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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尽世情,针砭时弊

2024-03-15肇雅琦

读书 2024年3期
关键词:东夷努尔哈赤女真

肇雅琦

明代士人茅瑞徵任兵部职方主事期间,编写了《东夷考略》书稿,当时正值万历后期,明神宗成日沉湎醉梦,“既不视朝,不御讲筵,不亲郊庙,不批答章疏,中外缺官亦不补”(孟森:《明清史讲义》上册,商务印书馆二0一0年版,277 页)。阉党庸人把控朝野,毒遍天下。茅瑞徵为巨珰排挤,亦不屑与之为伍,遂决然归隐,并于明天启元年(一六二一), 在其居所苕溪浣花居刊刻出版了《东夷考略》。《东夷考略》是东北地方古文献中稀见的、颇具影响力的私修史书。全书主体分为《女直》《海西》《建州》三篇,附以辽东舆地图及《东事答问》《苕上愚公自传》,专述明代辽东女真民族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相关史事,尤以万历年间为详。不乏名家为之题跋,肯定了《东夷考略》的研读价值。如章太炎题记云:“《明史·艺文志》……独不载《东夷考略》,盖讳之也。三百年后,复出人间,而清太祖倡乱事,悉可考见,洵间乎稀世之宝也。”(茅瑞徵:《东夷考略》,载《续修四库全书》四三六·史部·杂史类,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86 页)谢国桢跋语曰:“记清初之史事及明代辽东之兴废,固可谓最确实有统系之书也。”(谢国桢:《清初史料四种》,北平图书馆一九三三年版, 105 页)

《东夷考略》将辽东地区女真部族的历史发展作为主线,引出了明朝、女真、朝鲜与蒙古等国家及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史,材料丰赡,包罗万象,而且,在通史记叙中着重摹画了当世人、当世事,尤为详实可靠,足裨史事。书中记载的历史人物,不仅涵盖像努尔哈赤、李成梁一类耳熟能详的豪贵,更关照了那些为一般史书所忽视的底层民众,真切再现了芸芸众生在社会历史中沉沦与挣扎的映像。

以“惨烈”概括持续数十年的辽东战争,无疑是苍白的。翻检明代史书,便知嘉靖年后,遼东女真的一次劫掠行动,就意味着成百上千条生命的消逝,被抢夺、焚毁的牲畜及钱粮更不可胜数。当时,大臣魏时亮曾疏报其所见景象:“惟金、复、海、盖、安乐、自在等州,辽阳城郭等处,人烟稍聚。其他处地方,皆一望无人,遍地草莽。”(魏时亮:《魏敬吾文集》卷一《为重镇危苦已极恳乞申饬休养疏》,载《皇明经世文编》卷三百七十,北京中华书局一九六二年版,4001 页)战争对辽东大地的覆盖性破坏已经到了如此程度,乱世之下,每一片雪花对辽东民众来说都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曾经意气风发、激昂慷慨的明朝远征军与守城部队,已经望风披靡,乃至于全伍脱逃,叛国投敌亦常有之。身首异处而经年不得归葬内地者,率为辽东白骨,满目疮痍。

