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美拉的诞生与思想连锁
2024-03-15陈言
陈言
中国传统的礼仪中,丧礼最为繁复严整,它借助“事死如事生”
的仪式,来表达祖先崇拜与孝道,被认为是建构社会伦理和政治秩序的起点和基础。意大利哲学家维柯认为无论古今西东,不具备葬礼制度的社会是不存在的,他把葬礼视为人类履行对任何形式的社会和历史发展不可或缺的功能的制度。一九三二年三月,日本一手缔造了“满洲国”;一九四五年八月,“满洲国”轰然倒塌,它曾经存在的证据也被陆续销毁。如果说葬礼不可或缺,那么“满洲国”的幽灵仍然在游荡——因为从它覆灭以来,日本就没有为它举行过葬礼。竹内好批判这是日本对历史和理性的背叛,他指出:“何谓满洲国?这是日本人迟早都必须回答的问题。”
何谓“满洲国”?我们通常把它称为受帝国日本操纵的傀儡,这也是欧美学者的共识,还是日本人的集体记忆。山室信一则指出,“七三一”部队的罪恶、散落多处的万人坑等历史存在,证明律法失效充满暴力的“满洲国”有如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牢狱之国,它超越了人类政治、道德与认知的极限,“傀儡国家”不足以揭示它的罪行和苦难,无法涵盖它的形态和实质。还有一种观念认为肇建“满洲国”是近代日本所进行的一场乌托邦实验,是对抗欧美帝国主义统治的王道乐土,是民族协和的理想之国,产业的开发与振兴、教育的普及、交通的发展、行政的整顿不仅在当时被视作殖民治理的典范,其模式甚至延续到了战争结束后的整个东亚,作为“理想之国”的肖像被反复宣导。然而所谓“民族协和”“理想之国”已经不断被证伪。在多歧而互不相容的历史图像和思想的争辩中,山室信一是如何绘制“满洲国”肖像的呢?十七世纪英国的哲学家霍布斯借用《旧约圣经·约伯记》中的大海怪利维坦来比喻人造国家;二十世纪法兰克福学派重要的反法西斯主义理论家诺伊曼用沙漠怪兽贝希摩斯来描述纳粹第三帝国。延续这样的思路,山室以希腊神话里的怪兽“奇美拉”来比喻“满洲国”,这成了他的《奇美拉:满洲国的肖像》(『キメラ:満洲国の肖像』)一书理论建构的起点。
奇美拉的英文chimera 源自希腊语khimaira,它由众妖之祖Typhon 和蛇怪Echinda 所生,是狮头、羊身、蛇尾的嵌合体怪物,chimera 因此衍生出“幻想、大脑虚构之物”之意。中世纪末期,欧洲艺术家用它来象征天性复杂的恶魔。在当代基因科学中它被用来指称嵌合生物。奇美拉还出现在小说《哈利·波特》、电影《怒战天神》、漫画《星球大战》和《钢铁神兵》中,更是见于各种游戏,都被用来指称那些力大无比、难以战胜的嵌合体恶魔,在末日题材中更为常见。说到“满洲国”,它的成立肇自关东军发动的“九一八事变”,根据一九三二年溥儀与日本签订的《日满议定书》,日本政府承认了“满洲国”,而在其存续期间,日本政府和关东军一直都难以摆脱“中国”因素的存在,有时还会对后者反向利用。故山室用奇美拉来比喻“满洲国”这个难以归类的嵌合体,用狮头、羊身和龙尾(作者化用原故事的蛇尾为龙尾)分别指代关东军、天皇制帝国日本和中国皇帝/近代中国,以此揭示这个“国家”的人造性,又彰显了它的复杂面向。“序章”引用各方资料,来呈现对“满洲国”不同的评价和记忆,将不同波段的“满洲国”意识光谱都照射了一遍,再加以提炼统合,而又不是折中,这不折中则源自山室信一的历史正义,我以为思想连锁和历史正义是《奇美拉:满洲国的肖像》一书最有特色的方法论和底色,它极为山室信一化。将“思想连锁”作为方法论明确提出、阐释和贯彻研究过程始终的,就是山室信一。作为核心概念详细加以阐述的,是在他的《作为思想课题的亚洲——基轴·连锁·投企》(『思想課題としてのアジア——基軸·連鎖·投企』,二00一)一书中,后来山室又将这一方法论贯彻到他的日俄战争研究中,撰写了《日俄战争的世纪——以连锁的视点来看日本与世界》(『日露戦争の世紀——連鎖視点から見る日本と世界』,二00五)。《奇美拉:满洲国的肖像》(中央公论社)初版是在一九九三年,二00四年增补版则强化了他的连锁视角。要讨论山室信一的连锁视角,不妨从这本书绵密的论述谈起。
