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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赎罪》中“男孩的消失” 的象征意义解读

2024-04-08陈娟

今古文创 2024年12期
关键词:赎罪象征

陈娟

【摘要】文学作品中象征代表观念,本质是从特殊对象和具象中经过直观和想象力的中介,与本体和永恒达到直接的沟通。文学作品中使用象征手法能够表达更多层次且更丰富的内涵,促使读者积极参与作品意义建构。在小说《赎罪》第二部分关于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战争书写部分,“男孩的消失”这一意象多次出现,贯穿始终。从表层来看,“男孩的消失”的这一意象揭示战争残酷的杀戮本质及对人们移情能力的腐蚀而导致的人性冷漠和残暴后果;从深层来看,“男孩的消失”一方面象征着小说另一条隐形叙事线索,暗示主人公罗比个人命运的发展和结局;另一方面象征着道德符号,带给主人公良知拷问和道德反思。主人公罗比结合社会现实和自身命运,对“男孩的消失”进行思考和反思,最终抵达“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的精神境界,实现了心灵上的救赎。

【关键词】男孩的消失;象征;战争本质;移情腐蚀;隐形叙事;道德符号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4)12-0019-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2.006

一、引言

英国剑桥著名文学杂志《格兰特》常以刊登名家名作的节选而享誉文坛,小说《赎罪》被选中的内容是第二部分。这一部分发生在1940年敦刻尔克大撤退前的两个昼夜之间,罗比是这一部分的主角。麦克尤恩以抒写个人怆痛为出发点,从罗比,这个从监狱里入伍且没有任何军衔的小人物的视角出发,将敦刻尔克大撤退的真实图景及在此场景下各类人群的生存状态,通过简约直观的语言向读者展示出来。

在这部分,“男孩的消失”这一暴力画面贯穿始终,并反复被提及。众所周知,战争中炮弹是不长眼睛的,它们对人类进行的是无差别的杀戮,而麦克尤恩反复让“男孩的消失”这一暴力画面呈现,目的是什么呢?麦克尤恩说过:“如果写暴力只为追求刺激,那它不过是色情而已。我认为,假如你严肃对待暴力——也就是说,无须滥情行事——你总是会给它注入某种探究的成分,因此你不仅仅是在展示暴力,而是在描写和探讨暴力……然而,在较大的格局中,你必定会让读者对情势持某种形式的批判态度。这背后总是有更宏大的旨意。”[1]98

基于此,在本文中笔者将从文本出发,从文学象征主义批评的角度,探究“男孩的消失”这一暴力画面背后所象征的个性化意义,从而理解“男孩的消失”背后更宏大的旨意。

二、文学作品中的象征

(一)象征含义

亚里士多德曾指出象征是“通过其形式或本质,与抽象的或不在场的事物产生思想上的联系的自然现象或者对象”[2]56。由此可见,一个象征的产生必须有两个平面:一个是感觉的世界,一个是观念的世界。简单地说,象征就是用具象表达抽象。在文学作品中,“象征”是指一些描述特定物品或事物的词语或短语,蕴含着超越本身意义之外的含义,有一般象征和个性化象征之分[3]。

一般象征是指在文学作品中,有些事物的象征含义在特定的文化里是传统且约定俗成的,比如孔雀象征骄傲,老鹰代表英勇,日升代表初生,日落象征死亡等等,这一类的象征是“符号、类型、标志的种类,或者用自然事物的形象或特性代表道德事物,比如狮子是英勇的象征”[2]57,这一类象征的具象和抽象是一个统一体,互为前提。这类象征手法应用于文学作品,其代表的含义已经被广泛接受,对于读者来说,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而在另外一些文学作品中,有些事物的象征意义是非常私人化,个性化的。歌德在《格言与反思》中,认为“象征把现象转化为一个观念,把观念转化为一个形象,因此观念在形象里总是永无止境地发挥作用而又不可捉摸,纵然用一切语言来表现它,它依然是不可表现的”[4],也就是说,象征传达观念,而最高意义的观念,是一种最高真理,是超验和超现实的,从不直接显示,只能诉诸象征。而且在传递观念时语言是无能为力的,“语言界定局限思想,而象征则表达思想的无限一面”[5]。

