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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伯伦短篇小说《历代灰烬和永恒之火》的诗化特征

2024-04-08黄英杰

今古文创 2024年12期
关键词:纪伯伦

【摘要】纪伯伦在短篇小说《历代灰烬和永恒之火》 ①中以浪漫主义的笔法,讲述了一个爱之永恒的故事,歌颂了跨越千年的爱情。重复的意象与排比的语句构成语言上的音乐美,时间与结构的循环对应以及人物的朦胧性,使这部小说具有突破情节和形象束缚、用散文诗式的语言抒发感情和发表议论等诗意的特征,在一定程度上预示着纪伯伦从小说创作到散文诗创作这一转向。

【关键词】纪伯伦;音乐性的语言;象征性的时间;朦胧性的人物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2-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2.003

黎巴嫩裔美国诗人、画家纪伯伦,在其短篇小说《历代灰烬和永恒之火》中歌颂了永恒的爱情。小说以纳桑在神庙中,祈求女神拯救心上人的生命,心上人仍被死神带走为始;以两千年后,牧羊人阿里在破败不堪的神庙中休息时,心中燃起爱的火焰,向倒地的女神雕像祈祷,直到内心得到安息,第二天早上与在溪边打水的女子一眼千年,“一对情人在柳林间散步……注视着幸福美满的眼” ②为终。《历代灰烬和永恒之火》这一充满象征的标题暗示着作家的诗化书写,在给贾米勒兄的信中,纪伯伦写道:“第一篇名为《世界代灰烬和永恒之火》,那是我们关于真实一半的谈话的结果。我是在它那美的灵魂用它那饰带边沿触摸我的情感和你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际中时,写成那篇故事的。” ③细读这部短篇小说,可发现其语言的音乐性、时间的象征多义、人物的朦胧性等诗意的特征。

一、意象重复:音乐性的语言

感性的情感介入是文本阅读的基础,关乎审美效果的达成。④以诗人出名的纪伯伦,他的小说语言具有“音乐”特征,重复的意象与强烈的情感足以唤起读者阅读时的诗意感受。小说开场时,是寂静的夜晚,纳桑跪在祭坛前,为心上人向女神祈祷:

“Mercy,O great Astarte.Mercy,O goddess of love and beauty.”“Answer,then,my prayer;look to my contrite heart and agony of spirit,and let her that is the part of my soul live”“Hear my cry !”“Take pity on me and let her live.” ⑤

“伟大的阿史特鲁特,可怜我们吧!”“请怜悯我”“请接受我的恳求吧”“请让我心的另一半活着”“请听我的呼唤”“请可怜我,让她活下去。” ⑥

纳桑在神庙中向阿史特鲁特的祈祷,在英文版本中,是以简洁有力的动词“have”“answer”“look”“let”“hear”

“take”“save”作为每一句的开始,直接向女神诉说自己的请求,没有半点犹豫,坚定有力,恰似乐谱中的一个个重音,让人忽视不得。而在中文译本中,这段祈祷的每句话都是以“请”字开头,纳桑虔诚的祈祷如同一首献给阿史特鲁特的赞歌,喷薄情感的抒发过程如同一条流动的语链,语言的歌唱性在一次次重复的呼求中诞生。恰如昆德拉说:“如果重复一个词,那是因为这个词重要,因为人们想在一段、一页的空间中让它的音响和意义再三地回荡。” ⑦在心上人奄奄一息之际,一个个动词在这里组成纳桑和女神之间的通道,向女神的祈祷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生命的渴望源自心灵深处,“歌唱即生存” ⑧,对于纳桑来说,只要不停止祈祷,他的心上人就不会离他而去。宗教救赎的场景在这里上演,但又断裂开来,直到2000年之后,“白天已逝,光明隐去”,赶着羊群的阿里返回神庙休息,才再次与“自我”相遇,并懂得伴随着青春的精神饥饿是:

“A hunger uniting all the bitterness and sweetness in existence.A thirst bringing together a cry of yearning and the serenity of fulfilment.A longing that all the glory of this world cannot blot out nor the course of life conceal.” ⑨

“那将生活的甘甜和苦涩统一起来的饥饿,那把希冀的叹息和要求满足的平静聚合起来的干渴,那世界的光荣消除不了、岁月的流逝席卷不去的思念。” ⑩

“bitterness and sweetness”“cry and serenity”即“甘甜和苦涩”“叹息和平静”两组带有明显对立的意象使“青春的精神饥饿”通过三个排比句,得到意义的升华,三个层层递进的意象共同构成了语言的流动,节奏和旋律在交替的意象中产生。

两千年前,纳桑在神庙里为心上人的生命向女神祈祷;两千年后,阿里在神庙里为“爱”呼求。前者是悲痛失望的,后者是张扬充满希冀的,两者又都是为着崇高的爱与生命——没有生命,爱就失去了载体;离了爱,生命如同行尸走肉。诗的话语构成方式和小说的话语构成方式相融合,构成爱和生命的赞歌,恰如法国象征派诗人古尔蒙在1893年提出:“小说是一首诗篇,不是诗歌的小说并不存在。” ?词句的重复和意象的聚集形成浓厚的节奏感,诗化书写使小说语言具有了流畅的音乐美。

