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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平凡的世界》:论生命体验的独特书写

2024-04-07陈辰

今古文创 2024年10期
关键词:生命体验平凡的世界路遥

陈辰

【摘要】《平凡的世界》描写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城乡的深刻变革,表现了路遥真实的生命体验和独特的书写方式,问世三十余年来经久不衰,被誉为“现实主义常销书”。在小说文本内部,《平凡的世界》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展现了童年、爱情、崇高等生命体验;在20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文坛上,路遥书写生命体验的方式可谓独树一帜,他避免了私人化的走向,力求创作公共文本,塑造真实朴素的作家形象,用觀照生命体验的方式接续现实主义的传统。

【关键词】《平凡的世界》;生命体验;路遥;现实主义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0-00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0.008

生命体验是历史关联域中个体生命亲历生活时产生的独特感受,它使文学创作的客体被感知,使文学创作的主体获得内驱力,它不独为路遥所有,但路遥创作时展现出的对生命体验的敏锐感知与高度重视却有别于其他作家,一定程度上构成了路遥的创作风格,这种特质在《平凡的世界》里尤为突出。

一、《平凡的世界》的自传性质

《平凡的世界》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路遥的生命体验与小说文本存在对位关系。提起《平凡的世界》,很多读者会重回那个雨雪纷纷的日子,看见校园南墙根下一溜排队的学生,馍筐里摆着白、黄、黑三种面馍。这个开头与路遥的人生有着明显的同构性,也为整部书铺展了一条以生命体验为基石的坚实道路。

路遥1949年出生于陕北清涧县一户农民家中,从小忍饥挨饿,在延川中学就读时只能吃高粱面馍,饥饿常常使他痛苦绝望,贫穷更给他带来了精神的重压。另外,由于家庭生活极度贫困,路遥被过继给伯父,他的童年体验与成长体验中带着“被出卖”的残酷底色,注定要使他产生一种无法适应周围环境的孤独压抑,形成阿德勒所称的“自卑情结”,这种情结同时是“成就背后的主要推动力”,路遥本人的奋斗经历就是“自卑成其为人”的结果。孙少平的境遇正是作家路遥生命体验的文学复现,当孙少平慌忙打捞乙菜盆底的剩汤,羞愤难当地闭目流泪时,那两颗泪珠浓缩了路遥在饥饿体验和童年体验中获得的生命体悟,顽强不屈、自尊自强成为孙少平生命姿态的初印象。

另外,孙少平与郝红梅失败的初恋中蕴含着路遥与林虹爱情往事的踪影,第三部中有关疾病与死亡的内容也与路遥积劳成疾的经历有关,如若从精神层面上纵观全文,《平凡的世界》又充溢着路遥的崇高性生命体验。路遥自称最熟悉农村和城市的交叉地带,他亲历了“跳农门”的艰辛往事,认为“我们最终要彻底改变我国的广大农村落后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改变落后的生活观念和陈旧习俗,填平城乡之间的沟堑”。在《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对侯玉英舍命相救,为女孩小翠打抱不平,拼命干活以至于满身疤痕却不屈服,在煤矿井下做着惊心动魄的工作却不退缩,然而他的精神并未迷失在花花世界,反而永远牵挂养育他的乡土乡亲……身处交叉地带的孙少平几乎完美复现了路遥的崇高体验。

二、公共文本的执着

笔者试图将“生命体验的书写”归结为《平凡的世界》的特质,却不得不承认20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先锋派也是以“生命体验”为创作旗帜的。同样是忠于生命体验的书写,先锋派极端强调个人,对公共性唯恐避之不及,在这个意义上,路遥的创作与先锋派发生了分歧,在基于生命体验的自传之上,路遥力求创作公共文本。

公共文本指“回应一个时代的公共问题,承载一个时代的公共记忆,并致力于具有社会共同体性质的表达的文本”。20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处在重要的历史节点上,三十余年来积压的“进城返城”历史问题未解决,路遥在这个基础上创作了《人生》,《平凡的世界》延续《人生》的思路,是对“农村青年的出路”问题的再思考。

另外,《平凡的世界》相当重视公共记忆。路遥的生命体验似乎具有双重性质,一方面它们都是作家的亲身经历,倾注了作家的主观情感与态度,另一方面则它们“取之于民”,具有公共性。《早晨从中午开始》中强调的“查阅报纸”就是颇有解读空间的行为,在八十年代,广播电台和报刊杂志是人们获取信息的重要途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指出,小说、报纸等文化商品以及由此而来的阅读行为,可以帮助人们了解远方的生活和知识,最终将一个个如同散沙般的个体,缔结为“血脉相连”的民族共同体。报纸实际上将读者、作者、小说整合成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平凡的世界》便承载了这一时期的公共记忆。

