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上海交际花服饰文化与女性主体意识的萌芽
2024-04-03曹珺滢刘元风
曹珺滢 刘元风
摘 要:交际花作为晚清上海时尚的代表性群体,在对我国服饰变革发挥不容忽视的推动作用的同时,也带动了晚清以来女性主体意识的发展。文章以大量历史文献及画报、照片等为依据,在梳理晚清时代背景与此时上海的社会环境和时尚地位的基础上,综合采用文献研究、内容分析与跨学科研究等方法对晚清上海交际花服饰文化形成的原因及其具体特征进行解读。晚清时期上海作为全国时尚中心,交际花是此时上海时尚的代表群体,其衣着打扮给中国服饰文化的发展带来深刻影响。交际花服饰文化的产生既是晚清上海租界内特殊政策与环境下的必然结果,又是这一群体在其身份、地位、职业等影响下满足个体需求的主动选择。晚清上海交际花在引领女性服饰变迁的同时,也自觉或不自觉地打破了传统规范的束缚,对固有的女性身体观念、社会地位与性别角色等提出了质疑,其时尚的传播为女性提供了一种在安全范围内探索与表达自我的机会,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晚清;上海;交际花;服饰时尚;女性主体意识
交际花这一特殊职业女性群体在晚清上海包容开放的大都市社会环境下广泛地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并随着上海租界内娼妓业的繁荣与市场经济的发展成为了这一时期时尚的先锋。她们通过大胆创新自己的服饰装扮,率先突破了传统规范的束缚,并将中西方的服饰文化与思想观念相融合,推动着晚清以来我国女服时尚的发展。对于晚清上海交际花服饰文化的产生和传播研究,既是把握女服演变的基础,更是探索女性自我表达与重构的重要依据。目前学界已有某些针对晚清上海交际花服饰文化的研究成果,如张蓓蓓《“海派”妓女服饰文化探微——清末民初娱乐文化、“舶来”的摩登与审美情趣》、卞向阳《论晚清上海服饰时尚》等对晚清交际花服饰时尚所产生的社会环境做出了较为详尽的研究,殷红《“借来的时空”和“身体”的释放——晚清狭邪小说中的名妓服饰与上海现代性》、赵敬蕊《20世纪初上海女性服装变迁的研究》分析了交际花在晚清上海这一特殊时期与地域下的时尚引领地位并对其服饰文化得以形成的影响因素进行了一定研究。总体来说,既有研究大多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1)晚清上海交际花服饰文化产生的背景探析;(2)对交际花自身的时尚影响力分析;(3)交际花服饰文化引发的服饰外在变化研究。多数学者都着眼于晚清上海交际花服饰文化的外在表现及其带来的客观结果,但就其服饰时尚的多方面成因及背后的文化价值却少有系统性的论述,因此本文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尝试将晚清上海交际花服饰文化的客观表现与女性角色及自我意识相联系,以交际花服饰文化的动因及具体特征为切入点,归纳了使其得以生成的社会环境因素及特定人群身份、職业与心理需求,并分别从女服形制演化、服装面料与色彩变化、女着男装现象以及交际花服饰文化传播的影响出发,深入剖析了它们背后所折射出的女性主体意识的萌芽。
一、时尚中心的形成与交际花形象的传播
晚清上海自1843年开埠以来,便依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与开放的社会环境实现了迅速的发展。在外国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共同干涉下,上海成为了一个租界城市,并于1860年南洋通商大臣衙门设立时起,正式取代了广州成为我国最大的通商口岸。一方面,这里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处的大量移民、汇聚了多元的文化并促进了中西方频繁的交流,在纷繁的价值观念、思想文化等的碰撞与融合过程中包容差异、吸收多民族的异质文化,造就了晚清上海所独有的强大身份认同与兼容并蓄的“海派”文化特征。另一方面,随着国外资本的大量涌入,上海的商贸需求急剧上升、民族工商业逐步发展壮大,人口与财富一时间都集聚于此,城市建设愈发完善,成为全国性的经济与金融中心。