在这样的时局环境下,个体生命更显得渺小无助。许多在其他古籍中一笔带过甚至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东夷考略》里留下了他们令人扼腕的历史轨迹。 女真质子,皆是首领子嗣,他们以一己之身为人质,肩负着向明朝乞求物资交易机会和向周边民族借兵等使命。他们被自己的身份赋予重量,站在历史的天平上,换取部族生存的必需品。例如万历三年(一五七五)时,巡抚都御史张学颜曾前往辽东巡视,“兀堂等数十酋环跪。称修堡塞道,不得围猎内地。愿质子,所在易盐布”(茅瑞徵:《东夷考略·建州》,浣花居明刻本,4 页)。可见当时女真族仍主要靠打猎为生,一旦禁绝,甚至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盐、布、米、猪、铁器等日用消耗品,是农耕水平落后的女真族人必须通过交易获得的物资,即使要以亲生儿子为人质,酋长们也毫不吝惜。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更甚于此。 万历四十一年(一六一三)九月,努尔哈赤联合蒙古宰赛、煖兎等进攻海西北关,又违反禁令越耕辽地,明廷派都御史张涛前来责问,努尔哈赤便将第七子巴卜海推为质子,遣入边关向明朝谢罪示好。“未几,总督侍郎薛三才、御史张五典且连疏请救北关。质子故在,焚劫已及北寨矣。”(茅瑞徵:《东夷考略·建州》,浣花居明刻本,11 页)巴卜海作为一枚棋子,当他起到暂且打消明朝疑心、阻止明朝出援北关的作用时,他本身的使命就完成了,同时,他的利用价值也到此为止了。在明朝被质子迷惑的时间差里,努尔哈赤拿下了海西北关的大片土地,劫获了众多人口、钱粮和牲畜,进一步壮大了建州女真吞并女真诸部的实力。可想而知,在送巴卜海为质子之前,努尔哈赤就已经打好算盘,下定决心要做这一笔合算的买卖了,巴卜海在这次事件后的侥幸生还,却并不在计划内。

如果说质子的牺牲还带有些许壮烈可敬的英雄色彩,那么联姻女子的付出就更显得微不足道。在《东夷考略》中,“叶赫老女”便是这样一位最具代表性的女真人物。此女为叶赫那拉氏人,叶赫部首领卜寨之女,布扬古之妹,屡次许嫁皆不成,拖延至三十余岁始出嫁,故时人依其嫁娶风俗称之为叶赫老女。据《东夷考略》记载,万历十九年(一五九一),此女方满十岁,父亲卜寨便以许嫁此女为诱饵,埋伏射杀了女儿的第一任未婚夫——哈达部首领歹商,借此取得了在海西诸部内斗中的优势。两年后,卜寨又以许婚此女为条件,要求乌拉部首领派兵协助其攻打建州,然而联军大败,卜寨反为努尔哈赤军队所杀,此女又未能成婚。二十五年(一五九七),兄长布扬古为与建州修好,竟又以此女约婚努尔哈赤,这与将之许配杀父仇人无异。而且,布扬古旋即背弃婚约,又与海西诸部约定,杀努尔哈赤者便可得老女,实在教人瞠目结舌。四十年(一六一二),乌拉首领布占泰又提起约婚之事,欲娶此女,并囚禁当时的妻子(努尔哈赤之女)。努酋得知此事,踏平了乌拉部。布占泰逃奔叶赫部,努酋又往讨叶赫,因明朝插手,方罢兵。三年后,布扬古又以老女许蒙古煖兎、莽古尔岱,出嫁不满一年,老女便身亡命殒。努尔哈赤曾这样评价叶赫老女:“盖天生此女,非无意也,因而破坏哈达、辉发、乌拉,使各国不睦,干戈扰攘至此。明国助叶赫,令其女不与我而与蒙古,是破坏叶赫,酿大变,欲以此事激我忿怒,故如是也。今尽力征之,虽得其女,谅不久而亡,反成灾患,无论聘与何人,亦不能久,启衅流祸已极,死期将至矣。”(《满洲实录》卷四,《清实录》第一册,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版,175—176 页)叶赫老女不过三十四岁而亡,终身被至亲利用,沦为叶赫部最美的诱饵。女真、蒙古诸族欲兴兵作乱,动辄便以此女为借口,最后却将战争的罪过一并推到老女身上,骂她作红颜祸水。实则,与其说老女是人,不如说她是俎上之肉、待沽之鱼。想要收购鱼肉店的人大打出手,最后反而责怪商品不祥,引起骚乱,道听途说的人又引为谈资,唾骂讥笑,更使人喟然长叹。

