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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的通盘设计与第五十六回

2024-03-25程毅中

古典文学知识 2024年2期
关键词:泰伯吴敬梓儒林外史

程毅中

《儒林外史》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讲到规定科举取士,一律按朱熹注疏《四书》写的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

后来,吴敬梓模拟《水浒传》的石碣预言,营造一个天象:“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接着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

按这里的预示,明代将有一伙“维持文运”的真儒降生,去挽救文运。吴敬梓生活于清代前期,却主张守古而不敢创新,他虚拟的明代社会背景基本上是颂古而非今,梦想维持的是不追求功名富贵的“文运”,以“礼让为国”的泰伯文化为指导思想,在文学上追踪六朝,熟读《文选》,比明代前后七子的文学复古运动更倾向于保守,因此他面临的结局是一代不如一代,实际上是一个令人失望的悲剧。

礼让与文运

《儒林外史》的中心是“维持文运”的含有笑声的悲剧,全书的高潮是祭泰伯祠大集会。主持者是以虞育德为首的一帮真儒,他们不在意功名,不追求富贵,对已得到的功名也不留恋,竭力辞避。当然,祭泰伯大会参加者七十六人,有一部分是工作人员,不能都算作真儒人物。

为什么要崇拜泰伯?这要从以泰伯为代表的吴文化说起。孔子曾说:“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德而称焉。”(《论语·泰伯》)又说:“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论语·里仁》)《史记·吴太伯世家》记载泰伯和仲弟仲雍,为了要让三弟季历的儿子姬昌能继承王位,两人一起逃奔荆蛮,自号句吴,后来人称之为吴太伯。姬昌就是后来的周文王。所以吴国的传统文化就是“礼让为国”。唐代李玫《纂异记》的《刘景复》篇(《太平广记》卷280)记苏州东阊门西之泰伯祠,早为吴人崇敬。但此时的泰伯竟被打扮成享受声色娱乐的偶像了,刘景复为他写了《胜儿歌》,赞美为他弹胡琴的歌女。可为《儒林外史》傍证。

吴敬梓对自家人夺产的行为最为痛心,在《移家赋》里有所透露,因此一再表达了对“让”的敬畏,具体活动就是对泰伯的崇拜。他崇敬的是桑梓之里的远祖季札和仲雍,这大概还是祖父为他起名的用意所在。他借古喻今,在《儒林外史》里一再批判永乐皇帝的非礼夺位,再三暗示永乐之后的明朝,一代不如一代了。我们可以进一步推论,吴敬梓对清代雍正的继位,也不会付予支持。

作为真儒的代表虞育德,出生于江南常熟县,他带头祭泰伯祠,弘扬吴文化,顺理成章,但并没有力量维持明朝的文运,到第五十四回里,泰伯祠也破败得快塌了。表明古吴文化已经沦落了。

这是明初制定八股文取士的科举法之后,王冕预言,将来只有看重“文行出处”的真儒才能改变恶习,拯救世道,恢复古风,维持文运。不过,这是吴敬梓的梦想,实际上,《儒林外史》里那一批重视“文行出处”的非官僚处士,如虞育德、庄尚志、杜仪等,能起多大作用呢?而已得功名的就像周进那样比较正派的学官,也改变不了当时的学风世道。那么,到万历四十三年,御史单飏言(善扬言)上奏疏,建议格外施恩,追赐一批已死的“沉冤郁塞之士”进士及第,即使皇帝在后宫午梦初醒,御笔一挥批准了,那些“沉冤郁塞”的死灵魂又怎样来维持文运呢?

因此,我认为第五十六回是不可信的。

五十六回,说是作家最后一次的讽刺吧,讽刺的是单飏言的迂腐和昏庸,不像;说是作家美妙的梦想吧,也不像,根本没有出身资格的和尚、道士、妇女乃至明显为批判对象的匡迥、牛浦等,又怎能与虞育德等同榜为伍。如果这一回真是吴敬梓的原稿,那也是最大的败笔。最近看到叶楚炎先生的《治生困境与意义枢纽:作为〈儒林外史〉原型人物的金农和姚世钰》一文(《明清文学与文献》第十二辑),从对人物原型的分析得出结论,认为《幽榜》一回的作者对原型人物并不了解,所以前后脱节。我得到了更多的启发。