到了18世紀末期,随着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出现,象征的意义越发接近个性的象征,如斯达尔夫人曾认为要“将整个世界是做心灵感情的象征”[2]57。再到后来,波德莱尔认为:“在某些近乎超自然的心灵状态中,生活的深度将完全地在镜像中展现出来,看上去如此平常,就在人们眼前。它成为象征。”[2]18换言之,波德莱尔认为象征并不是一种语言的修辞手法,而是一种特殊的心境,具有暗示力的形象。

由此可见,作为文学创作手法的象征是作者观念和想法的显现,表达了语言未表达的内容,内涵丰富且不确定,可以代表无穷无尽的丰富意义,是一种高级神秘的语言。

(二)文学作品中象征手法的作用

首先,由于个性化象征不对应具体固定的事物,其所代表的含义具有多种开放性解读的可能,所以在文学作品中,这一手法被一些作家广泛运用到作品中,以表达更加丰富且深邃的旨意和内涵。如Herman Melville的小说Moby Dick(1851)中white whale,Nathaniel Howthorne的the Scarlet Letter, James Joyce的Fennegans Wake等等。

到了近现代,随着技术和物质的极大发展,各种新事物新观念层出不穷,文学作品中象征手法的使用更加个性化。例如在小说《赎罪》里面,《阿拉贝拉的磨难》剧本,克莱姆叔叔的花瓶,马歇尔生产的阿莫牌巧克力,等等,这些象征物品极具时代特点,在推动小说故事情节发展或是揭示小说主题方面都起到了奇妙的作用。

其次,作者运用个性化象征手法,可以积极调动读者参与小说的内涵发掘和意义构建。在文学作品中,象征的个性化和私人化会带来具象和抽象脱节的问题。当普遍公认的象征性或先验性的事物不存在了,读者就有可能只看到作品中具象的东西,很难看清它背后象征的东西。所以,通过对一些具体事物的个性化象征意义进行解读,读者能够发掘具象背后的深层意义,从而深刻理解作品内涵。如象征主义代表人物之一巴雷斯所说,象征是事物进行的对比,这种对比很多人是看不到的,是隐秘的;和平常的对比不同,象征对它进行的对比并不做出说明,它需要敏锐的读者主动参与:“只要读者进入了象征,这种比较就独自在读者的心灵中确立起来。”[2]57借助对个性化象征内涵的解析,读者可以领悟更高的存在,洞察事物真正的本质。

三、“男孩的消失”的象征意義解析

(一)“男孩的消失”的表层象征意义

1.战争残酷的杀戮本质

“呈现集体记忆的官方历史大多从正面书写历史事件,往往粉饰历史事件背后的暴力真相。”[6]敦刻尔克大撤退这样的历史事件也不例外。

正统的史料向来把二战中的敦刻尔克大撤退誉为一场军事行动奇迹,英国首相丘吉尔称之是一场蕴含胜利的救援行动[7],是“一场堪称奇迹的大运送”[8]。虽然英国官方也报道,这场撤退中“英军有68111人死亡”[9],但麦克尤恩认为在民族叙述中人们通常对这场撤退抱有相当美好的记忆,悖逆现实,上演一出滥情的戏码,“将普通士兵向海滩进发渲染为敦刻尔克‘奇迹;而实际的情况是“士兵和平民混杂在一起,惨不忍睹”[1]98,“到处都是令人颤栗的惨状”[10]165,“简直就是一场血腥屠杀”[10]193。麦克尤恩认为:“要是你描写敦刻尔克大撤退,就像我在《赎罪》中所做的那样,你就不能避而不写数以万计的人在那场撤退中丧生这一事实。”[1]98

然而怎样描述才能凸显这一个惨烈的事实,麦克尤恩有自己的创作理念:“在小说创作中如果能正确地处理细节,余下的则会顺理成章。”[6]他把这个“细节”锚定在“男孩的消失”这一意象上。

