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过失中学习”
2024-03-15孙歌
孙歌
鹤见俊辅的《竹内好 一种方法的传记》日文版在二0一0年再版时,岩波书店邀请我为该书写一篇解说。当时,我的《竹内好的悖论》日文版已经出版了,里面所写关于鹤见解读竹内好战争时期宣言的判断明显有失误之处,我很高兴得到了一个纠正错误的机会,于是在解说里写下了我的重新理解。在我,这不过是一个自我纠正的行动而已,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其实犯错和纠错,均属于哲学范畴的实践。
那以后又过了好多年。在疫情下无法外出的日子里,我为了准备三联中读的音频讲座《思想巨变中的日本》,翻出了手头所有鹤见俊辅的作品和与他相关的著作。这个音频系列讲座,在很大程度上是试图完成二十几年前许下的心愿。当时,我为了把竹内好放在他所处的历史语境中理解,在图书馆里埋头阅读日本战败之后出版的各种杂志。在漫无目标的阅读中,我读到了鹤见写于一九五七年的《自由主义者的试金石》。这篇论文如同一道闪电划开夜空一样照亮了我眼前模糊的风景,让我久久无法忘怀。尽管当时我还没有精力和能力对这篇论文提出的问题进行深入的讨论,但是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需要处理鹤见提出的问题。不知不觉地,疫情期间那个涉及六位日本现代思想人物的系列讲座,就围绕着鹤见的这篇论文形成了基本结构。
在这个讲座逐渐推进的过程中,可以说特立独行的鹤见俊辅为我提供了潜在的思想能量。特别是他那本再版过多次的《美国哲学》,促使我重新理解了他对诺曼事件的分析,也重新理解了他对竹内好精神世界的把握方式。相信读者在阅读《竹内好 一种方法的传记》的时候,也会领略到鹤见的思想方式。
竹内好十分难读。他的难读在于他拒绝在既定的西方社会科学框架里处理他所处理的那些属于社会科学领域的问题,同时,作为文学出身的评论家,竹内好的文学才华却并未主要体现于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研究。他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思想方式,也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这让他在二十世纪后半期日本思想界处于一个无法归类的位置。不仅如此,竹内好思想最活跃的阶段刚好是日本对外侵略的战争时期和被美国占领的战后时期,他对时局的介入方式让他发表了一些按照归类法只能归入“错误言论”的看法,这也给思想界带来很大困扰。就中,最能代表这一类错误的,当属《大东亚战争与吾等的决意》。这篇一九四二年发表于竹内好主编的同人杂志《中国文学》上的宣言,当时并未署名;然而战败之后,竹内好却主动承担了写作责任,把它收进了自己的文集。
鹤见看出,竹内好的这种做法背后包含了比“承担错误责任”更多的思想含量:
当国民加入侵略战争之时,脱离这一趋势的人自然值得肯定,但是还有一种方式是,虽然知道必然失败,却跟国家一起走上这条路。这种判断很难说具有社會科学性质,不过这也是一种思想上的立场。而且,当国民在国家(其实是时任政府)的命令下集结为一亿同心的状态时,他拒绝这种集结,作为一个异端分子身处其间。这是一个保持了对抗政府能量的个人,是一个包含了立足于国家之外这种异端梦想的国民。这就是竹内好对国民的理解方式,很难把这种方式简单归类为民族主义了事。(第十一章《士兵的步调》)