二、生死轮回:象征性的时间

公元前116年秋天的夜晚,纳桑与心上人被死亡分开,直到拿撒勒人耶稣来临后,1890年春天的白天,带着爱之记忆的阿里与心上人在阳光下相认,时间超过2000年之久。东方文明里永恒轮回的时间观在这里彰显,“时间并不是一个中性的坐标形式,而是一种不停地运动着的神秘的力量,它是天命或诸神的存在,因而操縱着万事万物。” ?在时间的长河中,人的生命几乎被浓缩为某些特定的时刻或场景。在“死亡之夜”中,躺在病床上的心上人劝慰伤心欲绝的纳桑说:“我现在要走了,我们手中爱情和青春的杯盏仍然满溢,美好生活的道路依旧展现在我们的前面。” ?在“她”口中,死并不是结束,因为还有再生。可是对于纳桑来说,心上人死去的第一个“黎明”并没有带来真正的白天,他仍然在黑暗中。直到1890年春天的夜,牧羊人阿里在神庙中休息,这个夜可谓“新生前夜”。阿里感受到了“爱”的记忆,在神面前祈祷,太阳出现时,即使“他发现自己被阻滞在自己的灵魂之外” ?,但生命的气息早已铺满整个大地,“曙光崭露,宁静微动,晨风阵阵。” ?这一天是“收获之日”,相爱的人终于依偎着彼此。

时间在小说中以夜晚或黎明的身影出现,夜晚是死亡的时间,也是生的前夕;早晨是新的时刻,也是失去心上人之后的黑暗。早晨虽然意味着在昼与夜、光明与黑暗的搏斗中光明的胜利,但也带有搏斗后的“灰烬”。相互交替的白天与夜晚、循环的生与死使小说中的时间更具有表现力,并拓宽了小说的想象空间,增加了诗意。这份诗意又因结构上的前后呼应而更加具有穿透力。

同时,跨越千年的时间把小说分为前后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祭司的儿子在神庙为心上人祈祷女神的拯救,第二部分是牧羊人阿里夜间在神庙里住宿,第二天早上与一打水的女子一见钟情,超越而神秘的神意将他们联系起来——死神必须要把“心上人”带走,但阿史特鲁特会给没有享受爱情和青春前,就已去了永恒世界的人们,重新注入生命。死神与阿史特鲁特在这个故事里共同构成了不可抗拒的“神意”,“喻象”也在其中诞生——心上人与纳桑死别不仅意味着该事件本身,同时意味着该事件预示着将来的相见,阿里与“她”一眼千年正是证实性重复的另一对应事件。正如奥尔巴赫所说:“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不管它在何地何时的具体真实情况如何,都不仅意味着该事件本身,同时地意味着该事件预示或证实性重复的其他事件;事件间的关联主要不是被看作时间或因果的发展,而是被看作上帝安排中的整体性,这个整体的各个环节及其不同的反映就是全部发生的事件。” ?心上人与纳桑死别、阿里与“她”一眼千年,生与死的循环在这里上演,爱情的赞歌穿越了时间。

三、身份不定:朦胧性的人物

“朦胧”一词本身可以指你自己的未曾确定的意思,可以是一个词表示几种事物的意图,可以是一种这种东西或那种东西或两者同时被意指的可能性,或是一个陈述有几重含义。?小说中无名无姓的女主人公、变化姓名的纳桑/阿里有多种意指的可能。在小说第一部分中,纳桑在神庙中为心上人祈祷,作家并未直接说明她得了什么病,只是交代“精灵女们嫉妒我们,向她的体内注入一股奇怪的邪气,还派死神把她拽進她们的魔洞。死神正死守着她的床榻,像一头饿狮大声咆哮,它的黑翼遮在她身上。它还伸出粗瓜,想把她杀死在我的怀里。为了这件事我来这里,惶恐不安,请可怜我,让她活下去,她仿佛像一片尚未欢快地展露的花瓣;让她活下去,她仿佛如同一只没有唱完青春黎明颂歌的不知疲倦的小鸟。” ?“精灵女们”增加了“她”的神秘感,如狮子般凶狠的死神更衬托出她的柔弱,象征着生命的花瓣和小鸟在这里表现出她生命的美丽,自然界里的生物和人的生命连接在一起。但是她具体的生命状态,我们只能去揣测——不知疲倦的小鸟应该是充满生命力的,但是死神又守着她的床榻,是活下去,还是被死神带走,我们不可而知。等到了下文,“她将陷在丝绸面枕头里的脸转向他,眼睁开一条缝,唇边绽露出一丝微笑” ?,死亡终究把她带走了,同时“死亡意象的确显露出花调月沉、彩云飘散的奇瑰之美。” ?人们通常认为个体生命都经历着诞生、成长、衰老与死亡,一种不可逆转、不可重复的过程。然而,在这个小说里,纳桑或是阿里与“她”在两千年之后再次相遇,并带着对彼此的记忆与感情。但此时的“她”依然无名,依然让人捉摸不透。