第一章题为“日本的唯一活路”,这唯一活路即满蒙。建造奇美拉这种怪兽型的国家形态并非日本的初衷,日本原本打算一口吞掉满蒙,建立殖民地,而通过发动“九一八事变”,中国东北也如日本所愿地全境沦陷了。日本独占满蒙的宏大构想,一个基点就是时任关东军参谋石原莞尔的“最终战争论”。石原认为未来历史终将在东西方文明的代表日美之间展开决战,而在对决之前,为了巩固朝鲜统治、筑建反共反苏的防波堤,日本必须获得自给自足圈,能够充当这个自给自足圈的满蒙就成了“日本的唯一活路”。山室同时也发出质疑:占领满蒙果真是日本的唯一活路吗?难道不是日本欲望膨胀的产物?
尽管军事上得手,关东军却困于财力行政,又忌惮国际眼光,最后只好放弃直接占领,转而缔造“满洲国”。从“九一八事变”到“满洲国”成立,其间王朝复辟者、保境安民的东北要人、怀抱兴亚主义和民族协和理念者、确保生存权者、期待借由建国推进日本国内改革者纷纷登场。第二章“建造满蒙各民族的乐土”讲述的就是“满洲国”建立前登场人物各种政治倾向、思想理念、利害关系的冲突角逐。
第三章题为“欲为世界政治垂范”,追问的是“满洲国”的理念和统治形态。日本一方面意欲切断与中华民国的一切关系,通过凸显异质性来表达建立独立体国家的动机;另一方面,日本不得不忌惮国际眼光,又想从国际纷争中获得权益,同时也为了俘获当地民心,必须表面上竖起道义立国的大旗,承认新国家与中华民国之间的国家继承性,于是一个貌似奇美拉的怪胎诞生了,它的建立理念和体制就源于对中华民国兼具断绝关系和继承关系的悖论姿态。然而在自我中心主义观念的驱使之下,关东军在政府组织形式和统治形态上采取了如下方略:总务厅中心主义、日满定位、日满比例与内面指导,概而言之,就是通过关键部门、关键职务由日本人掌控来实际掌控“满洲国”政权。
第四章描述了此政治运作的实际形态。一九三四年“满洲国”由共和制改为帝制,伴随着关东军和日本更加露骨的统治,溥仪的复辟美梦彻底破灭,“满洲国”体制逐步皇权化,从模仿中国政治制度的“王道政治”走向“皇道政治”,奇美拉干脆甩掉仅起装饰作用的龙尾,蜕变成了狮头羊身。“满洲国”作为日本的实验室与人才研习所的特征不断加强,其产业统制、国家动员、国土计划等样式不仅在战时回流日本,甚至通过拥有满洲经验和人脉的政治巨人岸信介和朴正熙,流到现代日韩两国政治经济的根部,不仅影响到战后东亚经济腾飞,而且构筑了战后东亚的基本框架,将帝国日本与民族国家时代的日本和韩国隐秘地联结了起来——这是个很大的话题,在日韩人学者姜尚中等就此有专门探讨,《大日本·满洲帝国的遗产》就是相关研究成果。当然在战时,除了上述政策、立法和意识形态,“满洲国”为日本提供的还有粮食、钢铁等物资,保障了帝国日本的存续,而日本的支持又是“满洲国”存续的前提条件。战况愈紧,回流愈快,恶性循环不断加速,直到日本战败。