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鹤见俊辅的夫子自道。太平洋战争爆发的时候,他还在哈佛大学留学,他回答联邦调查局的思想调查时说,日美开战,属于帝国主义之间的战争,他不支持任何一方。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他觉得美国稍微正确一点。这种放肆的无政府主义言论使他遭遇了牢狱之灾,他的大学毕业论文就是在监狱里写成并提交的。出狱之后他选择回国。他的理由是,日本恐怕很快就要战败,在战败那一天,他希望自己身在日本。
不过,鹤见后来的思想路径与竹内好并不完全一致。虽然他跟竹内好一样,也不肯在日本走向错误道路时置身事外,但是他的无政府主义立场让他很难像竹内好那样成为“保持了对抗政府能量”的“国民”。虽然他也不得不在回国之后从军,但他绝不会写作《大东亚战争与吾等的决意》这样的宣言。鹤见的无政府主义思想立场在战后使他成为和平主义者,他投身反战和平运动的热情一直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然而,鹤见却成为竹内好的深刻理解者。他对竹内好的定位,与丸山真男对竹内好的评价不谋而合——他们都认为竹内好表面上鲜明的民族主义特征,必须与他特有的世界主义结合起来才能获得解释。不过,鹤见比丸山更进一步,他抓住了丸山避而不谈的《大东亚战争与吾等的决意》,揭示了错误对于思想形成的意义:
(竹内好)为晚年的评论集选定了《预见与错误》(筑摩书房,一九七0年)的书名,这包含了他晚年对自己的一个确认:无论是对大东亚战争的预测,还是对中国革命其后发展轨迹的预测,他的预见都是不准确的。但是,即使犯了错误,这个人也绝不会接下去另起炉灶从相反的方向进行预测。他从现在所处的位置上反复回头衡量,自己的预测究竟偏离了多少,并承认这种偏离。进而,包括对这些错误的认知在内,对自己原来的预测中包含着的某种真实进行甄别,并保留这个部分。这种做法可以称为错误的力量或者失败的力量,我感动于支撑着这种判断的冷静与勇气的组合。(第十七章《思想的姿态》)
鹤见的这个分析,其实与他对战败之后日本思想界追求政治正确的一般性趋势的批判态度直接相关。
日本的战后思想,就大学与论坛、传媒而言,都把自己的工作设定为选择战争时期最没有过失的人们的思想,并且继承它。就是说,去确认谁没有犯过错误,像侦探一样;然后,在方向上将其视为与自己的未来直接相续。那些选择了正确道路的人很多都死去了,所以,他们不会在其后犯错误。此外,还有关在监狱里的和身处国外的人们。这些人当然都很了不起。可是,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条道路,那就是把自己的过失作为过失加以明示,不断地对其进行反刍,在此基础上思考未来。区分出正确的思想,把它作为正确的东西固定下来,并且打算继承它,这样的操作就意味着总是在我们的生活中仅仅引入从即时性状况中割裂出来的课题或者原则。我也认为这样做是有意义的。……能够在六十年七十年里一直反复言说“和平”“反战”的人,就算无法富有弹性地处理状况,也还是了不起的。不过,要是想在状况之中尝试着推进某些工作的话,仅有这样的原则是不够的,这就意味着只去赞美那些死去的思想。……(附录:《战争时期思想再考》)
鹤见知道自己的这个说法很容易引起误解并且被上纲上线。所以他加上了很多“注解”,说明那些正确的思想与原则即使脱离了实际状况,也仍然是必要的。不过他真正希望表达的是,仅仅有这些还不够,人试图在状况中工作的时候,就难免会犯错。即使是那些选择了正确道路的先烈,假如他们继续活着,也未必能够幸免于在其后的严峻现实中犯错;在监狱里坚持的英雄,在国外的同志,只是在不做叛徒的意义上具有表率性,却无法提供在实际斗争中如何处理复杂多变情况的具体智慧——在这种意义上,他们也没有犯错误的机会。
于是,鹤见提出:“我认为应该从竹内好的过失中学习。这就是今天我们对问题的设定方式。不惧误解地说,作为在大东亚战争中战斗过的人,竹内好对我而言是教师,也是反面教师:他拥有这样的一面。”
