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外交家张德彝笔下欧洲女性形象探析
2024-03-12徐雨欢
摘要:张德彝系晚清首批派赴欧洲、走向世界的外交人员之一,他以日记形式著有“述奇”八部,记录了其八次出洋经历。“述奇”日记中有许多关于欧洲女性的记载,包括日常活动、婚姻状况等内容。深受儒家传统思想熏染的张德彝从儒家性别伦理观出发描绘与分析其所见的欧洲女性,虽然这些记载和认识多局限于表象,但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欧洲现代化进程与女性群体的现代转型。
关键词:张德彝“述奇”日记欧洲女性形象现代性
晚清外交家张德彝(1847—1918年)作为晚清首批派赴欧洲、走向世界的外交人员之一,一生出洋八次,共计二十七载。他著有“述奇”八部,以日记的形式事无巨细地记录了出洋经历,其中包括对出使过程中所遇到的欧洲女性的相关描述,这些文字及其背后的观念在晚清外交家群体中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
目前,学界有关张德彝笔下西方女性的研究较少。如董佳贝《霓裳 才媛 阶层——晚清出使日记中的西方女性(1866—1895)》和刘超、梁程宏《近代士人对西方世界的观感探微——以清人张德彝八部〈航海述奇〉的女性观察为视点》。两文在一定程度上分析了张德彝的女性观念,但尚不全面。
值得留意的是,张德彝出使欧洲的时间正好与欧洲第一次女性运动有所重合。当时欧洲正深受第二次工业革命影响,女性的思想倾向、人生选择、社会交往等方面都呈现出突出的现代性,与清朝统治下的传统中国女性有较大不同。本文从此切入,通过梳理八部“述奇”日记,试析深受传统儒家思想熏陶的张德彝笔下的欧洲女性形象及其背后所反映的传统与现代的冲突。
一、欧洲中上层女性
在张德彝出使的过程中,其所能见到的欧洲女性多是遇见的官员妻女以及部分皇室贵妇。考虑到当时社会话语环境以及自身身份,张德彝与她们均无过多接触,因此在“述奇”日记中,张德彝对欧洲中上层女性多是片面性、群体性的描写,不过字里行间依然体现出欧洲女性迥异于传统社会的现代性特征。
(一)仪态与服饰
在“述奇”系列日记中,针对欧洲上层女性的描述往往从外貌入手,对她们的长相、仪态等方面进行评价,而对她们在宫廷中所承担的职责言之甚少。例如,在《航海述奇》中,当张德彝随行谒见普鲁士王后时,对王后的描述为:“群言王后至矣。寻有二女官相伴,后出。年约五旬,丰神不减。”[1]类似的描述在张德彝第二次出使时所著的《欧美环游记》中也有体现,此时张德彝一行人在法国停留,受到法国国王堂妹的约见:“有法王之堂姊名马蒂达者,约往其家一叙。其人年约四旬,系俄国郡王道益得之妃。嗣因琴瑟不调,道怒而回本国,于今十数年矣……是夕有男女三十余人,彼此畅谈甚得。”[2]法国国王的堂妹可以对外国使者进行约见谈话,足以证明这位女性有相对独立的政治权力。但在张德彝的记述中,只提到了她的婚姻状况,而对他们的交谈内容、这位国王堂妹的具体权力范围毫无提及。
对张德彝这样一位随行翻译官来说,他并没有太多途径去了解西方君主在政治上的表现。这固然是出现上述情况的原因之一,但更多的是因为在传统儒家思想叙事中,女性并没有像男性那样被当作“国家的公民”,在社会生活中担任现任的或潜在的政治角色,而是被认为是“家庭的维系者”,评判女性的标准大多与其在家族中所担任的角色有关。
