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解读孟郊《长安旅情》

张培锋

尽说青云路，有足皆可至。我马亦四蹄，出门似无地。

玉京十二楼，峨峨倚青翠。下有千朱门，何门荐孤士。

【钱锺书赏评】

《诗经·小雅·正月》：“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读《既醉》《节南山》《正月》诸什，亦可曰：国治家齐之境地宽以广，国乱家哄之境地仄以逼。此非幅员、漏刻之能殊，乃心情际遇之有异耳。……岑参《西蜀旅舍春叹》：“四海犹未安，一身无所适。自从兵戈动，遂觉天地窄。”李白《行路难》：“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柳宗元《乞巧文》：“乾坤之量，包容海岳。臣身甚微，无所投足。”……以至《水浒》中如第一一回林冲、第一六回杨志等皆叹：“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哀情苦语，莫非局蹐靡骋之遗意也。……歌德名篇写女角囚系，所欢仗魔鬼法力，使囹圄洞启，趣其走，女谢曰：“吾何出为？此生无所望已！”王尔德名剧中或劝女角出亡异国，曰“世界偌大”，女答“大非为我也；在我则世界缩如手掌小尔，且随步生荆棘”。盖斯世已非其世，群伦将复谁伦，高天厚地，于彼無与，有碍靡骋，出狱犹如在狱，逃亡亦等拘囚。……即以孟郊为例，《长安旅情》又曰：“我马亦四蹄，出门似无地。”而《登科后》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岂非长安随人事为“宽窄”耶？（《管锥编》）

【品读】

古代著名的诗题《行路难》，到底要表达一种怎样的感情？钱先生从《诗经·小雅·正月》篇说起，指出天地虽大，但我却无路可走，堪称古来诗人的同感共慨。其内在之理，钱先生亦作出深刻概括：“此非幅员、漏刻之能殊，乃心情际遇之有异耳。”也就是说，这类作品大多数写在动荡的乱世，或者虽然是“盛世”，但对诗人个人而言，却处于人生逆境之时，这时候就会觉得天地没有那么广阔，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这并非实际的地理、时间有什么变化，而是诗人的心境造成的。钱先生举出《诗经》以来的一系列作品，乃至《水浒传》中人物的感叹、歌德名篇《浮士德》中的一个情节、王尔德话剧《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中女主角的感喟之言等等，可见这是人类的一种共通的感受。

在众多作品中，中唐诗人孟郊尤其典型。古来有所谓“郊寒岛瘦”之说，孟郊的“寒”表现在哪里呢？《长安旅情》一诗就堪称典型。钱先生引用了他“我马亦四蹄，出门似无地”一句，实际上整首诗都反映了孟郊作为“寒士”那种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心态。但钱先生又指出：这是孟郊尚未登科时所写，他那首著名的《登科后》写道：“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长安的街道到底是宽是窄呢？

显然在孟郊眼中是不同的，这就有如同样的所谓“客观时间”，在不同人的心中有着不同的感受，而孟郊的作品则显示空间层面上的“主观构造”。可见时空既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客观与主观结合，才共同构成这个所谓“真实”的世界，古往今来的诗歌往往反映着“主观世界”的这一层面，不容忽视。而如果排除了诗歌所创造的“主观世界”，所谓的“客观世界”是不完整，更是不完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