这个“教师 - 反面教师”的说法即使不惧怕误解,也难免会被误解。因为这个表述实在太像通行的“三七开”对待历史人物的说法,没有充分挑明问题的关键。我认为,鹤见想要传达的,是对于知识界通行的静态化和固定化地判断“正确”与“错误”这种积习的批判。他想要指出的是,正确与错误不能作为静态的指标加以固定,仅仅依靠指出思想人物是成功还是失败,是正确还是错误,只是停留在这个程度的讨论,不能算是合格的思想分析。
幸好,学术生产走到今天,依靠上纲上线进行“批判”的工作方式已经不再能占据主导位置了。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思想生产已经具有了它应有的张力与弹性。在处理例如竹内好这种并不那么符合政治正确要求的思想人物时,如何对待他曾经有过的关键性失误,仍然考验着今天学人思想工具的质量。事实上,要么辩护要么否定的粗糙思维,在今天的思想史研究里仍然构成主流,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打造更精准的分析工具。否则,面对鹤见提出的“从过失中学习”的命题,将会有人反问道:那就是说过失越多越好?还是说区分正确和错误没有意义?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日本知识界曾经以各种方式讨论“状况性决断”与“见风使舵”的区别。这些讨论并没有在抽象层面形成共识,因为它原本就不是能够抽象讨论的问题。说到底,在迅速流动的状况之中做出正确的判断,与墙头草一般地追随强势,二者有时候在表象上甚至很难区别;进而言之,有些在当时看似正确的决定,在历史转变之后却被证明是错误的。然而正因为如此,以虚无主义的态度对待“正确”与“错误”,与抽象地规定“正确”与“错误”的标准,同样是思想分析的大忌。
当鹤见说要从过失中学习的时候,这个他没能展开的说法要求更精准的认识论修炼。从鹤见分析竹内好行动方式的上下文看,他其实在这里要求我们区分不同性质的“错误”:不是所有的错误和失败都能提供教训,都值得“学习”——只有那些包含了“某种真实”的错误,才能提供有益的启示。鹤见所说“包括对这些错误的认知在内,对自己原来的预测中包含着的某种真实进行甄别,并保留这个部分”,这一说法提示了“从错误中学习”的一种具体过程。
关于什么是“某种真实”,鹤见并没有给出具体的界定。但是书中多次谈到《大东亚战争与吾等的决意》时,他实际上就是在回答这个问题。鹤见分析说,这篇宣言并不能单独处理,它需要置于竹内好在这一时期几个主要文本构成的基本脉络中加以理解。而这个基本脉络,就是日本文化通过自我否定获得真正的主体性。换句话说,日本文化如果作为日本文化固定化,那么它将失去创造历史的能量。竹内好坚持认为,自我保存的文化必须打倒,他因此解散了中国文学研究会。鹤见说:“如果解放亚洲的目标是发自真心的,而且要通过战争去实现,那么,日本人将会改变。恐怕日本的国家也会走到濒临解体的那一步吧。(竹内好的宣言里)包含了那样的预见。”
竹内好的这个“让日本国自杀”的浪漫主义幻想,让他对太平洋战争充满了不切实际的期待。他的预见是日本为了亚洲的解放而向強敌美国宣战,将会通过战争浴火重生,成为真正有主体性的拒绝固守自身的革命根据地。这个期待在日本战败的时刻彻底破灭,《屈辱的事件》记录了他的感受:日本人居然没有举国分裂以战败为契机发生内部革命,而是顺从地接受了天皇“玉音放送”的现实!
鹤见说:幸亏我战争时期没有读竹内好的东西,避免了被他的逻辑所吸引,否则我大概也就不会成为反战主义者了。但是,“我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感到了自己的狭隘”。鹤见继而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竹内好关于战争和日本国走向的预测确实都错了,他那个“与日本国同体”的说法也明显地政治不正确;但是错了的就真的错了么?与他相比,我自己对战争的预测确实更正确,但是预测正确就真的是对了吗?
