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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重情境:数字视听文化中的身份构建与认同疏离

2024-03-26张梓轩李政

编辑之友 2024年2期
关键词:流媒体

张梓轩 李政

【摘要】数字视听媒介及其文化的发展创造了新的情境,推动用户产生新的媒介实践,但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和现象,即情境生成逻辑向流媒体用户让渡的转变、情境功能作为交往工具的偏移,以及情境秩序在去公共性过程中权力再结构化的取向。其中隐含着情境之于用户身份构建的二重性:一方面,流媒体用户依据情境构建身份,身份的构建过程进一步激发了情境的创造;另一方面,这些被构建的身份呈现出去情境化的流动趋向,造成了身份与认同的疏离。对此,文章在厘清数字视听文化新情境特征的基础上,阐释流媒体用户基于身份的情境互动过程,以及身份认同疏离的成因及危机。更进一步,文章尝试将新媒介—新情境—新行为的线性模式延展为更具解释力的用户主导循环模式,并提出通过共识的凝聚、公共性的重拾和共同体的重建,推动数字视听文化的良序发展。

【关键词】数字视听文化 流媒体 媒介情境论 身份构建 认同疏离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4)2-021-08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2.003

作为一种底层性的驱动力量,肇始于20世纪末的数字化进程深刻改变着当下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视听文化同样在新技术的推动下实现着面向数字化的转型,即转向以数字媒介设备为物质介质存在并表现的媒介文化。[1]作为数字视听文化的重要技术基础,将不间断的信息流由内容生产者向终端用户实时传输的流媒体,[2]不仅提供了这一数字文化的基本语法规则,更凭借操作门槛低、实时在线交互、开放共享的技术特征,推动着数字视听文化愈发成为一种以用户深度介入为内涵的参与式文化。《第52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3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79亿人,其中,网络视频、短视频用户规模分别达10.44亿人、10.26亿人,网络直播用户规模达8.84亿人,占网民整体的82%。[3]如此庞大且处在持续增长中的用户规模,繁荣了数字视听文化的生态,也改变了其文化产品和意义的生产、消费、传播逻辑。与此同时,在数字视听文化的背景下,脱胎于以往大众意义的流媒体用户获得主导解释权,占据了数字视听文化运作环节中的核心地位,用户身份也随其身处情境的变化和话语权的获得走向了新的构建和确认过程。

对于身份的讨论,是多学科交叉视域下的一大焦点议题。心理学学者认为,身份是个体在交往中建构的角色。社会心理学的相关研究则主张,身份是个体自我概念的一部分,强调社会对于个体身份的构建作用。此外,身份也被视为政治工具和权力象征。而传播学在此议题上的关注重点,一是媒介、媒介环境以及相关的传播活动如何影响传受主体的身份构建和认同过程;二是传受主体的身份对于传播各流程、环节和效果的影响,以及对信息交往的影响。從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些理论观点均肯定了身份并非主体的本质属性,且是在各影响因素共同组成的情境的作用下构建而成的。在媒介环境学派代表人物约书亚·梅罗维茨看来,情境可以被看作信息系统,即“将其作为接触社会信息的某种模式,作为与他人接触的行为的某种模式”。[4](36)他基于电子媒介背景提出的媒介情境论,融合了英尼斯和麦克卢汉的媒介时空观,也批判地继承了戈夫曼的拟剧论。该理论建立起了新媒介—新情境—新行为的阐释路径,指出电子媒介很大程度上消解了物理地域所形塑的时空观,推动情境的分化、重组与融合,并通过创造新的信息环境催生新情境,进而改变媒介使用者的行为和社会角色。

