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伟大的高度和伟大的深度”

2024-03-25高建新

古典文学知识 2024年2期
关键词:唐人崇高英雄

高建新

边塞诗是指以反映边塞战争、军旅生活、边塞风光为主要内容的诗歌。唐代边塞诗多以《出塞》《入塞》《塞上曲》《塞下曲》《塞上行》《从军行》《凉州曲》《凉州词》《凉州歌》《凉州行》《关山月》《边城曲》为题,内容丰富,气象壮阔,感慨深沉,充满了令人感动的家国情怀,为唐诗带来了阳刚之美。

唐代疆域广大,边境线漫长,朝廷沿着“丝绸之路”布防,设立都护府、节度使,如焉耆都护府、安西都护府、疏勒都护府、北庭都护府、安北都护府、北庭节度使、朔方节度使、陇右节度使、河西节度使、安西节度使,一方面管理一道或数州的军民要政,另一方面抵御北方、西北方游牧部族及吐蕃的入侵,护卫中原与京师长安的安全以及“丝绸之路”的畅通。这些都护府、节度使多在西北的荒凉之地,尤其是广阔的西域,一个绿洲与另一个绿洲的距离少则几百里,多则上千里。一旦走上边塞,就会有巨大的危险和无边的孤独,生命时刻都会受到威胁。《通典·边防·西戎三》:

从武威西北有捷路,度沙碛一千余里,四面茫然,无有蹊径。欲往者,不可准记,唯以人畜骸骨及驼粪为验。路中或闻歌哭之声,行人寻之,多致亡失,盖魑魅魍魉也。

西北边境线上沙漠连着沙漠,戈壁连着戈壁,没有确定的道路,只能以人畜尸骨为路标。无须讳言,唐人对于这样险恶的自然环境也有自己的惊叹。岑参《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王维《送刘司直赴安西》:“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穿越戈壁、大漠、雪山、冰河,本身是对生命的严峻考验,不可去除的强烈的思乡之情又将人心撕得鲜血淋漓,但唐人没有绝望,依然脚步不停,奋力前行,这成就了唐代边塞诗的美学风格:壮阔、雄浑、苍凉、深沉,即在整体上属于康德说的崇高:“为了自己的、祖国的或我们朋友的权利而勇敢地承担起困难,这是崇高的。”(《论优美感和崇高感》)在诸多文学作品中,唐文学边塞诗可以完美地阐释康德的崇高论。

边塞壮丽的自然景色激发了唐人的崇高感,让人产生“战栗”“惊愕”的审美感受。李世民《饮马长城窟行》:“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李白《塞下曲六首》其三、其四:“将军分虎竹,战士卧龙沙。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浩瀚的沙漠戈壁、广阔的草原、巍峨起伏的雪山、冰冻的河流、劲吹的秋风、明月映照下的长城、依山而筑的险要关隘、日燧夜烟的烽火台,这些“荒野之美”加上奔驰的战马、冰冷的铠甲以及弯弓、鸣镝、剑戟、琵琶、羌笛、胡笳,构成了全幅的唐代边塞图景,所有这一切使人满怀着庄严和赞叹的感情。

法国学者雅克·马利坦说:“促使崇高感产生的,是一种交织着畏惧和挑战的印象。”(《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崇高的審美感受与无私的牺牲奉献精神与伟大的英雄品格紧密相随,它可以提振民族的精神,为一个时代注入生机与活力。

王翰《凉州词二首》其一:“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体现的正是这样的崇高,反映了厮杀沙场将士视死如归的英雄情怀,豪迈奋发,激昂悲壮,气贯长虹。《唐人万首绝句选评》评鉴此诗“气格俱胜,盛唐绝作”。气格就是气度、品格,支撑气格的必定是美学意义上的崇高。李颀《塞下曲》表现的也是守边将士的情怀:“金笳吹朔雪,铁马嘶云水。帐下饮蒲萄,平生寸心是。”置身于远离中原的疆场,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争,静听胡笳吹雪、铁马嘶鸣,军帐中饮下一杯葡萄酒,更激起平生的无限心思和强烈的家国情怀,心怀眷恋却义无反顾。在高度的正义感、强烈的责任心的促使下,唐人不允许自己回到从前的那个平庸却也安稳的时空。如无名氏《凉州歌第二》:

朔风吹叶雁门秋,万里烟尘昏戍楼。

征马长思青海北,胡笳夜听陇山头。

四句诗中出现了三个地名:“雁门”“青海”“陇山头”,贯之以“万里烟尘”,足见边境线之漫长,征战之遥远,由此形成了此诗悲壮的格调。明人《唐诗选脉会通评林》评此诗说:“上联见边塞多警,下联见守御有备,着意在‘长思‘夜听四字。”“征马长思”的是战场,是守边卫国将士的职责;“胡笳夜听”一则是写守边将士的警觉,二则是说长夜寂寥,耳边唯有胡笳声声。即使到了中唐,诗人李频《送边将》一诗也是慷慨激昂之作,充满了英雄之气,读来令人振奋:

