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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世界到中国:未来素养何以有必要成为未来教育研究的新视点 *
——于金申与未来学家瑞尔•米勒的对话

2024-04-09于金申瑞尔米勒RielMiller

关键词:想象素养教育

于金申 [法]瑞尔•米勒(Riel Miller)

(1.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系,上海 200062;2.巴黎高科路桥学校商学院,巴黎 75012)

一、未来素养的学理背景

于金申(以下简称“于”):尊敬的瑞尔•米勒先生,您好!近十年来,未来教育成为了教育理论界与实践界的热点话题,作为未来学家,您一直从事未来素养(Miller,2007,2015,2018)与预期学、未来教育等研究,您是否可以简要介绍下未来素养视点下未来教育研究路径提出的背景?

瑞尔•米勒(以下简称“瑞尔”):你好,我很高兴能和你一起探讨未来教育话题。我十分乐意就教育的未来以及如何思考教育的未来进行交流。这是我多年来一直关注的研究领域,期待我们接下来的讨论。

我先介绍一下背景。我来自加拿大,之后在国际上工作多年。1998 年,我在加拿大安大略省多伦多市实施了第一个正式探索教育的未来研究项目。从那时起,我开始不断与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士与组织合作,研究学校教育(schooling)、教育、学习和技术的未来。反观这些活动,我意识到理解未来的关键在于:我们为什么要试图去想象未来?尽管每个人都注意到自己的未来思维(future thinking)有一个基本理论假设:未来不存在,也没有来自未来的证据。这意味着所有未来思维都与人们的想象有关。未来类似于一部构想的小说,我们可以出于不同原因、背景和使用不同方法来建构和讲述其中的故事。甚至,我们对明天早晨将要发生的情景也是想象的。如果你考虑着今天的晚餐,你也是正在想象今天的晚餐,你不能到达那里,因为你还没有烹饪好,你也还没有享用,你现在只能想象它,想象它将会是怎样。因此,当涉及未来时,关键性问题是我们为何正在想象它?如果我们探索这个问题,并试图理解我们为何正在想象未来,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分析入口。这是一个从科学视角出发来探讨未来的起点。尽管我们无法研究那些尚未存在的事物,但是我们可以研究自己的想象,因为想象存在于现在和过去。我们可以研究想象性未来从哪里来。例如,1900 年美国纽约城那些令人不可思议的建筑的惊人高度带来什么影响以及世界各地不同城市建造出那些令人惊叹的建筑对其他城市带来什么影响?这些都源于我们的想象,也是我们预见和希望的源泉。

于:您刚刚谈到未来源于人们的想象,这为我们理解未来提供了一个起点,它是我们想象的对象。那么,您认为想象性未来具有哪些重要作用?

瑞尔:了解我们想象的源泉及其影响非常重要(Miller,2022)。因为它不仅影响着我们的担忧(fear)、恐惧(frighten)以及期望,也在其他方面起作用。想象性未来塑造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假如你想象未来是为了赢得比赛,长生不老,永不犯错,那么你就会专注于知道未来的目标和寻求确定性,把未来变成可以确定、控制以及创造的事物。这似乎很吸引人,因为人们总是想知道哪个期待正确,但是众所周知,这不切实际。我们生活的宇宙充满了创造性,它是由自身的惊喜和创造所定义。如果恐龙曾经找到一种方式幸存,人类或许就不会存在。宇宙中的事物总是此消彼长,出生和死亡,惊喜和创造是宇宙的本质。通过了解未来思维的作用来思考此问题,这是未来研究最前沿的洞见之一。事实证明,利用想象性未来的理由和方法很多,使人类能够与不确定性(uncertainty)建立一种新的关系。未来素养让我们能够把不确定性从一种负债转化成资产。

于:是的,我们的学校教育一直强调确定性的作用,但是忽视了如何教会学生去面对不确定性,不确定性对人类而言具有重要的价值。正如埃德加•莫兰(2004)所言:“不确定性杀死简单化的认识而成为复杂认识的解毒剂”。那么,您是如何看待不确定性及其作用?

瑞尔:感知和理解不确定性的能力是一种惊人的资源,因为它是创造和理解变化的灵感与源泉。更加科学地理解预期性未来、想象所及之处可让我们理解差异并利用差异成为有创造力的自己。比如,如果我们想象世界只能连续发展或者循环往复、静态发展,这样的世界将会没有创造力(creativity),没有出生和死亡,一切都没有变化,那么,这样的世界不仅不得人心,也不合理。即使我们试图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做同样的事情,世界最终还是会改变。那么,我们需要为此做些什么呢?是害怕,绝望,还是吹毛求疵呢?我们需要告诉人们努力去阻止世界的变化吗?当我们无法阻止世界变化时,我们能从担忧(fear)和愤怒(anger)中逃脱吗?我认为可以。我们要认识到:想象允许我们拥抱变化,昨天的文字已经不足以描述今天的世界—因为世界已经改变。

例如,如果我让2024 年的学生用2000 年的词典来描述这个世界,他会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在2024 年使用的许多词语,在2000 年并不存在,我们无法用昨天的词典来准确描述今天的世界。原因显而易见,新的事件发生了,新的词语也诞生了。我们周围的世界是充满创造和变化的。所以,如果我们的想象被锁在过去,如果我让你只能用昨天的词语来描述这个世界,那么你将无法完全描述现在。这是因为想象的未来在我们对现在的感知中起着十分强大的作用。陷入“封闭的未来”之中,这只是映射过去,它使我们对变化视而不见。我们如此狭隘地关注“昨天的未来”,以至于我们无法看到现在的变化。这是因为未来在塑造我们的担忧和希望方面十分强大。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未来素养来打开我们的想象—以便能够打开我们对现在的感知。当我们放弃把未来作为必须控制的事物时,放弃把未来视为对过去事物的重复时,我们也放弃了人类可以控制未来的想法。我们不再延续将自己视为比我们生活的世界更具优越性的幻想。因此,我们可以生活在重复和差异、连续和变化的平衡之中,这些都在我们身边。

于:您认为未来源自人们的想象,而想象需要通过未来素养来打开,这样人们才拥抱不确定性。您可以进一步阐释下未来素养概念及其作用?