在小说中,“男孩的消失”对主人公罗比影响巨大,使其对过往的军旅生活和眼前的战争产生了深深的质疑。参军到部队本是罗比人生最重要的转折之一——他获得了自由,见到了恋人,可以重新开始规划后面的人生。但“男孩的消失”使他意识到,“杀戮成了冷冰冰工业中的一环”[10]175,“他们甚至会把一整舱的炸弹砸向铁道旁一个沉睡中的小村庄,而懒得去想里面究竟有谁”[10]175,“他们从来不必想自己行动的后果——一个男孩的骤然消失”[10]175。罗比曾经为英国皇家炮兵部队的干活速度、纪律性、日常训练及团队合作精神而自豪,但如今他看到的恐怖景象——树上挂着的男孩的腿——使他那种自豪感荡然无存,他开始觉得“这种纪律和凝聚力的作秀令人羞耻”[10]211,并认识到“战争中的杀戮是人类最大的罪孽”[11]。

麦克尤恩通过描写罗比对战争中一个“男孩的消失”的深刻反思,“解构了宏大的历史书写,消解了政治话语的常论,颠覆了军事行动的‘战争奇迹”[6],从而真实还原了战争残酷的杀戮和破坏本质。麦克尤恩“以他招牌式的冷静和精确的细节叙述,把战争的破坏力,残忍性和变态性揭示得一览无余,以文学这种形象的语言一次次挑战人的心灵忍受极限。”[12]

“男孩的消失”之所以能够在揭示战争的本质中凸现出重要的作用,是因为这一“象征”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和关联性特征。关于这一点,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在《政治家手册》中做过这样的阐述:“象征以半透明为特征,或者是个别中的特殊,或者是特殊中的一般……象征总是具有现实的特点,并使现实变得可理解;当它阐明整体,容许自己作为那统一体的一个活生生的部分,它是那统一体的代表(表征)。”[13]因此,一个“男孩的消失”在战争中可以代表千千万万男孩的消失,其本身也作为整体活生生的一部分而遭受了战争的蹂躏和迫害。

“男孩的消失”背后是无数生命的消失。“在路上,在沟里,在人行道上,他们看见日益增多的尸体……但是谁会在意呢……没有了细节,也就无法构成全貌。”[10]199如果读者能够充分思考和理解一个“男孩的消失”这一象征所蕴含的惨烈真相,就不难想象成千上万的在战争中丧生的人们所经历的种种非人的磨难, 从而也就能够理解战争残酷的杀戮本质。

2.战争对人的移情腐蚀

在迈克尔·斯洛特(Michael Slote)的移情理论中,“移情”(Empathy)主要指的是一种道德心理机制,是“一个行动者对于另外一个行为者的心灵状况尤其是情感状况的近乎等同的感受和体验,亦即一种基于感同身受的情感共鸣”[14]。斯洛特认为,“人类道德行动的理由便是移情,移情对道德的各个方面都有着基础地位。正常情况下,大多数人都有着中等水平的移情能力,不会做出残忍的行为。”[15]但据西蒙·巴伦-科恩(Simon Baron-Cohen)研究,在特定情景下,普通人的移情能力会遭受移情腐蚀而减弱,甚至达至零度移情水平,将他人视为物件而忽视他人的情感和思想。进而对他人做出暴虐行为,展示出人类的残暴。[16]

在《赎罪》第二部分,残酷的战争对人们的感官和心理都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强烈的求生本能使人们的注意力从关注自己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只关注自我的模式,只和物品产生联系,即使和人产生联系也只是把对方当成物品。当一个人全神贯注地追求自身的关切,共情模式就很有可能关闭了,移情腐蚀的后果也会体现出来。

例如,与罗比同行的两个士兵在面对树丫上挂着的一个“光秃秃的,齐齐从膝盖以下斩断的”小孩子的腿时表现出的冷淡和厌恶,正是体现了残酷的战争对人的移情能力的腐蚀。看到树上挂着的男孩的腿,罗比心里感到极度不适并剧烈呕吐。对罗比来说,普通人对一个挂树上的孩子的残肢无动于衷,这是“一个国家,一种文明就要在眼前崩坍”[10]的前兆。但与罗比同行的另外两个士兵只是“发出轻蔑的声音以表示厌恶”[10],由于见到太多类似的情形,他们拒绝为“男孩的消失”浪费感情,普通人本应具有的想象他人的感受和思想的移情能力,在他们身上得不到体现。

