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灾难下的民族思考
2024-04-08李超
李超
【摘要】著名日本科幻小说作家小松左京的代表作《日本沉没》讲述了日本列岛由于地壳变动而完全沉入海的故事,小说同时描写了日本社会对于这一“灭顶之灾”的种种应对。小说以自然与社会两条主线,同时在社会线中用田所等主要人物的支线交错进行,交织出一部叙事严密且宏大的科幻小说。本文旨在探讨小松左京用“日本列岛完全沉没,日本人流离世界”的设定来表达三大主题,即:对日本开发式发展的批判和对传统日本的留恋;对何谓日本、何谓日本人的思考;对日本将走向何方的叩问。
【关键词】灾难文学;小松左京;《日本沉没》;科幻小说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4)12-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2.002
一、小松左京与《日本沉没》
小松左京(1931—2011)既是日本科幻小说作家的代表人物,也是日本战后文学的代表作家。他和星新一、筒井康隆一道被称为日本科幻小说的“御三家”。1962年,小松左京在《SF杂志》上发表《易仙回乡记》,从此走上创作道路。他一生创作了70余部长篇和短篇科幻小说,获得了许多奖项。其中,小松左京荣获了第42届星云赏的特别奖和第32届日本SF大赏的特别功劳奖,充分体现了他在日本科幻小说界的地位和对日本科幻小说的发展做出的巨大贡献。著名评论家东浩纪是这么评价小松左京的:“小松不仅仅是战后日本具有代表性的娱乐作家,还是日本科幻小说的开创者。除此之外,他还首先是一个学识渊博的知识分子,是一个具有教养的人。他以文学的形式赋予自己的智慧以形状时,发现了科幻小说这一表现形式,他就是这么一个思考者。”
提到小松左京,就不得不提他的代表作《日本沉没》。《日本沉没》发表于1973年。这部小说一经出版就大受欢迎,不到一年的时间就重印了100余次,销量达到了四百万册。这之后,《日本沉没》被翻译成11种语言远销世界各国,也都大受欢迎。但与《日本沉没》的热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学术界对其的冷淡,迄今为止,不论是日本本土还是中国,研究小松左京与《日本沉没》的论文都寥寥无几,且角度单一,不够深入。日本文坛也缺乏对这一作品的正当评价。小松左京(2008)本人也表达过这种遗憾,他在自传中是这么说的:“只有像开高健和北杜夫这些人认可我作品的文学价值,我也想过是不是至少可以作为‘艺道小说获得直木赏呢。”“即使到了现在,社会和文坛对于科幻小说也还没有足够的认识,这让我感到十分焦虑。”不仅如此,他是这么形容自己的创作的:“我一如既往的思考着文学在宇宙中的意义,思考着人类在宇宙中的意义。”(2006)尽管这出自小松左京本人之口,但也不无道理。实际上,《日本沉没》这部小说明暗线交织,构成了一部结构严密、独具匠心的作品,小松左京既用天马行空的大胆想象为故事赋予非现实的背景与走向,又用自己独特的问题意识反映并思考着当时日本的社会现状,最终创作出了《日本沉没》这部立意独特、内涵丰富的小说。
《日本沉没》的时间被设定在20世纪70年代,故事是围绕着两条线展开的。一条即是作为日本沉没的征兆而接连发生包括火山爆发、地震、小岛沉没在内的各种地质灾害,另一条则是人类社会一端作为应对的各种人物的行为,其中,科学家田所、潜艇驾驶员小野寺、日本政治的幕后大人物渡老人等人物构成支线,这几条支线交替延伸又始终围绕着“日本沉没”和“如何面对日本沉没”,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日本沉没》这部作品。
二、中断急速发展:对传统文化的留恋,对战后日本发展过快的批判
《日本沉没》这部小说的舞台虽然设置在20世纪70年代,但考虑到小松左京写作的年代同样也在70年代初期,同时结合小说中出现的种种事物,实际上故事的发生背景对于当时来说是近未来的日本。
在小说的一开始,小野寺遇到的乡六郎的身份就是調查新“新干线”工程问题的工程师。而随着小说的展开,八州综合车站的可容纳百人的巨大巴士、小野寺在天城山爆发后驾驶的小型气垫船、类似手机的“个人对个人通话服务”、成田市的东京第二国际机场、大阪湾上的关西第二国际机场、青函隧道等当时日本并没有的事物或者尚未展开的工程一一出现。小松左京在书中描绘的日本近未来的图景与当时田中角荣的《日本列岛改造论》多有重合之处,而鸟羽耕史说道:“在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没》大卖的时候,恰逢田中角荣因为洛克希德受贿事件下台之际,小松左京对他说‘过几天请慢慢说给我听吧。因此武者小路公秀评价《日本沉没》是对‘日本列岛改造论讽刺式的反抗”他同时认为,小松左京让这样的日本沉没、消失是对日本战后开发主义的批判。”(2010)