在传统中国女性叙事标准中,完美的女性就应该成为贤妻良母,以恪尽妇职、顺应天道。这一点在《欧美环游记》中也有所体现,在张德彝觐见维多利亚女王时,对女王的描述是这样的:“君主庄重仁慈,臣民爱戴。自居孀后,非公事不出,持躬俭约,独宿深宫。”[3]即使面对的是英国女王,张德彝的关注点也集中在其孀居后非公事不见外人的行为,而非其在位时期缔造“日不落帝国”的辉煌政绩,这符合儒家思想中对女性的贞洁规训。不仅张氏如此,同为出使人员的郭嵩焘在其《伦敦与巴黎日记》中也有相似记录:“又有法国一女将曰权阿尔克,绝美而有英雄气。余皆不暇详记。”[4]权阿尔克即法国民族英雄贞德,她在英法百年战争中战胜英国,在鼓舞法国人民信心,乃至塑造法国民族精神方面都有巨大贡献。但郭嵩焘却只对她的外貌气质进行描写,对其地位与事业未曾提及。
同样能证明晚清传统社会对女性规训的是在张德彝的《五述奇》中,张德彝的友人桂竹君在晚酌联文中赠予张德彝诗其中一句:“德君未称尊,英后颜如玉。”[5]刨除诗文对称的需要导致的模糊性描述之外,这句诗非常明显地展现出传统社会对两性的不同评判标准。在这种对比中,男性的价值更多地体现在权力、地位等方面,而女性则被限定在容貌等相对表面的特质上。这足以说明在晚清传统社会下女性处于被歧视的处境,但这与欧洲女性地位正在崛起的事实不符。
(二)行为范式与社会角色
在近代欧洲,虽然大多中上层女性被困在社会话语体系对她们“家庭天使”的称呼之中,但在女性主体意识觉醒浪潮的冲击下,即使在家庭内,相较于之前对男性的顺从,她们也积极为自己争取权益,发挥才干。这一点表现在她们积极行使婚后在家庭中的管家权力:“且买物者多系妇女,而妇女每值午前无暇,一为梳洗沐浴勾当家务,再为早餐等事,酉刻以后又无暇,或备入宫朝会,或为赴宴会、茶会、跳舞会以及观剧听乐等,故每日惟在未申之间,趁乘车拜客之际,沿途可得购买也。”[6]张德彝也记录了家庭生活中女主人与厨师、管家的职务分工:“西国庖丁,有男有女,而富室多用男工……午酌晚餐,必先以水牌开呈女主……若小户,厨工厨婆各一二名,须从中协助。上下菜肉,遂归女主开买……英人所用总管,非富室不能有。而仆婢由五名至四五十名之多,除乳娘、梳洗婢及庖丁归女主雇用管辖外,其余皆总管酌觅。”[7]可以看出,除了常规的购买日用品,富裕家庭的女主人还负责一部分仆人的管理和雇佣。
除了对自家内部仆人、事务的管理,在家庭与家庭之间的交往中,女主人的举动和名义也能够代表整个家庭:“按英俗,无论男女,拜谒留刺,为酬应之大节。而接收递送,惟一家之女主是主。妇代其夫投刺,与自行投刺同。故女可代父,侄女可代伯叔,孙女可代其祖。盖一家之内,女权最尊。至鳏夫与未婚者,彼此无须投刺。如有新知愿与为友者,往拜则留刺与其夫妇。若不拜其妇,则为无礼也……而一男不得独拜一家寄居之女客。如女系已嫁者,则留二刺与其夫妇,否则兼拜寄居家之男女主。留刺时必折角。言明与某姓女公子,或某姓夫妇者,投刺必须亲往,不得由信局寄送,否则不恭。如无暇,则求至契代投亦可。男女遇于宴会有交谈者,切不可突然往拜,必该女愿为结纳,约其往来,方可往拜。女之夫或父,虽未会晤,往拜亦必留刺以为礼。年幼未嫁者,必经其母或其保母许过,方可往拜。”[8]可见,女主人不仅要打理家中琐事,而且要负责家庭之间的往来,顾全人情,周全社交礼仪。甚至这些社交活动也必须通过女主人完成,“若不拜其妇,则为无礼也”。女主人也担当着保护家中儿女的责任,“年幼未嫁者,必经其母或其保母许过,方可往拜”。这些女主人所主持的社交活动维持并拓宽了她们丈夫的社交圈,对家庭社会地位的维护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举办及参加沙龙的女性群体已成为现代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当时欧洲社会现代性的体现。