晚清上海开埠以来社会进步与经济发展的同时也为其在时尚领域的繁荣奠定了基础,这一时期的上海服饰时尚在中国服饰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移民城市里不同文化间相互杂糅,使得异国时尚得以传播;受商业社会追逐利润需要的驱使,商人们不断更新与推广时尚产品。在多重因素的共同影响下,从1860年代起,上海便逐渐取得了其在晚清的时尚中心地位,开始形成了独特的华丽纷繁、兼容中外、标新立异、迅速更迭的时尚风格,并于1880年代中期彻底摆脱了“京派”与周边城市时尚的影响,完全取代京师成为中国服饰时尚崭新的风向标。自此中国服饰时尚逐渐脱离了传统美学标准和服饰等级制度的束缚,接纳并吸收了西方的服饰体系,传统服饰与西式服装共存。在此背景下,人们也逐渐摆脱所谓持续、稳定和永久的思想观念及行为习惯的影响,开始追求某种短暂、自由且变幻莫测的生活要素,新颖奇异的服装成为人们实现自我价值、引起社会重视的媒介,对时尚的崇尚和追逐成为上海大都市特性并不断促使着上海服饰流行的推陈出新。
论及晚清上海的“繁华”则必须提到此时有关交际花的形象。随着租界城市里社会结构与道德标准的变化,服饰时尚传播的路径也发生了转变,原本仅由上层阶级影响下层阶级的传播模式已逐渐失效,相反,传统社会结构中居于中下层地位的人物一跃成为时尚的先锋,其中尤为显著的即为青楼女子及其服饰装扮,照相馆中留存下的大量照片便是例证(如图1、图2)。“时髦”二字最初在上海话里便是对装束靓丽的交际花女性的一种称赞,从1860年代开始,她们的衣饰就已逐渐成为追慕和效仿的对象。交际花们在服饰上不断地求新求变、标新立异,上至名门闺秀、下至女工佣人都被她们出众的形象与大胆的行为所吸引,故《十尾龟》中在论述晚清妇女服饰时写道:“静斋道‘那总是堂子里行出来的多。堂子里几个红倌人,都出奇制胜的想那新花样……样子好看的,大家就争着模仿。先前光是堂子里倌人,弄到后来连良家人都学样了。[1]”
1880年以后,上海租界中的交际花开始出现等级分化。《妓女史》中记载,此时的交际花们依据地位的高低被依次划分为女校书、长三、幺二、野鸡、钉棚等不同种类[2],其中“女校书”与“长三”皆属高等级的行列。与普通以交际为职业的女性不同,高等交际花们的衣着打扮更为奢华精美,同时也更受媒体所追捧和青睐,她们的形象成为都市时尚中最受瞩目的典范,在融汇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基础上发展出一种华丽而又奇异的时尚品味。
晚清上海交际花文化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并随着林黛玉、陆兰芬、金小宝和张书玉等一流交际花的出现和闻名而焕发出活力,对服饰文化产生巨大影响。《上海爱》中叶凯蒂提出,沪上交际花服饰文化的发展历程大致可划分为三个阶段:交际花们搬至租界前为第一个阶段,此时苏州仍是我国时尚的中心;自1860年代她们搬至租界内起,交际花们融合了北京、广东与西方的潮流元素,形成了一种新的时尚倾向;最后1880至1890年间,上海交际花正式成为整个江南地区,乃至全国潮流的象征,引领着时尚的发展[3]。交际花作为晚清上海的“新偶像”,她们的形象时常出现在报刊、广告等处,对时尚的影响力与号召力不容小觑。大致上,消费者的类别可被分为流行的创新者、流行的意见领袖、早期的服从者、大众市场消费者、晚期流行服从者,以及与流行绝缘或反应迟钝的个体,而晚清交际花作为这一时期时尚传播过程中最早的采纳者,实际担任了“创新者”与“时装领袖”的角色。作为时尚的创新者与时装领袖,她们不仅大胆地创新了服装的款式与搭配,更重要的是还创造了新的时尚概念并在尽可能大的范围中展示出来,使新奇的观念、服饰与规则进入大众视野,影响着晚清社会各界的众多女性。
