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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心悟》对经典方的“因地制宜”化裁特色探析

2024-04-02范雨桐李新华

江苏中医药 2024年2期
关键词:局方程氏香薷

范雨桐 李新华

(1.湖南中医药大学研究生院,湖南长沙 410208;2.重庆市垫江县中医院,重庆 408300)

程国彭为清代中期安徽歙县名医,其学上溯岐黄仲景,下达百家方药。《医学心悟》一书倾尽程氏三十载心血,言简而旨深,然其博引前贤方论之书目多未标明,至于化裁变通之法在书中更未明言。笔者发现,程氏《医学心悟》书中诸多对于历代名方的化裁,恰是对中医基础理论中“因地制宜”治则的具体应用及发展。安徽歙县位于皖南山地,属亚热带季风气候,终年温和湿润,冬无严寒,而诸多古方始创并适用于北方,若用于东南则宜以“因地制宜”原则灵活化裁。但纵观全书,明言以“因地制宜”用药之论述仅有首卷加味香苏散及麻黄汤两处,而其余化裁均未言明。故本文选析数首名方之“因地制宜”化裁特色,以期为当今临床遣方用药提供参考。

1 外感方举隅

《医学心悟·首卷》[1]17云:“东南之地,不比西北,隆冬开花,少霜雪,人禀常弱,腠理空疏,凡用汗药,只须对证,不必过重。予尝治伤寒初起,专用香苏散加荆、防、川芎、秦艽、蔓荆等药,一剂愈,甚则两服,无有不安。而麻黄峻剂,数十年来,不上两余。可见地土不同,用药迥别。”文中“香苏散”出自《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简称《局方》)[2],此书选方以辛燥为特色,辛味走散,燥可祛湿,此类药物多芳香温热。《医学心悟》所载之解表方仅有《局方》香苏散、香薷散,而不录五积散等过于辛燥之方。程氏将两方分别化裁后命名为加味香苏散、四味香薷饮,此类化裁方在原方方名前添加“加味”“四味”字眼,与原方对照后不难鉴别,但另有一类化裁方保留原方名不变,此类方中细微加减变化更值得玩味,笔者详述于后文。

1.1 加味香苏散

1.1.1 代麻桂二方,药稳而效 《局方》香苏散由香附、紫苏叶、陈皮、甘草组成,此方解表之力弱,仅有紫苏叶一味。程氏加以荆芥、防风、秦艽之疏风,川芎、蔓荆子之活血利窍,故加味香苏散宜用于气滞、风邪所致之外感表证。方中香附、陈皮、紫苏叶、川芎、荆芥皆能理气,且味辛气香而不至于过热,荆芥、防风解表之力和缓而无过汗之弊,蔓荆子取其轻浮之性,能清利头目而止外感头痛。

北方之人以寒水为事,肾水素盛,阳气潜藏,冬日感寒宜使用《伤寒论》《局方》诸方之辛散;南方之人腠理空疏,阳气浮动,若以麻黄峻剂非唯过汗之弊,亦恐拔动肾根。故程氏以加味香苏散解表,此方较之麻桂剂和缓,加味方中仅川芎一味稍显温燥,但用量仅五分,可增强原方解肝经气血郁滞之功。故程氏明言此方“代麻桂二方,药稳而效”。

1.1.2 以赋性之偏,释肝肺之异 昔贤丹溪治六郁中气郁、血郁、热郁均选用香附、川芎二味[3],程氏加味香苏散亦含香附、川芎,此二味均可升可降,但在诸风药引领下,全方药势趋于升散,主入肝经。仲景麻黄汤中麻黄、桂枝、苦杏仁皆以宣降,主入肺经。同为外感风寒常用方,加味香苏散诸药功专木郁,而仲景以麻黄入肺则泄金郁,何也?如《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阐释地域与形体禀赋之异:“西北之人金水,象金方水肥,人方正肥厚,东南之人木火,象木瘦火尖,人多瘦长尖小……北人赋性沉厚……南人赋性急暴……”[4]142南人性急,将军之官不得疏泄,此为木郁可达之;北人禀赋沉厚且腠理致密,北方严寒,寒性收引,寒邪致肺气闭郁,此为金郁则泄之。

在此体现“因地制宜”之内涵不仅指气候寒暑炎凉,且有一方水土孕育一方人禀赋、性格之偏性,遣方用药亦需考虑于此。引申至地域饮食特点、风俗习惯等,辨证论治时均需斟酌,因时、因地、因人制宜不可截然划分,而应综合考虑。