通盘设计

吴敬梓的写作方法,虽然不完全按预定的设计,但确实有通盘策划。前后照应得很严密,有大格局,也有小格局,如莺脰湖的集会,是娄家公子主持的较大的一次集会,实际上并没以写诗为主,而到第五十四回,是全书的结尾,却照应了前面的第一次集会。丁言志假装当年也是在场者,谎造一番分韵作诗的场面;陈木南自称是当年参会者陈和甫之子,听他父亲口说的故事,讲得头头是道:

(陈和尚)那一日,正拿着一本书在那里看,遇着他一个同伙的测字丁言志来看他。见他看这本书,因问道:“你这书是几时买的?”陈和尚道:“我才买来三四天。”丁言志道:“这是莺脰湖唱和的诗。当年胡三公子约了赵雪斋、景兰江、杨执中先生,匡超人、马纯上一班大名士,大会莺脰湖,分韵作诗。我还切记得赵雪斋先生是分的‘八齐。你看这起句‘湖如莺脰夕阳低,只消这一句,便将题目点出,以下就句句贴切,移不到别处宴会的题目上去了。”陈和尚道:“这话要来问我才是,你哪里知道!当年莺脰湖大会,也并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是娄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时我家先父就和娄氏弟兄是一人之交。彼时大会莺脰湖,先父一位,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駪夫先生、张铁臂、两位主人,还有杨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这是我先父亲口说的,我倒不晓得?你哪里知道!”

我们要是翻开书,找到第十二回《名士大宴莺脰湖》来看,原来都是谎话,陈和尚的话里也有虚言。就算那时跟他父亲陈和甫在湖州混,还是小孩,如今在南京潦倒得要当和尚,却在徐九公子面前吹嘘:“我若那时在南京,一定也去与祭(泰伯祠),也就可以见古人的制度了。”(五十三回)

这回是《儒林外史》的一个较大的集会,写的是娄公子等几个假名士、假诗人初次露脸的场面,既没有鲁编修出场,也没有众人分韵作诗的活动。

《名士大会莺脰湖》是《儒林外史》里第一次“大會”,娄家两公子出资邀集六位“名士”,加上杨执中的儿子老六—是个酒鬼赌徒,共九个人,一起喝酒听戏,根本没有人写诗。其中杨执中是“呆子”,权勿用是“疯子”,陈和甫是扶乩(jī)算卦的巫师兼江湖医生,张铁臂是卖假人头的大骗子,只有牛布衣是能写几首歪诗的文丐,荀来旬是剽窃高启诗话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那天会上没有出现诗词书画的写作,只有酒肉笙歌的低俗享乐。事后娄家的世交鲁编修也批评他两人“如此招摇豪横,恐怕亦非所宜”。从第八回娄家两公子出场,到第十二回,吴敬梓对他们行事的描述实际上是批判性的讽刺,非常明显。可是第五十四回里,丁言志却说:这是莺脰湖唱和的诗,是胡三公子约了赵雪斋等大名士,分韵作诗,“我还切记得赵雪斋先生是分的‘八齐”。说得凿凿有据,若有其事,无怪陈和甫的儿子陈和尚要反驳一番,结果两人竟打起架来。吴敬梓为什么要写这一段呢?我觉得既照应了前面假名士“大会莺脰湖”的闹剧,又照应了胡三公子和赵雪斋等西湖诗会的第二次“雅集”。

景兰江是开头巾店的小业主,却附庸风雅,要写诗来冒充名士。他向匡超人说:鲁老先生是他的诗友,他和杨执中、权勿用、娄家两公子等是“文字至交”。赵雪斋是背着药箱出场的医生(十七回《赵医生高踞诗坛》),却抱着编造的与高官名人唱和的诗卷到处招摇撞骗。卫体善和隋岑庵是批八股文的秀才,把“且夫”“尝谓”写进了诗。支剑峰是“衙门巡商”,不可能是生、监人员;浦墨卿和他一伙,但自称是生员,被盐部分府抓起送儒学处理了。匡超人是读了一日一夜《诗法入门》就会写诗的聪明人,也敢拿来献丑。这场西湖诗会是书中第二场闹剧。

丁言志并没有参与西湖诗会,曾“念熟了几首赵雪斋的诗”,就大言不惭,捧出赵雪斋、景兰江和莺脰湖大会混为一谈,闹了一场笑话。

吴敬梓为什么要写这一回来作为全书的结尾?我觉得似有深意。一是照应前面第一次假名士大会莺脰湖的闹剧,还产生了余波;二是要写出假中生假的西湖诗会,胡三公子传承了娄家两公子的做派,召集了一批附庸风雅的假诗人,闹了更荒唐的笑话。而只读过几首赵雪斋假诗的丁言志,也想冒充诗人,还去骗青楼名妓聘娘。他花了二两多银子只见得一面,要她看诗拿不出钱,就被赶出门了。这里拿第三代的假名士为全书做了结局,又捎带写了真名妓聘娘等不来有钱的假名士,最后出家当了尼姑。