当下,数字视听文化带来了物理时空的全面崩塌,流媒体用户、数字视听媒介、媒介情境间的关系都有了不同以往的显著变化,这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梅罗维茨的媒介情境论所能涵括的解释边界。随着流媒体用户逐渐在数字视听生态中掌握主导权,其身份的构建和身份认同的归属,影响着数字视听文化的演进方向。但这一复杂且矛盾的过程尚待进一步讨论和廓清:一方面,数字视听文化强化了用户身份构建与情境之间的联系,井喷式涌现的新情境带来了身份多样性的大爆炸;另一方面,用户主体意识的激发,以及数字视听文化本身所具有的现代性特征和孕育的后现代性特征,又疏离了身份与其情境间的联系,使得去情境化的、意义解构式的、弱连接般的流动认同型构出相背而行的另一番景象。身份建构与身份认同间的脱钩,成为数字视听文化中不可忽视的一大潜在危机。对此,本文试图从梅罗维茨的媒介情境论出发,厘清数字视听文化所架构的新情境特征,并讨论以下问题:流媒体用户如何据此重新构建自身的身份?为什么产生身份认同的疏离?更进一步,本文尝试延展媒介情境论的阐释路径,反思数字视听媒介与人的深层关系。

一、再思情境:数字视听的情境特征与身份问题

2023年,是直播流媒体首次登录互联网以来的第30年。[5]当下,以流媒体为代表的数字视听媒介颠覆了视听产品的传播和体验方式,在数字技术革命的支撑下,其驱动着数字视听产业的发展。放眼全球,作为流媒体市场先行者的奈飞拥有超2亿的付费用户,迪士尼、亚马逊、华纳等实力雄厚的商业公司,以及CNN、HBO、BBC等传统电视服务商也同样在流媒体市场吸引了大批用户。数字视听产业的跃进改变了媒介格局,美国流媒体业务份额于2022年7月首次超过有线电视。[6]而在中国,《2021年全国广播电视行业统计公报》显示,中国的互联网电视(OTT)用户数已达到10.83亿,视频付费用户达7.1亿。[7]

与产业增长同步变化的是,视听文化的内涵和外延在数字化背景下迎来转型,呈现出不同于以往媒介文化的全新特征。尤其是随着家庭智能电视设备及移动智能通信设备的普及、各类流媒体平台的创新和海量用户的卷入,数字视听文化已成为也将持续构成人们生活中难以回避和忽视的一部分,为用户的身份构建、自我呈现以及社会交往等日常实践不断创造新的情境。

1. 数字视听的新情境

以流媒体为技术支撑的数字视听,既具有鲜明的技术指向性,亦有浓厚的人文色彩。鉴于此,可从技术和文化两方面出发,尝试归纳数字视听新情境的主要特征。

(1)从技术维度看,首先,数字视听的传播很大程度上突破并重组了时空。不同于传统视听媒介所遵循的线性模式,数字视听不仅消弭了时间对视听内容编排的限制,还赋予了用户通过倍速播放、进度拖拽、故事交互等方式重组时间的能力,将原来单纯的观看行为推至更多元化的使用行为。[8]而在空间维度上,数字媒介一方面驱逐了物理空间的枷锁,另一方面则通过虚拟现实技术让消失的地域得以重现,构建出类似真实情境的媒介空间,用户间的互动形成了类社会交往关系。

其次,数字视听的技术手段呈现出移动化、平台化、智能化和匿名化的特点。移动化技术让“永久在线”和“永久连接”成为现代人新的生活方式。[9]其平台化特征驱使用户基于不同的平台特征构建迥异的数字身份,而技术的智能化发展则大大降低了这一构建成本,激发了身份构建的多样性,且基于智能算法推荐让有着相似身份的用户得以聚合。与此同时,数字空间的匿名化特征则让数字身份与现实身份出现分离,传统社会情境下的情感、道德和法律约束变得相对宽松。

再次,数字视听所营造的感官刺激更趋全面和沉浸。得益于虚拟现实等技术的发展,数字视听构架起了基于数字符号互动的影像世界,视觉、听觉、触觉等人们日常的感官体验被整合进其全感官沉浸的认知模式之中,其以经验世界为依据,又为虚拟的数字符码所笼罩。[10]虚拟和真实在此趋于模糊,构成一种被称为 “真实虚拟”的情境,使用户对自我身份的归属和认同日趋迷失。