瑞尔:培养未来素养的能力旨在让世界变得容易被理解。未来素养也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为什么和如何更好地想象未来,以及不同类型的未来对我们所见、所为的影响。这对我们生活在一个复杂的世界中至关重要。未来素养是一种非常容易获得的能力。就像学习阅读和写作所产生的潜力对那些知道如何说话的人来说一样,学习为什么和如何想象未来也是如此。如果你会说话,那么写作可以记录你说的话。预期(anticipation)和想象未来也同样如此。一个婴儿会为了得到食物而哭泣,是因为他们想象着自己被喂食的情景。预期或者想象未来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我们一直都在做。如果你不想象迎面而来的汽车可能行驶的路线,并想象你过马路时不会被撞的情景,你就无法安全地过马路。对未来的想象无处不在,这意味着我们很容易体验到什么是更好地利用自己的想象,去了解为什么我们的想象如此强大,给每个人机会让他们不断认识和使用他们自己的未来图像。未来素养可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未来图像来自何处,为此,我们需要更好地理解自己头脑中的未来,以便在事情发生时能够发明新的未来。现在,一些令人担忧的事件确实发生了,比如新冠疫情,气候变化,因此我们有义务想象新的未来。想一想,如果我们不能改变自己想象的未来,我们就会感到无力和恐惧,无法理解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因此,培养人们的未来素养可以让人们利用他们的想象,也可以让人们生活得更加舒适,并与现有世界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和谐。换言之,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确定的是不确定性,意外是无法消除的。

于:您刚刚从学理层面呈现了未来素养的研究背景,此外,一个新概念产生往往离不开学者自身的学术成长史。您能否简要介绍一下自己学术成长史,大体经历了哪些阶段?

瑞尔:1982 年,我在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获得经济学博士之后,到巴黎的“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以下简称“OECD”)开始了我的职业生涯。我当时在OECD 经济部门工作,该部门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经济预测机构之一,它在基于数据的经济路径预测方面具有很大优势,这也是吸引我去那里工作的一个重要原因。同时,在OECD 工作所需的专业知识与我的博士研究相关。具体而言,OECD 是二战后建立标准化国家会计制度(the Standardized National Accounting System,SNA)的主要推动者。显然,经济学家们是运用过去的经济数据进行估算,使用经济变量建立未来模型,并利用数据来检验这些模型所依据的理论是否能够再现过去经济形势,以便通过同样变量的变化来预测未来。这种做法可以对通货膨胀、国内生产总值、失业等变量的高、中、低增长率提供可靠的预测。比如,1982 年,OECD 的预测曾对股票市场、政府预算等产生了直接影响。因此,这些预测结果会被保密,直到各国元首们出现在巴黎年会上再隆重发布。

我发现了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在这些大型、正式、仪式隆重且有媒体在场的会议中,国家元首们宣布这些预测结果,好像他们能够预测未来。尽管他们和所有经济学家一样都非常清楚这些预测结果不准确。我们对这些模型在预测不同经济变量波峰和波谷方面的成功程度进行了研究,结果表明预测对这些系统其实并不起作用。这时,我开始意识到科学观察与决策之间存在明显差距,科学观察证实了我们复杂且充满创造性的宇宙本质上不可预测,而决策则在建立人们的确定性幻觉,即声称有一种可靠的方式来了解未来。最大的问题是,为什么像OECD 这样的组织,有这么多人相信他们可以做出预测?他们在兜售什么?他们试图说服人们什么?就在那时,我意识到他们试图让人们放心,他们已经考虑到了未来。从孩子的角度看,他们好像在说:“别担心,你的父亲会照顾你的未来。你可以高枕无忧,因为未来是在你的掌控之中。”但当你想到这一点时,你会感到失望。在一个唯一的确定就是不确定的世界里,变化是唯一的常态。没有人能控制未来,做出这样的承诺是在一个本来就很脆弱的基础上建立我们的安全感。在这些洞见的启发下,我花了四十年时间一直试图找到对这个棘手困境的回应—在一个不确定世界中锻炼人类的行动能力意味着什么?除了总是试图“殖民”未来的陷阱之外,还有别的选择吗?

于:您刚刚从自己在国际组织工作经历讲述了为何进入未来研究领域,在阅读您的著作和论文过程中,发现您拥有在哲学、经济学、数学、生物学、教育学等不同学科穿梭自如的意识与能力,您能谈谈哪些学者的思想或著作对您提出未来素养这一概念产生了影响?