实际上,小松左京在《日本沉没》书中直接表达了对于这种近未来日本的不满与批判。比如在小野寺结束第一次的海底调查回到东京后,小松左京是这么描述东京的:
这条街正在不断地向空中谋发展,生活在地面上的人们则渐渐被抛入建筑群山的谷底甚至地下。潮湿、阴暗的角落里,到处都充塞着废品、剩余物资。垃圾倒翻在地,堵截住四溢的脏水……所有这些,都在一边热腾腾地散发着腐臭,一边悄然无声地向无机物转化,进而衍生出灰白、畸形的生命。
一边是光鲜靓丽的现代科技文明,一边是隐藏在黑暗中的随着现代文明发展伴生的各种问题,向上延伸的高楼与隐藏在街道中肮脏污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和20世纪六七十年代高速发展却又饱受公害等问题困扰的日本是何其相似。小松左京在书中描写的东京的发展与污秽形成的对比,正表达了自己对于战后日本发展过快而忽视伴生问题的解决的批判和不满。
另一方面,小松左京在《日本沉没》中还通过对古代日本的回溯表达了对日本发展极速的批判和对传统文化的留恋。
在小说的最后《龙之死》一章中,渡老人对即将离开日本的花枝是这么说的:
“这是日本的女人啊”,老人小声叹息道:“花枝……生儿育女……”
“你一定要生儿育女。以你的身体,一定能生出又大又健康的婴儿……找一个好男人……不是日本人也行……找到好男人了……就生一大群儿女。”
同样是在《龙之死》一章的最后,摩耶子在前往西伯利亚的列车上对全身缠满绷带的小野寺讲了自己祖母的故乡八丈岛上的一个故事。在这个神话气息浓厚的故事中,丹那婆作为八丈岛受到地震海啸袭击后唯一的幸存者,为了繁衍增加岛上的人,与自己“神迹降临”诞下的儿子发生关系,并嘱托自己的儿子要与生下的“妹妹”担负起繁衍的责任。
小松左京在最后一章安排这么两处与繁衍后代有关的情节,并且第二处的发展同日本创世神话可以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毫无疑问是有独特的意图所在的。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两处情节中无论是渡老人叫玲子“找一个好男人,不是日本人也行……就生一大群儿女”,还是摩耶子讲的故事中的丹那婆,所保存的血统都是与近代天皇制所不同的母系血统,这一点是特别值得关注的。因为在这部小说中日本沉没的同时也是对古代日本的回溯。小松左京将被填海造地的土地逐渐沉入海底的关西风貌描述为“似乎突然一下子又恢复了远古的风貌”,仿佛时空回溯到了“神武帝东征”和仁德帝的时代。像这样借着日本的沉没强行中断了日本的急速发展,并将经过现代发展改造的日本回溯至古代的风貌的同时强调母系血统的保存,充分体现了小松左京对于战后日本不断破坏自然开发国家的反对、批判和对于传统日本文化的留恋。
三、失去立身国土:对何谓日本、何谓日本人的思考
小松左京在谈到自己创作《日本沉没》的动机时是这么说的:“开始写作的动机是和‘一亿玉碎和‘本土决战的说法有关。正好1963年的时候‘大东亚战争肯定论这样的论调出现了抬头的趋势。我实在不能认同那场战争末期的‘一亿玉碎和‘本土决战的说法。政府、军部、国民都说‘一亿玉碎,他们真的觉得日本国民都死了甚至日本这个国家消失也没关系吗。”(2011)于是,小松左京采用了科幻小说这一可以容纳天马行空的想法的文学创作体裁,让“日本”这一国家实体彻底消失,以此来探讨日本这个国家、民族的本质。
可以看出,小松左京创作《日本沉没》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反对所谓的“一亿玉碎”“本土决战”这样毫无疑问会葬送日本未来的论调的,但更进一步地,小松左京希望通过这部作品来思考日本人或者说日本民族之所以为日本人和日本民族的原因。所以,他干脆让日本本土沉入海底,让日本人像犹太人一样失去故土流落至世界各地看看日本民族是否会变得不再“日本”。实际上,小松左京最初构想的也正是描绘日本沉没后日本人流落四处的生活的故事,但最终他还是改变了内容转为描绘到日本沉没为止的故事。但这样内容上的改动并没有影响小松左京相关的思考。在书中,最后留在日本岛上和日本列岛一同彻底沉没的田所博士发出了感叹:
“日本人……并不仅仅是从某处移居到这个岛上的民族。后来再来到这里的人,不久也会被同化……日本人并不只是由人而构成的日本人,日本人……和这四个岛、这里的自然、这里的山河、这里的森林草木生物、这里的村庄以及前人所留下来的古迹是不可分的。日本人和富士山、日本阿尔卑斯山、利根川、足摺岬是不可分的。这个精致的自然……岛屿如果被破坏消失了的话……日本人就不再是日本人了。”