吴敬梓以这一场笑话,写到了假名士的第三代。丁言志继承了赵雪斋的衣钵,也想以写诗来挤入假名士的第二代。吴敬梓以此来写文人名士的一代不如一代,正如杨执中一再说过的,永乐夺位之后,明朝就逐步腐败了。娄四公子也揭露了永乐夺位成功是幸运而已,连娄家坟丁邹吉甫也说:“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连酒也越来越稀了。这里实在是吴敬梓的论断。明代的政局、民风、文风都一代不如一代了。

吴敬梓将个人对夺产的反感,一再体现于严贡生、严监生等人的夺产故事,最后扩展到对明代历史的总评,就是永乐夺位以后,一代不如一代,直到衰亡。《儒林外史》全书所写的,是文化界、教育界的腐败,虞育德等一批不求功名富贵的真儒也挽救不了。因为“三以天下让”的泰伯精神抵不过日益强盛的竞争实力。在虞育德、庄尚志、杜仪等真儒看来,明代已经到了“邦无道”的程度了。

他们批判了以程朱理学为标准的科举制度,指望以传统的经学来维持文运,实际上也是行不通的。历史文化正在向以市民为代表的平民社会转向,这一点吴敬梓可能感觉到了。他对《诗经》就有新的解读,推翻了传统的诗教。第三十四回里写到杜仪讲《诗说》的内容,就是吴敬梓自己的著作,幸而《诗说》的残本已经发现了,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许多创见,都是突破了传统经学的旧说,由他广阔的经史知识所支撑的新观念,也是他知行合一生活实践所归纳的新思想。

吴敬梓实际上是把五十四回作为照应全书的结尾,已经曲终人散了。但是曲终奏雅,吴敬梓还没有完全绝望,又写了第五十五回《添四客》,用四个不求功名富贵而部分传承了真儒之风的市井平民来作为儒林的流风余韵,寄托了一丝希望,说明儒林已经一代不如一代,这就到了文化下移、平民文化开始兴起的时期了。第五十五回才是真正的结局,四客与第一回楔子所说的王冕遥遥呼应,自食其力,卓立不群,远离功名富贵,像蘧伯玉那样“邦无道则隐”了。结尾那首词写出了吴敬梓的失望和怅惘、彷徨、感伤,和《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样想去礼空王了。有些像“五四”时期鲁迅的一度彷徨,写出了《药》中的人血馒头那样的药,这当然不是鲁迅思想的主流,我们可以理解吴敬梓也在彷徨中写出的《儒林外史》,是那一个时代的心灵史,也是先进文化发展的方向。

失败的第五十六回

金和的跋,谈了不少人物原型的故事,最后指出今本第五十六回是妄人伪作。虽然金和年代较晚,但他的母亲是吴敬梓的从孙女,所记忆的传闻应该较有权威性。程晋芳写的《文木先生传》说原是五十卷。在并无更权威的反证之前,怎能否定他的孤证呢?我认为不能排除五十六回是假冒的伪作。如果第五十六回真是原有的话,也只能说是吴敬梓的败笔。

不少学者保持严谨的态度,认为金和年代较晚,较早的闲斋老人本是五十六回,不能推翻。闲斋有许多评语,值得重视,但不能据以确认此本即最后定本。程晋芳与吴敬梓是知交,他说原书是五十卷。金兆燕和吴家是亲戚,也没说有五十六卷的《儒林外史》。天目山樵張文虎于光绪年间一再加评,坚信金和的跋为信史,确认《幽榜》一回为蛇足,“金跋以为荒伧续貂,洵然!洵然!”这是前人批评《儒林外史》最晚的成果,值得重视。至于齐省堂《增订儒林外史》,虽早于张文虎,但妄改乱删,既批评五十六回本之荒唐,又增添同样荒唐的情节,是毫无可取的伪书。但齐省堂《增订儒林外史》例言提出“惜后半四十二、三、四及五十三、四、五,共六回旧本无评”,却给我们提供了一条线索,很可能这六回里就有后人妄增的伪作,正如吴组缃师曾怀疑它“不是原作者的手笔”(《〈儒林外史〉的思想与艺术》),前人已经区别对待,有跳过不评的痕迹。这一点还待深入研究。在金兆燕所刻的五十卷本里,应该就没有这些伪作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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