瑞尔:当我尝试理解人类为什么以及如何思考想象性未来时,我深受许多思想家、研究成果和历史趋势的影响,包括中国老子的道家思想,它为理解不确定性提供了强大的哲学基础。同时,我也受到了法国哲学、经济学、复杂性理论、数学生物学的影响。例如,美国的数学生物学家罗伯特•罗森(Robert Rosen)关于预期系统的研究。另一个重要影响是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玛蒂亚•森(Amartya Sen)和哲学家玛莎•C•努斯鲍姆(Martha C.Nussbaum)关于“能力”(capabilities)的研究。在大部分职业生涯中,我是思考未来的流程设计师,所以这些理论与思想线索都汇聚在了实践中。我很幸运受到来自世界各地人们的邀请,与他们一起想象未来。这些非常在地化的实践为我提供了很多机会,即我可以创建和测试不同的方法,对人类预期系统及其过程(Anticipatory Systems and Processes,ASP)的多样性进行研究。在大约 40 年后,这条探究之路正在日益变得强大!事实上,随着大学、研究人员、从业者和大量机构接受更好理解未来素养理论和实践的挑战,这项工作日益在世界范围内繁盛。

二、从未来素养研究未来教育的可能路径

于:从技术预测进路来探讨未来教育,这种范式长期是未来教育研究的主导话语(卜玉华,2022)。作为未来素养概念的提出者以及未来素养创新实验室研究工具(Miller,2018)的创始人,您认为未来素养创新实验室作为一种有别于技术预测的未来教育研究范式,它会对未来教育研究带来何种影响?

瑞尔:对于这个问题,我有很多方式来回答,但请允许我从一个带有技术性的回答开始。这为发展预期系统及其过程理论和实践提供了理由,并将其作为在不同背景下采用不同方法使用未来的能力基础(即未来素养)。为了便于比较,请思考一下心理学或神经科学研究的发端。人们最开始对这个学科知道得并不多。渐渐地,相关理论、实践的语料库开始出现。新的类型和特质、假设和实验开始引起人们对心理学或神经科学不同方向的关注。这些研究刚开始时规模不大,没有太多证据,缺乏强大的理论来指导工具的发明,需要收集数据以及检验理论。预期系统及其过程的研究也是如此,目前还处于起步阶段。至今,还没有一个未来研究分支对人类有意识的预期系统及其过程的多样性进行专门研究。

预期系统研究的出发点是:所有生物体,一棵树,一只猫,甚至一个小的单细胞生物,都包含预期系统及其过程。当你想到这一点时,显而易见,所有生物体都是在时间中进化,逐渐演变而意识到时间的存在。这时,时间才被纳入所有生物的发展之中。预期系统及其过程的观点是描述某个方面融入时间的方法之一。这些都是尚未存在的(not yet existing)且比现在晚的(later-than-now)事物,它们既不是过去(not-past)的事物,也不是现在(not-present)的事物,它们能够以不同的方式存在。换言之,在当下(in the moment)是预期系统及其过程运作方式的一种表达。预期系统及其过程的研究可以被称为“预期学”,对预期系统及其过程的研究是对人类为什么、如何以及在什么背景下想象未来获得更深入分析和理解的一种方式。换言之,这是一种让人们变得更有未来素养的方式。研究和传播“预期学”是提高未来素养的一个重要途径,就像学习任何一门学科都能成为培养该学科更深刻的认识和更成熟的元素。

于:您认为预期学对于未来教育研究的意义是什么?您觉得它是否可以作为未来教育研究的理论基础?

瑞尔:就预期学而言,这种努力仅仅是开始,这个领域仍然处于起步阶段。但是,通过对世界范围内开展的工作来看,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证据和能力证实了人们的预期系统及过程充满了多样性,这对于人们更好地理解未来的多样性发挥了作用。

例如,未来素养实验室(Futures Literacy Laboratories,FLL)是揭示预期系统及其过程的一种方式。未来素养实验室使通常不可见的预期系统及其过程变得可观察。这就是我为什么把未来素养实验室称为21 世纪的显微镜。当显微镜在17 世纪被发明时,它使人们能够看到以前看不见的东西。如果你通过显微镜观察一滴水,你发现水里有东西。“哦,天哪,水里有小生物”,有人会说是“怪物”。这不是很奇怪吗?只是,又过了两百年,人们才明白,这些小“怪物”中有些是细菌,它们可以“通过感染杀死人”。人们使用显微镜让不可见的东西变得可见,而以前只是使用实验和统计方法,才有可能检验这样的假设:即如果医生在治疗病人之前洗手,那么感染就会减少。我想说的是,实验和统计方法经历很长时间,进行了大量研究、提出了大量假设和测试,不仅是为了感知水中的东西,还要让观察到的东西变得有意义。当然,我们知道这类发现、感知和解释的过程并不会因为一个新发现推翻另一个旧发现。有时,只有了解更多关于世界的变化,人们才会推翻之前的所有发现。现在,关于人类有意识的预期,我们需要一个显微镜和方法来理解自己在显微镜下看到的东西。预期系统及其过程大多是不可见的。你可以把它想象成粒子物理学。为了测试粒子物理学中的假设,人们通常认为有必要建造一个粒子加速器,科学界为此在物理学实验上花费了大量资金。了解预期的努力才刚刚开始,而未来素养实验室是一种相对实惠、可进行实地测试的方法,是一种用于检测不同预期系统及其过程的显微镜。当我们使用这台显微镜时,我们会了解更多关于预期的知识。因此,我们可以设计过程来培养预期能力,这是一种利用未来的能力。我们可以将这种能力引入到不同的实践之中。

于:在教育领域中未来常常是作为一种潜在的话题,我们很少将其作为一个单独的领域进行关注。其实未来不仅仅是一个概念,更是一种“视野”或“视域”(李政涛,2021)。您认为,未来素养是否有可能进入中小学教学以及课程?