在建构出奇美拉形象之后,山室信一在终章总结了自己的思考立场:异民族融合过程必然伴随冲突摩擦,但是真正的民族协和“应该把冲突所产生的火花作为活力源,来促进新的社会的整合和文化的形成”,而不是奉行自我民族中心主义,把自己的语言、宗教信仰、法制等强加给他民族,造成理念与实态的严重乖离。他进而指出,帝国主义时代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民族协和,创造欺瞒话语体系的知识帝国主义是从所谓的文明中滋生出的邪恶。这个没有宪法、没有宫殿、没有皇族的虚幻帝国,这个没有国民的奇美拉不仅是为关东军创造军费的巨大装置,它的熔炉里还交错翻腾着世界战争、革命、民族、亚洲、解放、理想国家等近代日本以及二十世纪的所有课题。
补章“满洲以及满洲国的意义何在?”对此前偏重政治学和法政思想史的视角加以纠偏,以一问一答的二十四个问题,通过追溯“满洲”的名称、“满洲”建国前与日本的关系等问题,展现不同历史时期的“满洲”和“满洲国”之于不同种族、民族、阶层、群体的意义,以及生活其间的人群互动等议题,山室信一还从自己踏上中国东北大地的切身感受讲到空间认识,推演到近代日本空间认知的局限性,继而提出破除地域史、国别史的研究方法,从思想连锁的视角出发,把“满洲国”放在殖民帝国日本与亚洲的链接中来思考,把近代亚洲放到世界史的脉络中研究。
进入殖民体系时代,亚洲国家纷纷谋求成为主权国家、国民国家,日本率先跻身先进国行列,随即规划自己的殖民扩张路线。日本的野心路线是首先将亚洲作为核心区域,再鲸吞苏联,最后决战美国。在亚洲实施其第一步骤的二十世纪一十年代末期,日本以共存共生为号召而行侵略扩张之实的亚洲主义日趋成熟;与此同时,受到威尔逊的民族自决主义和俄国革命的影响,亚洲兴起民族运动。如果像山室信一那样,将文明、人种、文化和民族当作思想基轴,以此分析“满洲”区域的话,那么日本为了实施亚洲主义,以“文明与人种”作为连带起亚洲共通命运的概念体系,强调与“满洲”的同文同种,来对抗欧美;用“文化与民族”来确立自己在“满洲”区域的优越性和主导性。一方面对抗欧美,一方面又复制欧美诸殖民宗主国的秩序体系、惯习等,哪怕是在其一九三三年退出国联之后。
在整个殖民扩张阶段,日本娴熟地交替使用同一化和差异化的手段,在“满洲”、亚洲乃至全球寻找合适的空间。因此要拷问近代日本的国家观、民族观与东亚观,探讨“满洲国”的建国背景、国家理念、统治形态,就必须兼顾欧美视线、日本视线、中国视线和“满洲国”视线这种横向视线;而从另一个角度,既要有俯瞰数世纪历史脉络的“鸟眼”,又要有把微观的个体汇聚起来的“虫眼”。山室信一依靠大量的一手文献资料,将其置放在恰当的位置和秩序中,充分调动自己的法律和政治学的专业优势,在开放的时空中形成了令人惊愕的“复眼”:无论是作为地理性空间的“满洲”还是亚洲,都成了具有流动性的空间概念,几十个民族迁徙聚散,异质文化与不同的政治权力相互遭遇、冲突、协商又艰难融合,物资、人员、文化、意识制度在亚洲间不断循环。山室努力地去挖掘所有劫后余生的见证资料,考察每一个口号、理念的生成过程,而不是简单地斥之为骗人的宣传手段。在他的意识里,概念是历史的产物,同一个概念因论者的不同,就会具有不同的意义,借由意涵丰富的概念,去探索对象的形态是如何变动的,并且借此来反射,在日本的文明、人种、文化、民族是以怎样的意涵被社会性和政治性地使用的。
就人的世界而言,最初触发山室信一“满洲国”认知的,是那个在我们的历史中被定性为“法西斯分子”的笠木良明。山室从他的身上读到了“为理想而燃烧的时代的骄傲与追慕,以及对突然受挫遭到放逐的愤怒与忧伤”。如果那些口号都是骗人的伎俩,不可能让一个人的激情持久燃烧,除非精神为信念和梦想支撑。山室展示了个体和满洲青年联盟等群体殉身理念又背叛理念,在自相矛盾中的意识演变过程,因此这部“满洲国”史论也是一部探讨“满洲国”的日本人和中国人的精神史,让我们看到了“卖国者”的犹疑、痛苦,看到了法西斯主义者为了统治的长久稳定而显示出人道的面向及其思想演变的过程,看到了如橘朴那样的汉学家既正视中国民族主义、提倡中日对等主义,也协力关东军的复杂的生命历程。