小说中人物朦胧的诗意亦表现在纳桑在2000年后“成为”了阿里——从祭司的儿子变成一位牧羊的青年。在心上人被“死神带走后”,纳桑也不见了。几天后,商队告诉人们曾见到纳桑在一个遥远的荒野,徘徊在羊群中。羊羔作为需要被救赎的意象,在这里隐喻着纳桑的生命状态。牧放羊群的阿里在夜幕之际来到神庙,可见“阿里”即将得到“新生”。

纪伯伦直接通过人物对话或独白,挖掘人物内心世界,将人物复杂、动态的心理开拓了出来,使人物带有朦胧的诗意,增添了小说的内在审美意蕴,同时也折射出作者独特的审美方式。与鲁迅和朱光潜认为一些抒情写意小说家的艺术追求是,“他们侧重于描写一种情绪,一种氛围,一种人生的形式,甚至是渲染这种人生形式的手法,而不是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相似,纪伯伦在这里主要表现的是纳桑/阿里与心上人之间爱的永恒与生命的轮回,并没有在刻画人物形象方面着过多笔墨,人物身上始终弥散着朦胧的气息。

四、结语

这部发表于1906年的短篇小说《历代灰烬和永恒之火》讲述了一个爱之永恒的故事,具有突破情节和形象的束缚、用散文诗式的语言抒发感情,发表议论等诗意的特征。因此,不难理解喜欢散文诗这一艺术形式的纪伯伦,在发表了《草原新娘》《叛逆的灵魂》两部短篇小说集、一部中篇小说《折断的翅膀》之后,为何从小说创作为主转向诗歌创作为主。然而在诗歌创作期间,纪伯伦认为故事是表达艺术天赋的最好能媒——在1919年给伊米勒兄弟的信中,他写道:“说起‘故事,难道你不认为我们的文学觉醒已经足以鼓励、吸引作家们用小说的模子表达他们的思想、喜好与梦想了吗……正是故事或小说酿成了欧洲和美洲的社会政治改革。依我之见,我们应该唤醒这种在东方人中实际存在的倾向,因为它是表达艺术天赋的最好能媒。民众生活只是通过艺术创造才能变成具有影响力的东西。没有比故事更能起艺术创作的形式。” ?

由此可见,故事和小说与散文诗在纪伯伦心目中不分上下,不可否认的是《历代灰烬和永恒之火》这部短篇小说带有明显的诗化痕迹,它仿佛预示着纪伯伦后来从小说创作向诗歌创作的转变。纪伯伦虽是以诗人的身份闻名于世的世的,但他的“短篇小说在一定程度上,也像诗歌一样,其本人的品质决定了它较高的艺术含量,它是要‘戴着镣铐舞蹈的” ?。

注释:

①本文所用小说标题及对原文的引用均来自关偁译的《历代灰烬和永恒之火》,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

②⑥⑩?????纪伯伦著,关偁、钱满素等译:《历代灰烬和永恒之火》,《纪伯伦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2页,第21-23页,第26页,第24页,第31页,第31页,第22-23页,第23-24页。

③?李唯中译:《纪伯伦全集》,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855页,第892页。

④席建彬:《人生隐喻与语言维度的生成——论“诗化小说”的语言形态及文学史意义》,《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第66页。

⑤⑨H.M.Nahmad.Nymphs of the Valley by Kahlil Gibran.London:The Windmill Press Ltd Kingswood,Surrey,1948:19-20,24.

⑦米兰·昆德拉著,余中先译:《被背叛的遗嘱》,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版,第70页。

⑧席建彬:《人生隐喻与语言维度的生成——论“诗化小说”的语言形态及文学史意义》,《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第66页。

?吴晓东:《现代“诗化小说”探索》,《文学评论》1997年第1期,第118页。

?耿占春:《叙事美学》,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71页。

?(德)埃里希·奥尔巴赫著,吴麟绶、周新建、高艳婷译:《摹仿论:西方文学中现实的再现》,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653页。

?(英)燕卜荪著,周邦宪等译:《朦胧的七种类型》,中国美院出版社1996年版,第7页。

?颜翔林:《死亡美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6页。

?张学昕:《新世纪十年短篇小说》,《东吴学术》2012年第2期。

参考文献:

[1]燕卜荪.朦胧的七种类型[M].周邦宪等译.杭州:中国美院出版社,1996.

[2]耿占春.叙事美学[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

[3]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M].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

[4]吴晓东.现代“诗化小说”探索[J].文学评论,1997,

(01).

作者简介:

黄英杰,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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