瑞尔:这是一个关于如何培养未来素养的问题。当我考虑设计一种培养未来素养的方法时,主要的出发点是每个人都一直在体验、表达和使用预期系统及过程。这意味着发现更多关于预期系统及其过程的学习之旅可以从人们已有经验中知道的东西开始。例如,年轻人主要是有关生存的基本预期系统。过马路、不被热炉子烫伤、获得食物、认识朋友,人类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非常基本的想象、感知、选择的预期系统及其过程。但是当一个年轻人开始变得更有经验,随着年龄的增长或由于某事件的发生,他们开始遇到其他的预期系统及其过程。这些是在感知和选择中发挥关键作用的系统和过程,但与生存的迫切需要没有直接联系。例如,如何为聚会穿着打扮?说什么才能受到同辈、父母等人的欢迎?成为一个好朋友意味着什么?这些情况下的预期系统及其过程,同婴儿哭着要吃东西的情况不一样。

在这些预期系统及其过程应对的环境中,总是充满了惊喜,这些都是不断涌现的情况。过去往往是一个糟糕或者有误导性的指南,尤其是在与人们己经知道有根本性不同的新情况下。在这里,至关重要的是能够调用预期的智慧系统。在此情况下,仅仅照搬过去、模仿流行明星或按教师的要求去做是不够的。我们需要找到一种方法去发现新事物,从变化中学习,培养学习能力。仅仅模仿姐姐、哥哥、父亲、母亲,这也是不够的。追赶和趋同的做法,即使是最令人钦佩的、最先进的例子也不能充分表达和意识到每一个个体、社区、情境的独特性及其具体的历史和背景。学会学习,在事先不知道的情况下通过经验培养智慧变得至关重要,每个人都能做到,每个人也都会这样做。所有的人都在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学习,他们在一个或者多个领域积累智慧并运用预期系统及其过程,不是因为知道未来,而是因为不知道现在。

于:您主张预期系统一直伴随着每个人,但是我们需要通过学习来获得预期系统及其过程应用的智慧,即培养未来素养,那么您可以举例说明未来素养如何融入教学或者课程吗?

瑞尔:游泳的例子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个问题。告诉别人在水中游泳是怎样,和实际体验是有很大区别的。同样地,当我们试图更好地理解人们为什么和如何使用未来时(变得有未来素养),关键是要创造经验,提供机会,在实践中学习。在某种程度上,采取体验式方法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未来是如此强大,对身份和生存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任何重新思考我们为什么和如何使用未来的努力都需要被体验—无论是从消极的,还是积极的角度。相对而言,人们很容易承认这个事实:我们并不经常锻炼自己的想象力,大多数情况下喜欢重复最常见的事物,从他们的童年、电影、媒体到最新的时尚等等,都是如此。大多数人对未来一无所知,因为他们无法识别不同类型的未来,又无法用不同方法和背景来想象那些既不是过去(not-past)也不是现在(not-present)的事物。但剥夺人们的权利是没有意义的。在当今世界,一个不能阅读的人肯定无法与正在发生的事情互动,而且会处于危险之中,因为即使是基本的生存也需要能够破译我们周围的标识和书面信息。在这样的背景下,提供一条能够阅读的途径,以获得更好地理解我们周围世界所需的技能至关重要。未来素养也是如此—仅仅指出大多数人的想象被“殖民化”,指出他们仅局限于带有欺骗性的还原主义推断(deceptively reductionist extrapolations)是不够的。现在是时候更深入地探索人类有意识的预期系统及其过程,并在人们参与想象未来这样强大的事情时培养他们的能力。

其中的利害关系已经远远超出了那些让人们更容易识别以及基于过去建立样式的新工具。当然,像人工智能这样的工具可降低成本,并提高执行许多现有任务的数量或者质量。但生活的真正挑战是创造与差异(creativity and difference),意义与短暂(meaning and ephemerality)。有大量的迹象表明,工业化、丰碑式、等级制、行政化的人类社会组织形式并不令人满意。对规模化经济的关注,坚持胜利式、征服性、金字塔式顶端意识和保持最高态势,不仅令人失望,而且具有破坏性。生活远不止这种自命不凡和傲慢,同时这种压力和焦虑—知道控制未来的承诺是一个虚假故事,会产生巨大的压力和噩梦。相反,以一种更谦逊的视角看待未来—无论是从可以承诺的方面,还是从十分务实的开放性(如果我们区分预期在感知和选择中的作用)来看—改变变化的条件似乎可行。让每个人都能够阅读和书写,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变化的条件。有一些非常实用的方法可以让儿童、青少年和成年人一起工作,培养他们的未来素养,提高他们对世界的欣赏能力,这个世界充满神秘性(inescapably mysterious)和令人惊讶,也令人愉快和鼓舞人心。