1.2 四味香薷饮——佐之甘缓,以护津气 程氏论《伤寒论》麻黄汤:“此方不宜于东南,多宜于西北。西北禀厚,风气刚劲,必须此药开发,乃可疏通,实为冬令正伤寒之的剂。若东南则不可轻用,体虚脉弱者受之,恐有汗多亡阳之虑。”[1]63程氏畏麻黄汤峻猛不敢轻用,故以加味香苏散代之;而在使用被誉为“夏月麻黄”之香薷时,除需对应无汗、心烦等症外,程氏亦以配伍缓其辛散。《局方》香薷散为风冷吐利之要剂,由香薷、厚朴、白扁豆组成,散剂中香薷用量最大为君,程氏化裁时削弱香薷之比例,并加入炙甘草五分,命名为“四味香薷饮”[1]134。因厚朴破气、香薷香窜,用于人禀多壮实之西北则可,若东南之人现此证,则应佐以少许甘草之甘缓,以避免过汗伤津气之弊。可见,程氏创方及选方皆能兼顾地域风土,尽用方之权变。

1.3 化裁萎蕤汤

1.3.1 表邪蕴热,风药润剂代麻黄 萎蕤汤出自《外台秘要》引《小品方》,其组成为萎蕤、白薇、麻黄、独活、苦杏仁、川芎、炙甘草、青木香各二两,石膏三分[5]。原文因冬春外感发热,头胸痛、腰背强,若仅有此症,拟羌活、防风、麻黄等辛温解表即可,但若同见头眩、喉咽干、舌强、心胸痞满,则为表邪未解、内热壅闭之象,故参以萎蕤、石膏以清热。

程氏总结此证病机为“表邪蕴其内热”,处以原方萎蕤汤去麻黄加秦艽[1]106。此处以秦艽代麻黄,一则因程氏认为此证多见寒邪在表但闭郁不甚,二则以风药之润剂发散不伤津气。而在后文附方处,程氏以防风代麻黄,药后注文言“用此以代麻黄为稳当”。这是程氏慎用麻黄思想的再次体现,前文已提及东南“人禀常弱,腠理空疏”,防风、秦艽皆为润剂更宜南方,亦如程氏云:“地土不同,用药迥别。”

1.3.2 病、证皆同,南北组方尚有异 在后文萎蕤汤附方处,程氏对原方药味及剂量都进行了调整,但方名不变[1]106。程氏除不用麻黄外,又增性微寒之干葛一味,解表并能生津,且程氏使用羌活、防风、川芎、木香的剂量皆不及萎蕤、石膏、葛根,较之《小品方》萎蕤汤原方,程氏削弱了辛温药所占比例。

孙思邈以萎蕤汤治“温风之病,脉阴阳俱浮,汗出体重,其息必喘,其形状不仁,嘿嘿但欲眠”[6],程氏化裁方亦从之。二方非但同名,且二者病、症、证同,但从用药差异而言,以方测证似可推知程氏遇此证时里热更甚于孙思邈所载风温,此亦为同病异治之理,二者仅有用药细节之异。从广义而言,程氏化裁方去温而增寒并非偶见,如本文后文所析诸方等,均为明证,惜程氏均未言明。笔者推测,盖南北之人非唯体质刚柔之别,亦有寒温之别,如张璐[7]云:“以东南水土孱薄,虚阳属动,肾水易亏……”水亏则火寡于畏故火胜,故用药偏于寒,此亦用药之从权。而今交通便捷,求诊患者来自南北各地,如上述萎蕤汤同名二方,病、症、证皆几近相同但用药细节尚且有异,现今医者处方时更应运用“因地制宜”原则斟酌用药之寒温细节。

2 杂病方举隅

2.1 化裁生铁落饮——减辛散风药,增苦降之味 生铁落饮本出自《素问》,明代《证治准绳》同名方在此单方基础上加味,亦治狂证,除生铁落外,其组成尚有:石膏三两,龙齿、白茯苓、防风各一两半,玄参、秦艽各一两,后入竹沥一升[8]。生铁落与石膏、龙齿皆质重,下气逆以治“阳厥”;茯苓甘淡入心安神;防风、秦艽皆入肝,为疏散之风药润剂,可解阳气怫郁。全方重坠下气,辛散开结,苦寒药仅玄参一味。而程氏生铁落饮则以天冬、麦冬各三钱为君,滋阴润燥之意不言自明,且全方并不用疏散之风药[1]200。程氏总结此证病机为“痰火结聚”,加入胆南星、石菖蒲、橘红开涤痰结,连翘、贝母清散热结,其余以钩藤平抑肝阳,远志、茯苓、茯神、丹参、朱砂安心神。