以如此敏锐的复眼来观察,自然会呈现动态的多线性发展的“满洲国”。该书出版之后,获得了同年的吉野作造奖,甚至在平成时代落幕时,被日本读书界评为平成时代最具影响力的三十种书之一,后来被陆续翻译成多国文字。我以为它最重要的意义,是对日本社會因“满洲国”所产生的深层矛盾对立的历史观的弥合。
“思想连锁”与“思想基轴”“思想投企”共同构成山室信一研究亚洲问题的方法论的基本视角,但他也强调自己的方法并不通用,因为方法和概念都受限于对象,离开对象,前者则不具有意义。鉴于“思想连锁”这个方法论在亚洲研究上的重要性,我在此抄录两段。
思想连锁丝毫不代表某一方影响另一方,或是某一方转移至另一方这个意思。毋宁说其目的是在于探索相互约束、相互形成的连锁。因为,其连锁中不仅有反弹、拒绝、变貌,甚至时而逆向约束了带来思想的一方,并使其产生变质。
…………
我们必须厘清的课题是:不是将日本、亚洲、世界视为各自孤绝的存在,而是将其视为相互交叉、构成套匣式结构的复合关系性诸相的存在,去探讨其中产生了什么样的空间约束性。(山室信一:《对亚洲的思想史探索及其视角》,田世民译)
这两段都凸显了作者的研究理路和框架,这种视野既客观描述了在近代亚洲区域变动中日本的“环节”作用,又强调主导化、去中心化与各个链条的循环交叉。
在山室信一包括“满洲国”的亚洲研究中,他还阐明思想连锁的探讨是从两个方面来进行的:“一个是思想连锁成立的条件是如何形成和建立的,即探讨其回路的外部路径;另一个是经由这个外部路径具体产生了何种思想连锁,亦即探讨内在的思想史途径。”(同上)所谓外部路径,即上述的包括意识形态的、知识的、物资的碰撞、交换、流转,把每个环节链接起来,就能寻找到内在的思想史路径。山室也明确表示,他是以思想史的立场来处理“满洲国”这个课题的。因此他不止还原了一段历史,还还原了一张张面孔、一个个名字、每一种理念,比如零下三十四摄氏度天气下衣不蔽体的儿童、如蝼蚁般死掉的劳工、被卖到“满洲”的日本妓女。山室尤为关注那些在战争中被化约为失去人类所有辨识标记、可有可无的生命状态,就连东北的天空、大地、高粱、蝈蝈和蚊子,他都为它们默祷。整本书犹如马勒的葬礼进行曲,加了弱音器的低音大提琴奏出的调子,有愤怒,有悲悯,有叹息。他边爬梳历史边不停地追问:为什么日本人要渡海踏上他人的土地?凭什么中国东北大地要承受这一切伤痛?难道所有的死亡都只不过是一个玩笑?难道你死了就不存在了?如此感伤,以致有人批评它损害了历史叙述。他对此并不否认,也不打算改正。他的历史观深受小说家乔伊斯的影响。乔伊斯说:“所谓历史,就是我正努力从中醒来的噩梦。”山室则把“满洲国”视作他正努力从中醒来的噩梦。他以为以“满洲国”为研究对象,就决定了与其他的研究不同:一般的研究要求客观和价值自由,而前者则强调思想和伦理,不能回避价值判断。因为回避,意味着让历史不断重演。这种以历史正义为依归的研究态度,不就是实践理性的最高层次吗?既然作者已经以绵密的网眼勾勒出奇美拉,为什么一定要求文风客观冷静呢?如果说这本书涉及死亡,是面向未来的,是生者与死者的联系,那么或许可以认为,山室信一在以他一人之力,为“满洲国”举办葬礼。
那段屈辱的历史摧毁了我们的生活,夺去了我们众多人的性命,攻击了我们的人性,给我们留下了难以想象的创伤经验,但也逆向逼着我们去思考我们是谁。当看到山室信一如此庄严沉痛地为“满洲国”办了一场葬礼时,我突然想到,我们似乎还不曾为它送过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