所以我对人类所拥有的机会感到非常乐观。可以说,在当今世界上,如北美洲、非洲、亚洲、欧洲,人们都面临着未来素养不足的挑战。从社会转型的角度来看,比如从农村农业到城市工业的转型。今天,世界正在经历另一种转型,即从统一的大规模工业社会过渡到更多样化、更有创造性、更加开放的社会,在那里,我们将与自己生活的世界更加和谐。它的创造力、出生和死亡,像任何转型一样,我们需要适应、探索、发明新的与环境更相关的能力。阅读和写作能力,准时上班—这些都是关键的技能和行为。它们是让人们在城市中更有效和高质量生活的方法。今天的挑战是我们如何与多样性和差异性共存,并培养尊重、谦逊、开放的品质和创造。当然,在这样一个过渡时期,教育系统确实可以发挥作用。不是通过追求“现代化”—那是19 世纪的概念—在当时是一个有意义、有高度转换性的概念,但现在它阻碍了变革和创造力的发展。在21 世纪,由于种种原因,人类被要求能够更好地与世界之间保持持续的创造力,以及与我们周围的差异、新奇、短暂性和谐相处。

在过去的两千多年里,人类历史一直是一部“殖民”未来的历史,即,试图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未来。但是老子的《道德经》告诫我们:“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陈鼓应,2020)这告诉我们:取得胜利的最佳方式不是战争,而是提前明白战争的破坏性以及它将会造成的浪费。创造繁荣和福祉是理解我们与世界所有美好与变化的目标。因此,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地球正在帮助我们理解—通过发出气候变暖的信号。人类不要忽视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是这个宇宙的一部分,既不具有优越性,也不是孤立的存在,更不是“创造未来”的神。

于:是的,未来素养帮助人们理解和使用未来非常重要,它需要通过您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开发的未来素养创新实验室(Futures Literacy Laboratories-Novelty,FLL-N)来提升。那么,如果将未来素养创新实验室应用于中小学校长或者教师培训,您认为应该如何帮助他们走出自身的局限性,因为中小学校长与教师平时对未来教育或者未来学校的表达多是来源于政策和实践,如何能够帮助他们建立更好的自我,帮助他们具备未来素养?

瑞尔:我认为答案非常明确,就是学习一种新的掌握未来的素养。当不知道如何阅读和书写,你需要循序渐进地提高,如果一开始就让你阅读《道德经》,你根本就不能阅读,因为你还不知道如何阅读,你必须先学会阅读和书写。对于未来素养也是如此,你必须从那些最为基础的事情做起,并且营造一个学习环境。正如你想让人学会游泳,就必须要有水、游泳池或海滩、救生员、指示语等等,此外,你也必须教他们如何游泳。未来素养创新实验室也是通过行动研究来促进人们学习和掌握未来素养。目前有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人们对未来很重视,我们需要牢记未来蕴含巨大力量。它是我们的期望(expectations)和希望(hopes),玩弄未来会给人们带来恐惧。所以,未来非常重要。当然,当我提出未来素养概念时,这里同样也存在未来文盲(futures illiteracy)概念,当人们意识到自己还是未来文盲时,他们会感到不足而变得自卑,并意识到自己的未来权利被剥夺。

因此,我们有必要通过学习的方式来生成这种能力。教育学、认知心理学等相关研究可以支持这一观点。我们必须创建一个人们能够学习的环境。当下我们需要牢记这是一种范式的改变。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坚持基于过去来获得安全感,毋庸置疑,这种面向未来的方式非常方便。然而,这种基于过去建立未来的模式对于那些已经处于金字塔顶端的人来说十分有利。所以,这种转变既会让当权者感到不安,也会让那些被告知未来不可知者感到不安,因为这会让他们失去确定性和安全感。

我再次引用《道德经》:“知不知,上矣;不知知,病矣。”(陈鼓应,2020)不知是学习的开始,如果我们什么都知,那么,我们就学不到任何新东西。因此,毋庸置疑,不知对我们十分重要。但是在一个通过考试和不断重复过去就能获得成功的世界里,这种观点是不可思议、非常奇怪和令人不安的。因此,为教师创造学习环境十分重要,这可以使他们一起学习和习得新素养,让他们感受到被赋权和具有希望。因此,未来素养创新实验室设计了解决这些问题的原理。由于刚刚起步,这些设计原理反映了预期系统研究的初期特质(the infant nature)。例如,如果每个人都已经会阅读和书写,那么,我们将会设置不同的班级和课程,开展差异化教学,会立即开始讨论更复杂的历史、文学、戏剧课程等等。但是,如果人们不知道如何阅读和书写,你必须从他们现有的基础开始。当前我们正在从初级水平的未来素养开始,必须循序渐进,因为我们不知道未来。从某种意义而言,我并不关心未来,我关注人们未来的想象,它既不是过去的想象,也不是现在的想象。因为我们对其他世界的想象影响着我们的认知,影响我们看待现在和未来的方式,以及会让我们以一种和谐的方式来看待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我们应怀着非常谦卑的态度,深刻地认识到每个人是相互依存的,即人是相互依赖的,我和你也是相互定义的。如果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将有能力为教育和科学的使命做出贡献。我不得不说,我们一直在努力增加自己的智慧。

于:根据您的描述,未来素养仿佛更多还停留在理念层面,它需要是通过未来素养创新实验室来培养。但是回到我们的教育领域,教育研究是事理性研究,它有自己的理论与实践逻辑,它既需从教育理论层面回答是什么和为什么,也需要从实践层面思考怎么办(叶澜,1999)。那么,您认为如果将“未来素养”理念应用在教育领域,如何保证它的有效性?