二、必然与选择:交际花服饰文化的成因分析
首先,在西方资本主义与国内官僚买办资产阶级的扶持下,娼妓业在晚清上海再次复兴并迅速成为娱乐业中重要的产业,由此也带来了交际花生存空间与生活范围的拓展。晚清上海租界社会环境开放、市场经济繁荣,对娱乐业的宽松政策吸引了大量的新兴富商与高级政客,清政府有关节制消费与禁止娼妓等法律条例在此失去效力,奢靡的消费主义与活跃的娱乐文化成为主流,这也为娼妓业的繁荣发展及交际花的开放活动带来了契机(如图3、图4)。交际花们由于其边缘性的身份和社会地位,传统服饰禁令对其限制较轻,因而她们的服饰选择相对自由且时常更替、变化多样。上海租界内特殊的政策与环境进一步保护了这一群体的行为与形象免受限制,为其提供了相对包容的生存空间,使她们得以自由地进出公共场所并参与娱乐活动,接触上层社会的各界名士名流,近距离观察各类新事物、新文化,来自世界各地的华丽布匹与多元服饰现象都成为晚清交际花服饰的有力参照(如图5)。
新型交通工具的出现与运用亦为交际花服饰文化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这不仅拓宽了她们的活动范围,而且推动了交际花时尚风潮的散播。“近日西洋马车多减价出赁,青楼中人,晚妆初罢,喜作闲游。每当夕阳西下,怒马东驰,飚飞雷迈。其过如瞥,真觉目迷神眩。”[4]无论是马车的兴起,还是后来自行车的传入,交际花们都率先大胆地做出了尝试。它们在形成流动性传播时尚景观的同时也使交际花们摆脱了封闭固塞的静止空间,增强了其移动能力,转向更为广阔的开放空间。这不仅客观地改变了她们所处的时间和空间,而且强化了其身体对世界的参与和联结,因此可以说,交际花们的身体本身也伴随这一过程发生了巨变(如图6、图7)。
其次,晚清交际花服饰文化的形成也是交际花们的职业要求及时尚对其补偿作用的必然结果。一方面,晚清“交际”职业有着鲜明的商业烙印,为了维持生意兴隆,使嫖客们倾囊而出,交际花们不得不竭尽全力通过服饰妆容迎合顾客的审美趣味,并在此基础上不断地标新立异、推陈出新,以最新颖奇异的装扮满足顾客们的期待。另一方面,娼妓业激烈又残酷的竞争压力也不断鼓动着她们顺应潮流自我包装,以免稍有懈怠便声名皆无而被行业所淘汰。高等交际花的形象无疑是经过十分精妙的设计,她们不断更迭的时尚背后需要不计其数的金钱作为支撑。当衣着华丽、娇艳动人的交际花们活跃在都市最为繁华的公共场所时,她们的服饰实际成为了人们眼中最为独特的上海风貌象征,亦成为奢靡消费文化的一把标尺。
时尚对于晚清交际花而言也意味着一种救赎:既对其边缘性社会地位做出了补偿,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其内在的心理需求。格奥尔格·西美尔曾在《时尚的哲学》中指出,对于实现个性冲动与满足共性统一的矛盾需求存在于每一个阶级,甚至每一个人身上,而当这种需求在既定环境下难以被实现时,人们便会竭尽所能地探索新的领域以恢复平衡,这一新的领域表现在女性生活中便转化为时尚。对晚清上海交际花而言,时尚作为她们表达自我的手段,如同“阀门”一般,为其提供了将张扬差异与融入整体相结合的出口。尽管晚清上海租界为交际花们的活动提供了一系列有利条件,但卑下的经济基础与阶级属性决定了她们终究谈不上自由,边缘性的身份使她们难以融入整体,低微的依附地位并不允许她们在其他领域内张扬个性,因此时尚就成了她们表现自身特性与博得公众关注最为现实且有效的选择。此外,苏珊·凯瑟在《服装社会心理学》中还指出时装领袖这一角色的形成,可能和这一群体的表现焦虑有关,她们的衣着装扮在一定意义上是对其自我概念的塑造和强化,并通过对他人产生影响,进一步增强对自我价值与能力的认同,以此来缓解自身的的焦虑与不安[5]。这也就是说,交际花们通过对时尚的不断尝试与创新,在引领潮流风尚的同时也提升了自我评价,补偿了她们内心自我认同感的缺失。