《平凡的世界》缺少社会共同体性质的表达。《人生》结局里的高加林“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实际上把人生问题抛给了这片土地,《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比前者走得更远,却不再向他者寻求答案或庇护,也不再将自己置于某个共同体中,他是作为个体的自己不断奋斗的。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复杂社会环境似乎已经消解了“时代的代表人物”的可能性,时代中心不再是集体化的领头人梁生宝,甚至也不是苦闷青年高加林,而是包括不同独特个体的时代群像,譬如外出闯荡的孙少平、坚守故土的孙少安、苦读求学的孙兰香等等,群像中的个体以各自的美好生活为蓝图,最终达到“奔小康”的共同目标。从这个角度上看,“历史与阶级意识”已不复存在,中国百姓的奋斗之路不再从属“重构社会的大逻辑”,而是“自身命运的小逻辑”,但这种依靠生活利益驱动的奋斗模式深深扎根于个人生命体验,反而有着更强的可理解性和可实践性,客观上推动社会整体的进步。矛盾的事实就是,《平凡的世界》或许缺少社会共同体性质的表达,却创造了一个成员共同参与、互相依存,向着个人目标努力最终殊途同归的庞大共同体。

由此,路遥既是同行者、亲历者,又是前辈、导师,致力于在公共层面上向读者传达观念性说教。在20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此举似乎是带着原罪的,它令人想起教条的现实主义话语,路遥并非对此茫然无知,他相当清醒地选择继承并改造现实主义传统,其切入点也在“生命体验”上。

三、现实主义的继承与创新

现实主义在八十年代遭受冷遇,其本质在于“真实性”受到质疑。李松睿提出“真”的辩证法,认为“如果现实是一个确实存在的对象,那么作为价值的‘真则是对不同视角所描绘的一系列现实画面的判断”。路遥对这一点有着相当清醒的认知。路遥并不否认现代派的价值,而是担忧其走向极端,反观“现实主义”,路遥同样指出其处于发展阶段,过去有些标榜“现实主义”的文学“实际上对现实生活做了根本性的歪曲”。路遥的高明之处在于避免感情冲动地夸大任何一种“主义”,而是试图对“真”做出辩证性的解释,从而重新赋予“现实主义”价值。那么,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该如何创作,其引以为傲的“真”又是何面目呢?我们可以从现实主义的发展脉络和路遥的创作实践中找到答案,其核心正在于“生命体验”。

(一)对“深入生活”的长期忽视

“现实主义”在中国经历了漫长且曲折的流变。由于历史的限制和国情的需要,“五四”时期的中国在吸取欧洲现实主义时侧重精神,而怠慢具体手法和艺术经验。此后现实主义文学在理想主义与机械反映之间摇摆,缺少作家的艺术视景,不能“从作家自己的生活体验所涌现,渗透着作家的思想感情气质,而又通过作家独特的构思表现出来”。

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口号传入后,左翼文学理论界探索新文学发展的正确道路,但还是没有强调作者“必须深入生活,写自己所真切体验过的有独特感受的社会现实”。1942年,毛泽东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得到了进一步的阐释,毛泽东从文学的政治教育功能入手要求现实主义,此举一方面使作品更加贴近工农民众新生活,发扬了一种扎根土地的“民族形式”,同时也对文学创作提出了某种主旨性要求,丁玲的《在医院中》真实表现了用现代观念改造小生产者意识的过程中所遇到的障碍,却因没有“写光明为主”而被视为异端,长此以往,这种对倾向性的强调会掩盖真实性,创作虽源于现实,但未必忠于现实。

(二)“观照生命体验”的现实主义

人们执着于探寻现实主义的“真实”,却恰恰忽视了“深入生活”去获得鲜活真挚的生命体验,路遥试图从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寻找突破口,他最终倚重的正是柳青的“吃透生活”,柳青蹲在皇甫村体察生活,路遥便提着行李箱到处“出差”,他们都通过这种方式保证了细节描写的逼真。

但脱去了柳青时代的政治滤镜后,路遥实际上更加深入地抵达了“生活”,例如同是描写雨雪,柳青在《创业史》的开头写道 “解放后的冬天比解放前的冬天暖和了”,路遙却在《平凡的世界》的开头写道“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如果没有什么紧要事,人们宁愿一整天足不出户”,因为在路遥的生命体验中,雨雪就意味着丰收,意味着农忙之中的短暂休憩,天气状况并不承担政治寓意。