瑞尔: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我认为,变化并不是通过黑白交替的方式发生。众所周知,大变革(revolution)这个词的意义非常丰富。依我看来,大变革并非一日之功,变化需要时间,大变革是由时间构成,甚至需要经历几代人才能完成。因此,当我们考虑变化时,它需要时间来完成转变。当然,这里存在很多突然的变化,像新冠疫情、战争。但是,人类的词汇、行为框架以及心智模型转变十分缓慢,几代人都是一样。因此,我认为生死、实验、代际更替在这里非常重要。我举个例子,在世界上许多的大学之中,很多年轻人面临害怕、沮丧、抑郁等问题。有研究表明,改变年轻人与不确定性的关系是解决这些问题的重要方法之一。因为,他们当中有很大一部分人认为:考试的成功将会决定自己未来的幸福。这是一种可怕的忧虑和错误的想法。因为每个成年人都非常清楚,生活并非总是按照既定路线前进,今天可能会成功,明天可能会很糟糕,也可能依然很美好,因为这是各种机会、机遇以及变化共同作用的结果。

因此,我认为,培养年轻人的未来素养有非常实际的作用。有证据表明,年轻人具备未来素养能够减少焦虑,提高效率。在工业革命时,我们教育农民,让他们能够阅读和书写。其原因是什么?他们已经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学到了信任邻里而不要相信陌生人的价值观。当然,这一点在农业社会非常好。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学习如何阅读和写作呢?他们为什么要去上学?通过一系列追问,我们开始明白,这会产生一个非常务实的结果,因为它发展了一种能力。虽然人们具备了这种阅读和书写能力,但他们不知道用这种能力来做什么。他们会写诗吗?他们会写收据吗?他们会记录不好的事情吗?我相信,未来素养非常实用,它对日常生活有显著影响。所以,我认为这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事情,不应该将其作为意识形态或理论,而是我们每天实实在在做的事情,因为我们都在使用未来,我们不能在明天醒来时不去想象未来。

三、当前中国未来教育的探索

于:近些年未来教育成为了中国教育领域的热点话题。通过对中国未来教育已有研究梳理,我们大致可将中国未来教育归纳为三条路径:一是关注信息技术立场下的未来教育。这类未来教育研究主要想象与反思人工智能(朱永新,徐子望,鲁白,等,2017;伏彩瑞,关新,朱华勇,等,2017)、元宇宙(李政涛,吴冠军,李芒,等,2022)以及ChatGPT(邱燕楠,李政涛,2023)等信息技术在教育理论与实践领域应用的未来。二是聚焦人文主义立场下的未来教育。譬如,有研究强调未来教育对教育主体生命质量的影响(席酉民,2020;曾凡,彭泽平,2021),进而呼吁教育评价的人文主义转向(吕鹏,朱德全,2019)。三是强调信息技术与人文主义的辩证统一。例如,有研究者认为未来教育应该是教育技术与生命的耦合(朱德全,许丽丽,2019)。您如何看待目前中国这几类未来教育的探索模式?

瑞尔:中国的这几类未来教育探索都十分重要,但我也有一些自己的思考。对于第一种未来教育路径,这是世界各地想象未来教育的典型模式。技术是一种思考变革的常见方法。我们能做的就是调整工具,让它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得“更好”—降低成本、提高性能、增强可用性,等等。在教育领域,有许多这样的“进步”,例如,从黑板和教科书的引入到电视和MOOCs 的发展。当然,当一些工具改进时,几乎每个人都十分高兴,因为使用它是一种乐趣,它使我们的任务更容易,这是工具的意义所在。但是,这样的进步几乎没有告诉我们实际的用途和可能或不可能与这种改进有关的变化。换言之,“人即工具本身”。这意味着工具没有自主权,也没有被预先设定的命运,而是基于人们的想象,然后采取行动,以不同方式服务于不同目的。因此,学习和工具之间的关系,从平板电脑和机械人植入物(cyborg implants)到虚拟和增强现实技术(virtual and augmented reality),将取决于我们为什么和如何组织学习。如果是为了继续做我们已经知道的事情,重现过去,只是“更好”,那么,改进后的工具只是在一个熟悉的目的和方法框架内继续下去的一种方式。然而,如果我们能够利用自己的想象来打破过去,试验不连续性、破坏性和向远离我们已知事物过渡。那么,我们就可以在试验使用工具的理由和方法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而这是无法事先知道的。不过,我还需要强调,这并不意味着人类可以扮演“神”的角色,可以将我们想象的未来强加给未来。我们无法知道未来,也无法导致未来发生,即使在某些有限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对已有观察模式的重复性表示高度自信。谈到学习和人类的未来,包括作为我们一部分的工具,从眼镜到写作,挑战在于如何提高我们发现和发明周围新奇事物的能力。我们周围世界的现象可能到目前为止还有很多没有被命名或赋予意义,但如果我们放开过去,利用我们想象性创造力,可以为实验提供肥沃的土壤,不知这种实验是成功,还是失败,还是产生一些无法预期的事物。

对于中国未来教育的第二种和第三种探索模式,我也有一个与技术路径类似的观察,即未来教育的“人文主义”属性、意义和实践也会随着时间而改变。事实上,目前世界各地的许多思想家都在质疑“以人为中心”观点(a human centric perspective)的自恋和狭隘。再次,随着对“人的意义”(what it means to be human)理解的演变,人们与学习系统和过程的关系也在演变,尤其是像诞生于工业时代的学校这样的历史性机构。以一种非决定论的视角来看待变化,这将会迎来对新奇事物和我们居住世界的复杂涌现性现实的感知和理解的挑战。这反过来又要求解放人类想象既不是过去,也不是现在的能力,这可以极大地扩大想象性未来的类别,并使这种想象更有活力,即不那么专注于连续性、保存过去和殖民未来。

四、未来素养对中国未来教育的镜鉴价值

于:您曾经多年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工作,对世界各国的文化和发展都有比较深入的了解,您如何看待中国教育与世界教育之间的发展关系?另外,从学术史的角度来看,中国教育发展的现代模式源于西方,但在现在和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希望加强自身的独特性,比如说,中国式现代化已经成为当前的热点话题,您如何看待此问题?