显然同名生铁落饮,二方药物组成差别较大,病机亦异。同为木火上逆,二方共用药有:生铁落、玄参、茯苓。《证治准绳》臣以质重之味折肝气亢逆并助肺气肃降,又有二味风药之辛散,若用于北方气实、腠理致密之人气壅尤宜,此方较程氏方偏于气分,病位更浅。《医学心悟》臣以润药补养金水,壮水以制阳光,稍佐以苦寒泻火之品,病机以真阴不足,木火上逆,耗液成痰,痰热结聚,用于东南体弱质燥者病狂尤宜。故同祖《素问》之生铁落饮一方,程氏化裁方与《证治准绳》同名方比较,恰能体现南北地域用药特色。可见,同为狂证,辨证亦当因地制宜:肝体阴用阳,若于西北体实之人“用阳”太过,臣以重镇降逆,佐以疏散气机,重在助金以平之;若于东南质弱之人“体阴”不足,无以制阳,则重在臣以滋阴降火,佐以开痰散结。

此处程氏生铁落饮较之《证治准绳》同名方化裁思路为增润燥、舍开结,与同为江南医家的朱丹溪在《格致余论》中的观点相同:“愚恐西北二方,地气高厚,人禀壮实者可用,若用于东南之人,与热虽盛而血气不实者,虽得暂通,将见脾愈弱而肠愈燥矣。后之欲用此方者,须知在西北以开结为主,在东南以润燥为主,慎勿胶柱而调瑟。”[9]此化裁、用药特色在《医学心悟》全书中亦多次出现,如便秘门中程氏未载入麻子仁丸,治疗老年虚秘时仅以四物汤合松仁、苁蓉等润燥之品。可见丹溪与程氏均处东南,均有相似的因地制宜思想,学习时当互参。

2.2 心痛门诸方,舍温燥兼疏厥阴

2.2.1 化裁清中汤——非独中焦,兼解肝郁 《医学心悟》清中汤与明代《证治准绳》所引《医学统旨》清中汤皆为清中焦、解郁热所设,故沿袭方名不变。《医学统旨》清中汤药物组成:栀子、黄连各二钱,陈皮、茯苓各一钱半,半夏一钱,草豆蔻、甘草各七分,生姜三片。程氏清中汤药物组成:香附、陈皮各一钱五分,栀子、川楝子、延胡索各八分,炙甘草五分,黄连一钱[1]156。程氏在《医学统旨》清中汤基础上保留了苦寒药栀子、黄芩、黄连,去小半夏加茯苓汤及草豆蔻,合以金铃子散(川楝子、延胡索),并使方中香附、陈皮用量为最大。

详观《医学心悟》清中汤原文:“舌燥唇焦,溺赤便闭,喜冷畏热……脉洪大有力”[1]155,辨证当属实热,再与燥热药物无异于抱薪救火,故舍去半夏、草豆蔻。若以地域饮食论之,如张景岳[10]云:“奶酪之内湿,则西北尤多也”,此二味之温燥,正宜于寒痰食积停滞中焦之症;若以气候炎凉论之,北方人李东垣专为秋冬寒凉复气所设二方(草豆蔻丸、神圣复气汤),均含此二味。故清中汤原方取少量半夏、草豆蔻之辛散,可解客寒犯胃火痰热壅滞中焦,如《症因脉治》所述外感胃脘痛“后用清中汤,以清里热”[11]。而程氏所处东南之地“隆冬开花,少霜雪”,且“人禀常弱”,若无感寒或痰食停滞,则此类温燥辛散之品当斟酌舍去。

程氏清中汤疼痛性质为“或作或止”,再结合后文“治热厥心痛”[1]156,恰与《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金铃子散“治热厥心痛,或发或止”[4]91相符。此热厥之“厥”字在此可作“肢厥”解,则病机为气机郁滞;“厥”字亦可作“气逆”解,则因肝郁化热而有上逆之势,故程氏清中汤之郁热病机主要为肝郁化热。北方人性格粗犷直率,而江南人细腻内敛,遇事多思多郁,且东南之地本属木火,肝失调达更易气郁化热,故程氏以金铃子散合香附、陈皮解肝郁化火,且方中香附、陈皮用量最大,故较原方更入肝经。