(2)从文化维度看,数字视听则进一步昭示了用户的主导逻辑。媒介理论家马克·杜兹曾指出,数字文化包括三个基础要素,分别是参与性、修复性、拼贴性,其可以看作人们在当代网络社会中行为或相互作用的一种新兴的价值观、实践和期望。[11]作为数字文化的代表类型之一,数字视听文化中同样体现着用户的价值投射,并在用户不断深化的媒介实践下催生出新的文化生产、消费和运行特征。

在生产方式上,数字视听文化在流媒体用户的广泛参与中走向开放、共创和多元,打破了自上而下的文化生产结构和封闭的意义循环,赋予广大流媒体用户文化生产者的新身份。但与此同时,植根于后现代语境中的挪用、拼贴和戏仿等则成为流媒体用户参与文化生产的重要手段,让这一文化本身具有一定的解构底色。

在消费方式上,数字视听文化则将消费纳入生产的范畴,使得“消费即生产”。其推动了流媒体用户从接受式审美走向介入式审美,将基于视听产品的纯粹消费转变为消费性的生产实践。[12]用户的审美(消费)实践既能够直接影响视听文本的创作走向,也能够自主创造出丰富的文化内容,进一步完成自我身份的多元化构建。

在运行方式上,数字视听文化运转于主流化的文化品位和小众化的文化品位的互动之中。其既整合了一般性的流媒体用户,又在内部催生了多样的趣缘群体。这两种不同的文化结构间始终进行着剧烈的冲突、收编和融合,呈现出纷繁且激荡的文化景观。

2. 媒介情境論的新遭遇

数字视听是媒介情境论所遭遇的新情境,数字视听媒介及其文化所呈现的诸多新特征对这一产生于电子媒介时代的理论提出了新的问题。在梅罗维茨的观点中,原本被物理时空所分割的情境开始在电子媒介的影响下出现融合和再分离的趋势,人们的角色和行为也会随情境的变化做出相应的调整和改变。他将混合情境中出现的新行为称为“中台”行为,并将“前台”和“后台”中情境分离所产生的新行为定义为“前前区”行为和“深后区”行为。梅罗维茨的媒介情境论补充了戈夫曼在微观层面上所忽略的“角色和社会秩序的变化”,[13]并通过三方面的实例着重论述了电子传播媒介所带来的革命性结果,即角色的融合、身份的转换、权威的祛魅。[4](177-296)

在网络媒介兴起的背景下,梅罗维茨曾对媒介情境论进行了调适。一方面,其将情境的概念延伸为语境,包括地域语境和媒介语境;[14]另一方面,则提出可将媒介喻为容器、语法和环境,[15]这些观点的提出,从更为宏观的视角考察媒介与社会的关系,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媒介情境理论的理论视野。但正如上文所提及的,随着媒介技术的日新月异,当下的数字视听文化已然呈现出截然不同于理论诞生之时和调整过程中的媒介特征,由此,这一理论迎来了难以观照或完全解释的现象。

其一,数字视听文化对用户的主动性和能动性的发掘,改变了新情境的生成方式,也由此将情境与身份的单向构建引向双向互构。梅罗维茨所倡导的“中区”含有被动意义,即“演员”的“后台”被电子媒介无意识地暴露于“前台”。而流媒体用户的自我呈现更倾向于“主动型中区”,[16]或“自主的情境”。[17]这些观点强调了数字视听文化面向流媒体用户的赋权,用户不再是被情境建构的被动对象,而成为能够自主构建并管理情境的能动主体。

其二,数字视听文化的复杂性造成了新情境的混杂,导致用户容易陷入情境管理和身份构建的失控状态,这种现象被称为“情境崩溃”。[17]当数字视听媒介将不同情境中的受众聚集到一起时,他们均不得不寻找和调用新的身份以应对这一复杂环境,从而不可避免地引发了张力与焦虑。