瑞尔:作为美国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经济系的学生时,我就非常关注亚当•斯密(Adam Smith)、大卫•李嘉图(David Ricardo)、卡尔•马克思(Karl Marx)等古典经济学家的学术思想。这种专业教育使我注意到现代主义(modernism)和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过渡。读博士时,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研究前苏联与中国技术转让(technology transfer)的问题。当时我的指导老师是一位直接参与计划经济实验的著名经济学家,匈牙利学者托马斯•维托里兹(Thomas Vietorisz)。我们对前苏联如何参与中国工业和农业的现代化进行了研究。有一个著名的例子,为了推动中国农业生产,前苏联赠送了耕地设备。只是这些犁太重,需要用拖拉机来拉动。但是当时中国没有足够的拖拉机,犁也没有被广泛使用。后来,它们成为了后院高炉的原料,这也是现代化、工业化的快速尝试。今天,来自世界不同地区有效历史证据表明,在农业、制造业、服务业和金融业等不同部门加速工业化的努力,建立在简单技术转让的基础上是无效的。这种转让不仅很少能符合当地的情况,而且产生持续内生能力条件所需要的依赖性,远远超过将“解决方案”从一个地方空投到另一个地方所产生的依赖性。此外,从社会、环境和心理的角度来看,工业化的持续失望,似乎很明显,人类社会的目的不是为了更有效地生产更多商品。世界上许多地方都经历了从农村农业社会向城市工业社会的转型—有广泛的具体组织配置和结果。即使世界上许多地方仍在经历这种转型,但似乎地球正在向我们发出一条讯息—一条没有意图或偏见的讯息—但还是邀请我们思考为什么人类在许多方面都具有如此大的破坏性。

这样的质疑引向许多方向,其中之一是与各种类型工业社会系统组织教育的方式有关。所谓的“现代学校”在确保某些标准结果方面特别有效,比如学会按时到校,服从教师,在学校中学会与陌生人相处,接受长时间的无聊和压力,以及在父母工作时不去惹麻烦。阅读、写作和算术对于在城市和工作场所非常有用。众所周知,人们在工作中使用的90%的技能是在工作后学会的,而不是在中学或大学里。教育系统的主要作用是满足工业社会的需求,即,不同“大规模生产和消费”配置的需要,创造一个适合工业社会需求的劳动力库。也许工业社会不是历史的终结,它不仅是作为我们生活的最佳方式,也是一种可以维护、修复、改进从而永远持续下去的方式。

但也许工业社会是历史的终结,因为现代化是一个古老的梦想。现在,仅仅根据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来推断过去或调用追赶和趋同路径是一种不能令人信服的愿景。它是脆弱的,因为地球告诉我们,人类正在摧毁自己的家园,它是无力的,因为科学的进步告诉我们,现代主义是自负的,它渴望的“主宰世界”并不符合世界复杂和涌现的创造力。我从数以百计的“未来素养实验室”中得到了证据,在这些实验室中,人们探索他们的预期假设,为什么以及如何想象未来,人们越来越意识到,人类需要改变我们与周围世界的联系方式。

于:在中国,教育理论与教育实践对未来教育的探究,很多是对欧洲和北美国家的未来教育模式的引介,这些模式常常被认为是中国未来教育应然向度。但是,我们中国有自己的文化传统与实践特征,那么,根据您的经验,我们中国如何基于自身文化传统走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未来教育发展道路?

瑞尔: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当你研究人们的预期系统及其过程以及研究这些框架所创造的图像时,所有的系统和过程是由预期假设组成的。我把它们分为两个框架。一个是叙事框架,这是关于故事是如何构建的,它的目的是暂时的(Miller,2018)。我们用树、房子、文字等变量来描述自己周围的世界,用它们来描述想象性世界的各个部分。这是便是很常见的叙事性框架和重复性分析,想到自己的哥哥、姐姐,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自己的英雄,如体育英雄、政治英雄、历史英雄,这些被称为“追赶”或者“趋同”(catch up or convergence)。自十八世纪以来,许多人主要出于征服和军事力量的目的,把工业社会视为人类社会发展的目标。因此,效率、工业生产、竞争、地理位置、资金流动等等,这些都成为了工业社会的构成要素,它是以劳动力、市场、资本为基础。各个国家都在互相模仿、相互竞争,目的是建立一个更加强大的工业社会。所以,有时会落后,有时会领先,其主要特征是模仿、追赶、趋同。