由于移情能力遭到腐蚀,两位士兵的道德行动便缺乏动机,他们可以任由小孩的残肢挂在树上不去理会,接下来一路上不顾罗比的伤势和心情,肆意开着罗比的玩笑,而且晚上酒足饭饱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在这样的情况下,罗比自身也不可遏制地产生一些自私的想法,比如,他虽然知道同行的两个家伙都是城里人,一到乡间就迷路,他们行军很依赖罗比,可是罗比却想“悄悄地溜走掉,让那两个下士听天由命去吧”[10]177。一路上两位下士的冷嘲热讽,使得罗比进一步加深了对他们的敌意,罗比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对他们负责了,“事实上,他敌视身边的每一个人。他只关心自己的存在。”[10]189

在横尸遍野的撤退途中,虽然随处可见“被炸飞的血肉,骨头和烧焦的皮肤”,但“大家都陷入沉思,默默无语”[10]187。这便是人们移情能力的丧失。当人屏蔽了对他人的移情能力,不再把他人看成与自己一样的人类的一员,那么就可能表现出任何残忍的行为。[6]人性在战争中受到极大摧残和扭曲,人与人之间充斥着暴戾和仇恨,个个变得“狂妄自大,不计后果”[10]221。

书中更极端的例子是,在海滩的一间酒吧,准备撤退的英国士兵们把战争的失利归结于英国空军作战不力,于是他们围着一个矮小的英国空军士兵进行肆意谩骂和殴打。他们认为,这个士兵要对所有的事情负责,“每一次失利,每一次战败,都由这个身材矮小的家伙所赐。”[10]221他们身上体现出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平庸的恶”,这种恶“最显著的特征是无思性,即作恶动机的缺失,思考能力的匮乏”[17]。

由此可见,与战争中“男孩的消失”一同消失的是不仅仅是鲜活的生命,更是人们对同类的悲悯移情能力和对问题的正常思考能力。“现代化技术战场是令士兵们移情能力趋于枯竭,催生‘平庸的恶的典型场所。”[6]

(二)“男孩的消失”的深层象征意义

1.隐形抽象的叙事动力

叙事作品作为一种话语系统,它的内部结构可以从两个向度进行分析:首先是历时性向度,即根据叙述的顺序研究各个单元之间的关系,一般文艺理论中所讲的结构主要是指这种历时性向度的结构关系;其次是共时性向度,研究内容各个要素在叙述顺序背后的内在关系。前者我们称为表层结构,后者称为深层结构。[18]

《赎罪》这部小说的表层叙事结构比较明显,三个部分不同的故事按时间和空间转换分别展开,脉络比较清晰。但作为一部“想去赎罪,但罪无可恕”的小说,其叙事结构不止停留在表层。在小说第二部分随着“男孩的消失”这一意象反复出现,联系整部小说进行解析,不难发现“男孩的消失”代表着一种深层的隐形叙事元素,暗示了主人公罗比的命运发展和结局,在推动小说叙事发展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象征着小说隐形的深层叙事动力。

在小说第一部分,昆汀家族两个双胞胎男孩的不告而别,这一事件触发了主人公罗比的命运多米诺骨牌,使其往后的人生陡然转向,走向一条难以预料的道路。当年的罗比虽出身卑微,家境贫寒,但单纯善良,志存高远,受到了命运之神的格外垂青——他获得塔利斯先生的资金支持,即将进入剑桥大学入读医学专业;他还捕获了塔利斯家大小姐塞西莉亚的芳心,即将开启美好的生活。然而昆汀家族“消失的两个双胞胎男孩”这一事件却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一把拉住了罗比滚滚前进的命运之轮。自此,一切开始往相反的方向行进——他被诬告入狱,作为“自由社会人”的个体存在自此消失,他先前所有对未来的美好理想和抱负瞬间化为了泡影,他的人生悲剧从此拉开大幕。

