有人在陷害你。这是一场巨大的阴谋。你知道是谁吗?”
“我不知道。”我有些慌乱地摇头。但随即我想起来丈夫看不到我的行为表情。
“差劲!”他指责道,“你怎么这么没用!敌人都发起总攻了,你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有些狼狈,但我知道不能反驳,这个时候,我唯一的依靠,就是丈夫,我不能再倔强了。
“是这次你最大的竞争对手吗?”丈夫问。
“是的。”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应该不是。”
“你听着”,丈夫把语气放缓下来,“不管是不是她,你都要一口咬定,是她做的,不管谁向你打听情况,你都要斩钉截铁地说,因为有利益冲突,她陷害你。”
“从明天起,你先不用去上班了,你们的照片,我托人去取掉。最近岛上游客多起来了,要防止好事之徒节外生枝。”
“回来吧。”在最后挂断电话的时刻,丈夫自言自语道,“希望就是她做的。不是她,老子也要拖她下水,谁都别想好。”
丈夫挂了电话。我无力地掉在了床上,满身疲惫。小小的空间里,气氛诡异而紧张。网上截取的宿舍图片,上墙的工作照,朋友圈的照片……一切都说明,敌人蓄谋已久,且就在身边。
会是谁?L先生?他的妻子?他妻子的家人?X女士?她的丈夫?好像都有可能,但又都想不通。我想到了更多的人,但我还没有勇气说出他们的名字。我只是在想,我是什么时候,又为什么得罪了这些人,让他或他们一定要用这种办法,置我于比死更难堪的境地?这种诽谤造成的伤害,比任何手段都恐怖。他让你活着,却比死更难受,让你接下来活着的每一天,都抬不起头来。
我终于离开了这座岛,搬进了码头边的一座高楼,没有再工作。丈夫说自己到派出所报了案,然后每天跟我报告办案进度。大部分消息都是坏的。比如警察说那个IP地址在省外,号码也是省外的,几乎不可能去查证;比如转发量已超过10万,不可能把这十几万人都抓来;比如说公安局已经发布警情通报,无法再去公布这是谣言,也无法再追究更多。当然,也有“好消息”,比如说,那枚戒指,我那个同事同意赔偿两万元,虽然只有我买入价格的三分之一。之所以是好消息,是因为丈夫在描述这个事情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他是开心的、高兴的。之所以加了个引号,是因为我丝毫不觉得开心、高兴。
忘了说,我住在16楼。这个高度向外看去,海面上的情况非常清楚。大大小小的船只逐渐驶近,又逐渐驶远。而那座小岛,则像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在天气晴好的日子,在海面起伏伏。忽左忽右,漂浮不定。雾气来的时候,则隐入铅灰气的浓雾中不见。
乌鸦在码头上空飞过,飘然飞落在电线杆上。这让我想起来我想杀掉一个人。至少是一个人。这是我的目标。杀掉这个人以后,我将无法继续在这个城市生活,我莫名地感觉到,我想要杀掉的这个人,很可能马上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幢楼的性质让我嗅到了杀机,这幢楼有18层高,每幢中每二层同样方位的房间,内外装修都是一模一样的——这是我串门时无意中发现的。我在1605房间,也就是说,从二层开始,每一层“05”号房,都和我的房间一模一样。更令人欣喜的是,在我楼上的楼上,也就是1805房间,不知道是谁的,主人从不锁门。可即便是有这么便利的条件,要成为一个杀人凶手也很难。我要先具备强大的心理素质,让罪恶感完全消退,这样才能应对接下来可能会有的警察的问询,我得镇定,得说服自己根本不曾杀过人。如果可以不杀人,我也不想,但我别无选择。我不能任由别人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你看他们外表看起来多善良多清白多无辜。呵,只有傻子才会真的善良清白无辜。
我用1805房间的座机打电话给L先生,捏着鼻子对他说,他曾经发给S女士的信息都在我手里,如果他不想身败名裂的话,务必于今晚9点到某某大厦电梯坐到18层,出电梯右转,走到第五间,1805房间,带上10万元现金。
挂完电话以后,我非常自信。L先生现在位高权重,他妻子的公司蒸蒸日上,儿子学业有成,10万元对他完全不算什么。我有无数次想杀死他的冲动。
无论他是不是那个罪大恶极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为那个人提供了方法,可以伤害我的方法。也正是因为我这么多年的隐忍,让他平安无事、平步青云,所以,恐慌的他,今晚一定会来。
今晚,绳子、煤气、放火、食物中毒都将用不到,我只需要用1805房间的那块太湖石,将他砸到稀烂变形。然后,躲进卫生间一宿(那里没有监控),第二天,藏在清洁工阿姨的大垃圾桶里,任由她把我运出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1805房间。没有开灯,黑漆漆的。我藏身于门后,身旁放着那块大石头,眼睛直盯地看着门把手,手指不断地在大腿上敲打,精神异常紧张兴奋。
19时50分。没有动静。
19时55分。没有动静。
20时00分。依旧没有动静。
20时10分。焦躁不安的我给的L先生发了信息。
你到了吗?
到了。
好。电梯上18楼,出电梯右转,第五间,1805房。
我就在1805房。
我一惊,四下张望。周围黑漆漆的。我有些恼怒。他在騙我。于是我威胁道,你敢骗我,我现在就把这些信息公布出去,大不了,拉你做垫背一起死。
过了几秒钟。沉默。他发来信息。你在搞什么?不是和你谈妥了吗?信息你当着我面删了,钱我也给你了啊。
紧接着,他发过来一张照片。照片里,是我。我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笑得很从容。
这怎么可能?我大惊失色,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我快速离开房间,穿过走廊,以最快的速度跑进了电梯,按下了数字键“16”。
电梯门缓缓闭合。电梯内的灯忽明忽暗地挣扎了几下,闪过“找土”“寺人”字眼,最终陷入了黑暗。在这个封闭的盒子下降时,我瞥见了许多个和我一样卑微的灵魂。
好了。接下来,剩下的时间都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