其三,数字视听文化虽然去除了物理地域的影响,却又通过不断分化和重组的新情境构建起了新的交往边界,这使情境本身成为意义交换的载体和单位。在这一层面上,情境成为一种结构化且具有一定排他性的文化圈层,身处圈层之中的用户能够实现相对自由的意义交换,且构建或者较早进入圈层的用户常常会获得高于其他用户的身份,在情境中占据权力中心地位。由此,数字视听文化情境所具有的排他性和圈层化发展取向,一定程度上背离了梅罗维茨“权威祛魅”的论断,转而建立起了以身份为运转核心的新的权力秩序。

以上三点大致勾勒了数字视听媒介对梅罗维茨媒介情境论提出的全新诘问,即情境生成逻辑向流媒体用户让渡的转变、情境功能作为交往工具的偏移、情境秩序在去公共性过程中权力再结构化的走向,挑战了用户身份构建与身份认同间的紧密联系,多元的身份和疏离的认同成为数字视听文化中的一种矛盾常态。对此,我们应如何进行审视和回应?本文以此为基点,对流媒体用户基于数字视听文化新情境所进行的身份构建过程进行分析,探讨身份构建与认同疏离背后的情境二重性,继而纾解身份构建的爆炸式增殖和身份认同疏离的危机症结,以期推动数字视听文化的良性发展。

二、情境化:数字视听文化中的身份构建

流媒体用户在数字视听文化中构建身份的过程,实质上就是再情境化的过程。这种情境既有数字视听文化所构建的总体情境,又包括个别媒介文本和用户自主创造的微观情境。克劳斯·布鲁恩·延森将当下基于计算机和互联网的数字媒介称为“第三维度的媒介”,其特殊性在于“衔接起了之前所有的媒介,通过重新塑造各个媒介在新型网络语境下的可能性而再度媒介化这些媒介”。[18](2)随着不同媒介的文化被统摄进无远弗届的数字体系,通过放大媒介间差异来创造意义的文化生产模式迎来式微,即媒介间性的消失。[19]其中,人际传播扮演着“核心应用”的角色,[18](2)昭示出人的主体间性的勃兴,用户自主创造的多元微观情境出现井喷之势,以情境为前提的交往则成为数字视听文化交往的主要表征。

1. 嵌入情境:身份构建的重新定向

数字视听文化所表现出来的典型后果之一,是将用户从此前传统的社会身份中剥离出来,促使其完成新的总体情境的再嵌入。正如吉登斯所言,现代性社会转型带来了脱嵌机制的发展,即“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关联中,从通过对不确定实践的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离出来”。[20]至于再嵌入过程,马伦·哈特曼曾提出“三重接合”的分析框架,从新兴媒介作为技术物体、象征环境和个别文本等层面阐释了媒介与用户的互动关系。[21]参照这一框架,可以管窥流媒体用户进入数字视听文化总体情境,以及在这一总体情境下构建自我身份的过程。

技术再嵌是流媒体用户在物理维度上与数字视听的技术功能、语法和操作规则进行接合的过程。各大流媒体平台的操作界面和向用户开放的功能各不相同,因此,对于流媒体技术终端界面的学习和熟悉往往成为用户进入数字视听文化情境的首要环节。此外,当下的流媒体平台大都引入智能算法推荐机制,通过分析用户的人口統计学信息、历史浏览信息和偏好信息,向其提供个性化的内容推荐。这降低了用户的检索成本,也为其驯化技术以获得更精确的推荐结果提供了可能。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用户学习和驯化流媒体技术获得偏好内容的过程,也是用户重新构建数字身份的过程。