而渡老人在听到田所的这番话后说道:“刚才听了你的话,我终于明白了,日本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渡老人实际上并不是从田所的话的字面意思中明白了日本人的含义,而是体会到了田所说的话背后所饱含的情感,明白了正是这样的一种情感让才是使日本人成为日本人的原因。而这种情感,具体来说的话即是:热爱脚下的自然和传统继承下来的文化,珍惜并重视血脉中所留存的民族性的感情与特质。正是这种独特的鲜明的民族性的热爱、感情与特质,使得日本人才是“真正意义上日本人”。同样的,联系上一节,我们可以说小松左京在这本书中发出了这样的疑问:“战后不断破坏自然开发国家,逐渐失去传统特质的日本究竟还能被称为日本吗?”而答案毫无疑问是否定的。
四、流离世界各处:对日本未来的叩问
巽孝之認为“日本沉没”后日本人的状态是一种“美国化”“国际化”的状态,而兰格认为“日本沉没”后的日本人的状态是一种“犹太化”的状态,这些说法都有各自的道理(鸟羽耕史,2010)。由于日本人在失去国土后流离至世界各处的境遇的确与复国前的犹太人的遭遇十分相像,而小松左京本人做出“日本沉没”设定的目的也正是为了探讨日本人为何是日本人的问题,因此笔者更倾向于兰格的说法。但是实际上,不论是用何种词语来描绘日本人失去国土后流离至世界各地的状态,其前提是小松左京通过让日本沉没,创造出了日本人失去国土后流离至世界各处的状态,才让这些讨论得以成立,换句话说,小松左京确实希望在《日本沉没》这部小说中为读者创造出向着这个方向思考的空间。并且在小说的最后,我们同样也可以看出小松左京本人对这个问题也有一定的思考,而且他思考的对象并不仅仅局限于小说中即将沉没的“日本”和即将失去国土的日本民族的未来。联系上一节最后,笔者认为小松左京通过《日本沉没》发出了“战后不断破坏自然开发国家,逐渐失去传统特质的日本究竟还能被称为日本吗”的疑问,我们可以认为,小松左京在写作的时候同样也在思考着“现实中的日本和日本民族将走向何方”这一问题。
在小说第三章《政府》中,为了配合“D计划”的进行,尽量减少“日本沉没”带来的损失,政府开始提出并宣传“飞向世界”这一号召和倡议,小说中的官房长官通过一篇论文解释了这一提倡,认为传统的明治以前的日本以“家庭”和“社会”为基本单位,男性长大成人后不是代表“家庭”同“社会”接触,就是离开“家庭”走进社会,但随着人口的不断增长和社会内部各机构的高度密集化,日本社会已经达到了饱和。为了成长为强壮的“成年人”,日本男人应当脱离舒适的“家庭化社会”;为着日本民族的健全发展着想,今后日本也应该将国内事务交给老人和妇女,男人都飞向海外,把自己锻炼为新时代的“世界水平的成年人”。
同时,小说中的日本政府也在积极地推动着国内资本向国外投资。这样的描述,和20世纪70年代经过东京奥运会和大阪世博会后国力逐步走向顶峰并开始积极向外扩张与寻求国家正常化的日本是有相似之处的。不管是小说内的日本还是小说外的日本,都有向世界寻求发展的需求。而小松左京既反对战后日本过度开发式的发展方式,认为这样会让日本变得不再“日本”,也对日本同时进行的“国际化”推动抱有疑问。小松左京用日本列岛的沉没象征日本文化的失去,那么流离世界的日本民族的境况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推动“国际化”之后日本人的境况。对于在这种境况下,日本将走向何方,小松左京给出了自己的思考。
在小说的最后,小松左京借渡老人之口讲出了自己的思考。在渡老人的口中,日本民族迄今为止还是一个年轻的婴儿民族,由“日本沉没”这一危机所迫,将不得不主动“成长”起来,但日本民族最后的结局究竟是被吞没,还是孕育出一个崭新的“成人民族”,都在于其自身将会采取何种做法来应对。
可以看出,小松左京尽管对于“日本的失去和国际化”的推动抱有疑问和批判,但同时他也认为“日本的失去与国际化”是日本民族能够得到成长和进化的一个契机。“日本沉没”虽然对日本人来说是一次灭顶之灾,但未来并不完全悲观,日本民族能否真正地存续下去,究竟是得到真正的成长还是失去立身之本完全取决于日本人的选择。
五、结语
作为小松左京最出名的代表作,《日本沉没》虽然是一部科幻小说,但其中包含了作者对于国家、社会和民族的严肃思考。小松左京在写作《日本沉没》时,正是日本蒸蒸日上、逐渐鼎盛的年代。在那样的年代里,小松左京能够敏锐地感受到“日本的失去”,思考“日本的本质”,在自己的作品中叩问日本的未來并且做出自己的思考,充分体现了他作为作家的责任感和眼界。《日本沉没》所反映的社会现实和一些问题至今仍然困扰着当下的日本。一个民族究竟能不能长久地存续下去,能不能得到成长和进化,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民族自身的选择。另外,在一个国家高速发展的时期,我们不仅要能够看到眼前的发展与辉煌,同时也要具有一定的忧患意识,在成长的同时思考和保护民族性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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