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为出版人立传
2024-03-15陈平原
先说两句闲话。读汪家明著《范用:为书籍的一生》,第336 页提及二00一年十月《联谊通讯》停刊,这份出了十三年共八十期的三联书店内部刊物,我多有翻阅。原因是,岳父刘岚山是三联书店的老员工,聊天时多次谈及他在三联工作的往事。他一九四九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一九五0年在北京三联书店编审部工作,一九五一年任志愿军战地文化服务队小队长,一九五二年才转往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文献史料集》(三联书店二00四年版),其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大事记》曾提及此事:“一九五一年三月,全国抗美援朝总会和新华书店总店发起为志愿军募集书刊的运动,各地热烈响应,新华书店、三联书店、国际书店派出人员,组成战地文化服务队赴抗美援朝前线。三联书店参加服务队赴前线的为刘岚山、黄克、王惠云、史青、翁羽亭、梁贵华、孙九序、刁九勃、江静波、任鸿昌等十人。”如此说来,我之结缘《读书》与三联书店,可谓渊源有自。
经历三年疫情,大家都格外珍惜学习与交流的机会。因此,今年我东奔西跑,四处演讲,其中有一讲题为《读书、爱书与博物——两个甲子的阅读趣味》(佛山图书馆/ 河南档案馆)。讲座围绕《读书读书》《爱书者说》《君子博物》三书来展开,其中特别谈及范用先生的文章——《谈文学书籍装帧和插图》。
事后,我才拿到汪家明的《范用:为书籍的一生》,其中《〈读书〉杂志的创办与影响》那一章(129—148 页),以及关于杨绛《干校六记》、巴金《随想录》二书编辑出版经过的勾稽与描述(185—190 页、214—220 页),还有《叶雨书衣》那一章(382—397 页),都让我大开眼界。其实,这四个话题我在演讲中也涉及了,只是语焉不详。我算是对三联书店的历史及人物比较熟悉的,听过好些逸闻与趣事,平日聊天或演讲时作为穿插,效果很好。但也只是说说而已,不敢落笔为文,因怕记错了时间地点,或者张冠李戴,被追究“传播流言”的責任。
这回不一样,汪家明已经言之凿凿,直接拿出编辑与作者的来往书信,以及出版社内部的审稿意见等。有了这些只有内部人士才能拿到的一手资料,许多事情就算尘埃落定。以后我谈这个话题,就可以直接引用了。
作为范用的忘年交,原三联书店副总编辑、副总经理,汪家明撰写此书,是下了很大功夫的。比起十五年前的专题展及小册子《时光:范用与三联书店七十年》(二00八),《范用:为书籍的一生》保留了原先的叙述框架,但内容大大充实,尤其重要的是,披露了很多不为外人掌握的内部资料,使得关于范用的“叙述”,明显比以前丰满很多;其中很多细节的铺陈,纠正了我原先的印象。比如关于“读书服务日”的源头:“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五日,范用推出‘读书服务日活动,邀请三十多家出版社展示新书四百余种。……渐渐地,每月二十五日的活动,变成了以三联书店的书籍为主,参加的人也越来越集中在知识分子。”(144—145 页)
很高兴汪著谈及“读书服务日”的参加者时,提及我的名字,还引了我谈《读书》办刊方针的一段话。《漫画之大情人也》和《范式贺年卡》那两章也很有趣,只是我以前多有耳闻,减少了阅读时的新鲜感。谈及《存牍辑览》,汪家明描述“晚年范用的寂寞,深深的寂寞”(400页),表现形式是不少信件抄录了好几次,那是因老友一个个离世,抄写信件也是一种对话,一种寄托。这些都很不错,但我还是想强调,这本传记的最大长处不是笔墨,而是史料——利用出版社的档案,让很多传说得以坐实,使得关于出版家的描述,开始由文学转为史学。
十多年前,我曾借谈论罗伯特·达恩顿著《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出版史(1775—1800)》(叶桐等译,三联书店二00五年版),强调其成功的秘诀在于寻觅到了瑞士最大出版公司纳沙泰尔印刷公司的档案库,发现那些从来没人用过的材料。正是这些沉默多年的信件,制约着,或者说规定了作者的论述思路乃至学术生命。而我谈论清末民初的百科全书编纂事业时,碰到的最大难题,就在于没有大量的档案资料,很多猜测无法坐实。我们的现代出版业,一路走来,风风火火,跌跌撞撞,没有那么一种从容与澹定,因而不太重视档案资料的管理。更何况,先有炮火纷飞,后是“运动”连场,侥幸留存下来的,多为“名人墨宝”,而非“历史资料”(参见陈平原:《作为“文化工程”与“启蒙生意”的百科全书》,载《读书》二00七年第十期)。
不要说综合论述,单是某个作家或某部作品的深入阐释,出版社的档案也都可以发挥很大作用。记得多年前,我们专业有位学生以《林海雪原》的前世今生为博士论文选题,我提醒关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档案。因岳父刘岚山与《林海雪原》一书的责任编辑龙世辉关系密切,我多次听他讲述《林海雪原》的成书经过,有很多精彩的细节。作家曲波文化水平不高,而《林海雪原》是在他从事业余创作不久就完成的长篇小说,谁都明白责编必须倾注大量心血。说定稿时“那稿件上面写满了红字,基本找不到什么黑字,使排版工人一时无从下手”,这有点夸张,但该书得益于责编的精心润色,此说没有人不承认。可单有文坛传说或当事人的回忆,远远不够,想把这个话题做深、做透、做实,必须找到关于此书的原始档案。很可惜,这个愿望最后落了空。
目前中国出版界,越来越重视档案的积累与保存,尤其是名家手稿,更是被珍惜与秘藏。我想提醒的是,应允许学者查阅/ 利用出版社的档案资料,将其与各种已刊/ 公开文本相对照,那样可大大推进学术研究。至于有心著述的出版人,更应学习汪家明,“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好利用自家很可能唾手可得的内部档案。
(《范用:为书籍的一生》,汪家明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0二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