意义再嵌指向的是流媒体用户在文化层面上的接合。一方面,数字视听接合了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通过其播放结构和内容将流媒体用户吸引到公共领域中,分析共同的文化意义;另一方面,向用户提供了形成自身私人化、内在化文化的某些原材料。[22]当下,流媒体平台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下不断强化自身的风格和特色,用户与流媒体平台的相逢与绑定具有某种文化意义。以哔哩哔哩为例,其聚合了大量对于二次元和鬼畜等亚文化有着浓厚兴趣的用户,用户通过弹幕、评论以及自主创作等方式进行公开表达,抑或通过点赞、收藏和关注等举措完成内在化的审美实践,推动着公共平台与私人领域间的意义流动。

文本再嵌则发生在更为微观的层面之中,其强调流媒体用户与具体的媒介内容的接合,这种接合既可以基于某一部、某一系列或某一类型的视听作品,也可以基于视听作品中的剧情桥段、人物角色或相关演员,用户根据这些微观的文本进入数字视听文化的情境。然而,文本具有相当的复杂性,这既体现在其文本结构之中,也表现为历时性层面所具有的动态演化特征。[23]正因如此,数字视听文本所提供的文本不断被用户解构和阐释出难以穷尽的新情境,为其身份构建持续供给丰富的素材和依据。

2. 创造情境:弹性的身份凸显机制

数字视听文化情境的多元混杂,带来了流媒体用户身份的复杂多变,使其从原本相对单一的社会身份转为角色复合体。从传播角色来看,用户正在从过去视听内容的消费者转变为“消费—生产”一体的参与者,如当下风靡的影视“二创”现象。部分用户通过对原创作品的剧情和人物进行系统化的编排,或在其基础上进行深入的盘点和解读,以影像、文字、图片、音乐等形式产出了海量的二次创作物。不仅如此,用户通过弹幕、评论及评分等方式将观看感受进行公共表达的行为,也在某种程度上被视为生产实践,这些个性化自我表达与原来的视听作品共同构成更为丰富的意义整体,为后续的观看者营造出新的情境。

而从趣缘角色,即基于不同视听文化偏好形成的角色分化来看,不断更新的海量数字视听内容拓展了用户的角色类型。例如,部分用户对武侠、科幻、喜剧等不同视听作品类型的青睐,推动了相应影视迷群的产生;而对《武林客栈》《甄嬛传》《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等经典影视作品的钟爱,则驱使部分用户拿着放大镜对其文本进行再发掘和再阐释。从社会角色来看,流媒体用户的身份构建一定程度上挣脱了传统社会结构的枷锁,使其将难以在现实社会中表达的角色坦露于数字空间之中。此外,来自现实社会的生活经验,也在很大程度上指导着用户在数字空间中的身份构建过程,用户的性别气质、年龄特征、文化水平、职业角色、社会阶层等都会投射其中,对其在数字空间中的身份进行补充。

综上,面对数字视听文化情境对流媒体用户身份构建所造成的复杂性,流媒体用户往往采用的是具有弹性的身份凸显机制,即根据情境的变化,弹性调用某一种或某几种与之相契合的角色以凸显其身份特征,从而帮助其进入情境并开展意义交流。这种具有弹性的身份凸显机制,将流媒体用户所构建的身份与各类分化的情境捆绑在一起,从某种程度而言,其身份建构也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情境的再创造。例如,部分具有内容生产能力的用户凭借UGC内容获得其他用户的关注,创造出属于这一内容创作者和内容订阅者的微观情境,以“刘老师说电影”“小片片说大片”“电影最TOP”“毒舌电影”等影视类视频创作自媒体为代表;再如,自发形成的豆瓣影视小组和微博追剧话题等,基于用户共同的观影者身份创造出新的情境,持续吸引新的成员参与其中,从而巩固这一共在的情境。

3. 交换情境:数字空间的交往方式

数字视听文化在技术、意义和文本等方面,为流媒体用户的身份构建提供了一种总体性情境,而用户的身份构建却在微观层面创造出无数迥异的自主情境。这些分化的情境虽然在内部为有着相同身份体认的用户建立了虚拟的连接,但也区隔了情境之外的意义交流,使得数字视听文化中的交往愈发转向以情境的交换为前提。