最后,通过对晚清上海租界时代与地域环境的分析,不难看出,交际花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在不断弃故揽新、趋洋求变,在异质文化与外来商品的影响与助推下已然拉开了与传统的距离。由于她们自身的身份与职业特性,相较于普通妇女有着更为强烈的蔑视传统、摆脱旧习,甚至翻天覆地的意愿。距离是审美行为得以发生的基础,与传统的距离及对新事物的趋附无疑成为交际花服饰文化形成的重要条件,外来的时尚在此显示出巨大的吸引力与价值,帮助交际花们扩大了与封建、闭塞社会的距离,发掘并强化了其与众不同的特征。此外,交际花们长期受限于自身边缘性的依附地位,其身体界限——既“个体区别身体空间与其他环境的倾向”较为薄弱,因此更为强烈地试图通过尝试多种多样的服饰并创造新的搭配组合方式来形成某种身体的外在保护,进而获得一定的安全感。她们主动探索时尚的过程便是在增强自身身体界限的过程。尽管借助独特服装造型强化界限的理論仅是一种假设,但它同样为解释交际花服饰文化得以形成的原因提供了一种可行的思考方向。
三、交际花服饰变迁与女性的自我突破
(一)女服形制的演化与身体意识的转向
晚清上海交际花服饰文化的特征首先体现在其日趋收紧和缩短的服装形制及由此刻画出的女性身体造型。清代传统的女服宽大华丽、讲究细节,“穿在外面的是‘大袄。在非正式的场合,宽了衣,便露出‘中袄。‘中袄里面有紧窄合身的‘小袄,上床也不脱去”[6],在复杂的层次与繁琐的装饰中将女性包裹起来。至晚清时期,女服虽仍然受到传统服饰规范与审美趣味的束缚,但已逐渐开始脱离宽衣大袍对身体的遮蔽,交际花服饰更是率先大胆地对身体的展现做出了多样化的尝试,引领着时代风尚。晚清上海女服形制的变化主要围绕着衣摆的高低与廓型的宽窄展开,1880年代以来不仅在衣衫长短上不断变化,更在西方服饰强调形体审美观的影响下逐渐趋于合体。约自1900年起,上海女性服装,尤其是交际花服装,愈发紧贴身体、显现腰身,有时还会有意在衣摆边缘如领口、袖口等处露出一部分身体,富有情趣。具体来说,沪上交际花所引领的服制變迁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元宝领衣裤装(如图8)。元宝领形似中国的银元宝,高至两颊、紧贴下颌,传入上海后被交际花们广泛采用,以期保佑自己生意兴隆、聚敛钱财。上海交际花同时也是晚清女性裤装的先行者,原本深藏于裙内的裤子以剪裁合体的方式被单独穿着,有时还会稍露脚腕,形成了短衣配裤的新着装时尚(如图9),当时的文学作品中写道:“从前凡是稍有名望的倌人,这几天必穿百裥挂四大红绉裙,如今却把这条裙子灭去,只穿浅色裤子,愈显得触目妖淫,令人有世风愈糜之感。”[7]
传统女性服装华贵绚烂的面料与奢靡繁复的装饰实际只是一种父权社会之下遮蔽女性身体与弱化主体存在感的形式,它作为一种身体规训手段仅代表着人的身份、地位与阶级属性,“最终涉及的总是身体,即身体及其力量、它们的可利用性和可驯服性、对它们的安排和征服”[8],女性的自我意识与潜在欲望被淹没在一层层细节繁多的肥大衣衫之中。晚清交际花服饰文化的形成与传播打破了传统服饰长久以来对身体的禁锢,褪去了层层厚重的旧服,转而勾勒出女性的形体曲线特征,展现出女性身体魅力的同时也减弱了服饰对女性活动的束缚,使行动变得更加灵活方便,带来了自我的解放,“由繁琐而趋于简便者。亦足见文化之日进也”[9]。
(二)面料逾制及色彩僭越下的身份质疑
自古以来服饰艺术的形成和发展就与身份、权利观念及阶级等级意识密不可分。直至上海开埠前,人们的着装都始终无法脱离严格的服制条例的限制,因而通过衣装便能清晰地区分出人的地位高低,“古者贵贱有章,衣服有别,无敢惑紊者。羔裘豹袖者,望而知为大夫,褐宽博者,望而知为贱役。”[10]开埠后在西方文化的不断渗透下,原本的服饰等级制度在上海愈发松弛,作为新时尚先锋的高等交际花们更是在西方女性美丽时髦着装的影响下萌生出了逾越服制中身份贵贱陈规的决心,这首先便体现在晚清交际花服饰文化中豪华精致的服装面料上。交际花们的服装除了由其老板及上层统治者置办外还时常为权势显贵的狎客们所馈赠,因此她们的着装也成为维系风光、炫耀财富的工具,这为交际花服饰材料日趋高端昂贵提供了契机。服装的面料在极尽奢华上不断独辟蹊径,无论是国内传统高级面料,还是进口的华丽丝织品,都为交际花服饰所广泛采用,甚至在此基础上还附以各种繁复的工艺及装饰,百无禁忌地逾越了传统身份对面料使用的制约。