2.2.2 化裁手拈散——去草果加香附,功专流行气血 手拈散出自《是斋百一选方》,治脾痛,药物组成为草果、延胡索、五灵脂、没药,四味等分[12]。程氏化裁后亦为四味:香附、延胡索、五灵脂、没药[1]156。香附、延胡索活血兼能行气,五灵脂、没药散血化瘀。化裁后温性较原方减弱,四味皆入肝经,功专流行气血,而肝主疏泄、藏血,故治血积心痛尤宜。原方中草果芳香气雄,专入脾胃,温燥之性甚于前述清中汤原方之草豆蔻,宜于寒湿之地,如《素问·异法方宜论》所述:“北方者,天地所闭藏之域也,其地高陵居,风寒冰冽,其民乐野处而乳食,脏寒生满病,其治宜灸焫。”[13]24外用艾灸或内服草果等辛燥药物,法异而治同,阴虚血燥者均应慎用,且程氏所住之地冬日较暖,故舍去草果不用。

2.2.3 化裁沉香降气散——再合金铃子散,增沉降之力 程氏所载沉香降气散与《局方》沉香降气汤方名仅汤散之异,因宋朝流行煮散,故《局方》此方亦实为散剂。《局方》沉香降气汤以香附、沉香、砂仁、炙甘草四味组成,而程氏在此基础上加以金铃子散川楝子、延胡索二药,且于方中剂量最大为君,再合以专入肝胆之香附,故化裁后疏达肝气之力显增。且程氏较原方增加了散剂中沉香占比,合川楝子之苦寒可解肝郁化热,亦可引热下行,故化裁后降气之力显增,与“沉香降气”之名似更贴切,重在治疗肝气滞所致之心痛。此处化裁特色及所含的因地制宜思想较前文中同为心痛门的清中汤、手拈散相似,故不赘述。

简要总结上述三方化裁后的明显共性:其一,化裁三方归经较原方更入厥阴,均重视疏达肝气,亦与前文所引“东南之人,木火象……南人赋性急暴”的地域禀赋特点相符;其二,化裁三方温性较原方减弱,或寒性较原方增强,与南方气候偏温而少霜雪的气候特点相符。

3 结语

程氏于三十年临证中品悟经典,用经典之法而变易经典之方,惜乎载方均未标明原书出处,但从诸多经程氏化裁前后的方剂对比中,亦可窥见中医基础理论中“因地制宜”特色的临证践行。于外感方中,程氏慎用辛温发汗之品:化裁《局方》香苏散代仲景麻桂二方,入炙甘草于《局方》香薷散,以防风代《小品方》萎蕤汤之麻黄,并精细调整原方用药比例,使其结构更适用于东南之地;于杂病方中,程氏生铁落饮不拘于《证治准绳》《素问》同名方之结构而参以滋阴涤痰之法,程氏将《医学统旨》清中汤、《局方》沉香降气散、《是斋百一选方》手拈散分别化裁为同名方,化裁三方较原方更重疏达肝气且温性较原方减弱,与南方气候及禀赋特点相符。分析其化裁特色并参悟“因地制宜”治则,对当今临床辨证用药颇有指导意义。

此外,前文述程氏在同一病证中多以去温增寒化裁方剂,但同一疾病又有南方反用温药、北方反用寒药之权变。若南人因外邪所致阳气暴脱之中风急症,则应峻补阳气,如程氏于中风门所述:“然予自揣生平,用附子理中治愈者甚多,其用牛黄丸治愈者亦恒有之,惟三化汤一方并未举用。此必天时、地土、人事之不同。”[1]125可见南人“肾水素亏,虚阳易动”者虽多,但亦可见阳伤,虽津液大泄、肾水本虚,仍应复阳,此处伤阳脱证则更应峻补并收敛阳气。程氏此语亦是对《素问·五常政大论》“西北之气散而寒之,东南之气收而温之,所谓同病异治也”[13]150的诠释。西北气候寒凉,风气刚劲,人禀壮实,若因中风所致腠理郁闭而化生里热,则治以三化汤,外有羌活辛温开散,内有小承气汤清热攻下,宜于邪气内实。但东南人群形瘦质弱,腠理空疏,而风性善行,因卒受外风所致汗出肢厥而正气暴脱,则治以温药附子理中汤,宜于阳气内虚。故临证应将大范围的地域特色与具体的辨病辨证相结合,而不应以地域属性简单区分疾病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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