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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载有余情

2024-03-25余立新

古典文学知识 2024年2期
关键词:汉成帝外戚汉书

余立新

作为一个文学大国,中国历史上又何止千千万万的文人骚客,他们像一颗颗光彩璀璨的星星,闪耀在我们的天空。而班婕妤是其中最不引人注目的一颗星星,我们的文学史也几乎没有班婕妤的一席之地,甚至连她的名字也失落了。可如果我们拨开历史的层层云雾,并用真心去接近她的话,就会感受到她所散发出的光和热是那么的强烈。

班婕妤的生卒年不可考,《汉书·外戚传》说“孝成班婕妤,帝初即位,选入后宫”,又说“至成帝崩,婕妤充奉园陵,薨,因葬园中”。由此可以推测她大约生活于西汉元帝初年至哀帝初年。《隋书·经籍志》记载“汉成帝班婕妤集一卷”,可见班婕妤的作品集至少在唐初还能见到。目前流传下来的作品有赋两篇《自悼赋》《捣素赋》,五言诗一篇《团扇诗》。《自悼赋》在刘向的《列女传续编》《汉书·外戚传》等均有记载,《艺文类聚》中也有较完整的保存。《捣素赋》在《艺文类聚》《古文苑》中有记载。《团扇诗》最早出现在《文选》中,题曰《怨歌行》,有人怀疑《捣素赋》与《团扇诗》系后人伪作,但尚未成定论。另严可君《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还辑有《报诸侄书》一篇。

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班婕妤当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文学家。在班婕妤之前,有许多文学作品是妇女创作的,但严格地说,这些创作都不是文人创作。如《诗经》中一些女性作者许穆夫人、共姜、壮姜等,陶秋英先生对她们有一段精辟的论述:“不必一定相信他是某人为了某某一件事情而做,因为《小序》等作者都免不了戴风化的眼镜,他所引证的事实,或者也靠不住了,而所举的人名也很难说。”(《中国妇女与文学》)又如虞姬、汉高祖唐山夫人等,她们的创作均是偶做的单篇,且都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创作,带有浓厚的民间歌谣色彩。

而班婕妤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确实可考的女作家,第一位着力从事文学创作,并有文学作品集的女作家,并且取得了相当高的文学成就。她创作的《团扇诗》在魏晋以后备受文人青睐,曹植、陆机、傅玄等众多诗人竞相模仿,钟嵘《诗品》称“《团扇》短章,词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茅坤称班婕妤的《自悼赋》“赋之藻思,当胜相如”(转引自谢无量《中国妇女文学史》)。陶秋英先生也称《自悼赋》“词藻华雅,情景并臻,这种赋,不在汉代诸男名家下”(《中国妇女与文学》)。因此,我们称班婕妤为中国第一位女文学家是不为过的。

班婕妤一生坎坷悲惨,据《汉书·外戚传》,她初入宫时,很受汉成帝宠幸,后受赵飞燕谗言,又连失爱子,终被成帝冷落,打发到长信宫奉养太后,最终寂寞而死。其代表作《自悼赋》乃是班婕妤自诉自己不幸命运的一篇自传性质的骚体赋。

全赋大体可分成三个段落。第一段叙述了作者初入宫时受到汉成帝宠幸的一段美好岁月:

承祖考之遗德兮,何性命之淑灵。登薄躯于宫阙兮,充下陈于后庭。蒙圣皇之渥惠兮,当日月之盛明。扬光烈之翕赫兮,奉隆宠于增成。既过幸于非位兮,窃庶几乎嘉时。每寤寐而累息兮,申佩离以自思。陈女图以镜监兮,顾女史而问诗。悲晨妇之作戒兮,哀褒阎之为邮。美皇英之女虞兮,荣任姒之母周。虽愚陋其靡及兮,敢舍心而忘兹。历年岁而悼惧兮,闵蕃华之不滋。痛阳禄与柘馆兮,仍襁褓而离灾。岂妾人之殃咎兮,将天命之不可求。

开头两句,作者说明了自己高贵的身世和聪明贤淑的性格品性。三四句叙述了作者初入汉宫时的情况。《汉书·外戚传》说:“帝初即位,选入后宫,始为少使。”故赋中曰“充下陈于后庭”。下四句写作者受宠于汉成帝时的一段时光。应劭注“增成”曰:“后宫有八区,增成第三也。”(《汉书·外戚传》)可见班婕妤在后宫的地位不一般。从“既过幸于非位兮”往下十二句,描写了班婕妤在后宫中注重女德、严于律己,努力以娥皇、女英、太任、太姒等先贤为榜样。《汉书·外戚传》记载“婕妤诵《诗》及《窈窕》《德象》《女师》之篇,每进见上疏,依则古礼”。颜师古注曰:“《窈窕》《德象》《女师》之篇,皆古箴戒之书也。”该段最后六句实际上记录了作者一生中最令她傷心的一件事,即在她受宠于汉成帝的时候,所生的两个儿子都莫名其妙地死去了。“阳禄”“柘馆”是后宫馆名,皆在上林苑中,是班婕妤生孩子的地方。《汉书·外戚传》记载班婕妤“再就馆,有男,数月失之”。班婕妤即说“其妾人之殃咎兮”,那么这很可能是一场宫廷阴谋的结果。它不仅让班婕妤承受了失去爱子的巨大痛苦,也可能导致她地位下降,成为她命运的一个转折点。

第二段刻画了班婕妤被汉成帝遗弃后供奉太后于长信宫的漫长孤独的岁月:

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晻莫而昧幽。犹被覆载之厚德兮,不废捐于罪邮。奉共养于东宫兮,托长信之末流。共洒扫于帷幄兮,永终死以为期。愿归骨于山足兮,依松柏之余休。

从“永终死以为期”及“愿归骨于山足兮,依松柏之余休”来看,这篇赋当写于成帝死后,很可能是在班婕妤死期前。这大概也是作者“以赋自悼”的原因吧。颜师古在《汉书·外戚传》中注“山足”为“陵下”,当是指成帝的陵下。《汉书· 外戚传》记载“至成帝崩,婕妤充奉园陵,薨,因葬园中”。

第三段是全赋的结束,也是作者感情的最高潮。作者充分抒发了自己幽怨、感伤之情:

重曰:潜玄宫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扃。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广室阴兮帷幄暗,房栊虚兮风泠泠。感帷裳兮发红罗,纷綷縩兮纨素声。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俯视兮丹墀,思君兮履綦。仰视兮云屋,双涕兮横流。顾左右兮和颜,酌羽觞兮销忧。惟人生兮一世,忽一过兮若浮。已独享兮高明,处生民兮极休。勉虞精兮极乐,与福禄兮无期。《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

从开头到“纷綷縩兮纨素声”,极写长信宫之孤寂衰颓的景色,以表达作者悲凉凄冷的心情。从“神眇眇兮密靓处”,到“酌羽觞兮销忧”,写出了作者当时对成帝的思念之情。“俯视兮丹墀,思君兮履綦”,颜师古注曰“言视殿上之地,则想君履綦之迹也”(《汉书·外戚传》)。这一细节的刻画真是动人心魄,催人泪下。最后八句则是作者绝望的感叹:“惟人生兮一世,忽一过兮若浮”,这确是作者晚年绝望心境的写照。

从思想艺术上看,《自悼赋》深受楚辞的影响,这不仅表现在它在形式上是典型的骚体赋,更表现在它在思想感情上也是和楚辞相一致的。楚辞多言忧愁怨恨,司马迁称“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史记·屈平列传》)。班婕妤一生苦难多艰,她的《自悼赋》也正是“自怨生也”。对爱子的接连无故夭折,她说“岂妾人之殃咎兮,将天命之不可求”,这实是对“天命”最愤怒的斥责。对汉成帝的绝情,她以“《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把成帝比喻成周幽王那样的昏君。《绿衣》《白华》均是《诗经》篇名,据《毛序》,《绿衣》乃“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白华》乃周人刺幽王也,“幽王娶申女以为后,又得褒姒而黜申后,周人为之作是诗也”。这可谓愤恨至极,极为大胆。

历代都把班婕妤说成一个温柔敦厚、怨而不怒,完全符合封建礼教要求的贤妇义女。刘向在《古列女传》中评班婕妤的《自悼赋》:“及其作赋,哀而不伤。归命不怨,《诗》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其班婕妤之谓也。”这些都不过是儒士企图用封建的伦理道德来掩盖班婕妤内心深深的痛苦而已,完全是对班婕妤心灵的又一次谋杀。失子,遭谗,被逐,孤居……《自悼赋》可谓字字血泪,读者只要稍微用心去体会班婕妤内心的情感,就会感受到这是作者在对自己一生悲惨的命运进行最强烈的控诉。

当然,作为一个弱女子,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嫔妃,周围环境对她来说可谓危机四伏。因此,她的怨愤不可能直率地表现出来。她的被逐明明是赵飞燕专权谗言的結果,她却自谓有“罪”,说“犹被覆载之厚德兮,不废捐于罪邮”;明明是悲剧的一生,她却说“惟人生兮一世,忽一过兮若浮。已独享兮高明,处生民兮极休”。其中蕴含着多么大的沉重和无奈。所以说《自悼赋》中的怨愤,实是一个封建社会中被侮辱被损害的弱女子的哽咽,即便是两千年后的今天,我们读这首赋,也会被其中作者的痛楚深深打动。

就在班婕妤死后一百多年,班门又出现了另一位著名的女作家班昭。《后汉书·列女传》记载班昭“博学高才”,说她“有节行法度……帝数诏入宫,令皇后诸贵人师事焉,号曰大家。每有贡献异物,辄诏大家作赋颂,及邓太后临朝,与闻政事”。与班婕妤恰恰相反,班昭生前声名赫赫,深受统治者器重。她曾作《女戒》七篇,大肆宣扬男尊女卑的封建伦理精神,受到历代统治阶级的欢迎。她文学上的代表作是《东征赋》,尽管作品中有淡淡的离乡之愁,但通篇都是对“圣人”的缅怀和景仰,如“入匡郭而追远兮,念夫子之厄勤”,“惕觉寤而顾问兮,想子路之威神”。又如“唯令德为不朽兮,身既没而名存”,“唯经典之所美兮,贵道德与仁贤”等。如果说我们从《自悼赋》中能够感受到班婕妤内心深切的情感的话,那么从《东征赋》里已不能捕捉到多少女性情感的火花,后者的心灵,已完全被封建思想沙化了。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班昭是个更不幸的女性,她连自己的情感也被剥夺了。仅在此一点上,《自悼赋》与《东征赋》的高下便顿然分明了。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夕阳残照下,不知那汉家陵阙,哪一片荒草下是艳骨所埋。但《自悼赋》却始终如一支如泣如诉的悲曲,把班婕妤积郁在心中的长恨悲情,流传千载,绵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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