再如,同是描写爱情,梁生宝和徐改霞互有情意,但改霞刚刚说出自己进工厂的打算,生宝“一下变得和她疏远了,眼光里带着不谅解她的神情”,生宝认为改霞背叛了农民,两人绝无可能结合,换言之,社会主义新人的革命热情是梁生宝心灵世界的基础,爱情只能为合作化事业提供助益,而不能成为任何羁绊,这未免不近人情。《平凡的世界》里的爱情桥段显然更接近真实人性,孙少安得知田润叶的倾慕之心,不禁“站在公路上幸福地哭起来”,他内心里既有被爱的惊喜,也有对往事的感慨,他不能回应润叶,理由不是“政治凌驾于人情”,而是“亲情重于爱情”,路遥紧接着解释了“现在说限制什么资产阶级法权,提倡新生事物,也听宣传说有女大学生嫁了农民的”——进一步证明孙少安的拒绝主要不是因为阶级的排斥,而是在情感上有损男性尊严,长远来看也无益于家庭和睦。

因此,柳青表现的是合作化运动的政治图景,而路遥至多以政治环境为背景,着重表现的是更鲜活也更具有普遍意义的生命体验。不过,如果将路遥的创作进行纵向对比,《平凡的世界》又在另一个角度体现出向柳青回归的趋势。《人生》中的高加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于连,他们的身上都凝聚着强烈的身份焦虑和现代性怨恨,他们一次次向着理想的方向发出怒吼:“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呢?”然而,当他们试图追求理想时又发现个人追求和传统道德相悖,《人生》的最后高加林重回故土,但跪在黄土地上忏悔并非高加林的结局,他会永远往返于城乡之间,也许终有一天走向于连的死局。《平凡的世界》似乎是对《人生》的再思考,主角们整理行装重新开始,他们也有着强烈的个人意识,却可以在社会中找到安放自己身体和意识的地方,留守故乡的孙少安自然不必说,一心闯荡的孙少平也在信中写道:“我们出身于贫困的农民家庭——永远不要鄙薄我们的出身,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将一生受用不尽。”饶有深意的是,这是一封寄给孙兰香的信,少平的一生或许止步于煤矿,但兰香的人生将在结局之后延伸到真正的大城市,成为才华卓越的科学家,路遥暗示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理想形象:她先是农民的女儿,再是科学家,她的根深深地扎在乡土里,她的枝叶却能够奔向现代性、奔向无边的宇宙。

这一点令笔者想起了路遥一直强调的“自我形象”:他先是农民的儿子,再是作家。这背后是毛泽东、柳青时代遗留下来一种写作伦理,即“阶级身份高于并决定了他的文化身份”,但路遥没有用阶级话语生硬地灌输这套伦理,而是尊重真实的生命体验,采用了温情的方式。路遥写完《平凡的世界》“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和庄稼人的劳动”,进而将自己归为平凡世界的一员,兰香读完信后也深深地陷入了回忆之中,她怀念乡土上或苦难或温情的往事,不是某种政治观念而是对生命体验的回顾牵起了她与土地的联系。《平凡的世界》对路遥来说首先是“自我教育”,路遥从自我的生命体验出发,充满激情地、真诚地向读者表明自己的人生观和个性,再以青年导师的口吻弥合自我意识、社会伦理、家国利益之间的裂隙。路遥没有抛弃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建构性,却让生命体验柔化了生硬的观念,充溢了空洞的理想世界,使现实主义的构架和方向落回坚实的土地之上,重新获得了“真”的力量。

四、结语

在20世纪八十年代文学潮流的裹挟中,《平凡的世界》无疑是一个异质性的存在,本文用“生命体验”提炼路遥的特质,为路遥以及《平凡的世界》的解读提供另一个切入点。《平凡的世界》凝聚了路遥的生命体验,小说文本具有明显的自传性质。在20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文学场中,路遥对生命体验的理解和运用具有独特性:第一,与先锋派相比,路遥并没有使个人走向私人,而是以个人生命体验为依托,创作能使读者共鸣,能向群众传达观念的公共文本;第二,路遥将生命体验与现实主义结合起来,克服了近现代以来现实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忽视“深入生活”的弊病,《平凡的世界》所体现的建构性和理想性虽然与柳青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相似,但他们达成目标的路径已不再相同,真挚的生命体验代替了僵化的政治话语,《平凡的世界》诉说的观念和理想不再空泛,反而充实可行。

《平凡的世界》问世至今已有三十多年,路遥对生命体验的独特书写织就了一张包罗万象的大网,在这里,自与他、个人与整体、生命体验与社会理想纽结成庞大的互动性架构,不断召唤着四面八方的读者与之共情,为之奋斗。

参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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