其次,清代对人们衣着色彩的使用也有着严格的规章制度,“贵者可穿绸绘彩绣服饰和裘皮装,可用红、金黄、紫等贵色,平民禁用大红、黄色,可用紫、桃红和各种浅色”[11],而晚清交际花在服饰颜色上却大胆僭越传统,抹去了服饰用色中的尊卑属性,将普通百姓在日常生活中无法使用的鲜艳色彩用作彰显魅力与引人注目的手段,毫不避讳地广泛运用。在大量的色彩中红色尤其被交际花们所衷爱,1916年《妇女时报》中对此有描述称:“此种之光怪陆离颜色于美术上不能占一毫之位置,今也不然。袜也,鞋也,纽扣也,手帕也,鞋头花也,束辫根之绒线也,环钏也,别针之宝石也,多采用大红矣,远望之,大有五月榴花照眼明之概意者。”[12]尽管红色在当时仍是一种隆重的贵色,但青楼女子们却无所顾忌地穿着红色衣装穿梭在各公共场合,此外原为男性恭敬地觐见师长时所穿用的栀子花黄色,也被交际花们用来制成了内衣裤,处处体现着她们在这个迅速变迁的时代中对阶级界限的突破与对身份标识的质疑。
(三)女着男装及对传统性别秩序的挑战
女着男装的现象在我国历史上由来已久,至晚清时期在交际花服饰文化的引领下更是蔚然成风。1897年《游戏报》上有文章记述:“前晚九点钟时,有某校书改装男子,身着熟罗接衫、铁线纱半臂镶鞋套裤,手执全牙扇,口吸吕宋烟,徜徉于四马路一带,东张西望,笑容可掬。”[13]晚清上海高等交际花借助男性服装丰富了时尚的选择,她们穿着男装自由地在都市间穿梭,以特立独行的方式树立着自己与众不同的形象,并借此拉开了自身与普通交际职业女性间的区别(如图10、图11)。
服装渗透进了性别角色塑造的过程,性别分野的背后暗含着不平等的社会关系与权力制衡。“因社会分配而造成的特权,显然经常对男性产生比较有利的结果。”晚清交际花女着男装的行为作为一种对固有的性别模式与社会秩序的挑战,既果敢地越过了男女性别之界限,又为女性社会角色的重新定义提供了一种借鉴,强烈冲击了男尊女卑的传统伦理道德观念。交际花们易装的目的一方面在于以猎奇的方式引起关注并取悦于人,另一方面则是试图通过“戏仿”与“表演”的方式寻求一种男性世界的权力感与自由感,体现着她们对多元化女性角色及气质的思考和演绎。尽管如此,晚清交际花的易装时尚本质却是一种无意识的表演,卑微的身份与阶级属性决定了她们的行为只是为狎客们所提供的奇特感官体验,无法具备彻底的颠覆性,仅能作为一种对性别身份概念的模糊变换影响着后来女性意识的萌芽。
(四)时尚传播中的自我表现与群体归属
在交际花服饰文化的变迁中,时尚的传播过程本身便对于女性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我们寻求专注于人和事的平静,也寻求旺盛的自我表现引起的斗争”[4],而晚清交际花所引领的服饰文化恰好在给予这一时期女性个体充分的个性差异与自由探索机会的同时也为其提供了安全、稳固的外部环境,换言之,交际花服饰文化的传播实际为女性最大限度地提供了个性化与社会化的兼顾,帮助女性形成和巩固自我认同,既能如同屏障一般,通过遮蔽和同一化使个体能够较为隐蔽且安全地在社会中活动,又能够通过个性魅力使个体引人注目。“人们可以用时尚来为自己获得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个体的身份特征,但与此同时它也可能凸显出一致性,因为时尚本来就是对某种清一色的东西的强化。”女性作为社会中的弱势群体,总是受限于规则所确立的能够被普遍认可的范围内,但正因如此,她们在顺应社会一般惯例以及大众普遍需要的基础上,更为强烈地探寻着那些能够使自身独特性得以发挥的可能形式。首先,在晚清上海交际花服饰文化的引领下,交际花及受交际花服饰影响的所有女性都在通过塑造别出心裁的时尚外表充分传达着长久以来被社会压抑着的自我个性,并借此强化自身与众不同的特性,满足内心对于差异和变化的诉求。另外,此时个体对于时尚的追随又暗含着人们对于所处的特定社会共同体中归属感的需要,其具体的表现便是晚清女性对于既定交际花时尚形式的普遍“模仿”,通过模仿,作为个体的女性将自己的行为纳入了集体的范畴,进而通过减轻个体责任感与羞耻感,为自己的选择找到庇护。最终,个性与共性走向了和谐统一,个体与社会实现了协调共存。