二、欧洲一般职业女性
同时,在工业革命的影响下,女性在社会生产生活中已开始承担越来越重要的任务。在第一波女权运动高潮来临前夕的英国,已有相当一部分平民女性通过参与社会生产,打破了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劳动分工模式,她们通过自食其力,摆脱了对男性的依附。对张德彝来说,在刨除中上层女性高贵身份对其心理的影响之后,他对这些职业女性的印象也更加真实、自然。
平民职业女性分布在社会的各个行业中,由于普遍受教育程度不高,因此女性所选择的职业以服务业为主。例如,在贵族家庭中随处可见的女仆,张德彝称之为“洒扫婢”“梳洗婢”和“厨婆”等,在《英轺私记 随使英俄记》中张德彝对她们的职责、职级等相关规定有非常详细的描述:“英人雇用之洒扫婢,亦分三等。头等者之职,系管理上下白布:桌单、饭单、果酒手帕、白布被单褥单,及各卧室之白纱、印花布、床椅罩与面巾、抹布等,随时更换刷洗。每日卯正睡起,即洒扫客厅、饭厅、书室与上下楼梯地毯,扫净墙炉,烧火,预备女眷浴水……有分头二等者,有兼总管及保娘二职者。泰西妇女最喜修饰,故梳洗婢必梳洗精巧,善于针黹。其专侍女公子者,不惟梳洗针黹,且陪伴出游拜客,故又有保母之称。终日所司,系每早理衣服,备净水,进茶点、午后或步游,或乘车,或骑马。以及赴宴赴会之衣,皆预为斟酌合宜,为之改妆梳洗……英人雇用厨婆,分为三等。大家多用二厨婆,一收食器婆。头等厨婆之工役堪与二等庖丁比,为书房、乳娘房及总办房各仆婢造火食,并听庖丁指使,代做汁汤、小菜。二三等者,洗菜与鱼,及切割肉菜。其厨房大者,并自烙面包。其不用收食器婆者,则头等厨婆做糖饼小食。烹茶净水、熬加非、拌生菜、整理果品冷荤……以上各婆,每日卯正睡起。有因人多,专雇一妇名青菜婆者,盖为切洗菜蔬也。”[9]
此外,论述中显示关于这些女仆的规定也较为成熟:“按英俗,每礼拜日准仆婢入礼拜堂一次。隔一礼拜,准入二次,系在清晨、正午、日落三时,彼此轮班外出,以免误事。每一礼拜准午后出游一次。每月准乞假一日。富室仆婢,亦有升阶。如收洗碗盏婆可升为刷洗厨灶婆;三等洒扫婢可升为二等、头等。男仆仿此。小户用人无多,言定一年无过,增加工值若干。”[10]可以看出,女仆们的休息、信仰需求已经被尊重。在19世纪的英国社会背景下,女性总体社会地位较低,而仆婢处于社会底层。而规定给予她们每周礼拜堂活动、午后出游以及每月放假的机会,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对她们个体需求的些许尊重。这也意味着女性仆婢开始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脱出来,对于长期被束缚于家庭劳作中的女性来说,是对传统禁锢的一种小小突破。同时,规定中提到了为女仆们提供的职业晋升阶梯,如收洗碗盏婆可升为刷洗厨灶婆等,在当时女性就业机会相对有限且职业发展受限的情况下,这种晋升机制为女性仆婢提供了在工作领域内提升自身地位和待遇的可能。它表明女性的工作能力和努力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认可,打破了完全没有职业上升空间的局面,也有助于提高女仆们对自身价值的认知。