我们的医院、政府、学校等不同组织也是如此。这是一种非常狭隘的认识人类社会发展的方式。同时,地球正在向我们传递出一种讯息,以往这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十分具有破坏性。让我们反观自身行为,我们在如何对待身边的动物和植物,我们会发现,自己采用的方式并不是那么有吸引力。例如,人们乘坐地铁和生活在工厂里,这些体验都是不舒服的。生命是短暂的,因此,我们面临一些非常重要的问题,需要从多角度来组织人类社群(human communities),而非简单地让人们继续竞相追赶,并最终在相同的道路上汇合。我们需要对其他事物保持更大的开放性,因为我们别无选择。我始终认为,只有工业社会才会采取一种方式做事情。而且,在这里,我并未区分中国、美国、俄罗斯等不同国家。因为不同国家的道路和历史存在诸多差异。我认为最为关键的是知道希望和恐惧来自哪里,如果希望和恐惧受到限制或者导向,那么,人们将会重复过去的一直追赶和趋同的愿望。因为你已经知道自己的哥哥或姐姐,所以要赶超和趋同,这样你就会一直停留在同一条道路上。但是,众所周知,你最终想成为自己,而非你的哥哥或者姐姐。因此,问题转变成:什么能够让你认识到自己的独特、希望和担忧?什么能够让你理解所有的关键因素是不同的?差异使这些变得可行和可能,因为差异是宇宙的本质。因此,未来素养成为发现差异的重要因素。

于:您的思考非常深刻,也很有启发性。您强调不论是组织,还是国家都应该走出自己的独特道路,不能够总是囿于工业社会单一的行动模式。那么,您认为在未来20 年,中国教育应该如何与世界教育对话?

瑞尔:我想你已经从我所说的内容中明白,即我们生活在一个重要的时刻,非常有必要使我们“使用未来”的原因和方式多样化。我们需要超越单一文化的想象(the mono-culture of our imagination),变得更有能力发现和发明新事物。而增强我们对宇宙创造力的感知,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是否把计划或征服未来作为目的的方式用来滋养我们的想象力。如果我们能够接受不确定性和惊喜,对我们“有为”和“无为”的能力更有信心,正如老子的“道”所表达的那样,那么,我们就看到了在人类能动性和周围世界之间达到更好平衡的潜力。我们对未来的承诺是通过自己当下做的事情来表达。因此,如果我们想对未来做出贡献,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在当下实现自我价值。如果我们相信和谐,相信团结,相信尊重,相信生物多样性,相信不制造废弃物和污染地球,那么我们必须按照这些目标去生活。因此,我认为当今教育的挑战在于让每个人都有机会体验到不知(not-knowing)的重要性,通过不断地提出新问题来培养自己的不知,通过在做中学来面对世界和生成智慧。

于:从教育学角度来看,让一个人知道“不知”,这是有必要且非常重要。因为“不知”是知的起点。您认为这种强调“不知”教育方式将会对学校教育带来什么新的变化?

瑞尔:虽然这与工业时代的学校教育模式相去甚远,但有大量证据表明,我们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组织知识的创造和传播,可以通过项目和活动来传授生活的经验,采取与智慧相关的学习方法。这并不是简单地积累我所说的推动式学习(push-learning),即教师把知识灌输到人们的头脑中,就像教师事先知道学生必须学习什么一样。相反,它是关于在需要时加强拉动式学习(pull-learning )的能力,这也是一种更有效、更少痛苦和浪费的学习方式(Miller,2015)。正如我已经解释过的,20 世纪80 年代初,当我开始在巴黎的OECD 工作时,我惊讶地发现,年轻人在中学和大学里学习的内容,实际上与他们最终所在工作场所没有什么关系。当然,这些内容对工具和程序有一些基本的熟悉可能会有所帮助,但内容是在工作中完成的。今天,很明显,教育系统正在成为一种机制,它主要是区分人群、维持和规定社会地位,进而实现阶层、权威以及特权的再生产。教育系统正在作为一种对人进行分类,维持和规定其地位,限制其机会,或再生产等级、权威和特权的机制。今天,我们是时候从根本上重新思考学习、家庭、社区、工作、价值以及与周围世界之间的关系了。我们有机会尝试通过许多不同的方式将学习融入生活。我们需要考虑到,学习的意义和知识的创造和分享方式取决于背景和历史,例如,在上海郊区和山区一些小城市之间是存在差异的。不同社群中学习组织需要尊重并整合不同地方的价值观、追寻生活意义以及规划、联系的方式。

现在,在世界大多数地方,学习是强加给年轻人的—这是一种强制的关系。我们称之为“普及义务教育”(universal compulsory schooling),我们知道这是为了把年轻人从农业或工业劳动市场中拉出来,并灌输城市和泰勒主义有效运作所需的关键行为特征。但是,想象一下,我们决定将社会强制学习的焦点从年轻人转移到整个社会将会发生的情景。在这种情景中,它可能不是由纳税人资助的“公立学校”和专业教师,而是整个社会都有义务参与代际知识共享和项目驱动的学习。也许,就像每个公民都要纳税一样,每个人也要在整个社会更多样化的学习活动中发挥作用。在世界许多地方,包括中国,都非常重视社会关系,家庭及其相互依赖的关系。然而,我们能否发明一种在地化的需求、知识、关系、意义、价值观的学习系统呢?当与集体的关系被简化为税收和“由不为人知的官僚机构有效地提供公共服务”时,人们就对教育、卫生、社会失去了兴趣。问题出在何处呢?因为我们忽视了社会关系的丰富性和力量,我们失去了很多。现在有一个巨大的挑战,那就是重新想象和思考学习及智慧,以超越过去两个世纪以各种形式主导的工业模式。当然,中国凭借其传统和机遇,在尝试学习和社会互动方式的新变化方面可以发挥巨大作用。

(于金申的工作邮箱:18716501163@163.com;瑞尔•米勒为本文的通讯作者,工作邮箱:

riel.miller@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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