流媒体直播,即是这种交往方式的典型代表。抖音、快手、斗鱼、虎牙直播等均提供了向大众开放的直播接口,未经专业训练的普通人只需利用智能手机和相关应用软件,便能在数字空间中架构由自己主导的直播情境。在流媒体直播间的交往中,存在着三种主要的互动模式:一是主播与观看者通过文字弹幕的互动,交换各自的情境;二是观看者以金额不等的打赏消费获得相应的头衔,从而改变自身在直播情境中的地位;三是主播之间通过语音或视频进行互动连线(即连麦),从而更为直接地实现情境的交换。纯粹的“围观”一般不需要用户付出除注意力之外的其他成本,但进一步交往的获得则需要其构建作为粉丝的身份。

这种以情境交换为前提的交往方式,放大了用户对于感官刺激和情感体验的渴求,驱使着容纳视听奇观的情境始终处在不断生成和分化的状态下。正如丹尼尔·贝尔所指出的:“在文化领域,人们对奇思怪想却毫不节制。传播媒介的任务就是要为大众提供新的形象,颠覆老的习俗,大肆宣扬畸变和离奇行为,以促使别人群起模仿。”[24]这种停留于表层的交往,也使得流媒体用户在不同情境中构建的身份日趋浅表。换言之,这些身份虽在一定程度上为用户流转于不同情境提供了通行证,但其作用却仅限于此,导致身份被矮化为数字空间的交往工具,丧失了承载和彰显人的本质属性和价值,以及自我体认的真正意义。

三、去情境化:数字视听文化中的认同疏离

数字视听媒介及其文化的发展创造了新的情境,并推动用户产生新的媒介实践,这是梅罗维茨提出的经典阐释框架。以上对于流媒体用户嵌入数字视听文化总体情境的分析,重申了这一逻辑在当下所具有的观照价值。不过,流媒体用户不再只是新情境的被动适应者,其既通过身份的多元构建创造出丰富的微观情境,又通过情境与身份的互动型构出新的文化交往图景。这打破了新媒介—新情境—新行为的线性模式,由用户主导的循环模式在数字视听文化的背景下有着更广泛的解释价值(见图1)。

随着创造情境的权力由媒介过渡到流媒体用户,由用户所主导的“情境—身份”循环结构导致了两者的无限增殖。这也让我们得以洞悉情境之于用户身份构建的二重性:一方面,正如上文所分析的,流媒体用户依据数字视听文化提供的总体情境,以及自主创造的微观情境构建身份,其身份的构建过程进一步激发了新情境的创造;另一方面,这些被构建的身份呈现去情境化的流动趋向,其不仅未与其所诞生的情境建立深层的意义连接,也没有和用户形成强有力的认同和归属关系,转而变成了可以被随意操用、解读和用之即弃的编码符号,加深了身份与认同间的隔阂。

1. 认同疏离的成因:情境过载、身份争夺与解构取向的文化本质

情境的过载,是造成流媒体用户身份认同疏离的主要原因之一。在简·罗伯森看来,“影响身份建构的力量是不稳定的,因此身份总是处于流变状态。身份随着情境改变而具有流动性和转化性”。[25]由此观之,数字视听文化中的情境本身亦不具备坚固的文化意义,基于此构建出来的身份自然难以寻找到可靠的意义根基。随着情境的不断变化,用户不得不反复构建出不同的身份。由于数字视听中的情境大都由视听符号堆砌而成,致使这些身份缺乏足够的意义供给,也使其沦为昙花一现的符号产物。而用户根据这些身份所形成的交往关系,以及虚拟群体赋予的所谓归属感,同样脆弱不堪。

此外,流媒体用户获得身份话语权后的争鸣,导致用户构建身份的目的不在于与其建立平等的交往关系,而是通过争夺身份权力组建以自身为主导的新的权力秩序和个人权威,从而在数字视听文化中寻求实现自身的利益最大化。这种对于身份权力的追逐给有价值的意义交往筑起了“高墙”,在一定程度上招致“人人反对人人”的现象。[26]更有部分用户跨越法律和道德的边界,一定程度上对理性精神造成消解,流媒体直播中一些头部主播相互攻讦、虚拟社群对于异己声音的排斥等均是具有代表性的负面注脚。