鹤见留下的这个他没有充分展开的问题,是思想史的一大难题。正确与错误作为一对衡量指标,其实包含了多个层面的内容。政治的,认识论的,知识的,伦理的……这不同层面的内容,有些时候是相互矛盾的。比如政治的判断指标是现实后果,而对现实后果的判断其实受制于“立场”的制约;认识论的指标则受制于思维方式,对同一对象可以有静态和动态的不同把握形态;知识的指标以真伪作为前提,伦理的指标则需要顾及善恶……当鹤见质疑“正确的就对了吗”“错了的就错了吗”的时候,当鹤见强调“某种真实”的时候,其实他暗指的,正是这一系列不容简化的“正确”与“错误”标准错综复杂的性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反思自己以反战为目标的正确观念“狭隘”。这并不意味着反战不对,而仅仅意味着反战立场相对单纯,无法包含相互矛盾着的更多“真实”。
早年分析都留重人在诺曼事件中所犯过失的时候,鹤见提出过这样一个标准:只有在自己也可能犯同样错误的意识之下,我们才能有效讨论别人所犯的错误。可以说,这个标准包含了丰富的内容,它来自鹤见早年在哈佛大学受到的实用主义哲学的熏染与他回国之后的思想历程。鹤见进入哈佛的三十年代后期,实用主义已经过了前期的摸索与实验阶段,进入了成熟的“造型”期。受到纳粹迫害的维也纳学派哲学家逃亡到美国,也为实用主义注入了新的、高度技术化的思想活力。年轻的鹤见俊辅,在这个得天独厚的环境中以自己的方式攻读了实用主义的经典,并形成了他一生的基本思想方式。
鹤见的《美国哲学》初版于五十年代初期,这本讨论实用主义哲学的著作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判断:实用主义是一个反哲学的流派,不过它半途而废,最后被哲学收编了。
鹤见把实用主义的核心归结为“行为”。他认为实用主义应该翻译成“行为主义”,因为实用主义强调“思考只是行为的一个环节”。实用主义的创始人基本上来自哲学以外的学科,他们的思考方向各不相同,很难归结为某个“体系”。但是粗略看来,还是可以从伦理学、逻辑学和心理学这三个角度,将其归纳为功利主义、实證主义和自然主义。这三个维度分别由不同的哲学家代表,指向不同的方向。实用主义是一场思想运动,它以连接或催生行动作为思想的价值,宣布空洞的理论不具有意义。从这样的视角出发,鹤见针对日本思想界无条件崇拜抽象化的西方理论且缺少建设性批评习惯的知识氛围,提出了“实用主义的用途”问题。
鹤见说:我们都是在具体的环境中基于自身的欲望思考的,所以做出论述普遍真理的姿态是不诚实的。在这种姿态之下,假如发生了意见冲突,就只好相互礼让了事;只有诚实地亮出欲望与环境这些底牌,才能开辟相互批评的途径,从而有效地认知各自想法的意义与局限,促进思想的繁荣。实用主义哲学与通常建构体系的哲学不同,它承认人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思考有限的事物,这也决定了哲学需要进行“状况性思考”,即保持思考本身的弹性原则。
在重视思想的局部性这一认识论基础上,鹤见指出了错误的意义。他说,通常人们对哲学的认识,都以体系为前提判断正确与错误。一个哲学思想体系要么正确要么错误,要是错了,就需要整个重新来过。日本学界正是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实用主义哲学的,然而在“正确”或者“错误”这两个单纯的标准下移植这个不成体系的思想运动,其实看不清楚它真正的生命力所在。哲学思想体系的这种整体性认知状态,正是实用主义要挑战的对象。不过,任何反抗者都会以某种方式共享其反抗对象的逻辑,所以实用主义哲学家们最终也不免染上哲学界的毛病,变成了哲学家。鹤见大声疾呼道:实用主义哲学从诞生到现在(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已有八十年了,是时候把这个运动没有贯彻始终的反哲学主义进行到底了。他所勾勒的这个反哲学的哲学运动,是一种“两栖动物”:植根于具体事物和具体价值,同时拥有可以腾飞到云端的抽象能力,但不可久居于抽象原理的高空,要有随时潜入具体事物与价值之海的气力。这种往复之间诞生的哲学,是一般性原理与日常生活的具体性个别性结合的产物。
鹤见这个设想是否完备又当别论,我感兴趣的是,正是在这样一种反哲学的哲学视野里,我们找到了为竹内好的错误定位的线索。
标榜自己的思想体系完全正确的哲学,因为它的不诚实失掉了自我纠正的机会,而只有承认思考的局部性这一宿命的思想者,才真的有能力从错误中汲取真实的营养。对过失的检讨,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会提供通向真理的线索。
(《 竹内好 一种方法的传记》,[ 日] 鹤见俊辅著,刘峰译,光启书局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