昆丁家族“双胞胎男孩的消失”直接导致现实中罗比作为社会人的个体的消失。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罗比蒙冤入狱,大好前程尽毁,在狱中过了三年半愚蠢幽闭的日子。罗比认为,自那时起,先于战争之前,“他的人生先毁了,接着每个人的都毁了”[10]190。因此在撤退中看到的“男孩的消失”这一惨烈的景象时,罗比意难平,不可遏制地想到了“另一个骤然消失的男孩,曾经属于他自己的那个消逝的生命”[10]176。

如果“男孩的消失”暗示着罗比曾经美好人生的消失,那么小说中另一位法国少年的“消失”则预示着罗比最终的命运结局。这位在撤退中遭空袭而遇难的法国少年年仅十五岁,相貌英俊,穿着白色衬衣,“衬衣口袋上别着一排自来水笔。”[10]197法国少年帅气的书生形象与当年在剑桥求学的罗比极其相似。另外两位士兵在埋葬少年的墓穴中唱起了跑调的赞歌:“四面受敌,全军覆没,放眼展望,吉少凶多。”[10]196这歌本是两位下士唱给去世的法国少年的,但却为罗比最终的命运提前做了预告:凶多吉少。其实在撤退中,罗比早就受伤了,且伤势很重,一直以来他都是在极力掩饰伤口,不让旁人看出自己有任何异常,因为他知道受伤的士兵不会被优先安排登船撤退。但伤势越来越重,罗比经常感到眩晕,当他跟着下士一起埋葬少年的时候,他自己也清晰意识到“不一会儿,男孩就消失了”[10]197。罗比最终在撤退的前夜去世了,严重的败血症夺走了他的生命。

2.拷问良知的道德符号

文学评论家亨利·詹姆斯认为,英国作家有“道德胆怯”,“他们讨厌对描述真实时会遇到的重重困难。因此他们常会十分胆怯,并且其作品的标志大体上就是在某些问题上保持谨慎的沉默。”[19]26英国的这种“低调陈述”传统(understatement),表面上是绅士风度,实际上是拒绝面对真实问题,逃避现实责任。这种深入英国民族机体细胞的“叙述综合征”在二战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国民作家”麦克尤恩在小说《赎罪》中对这种“叙述综合征”进行了严肃的反思。虽然他认为“一般而言,作家很难回答道德和写作的问题”[1]78,但“写作充满了道德意蕴,语言中储藏了道德价值,这是无法逃避的。”[1]78因此,在小说里,麦克尤恩借助罗比对“男孩的消失”这一象征的思考和反思,提出了人性恶之罪及战争之罪由谁来赎的道德问题。

作为黑暗人性及罪恶战争的最大受害者,罗比本已对人性失望至极,对人生不抱任何希望,但当面对“男孩的消失”这一惨烈画面时,罗比还是会感到恶心呕吐,会辗转难眠,会不由自主地思考:“你今天沒有杀人,可是对多少人的死你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10]232因此,“男孩的消失”这一意象对罗比来说不仅仅是一个生命的消失,更象征着一种道德符号,拷问他的人性和良知。

年轻时的罗比善良勤劳,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和崇高的道德感,对塔利斯家族有着深深的感恩之情。作为塔利斯家族仆人的儿子,罗比从小跟随母亲在塔利斯庄园长大,被允许和塔利斯家族的孩子一起玩耍,接受塔利斯先生的资助,去读书深造,并深得塔利斯家族大小姐的爱慕,他早已把自己看作这个家族的一分子。所以在得知昆汀家族两个双胞胎男孩夜里离家出走后,“消失的男孩”激起了他心底无限的同情和责任感,因为“他爱塞西莉亚,爱这对双胞胎,爱飞黄腾达,爱黎明的曙光以及黎明时分不可思议闪烁发光的薄雾。”[10]232经过一夜的寻找,罗比在一棵树下找到了双胞胎,并于清晨五点钟带回这两个小男孩。“一个男孩坐在他肩上,另一个牵着他的手,跟在他后面。”[10]15可是,等待罗比的不是众人的感激和夸赞,而是冰冷的手铐和警车。这次事件毁掉了罗比美好的前程,更摧毁了他的人生价值观。