除此之外,用户身份认同的疏离也是数字视听文化的本质属性的必然结果。作为数字视听文化的典型生产模式,将碎片化的文本抽离于原有情境进行再创作成为用户的主要媒介实践,其中充斥著拼贴、挪用、戏仿等过程。经由这一过程被生产的文化具有不稳定性:一方面,这种文化带有着一定的狂欢属性,参与者无意于深究文化内涵,仅将其作为某种短暂的精神振奋剂,用以寄托和宣泄无处排遣的个人情绪;另一方面,作为小众的亚文化形态,其往往被排斥在社会主流文化的视野之外,也不具有强有力的文化束缚力。

2. 认同疏离的危机:身份延异、公共性消解与圈层下的文化裂痕

流媒体用户身份认同疏离所带来的危机是全方位的。对于用户而言,数字视听文化形塑了一种体验式的和表层化的身份认同。不稳定的身份认同驱使用户游走于不同的情境重新寻求身份归属,并为了得到认可而不断屈服于新的规范和标准。与此同时,新旧身份在这一过程中持续进行着轮换和撕裂,最终可能发展为德里达所指出的延异状态,“在一个区分和延搁的替代之链中,永不停息地自我移位”,走入隐晦的“无意识之异域”。[27]在这种状态下,用户将陷入一种迷失的自我状态,从而在无意识中为外界因素所操控。加之数字空间所具有的匿名性特征,其极易在外界感召中产生非理性的极化行为,甚至成为其号召者和组织者,破坏数字视听文化的平衡。

此外,身份认同的疏离也带来了公共性的进一步消解。雷蒙德·威廉斯提出“流动藏私”的概念,勾勒出社会越来越流动化,个人的生产和消费渐趋私人化、家庭化的悖论式现象。[28]这呈现了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矛盾张力,而在当下,两者的边界更趋模糊,尤其随着内省式和私人化媒介实践的广泛兴起,去公共化已然成为数字视听文化的内在意涵。其一,对于身份的争夺导致数字空间中存在大量的个人情绪化表达,理想化的交往结构很难实现,由用户主导创造的情境难以促成广泛共识的达成;其二,数字视听文化中情境和身份不断产生和分化,意义的运转处于高度编码的不同体系之中,大量由视听文本演变而成的网络热梗、表情包和缩写语等成为对话过程的重要载体,将不具备该解码能力的用户排斥在外;其三,数字视听文化所具有的娱乐化和消费主义倾向,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用户以严肃身份参与公共对话的可能。

更进一步,孕育于数字视听文化的身份危机或将发展为一种文化后果,某种程度上阻滞社会主流文化形态的演进与发展。伴随着流媒体用户日趋内省式和私人化的媒介实践,个体与群体的连接处于松散耦合状态,加速了社会原子化的趋势。这在社会交往层面表现为个体孤独和无序互动,在文化层面则摧毁了原本相对紧密的意义连接。为了在这种失序状态下寻求群体归属的代偿,基于趣缘发展起来的圈层结构成为数字视听文化的一大表征,用户在小圈子内自娱自乐的“圈地自萌”成为常态。异质圈层的大规模形成则昭示出权力的再中心化,潜藏着形成文化壁垒、阻断文化交往、加剧文化对抗等风险,[29]进而可能导致文化裂痕的产生。

结语:引向具有归属性的身份构建和认同

数字视听文化的演进以用户积极的再生产和交往活动为基础,但身份认同的疏离逐渐演化为直接的负面后果,其隐含着身份动荡和延异的可能,更是影响文化交流和社会运行的不确定性因素。面对情境二重性带给用户身份和数字视听文化的潜在危机,应当通过共识的凝聚、公共性的重拾和共同体的重建,将用户的身份构建与认同引向相对确定性和具有归属性的积极构建之维。