四、结语
晚清上海交际花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伴随着上海的繁荣和开放获得了某种意义上前所未有的自我释放,她们无拘无束地穿梭在大街小巷、出入于各公共场合,不断接触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新事物。作为融合了社会边缘性身份与都市娱乐生活聚焦点的多元分裂的主体,晚清上海交际花们借助服饰的语言在其饱受争议的职业领域中演绎着无尽的可能性,她们大胆地尝试个性夺目的衣装,其别具一格的时尚观念在包装个人形象、满足自我需求的同时也成为社会各界女性所效仿的对象,一方面推动着女性服饰时尚的进步,另一方面又在无意间颠覆了陈规旧习。尽管交际花服饰文化因受其主体经济基础及阶级属性的局限而仅为一种被用来展示和消费的本能行为的产物,但不能否认的是,交际花们在引领新式潮流的过程中不断借助服饰的力量传达着一种崭新的女性身体、地位及性别观念,她们在违背传统的过程中成为了新思想得以传递的纽带,不断探索着女性形象与身份的多元可能。
参考文献:
[1]陆士谔.十尾龟[M].长春:时代文化出版社,2003:9.
[2]徐君,杨海.妓女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23-24.
[3]叶凯蒂.上海·爱:名妓、知识分子和娱乐文化(1850-1910)[M].杨可,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36.
[4]虫天子,编.中国香艳全书:第四册[M].董乃宾,点校.北京:团结出版社,2005:2463.
[5]凯瑟.服装社会心理学[M].李宏伟,译.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2000:605.
[6]张爱玲.张爱玲散文全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18.
[7]海上漱石生.海上繁华梦(附续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759.
[8]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27.
[9]徐珂.清稗类钞:第13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4:6149.
[10]吴友如.吴友如画宝(下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2.
[11]张敏.试论晚清上海服饰风尚与社会变迁[J].史林,1999(1):47-56.
[12]虹.海上妇女新装观[N].妇女时报,1916-06-18.
[13]佚名.女扮男裝[N].游戏报,1897-09-20.
[14]西美尔.时尚的哲学[M].费勇,等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17:94.
作者简介:曹珺滢,北京服装学院服装艺术与工程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服装设计与创新。
通讯作者:刘元风,北京服装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服装设计与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