在经历了这次变故之后,罗比明白无论自己如何努力,自己局外人的身份始终无法改变,阶层的鸿沟也是无法逾越的。渐渐地对这样的事他习以为常了,觉得它就跟家常便饭一样,曾经萦绕在心头强烈的道德感和责任心不复存在,他甚至变得有些自私,整个行军撤退过程中,“他敌视身边每个人。他只关心自己的存在”[10]189。当看到树上挂着一个“消失的男孩”时,罗比除了感到压抑和恶心,并没有想采取什么实际的行动;当看到空袭中一对说佛兰芒语的母子惊慌失措,不知如何自救,罗比知道他们被炸死是迟早的事儿,于是撇下他们,自己去逃生。经历了现实的残酷打击,罗比觉得自己已经“变得没有责任感,对往昔毫无印象,对未来摸不着头绪;要去哪儿,打算干什么,他一概不知,也不想弄明白”[10]216。

然而在海滩等待撤退的前夜,罗比因伤势严重而高烧不断,昏睡中他又再次想起路上“消失的男孩”,回想起自己曾经找到的“消失的双胞胎”,最终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一些“隐而未见的包袱”放不下。他觉得自己应该原路返回,“必须从那棵树上找到那个男孩”,“从软泥里把一块块烧焦的条纹布片和男孩睡衣裤的碎条拾起来”[10]233,然后把那位“可怜的,肤色苍白的男孩放下,给他举行一场像模像样的葬礼”[10]233。就像他曾经义无反顾地去寻找那一对失踪的双胞胎男孩一样,不计个人得失,也没有想过什么回报,只凭单纯善良的本性去做这件事情。他还为没能全力保护那对说佛兰芒语的母子而忐忑不安,他想亲自问问那位夫人,他对他们的死要不要负责。他希望妇人告诉他:“不,你没有罪。没有。”

由此可见,经历了人生那么多的至暗时刻,罗比曾绝望和愤恨过,也有过自暴自弃,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完全任由自己滑向深渊,他始终与内心的恶魔奋力斗争,以完成对自己因饱经蹂躏摧残而千疮百孔的灵魂的救赎,如他自己所说,“他只是想要找回自己”,找回那个充满正义感和责任感的自己;而当初那些人怎么对他都无关紧要了,他坚信自己会被昭雪沉冤,觉得自己甚至都不需要道歉或称赞。还他清白就已经足够,而后他就可以“找到塞西莉亚,爱她,娶她,毫无屈辱地生活”[10]199,他坚信自己的未来将是“一次再生,一次凯旋”[10]198。

四、结语

综上所述,文学作品中个性化象征代表观念,本质是从特殊对象和具象中经过直观和想象力的中介,与本体和永恒达到直接的沟通。而读者到达象征所暗示的观念的路径,不能依靠纯理性和逻辑,要靠读者感官的和情感的方式来获得。因此,象征的特点为读者解析作品内涵提供了更广阔的维度,能够鼓励读者积极参与作品深层意义的解析和建构。

《赎罪》作者麦克尤恩通过“男孩的消失”这一个性化象征确立了具体且特殊的对象,引导读者在接触作品时,先是用“男孩的消失”这一特殊意象唤起读者的某些感受,使读者在想象力的参与下,解读这一意象的表层意思及背后所蕴含的深意。“男孩的消失”从表层来说,代表现实中的双胞胎男孩失踪事件和战争中无数男孩生命的消失;但从深层次来看,“男孩的消失”象征罗比自身的多舛命运和战争的荒诞残酷本质。由“男孩的消失”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不断拷问着罗比的道德和良知,迫使他不断深入思考人性的复杂和战争的本质意义,最终于弥留之际在精神和道德上完成自我救赎,坦然接受自己不幸的命运,与之和解,决心重新以赤子情怀拥抱这个现实世界,以实现超越今生的生命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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