其一,强化去圈层化的共识话语,即通过传递共通的话语意义,打破情境分化所导致的过度圈层化,促进流媒体用户在某些核心价值议题上达成共识。虽然当下用户一定程度上拥有数字视听文化中的主导解释权,并不断自主构建出无数分化的具体情境,但不能忽视这一文化生态中的其他参与力量:一是以国家意志为主导的监管主体,二是由流媒体平台和数字视听内容制作机构等组成的专业主体。这两大主体在宏观层面建构着数字视听文化的总体情境,对于流媒体用户有着不可小觑的规制和引导作用。以2020年3月《网络信息内容生态治理规定》的施行为标志,国家网信办正式拉开了治理网络生态的序幕。[30]而针对自媒体乱象、网络水军操纵网络信息内容,以及过度以流量为导向等问题,2023年开展的“清朗”系列专项行动,推动形成构建良好网络生态的社会共识,引导用户进行理性的自我表达,塑造积极正面的参与身份。此外,哔哩哔哩等流媒体平台也通过推出弹幕屏蔽词等功能,持续优化用户观看体验。

其二,主张公共空间和对话的重建,即在一定程度上还原用户现实身份的可见性,避免过度匿名化和内生式的虚拟身份构建所导致的非理性表达。当下,国内流媒体平台对用户设置了一定的身份验证门槛,只有通过手机号码完成实名认证,才向其开放评论、点赞、发送弹幕或开启直播等功能权限。此外,各大流媒体平台也纷纷强制显示用户的IP地址,抖音等对网络主播所属MCN机构进行外显……这些举措将流媒体用户的虚拟身份与现实身份进行了一定的捆绑,形成了较为有效的追踪、溯源和追责机制。

其三,推动用户从离散状态或松散连接转向身份共同体的构建,即寻求数字媒介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整合,发挥出数字视听媒介以及文化对于社会交往的正向作用,驱使流媒体用户形成积极稳定的身份共同体。这种共同体既不同于圈层化的权力结构,也不同于虚拟群体松散耦合的互动结构,而是以深度的意义交往为前提,有着共同的审美旨趣、文化认同和对公共精神的考量,即“一种生机勃勃的有机体”。[31]以这种共同体改造和沟通当下数字视听文化中不断分化的情境,弥合其所具有的二重性,或许才能让置身其中的流媒体用户寻找到真正的身份归属与精神寄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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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uality of Situation: Identity Construction and Alienation in Digital Audio-Visual Culture

ZHANG Zi-xuan1, LI Zheng2(1.School of Language and Communication Studies, Beijing Jiaoto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044, China; 2.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 The development of digital audio-visual media and culture creates new situations and promotes new media practices for users. However, it also brings new problems and phenomena, such as the shift in the logic of situation generation towards streaming media users, the displacement of situation functions as communication tools, and the orientation of power re-structuring in the process of de-publicization of situation order. Therefore, there exists the duality of situation for user identity construction. One the one hand streaming media users build identities based on situation, and the identity construction process further stimulates the creation of situation; on the other hand, these constructed identities exhibit a trend of going beyond situation, causing alienation between identity and identity recognition. This article clarifie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new situations in digital audio-visual culture, expounds the situation interaction of streaming media users based on identity, and analyzes the causes and crises of identity alienation. Furthermore,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extend from the linear model of new media-new situation-new behavior to a more explanatory user-led cyclical model, and proposes to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digital audio-visual culture through the coalescence of consensus, the regaining of publicness and the rebuilding of community.

Key words: digital audio-visual culture; streaming media; media situation theory; identity construction; identity alienation

(責任编辑:吕晓东)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2023JBW8009)

作者信息:张梓轩(1983— ),女,山东德州人,北京交通大学语言与传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媒介融合、国际传播;李政(1996— ),男,湖南常德人,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视听传播、影视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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