防秋戎马恐来奔,诏发将军出雁门。

遥领短兵登陇首,独横长剑向河源。

悠扬落日黄云动,苍莽阴风白草翻。

若纵干戈更深入,应闻收得到昆仑。

防秋,汉唐时期,西北各游牧部落往往趁草好马肥的秋天南侵,届时调兵守边、特加警卫,称“防秋”。“防秋”是守边将士一年最紧张的时候,往往有战争发生。“遥领短兵”“独横长剑”展现的是英雄的形象,无所畏惧,不怕牺牲。为了“防秋”,从雁门关出发,沿着河西走廊一路向西,所向披靡,直抵黄河的源头。如果许可将士继续向西,哪管黄云浮动,白草翻飞,一直可以进军到昆仑山下。

就本质而言,唐文化是一种力量型文化,骨力强健,精神饱满,气调高昂,绝无萎靡之态,这与唐代边塞诗中表现的英雄人格高度一致。渴望国家强大的强烈愿望,长期戍边、浴血奋战锤锻的钢铁意志,主动选择高尚社会角色的主体意识,欣逢盛世的自豪感,培养了唐人的英雄人格,即一种为实现高远人生理想勇猛拼搏、敢于献身的精神与品格。虞世南《结客少年场行》:“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云起龙沙暗,木落雁行秋。轻生徇知己,非是为身谋。”员半千《陇头水》:“路出金河道,山连玉塞门。旌旗云里度,杨柳曲中喧。喋血多壮胆,裹革无怯魂。”无名氏《水调歌》第一:“平沙落日大荒西,陇上明星高复低。孤山几处看烽火,壮士连营候鼓鼙。”“候鼓鼙”,等待进军的号令。诗中的山川景物“天山”“交河”“龙沙”“玉塞门”“大荒”“陇上”,皆在西域及河西走廊上,叠加在奇寒的气候下,愈见艰险,而贯穿其间的却是“多壮胆”“无怯魂”的视死如归、一往直前的英雄主义精神。唯有此精神,国家才能安全,边境才能平安,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才能畅通无阻。

需要说明的是,唐文化所展示的力量还在于当时特殊的国际形势,唐人将自己的军事力量延伸到葱岭以西,就是为了保证关中和长安的安全。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说:“玄宗之世,华夏、吐蕃、大食三大民族皆称强盛,中国欲保其腹心之关陇,不能不固守四镇,又不能不扼据小勃律,以制吐蕃,而断绝其与大食通援之道。当时国际之大势如此,则唐代之所以开拓西北,远征葱岭,实亦有其不容已之故,未可专咎时主之黩武开边也。” 7世纪后半叶,因吐蕃侵逼,勃律国分为大勃律、小勃律。小勃律,在今克什米尔西北巴尔提斯坦,是连接西域、印度、吐蕃的交通要冲,战略地位重要。《新唐书·吐蕃传上》:“勃律,唐西门。失之,则西方诸国皆堕吐蕃。”吐蕃当时来势汹汹,要借小勃律之地进攻安西四镇。安西四镇失守,河西走廊則不保,“丝绸之路”就会被阻断,所以唐王朝不得不远征小勃律,虽然小勃律距离京师长安有九千里的路程。

开疆拓土的勇气,保家卫国的远征,马革裹尸的悲壮,自然会产生英雄,也会给文学带来崇高感。唐人特别是初盛唐本来就推重英雄人格,国家的强大、疆域的广阔、社会的昂扬向上,又为这种推重提供了客观条件。末世从来不推重英雄人格,有的只是麻木、冷漠、猥琐、阴暗与卑下。清人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 崔颢》:

唐人最喜写勇悍之致。有竭力形容而妙者,王龙标之“邯郸饮来酒未消,城北原平掣皂雕。射杀空营两腾虎,回身却月佩弓弰”是也。有专叙萧条沦落而沉毅之概令人回翔不尽者,崔司勋之“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是也。觉摩诘“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未免着色欠苍。

勇悍,勇猛强悍。所谓“勇悍之致”,就是有力量的、能给人带来冲击力的,让人振奋的、内里却又是沉毅坚韧的、从容不迫的内容,即真正体现风骨、体现英雄品格的作品,如王昌龄、崔颢的部分诗作,连王维“试拂铁衣如雪色”(《老将行》)一类在一般读者看来是极具英雄气的诗作都不在话下。

宗白华先生在《唐人诗歌中所表现的民族精神》一文中说:“就我国的文学史来看,在汉唐的诗歌里都有一种悲壮的胡笳意味和出塞从军的壮志,而事实上证明汉唐的民族势力极强。晚唐诗人耽于小己的享乐和酒色的沉醉,所为歌咏,流入靡靡之音,而晚唐终于受外来民族契丹的欺侮。”我们从唐代边塞诗中可以看到:战马昂首嘶鸣,勇士齐赴疆场;虽有战争,但没有恐惧与逃避;虽有牺牲,却充满了悲壮与超迈。这便是唐人的英雄品格与唐诗的美学风格,是康德说的“伟大的高度和伟大的深度”。

(本文为笔者主持2020年度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唐代丝绸之路文学文献整理与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号:20JZD047)

猜你喜欢

唐人崇高英雄
英雄犬
唐人路上 花瓣飘香
中国唐人御工坊 中国唐人琴苑
从日藏《唐人相扑》装束看清代中国戏曲的在日传演
无名的崇高
重走英雄路
古代也有交规,唐人超速要“打屁股”!
绛红英雄谱
Yangjiabu : 500 Years of Pride, Paintings and Kites
The 11 Well-known Kite Families in Weif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