骨肉之恩、儿女之情都能被轻易出卖,朋僚之交的无足轻重便也欲盖弥彰。王杲,明嘉靖年间建州女真首领,一度雄长女真诸部,约誓诸酋,枭掠塞上。万历三年(一五七五),王杲因频繁盗边、诱杀明朝官兵裴承祖等罪,被明廷悬赏追杀。“将投土蛮,会抚顺关质市夷,急购杲,乃走素所善东夷长王台所。开原兵备使贺溱宣谕台,台向忠顺,遂与子虎儿罕执送境上,槛车傅致献俘。诏磔杲,加台龙虎将军秩,眎西虏,二子并进都督佥事。”(茅瑞徵:《东夷考略·建州》,浣花居明刻本,2—3 页)王杲走投无路时, 投奔好友王台,却被王台出卖。为表示忠顺,王台甚至亲自与长子虎儿罕缚送王杲至边境,献给朝廷。王杲被枭首示众,王台家族却换得高官厚禄,从此依仗明廷赏赐的勋衔,号令诸夷,取代了前任霸主王杲的位置,使海西哈达部发展到了最鼎盛的时期。成王败寇,人事代谢,交情道义皆不值一提。昔日与王杲椎牛立誓的酋长,今日皆归服哈达部,连王杲的儿子阿台也投靠到仇人王台长子虎儿罕手下,人人争当权势的向日葵。

在辽东乱局中, 人是工具,人是手段,人是功劳,人构成可量化的世界。谁能以灵敏的嗅觉首先发现契机,利用好“人”的资源,谁就能多有裨益,拔类超群。不仅女真等少数民族如此,明朝将领也不落其后。譬如成化十五年(一四七九),汪直、朱永等征建州,因贪功邀赏,“招诱建州夷人郎秃等四十人来贡,欲寘之死”(《明宪宗实录》卷一百九十六,成化十五年闰十月二十日壬申条,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一九六二年版,3 页)。次年,建州夷人哈速等便被斩首,郎秃等被发配闵、广戍边,他们仅仅是来朝进献,竟然遭此无妄之灾。朝廷却泾渭不分,反而“加直禄米,进永保国公……”(茅瑞徵:《东夷考略·女直》,浣花居明刻本,8 页)万历后,明朝在辽东战场上的优势逐渐消失,将领们为邀首功,更常有效仿汪直前例,袭击女真老弱民众以虚报战绩之事。可以想见,人命尚且轻如草芥,人的一切生存、发展资料的价值也便失去了,多数人刮骨殚髓尚不能满足权贵的野心和欲望,社会失衡至此,辽东乱局造成的伤害才真正被揭露出来。

茅瑞徵亲验了当世辽东官兵与百姓的疾苦,也深知明朝在辽东战争中的困窘与背后隐藏的巨大危机。他胸怀忧国恤民之心,试图运用自己的军事谋略和工作经验,扭转明朝在辽东的败局,恢复辽东百姓往日的和平生活。女真通考后的《东事答问》,便是茅瑞徵对当世辽东乱局思辨的集中体现,文章仿照枚乘《七发》体例,以主客问答的形式,辞简义赅地表现了自身态度,一针见血地指出辽饷征派、冗兵贪官等问题所在,并切实提出行之有效的针对性策略,足见其体察之切,见识之远。时人未必没有建言献策如瑞徵者,但反观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程开祜、张一龙《武库纂略》等,便知《东夷考略》“足以见当时之情势,非书生之见者可比”(谢国桢:《清初史料四種》,北平图书馆一九三三年版,105 页) 。看似追忆往昔、聊以自娱之举,实则报国无门、壮志难酬之言。《东夷考略》虽是纪实之史,却以春秋笔法含蓄地表现出了对明廷腐朽无能的悲哀与忧虑,对东北少数民族兴兵酿乱的痛心与愤懑,更通过对各民族黎庶生活境遇的叙写,为后人真实再现了明末辽东战争的残酷,体现出以他为代表的明末士人与民同忧、济世安邦的担当与抱负。当日翻检金毓黼先生《辽海书徵》,偶得此书,反复揣摩品味,深感其可观,特为之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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