此外,女性在传统认为男性专属的工业中也占据了一席之地:“巳正来印工二男一女,男系一印一收,女则为之折纸……每一点钟可印四百张。女之所以折纸者,因印位中央,折纸少半,以便横置方架前也。”[11]从这段记述中可以看到,在当时印刷业的工作环境中,女性员工已经开始被接纳,尽管比例上仍然是男性占多数,但是女性的存在已经不再罕见,成为被承认的角色。这种现象的出现,意味着女性职业选择的边界正在逐渐放宽,传统意义上被认为不适合女性从事的体力或技术工作也开始向她们开放。
随着女性走出家庭、参加社会建设的人数越来越多,她们难免无暇照顾自己的孩子。于是类似幼儿园的日间托儿所也应运而生:“记英国有种代人看孩处,英名克蕾池,即可名曰小孩白昼店。凡少妇之在外佣工者,生有子女,留家无人看守,则可凌晨送入,薄暮领回,使其代养一天,于是妇得专心操作,不至为子女累也。店中备有小床、饭桌、椅凳、玩物等,雇有乳娘、看娘、按时哺乳,或喂饮食,或使睡卧、或令玩耍,一切舒服得当,有时胜在本家,而较亲娘尤觉怜爱处。此店每日辰正开门,戌正关闭,是皆妇女上工息工时也。凡小孩由半个月至几岁者,皆可送往。其能自食者,亦有汤肉糕点。惟此店与各铺同,亦于礼拜日关闭不开,因凡是日妇无工作,皆喜自行哺养也。每日使费,亦视孩之大小,由二本士至六本士不等。按少妇佣工者生产,奉官定章,产后必四礼拜后方准出门作工,然洗衣熨衣两种工作罕有遵守者。”[12]从这段记录中可以看出,当时英国不仅针对女性的上下工时间有统一的明确规定,也对妇女所拥有的一个月产假进行了立法,政府开始重视女性作为社会劳动力所创造的价值,对女性权益进行了一定的保障。
在“述奇”系列日记中,也存在关于女性教育的记录:“外国女子,无论贫富,皆须于七八岁入学读书,与男子同,故官中设有幼女学。女学与男学规模一律,亦先入乡学、郡学,既而实学,其所学者与男子稍异;然其初学,亦皆读书写字,学画学算,及史记、律例、地理等学,再以针黹织绣继之。自此以后,凡聪敏者各专一艺,有讲求格物者,有专心教务者,有由曲乐得显者,有自绘画著名者,有能多国语言文字者。其富家女子,更有入大学院以广其学问者。今以泰西时势观之,妇女无学,无以度其日;而所学不时,仍无以糊其口。盖现在织纺缝绣各工,皆改用机器,以其价廉而工省,则女工尽弃;女工既弃,则贫妇愈多,因而凡店局铺肆,多系妇女督理掌柜,作伙计,作堂倌,作教习,作工役,更有作抄写、佣翻译者,是贸易一道,实为急务,即所谓时学也。”[13]
在女性参与社会经济建设愈发普遍的情况下,针对女性的教育也在逐步成熟。英国政府在1902年通过《巴尔福教育法》,开始立法干预教育事业。后又在1842年建成的谢菲尔德人民大学中开启了面向女性和男性同时招生的模式,英国的女性教育事业正在蓬勃发展。
三、结语
本文认为,张德彝笔下的欧洲女性形象展现的是在传统中国式叙事标准下的女性处境。在这套标准下,女性从小就被告知“你是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将依附于男性做贤妻良母作为自己人生的奋斗目标。日本作家上野千鹤子在其著作《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中论及男性社会的厌女症时,写道:“男性同性社会性共同体,指相互承认对方为‘性主体’的男人之间的集团。被这个集团排除在外的人、其存在理由仅为被男人欲求和拥有的人,则被给予‘女人’之名。那么,男人集团的成员,将女人视为比自己低劣一等,便是理所当然。所谓女人,是对‘非男人的人’标注特征的名称。这个群体被划入另一个范畴,其特征必须与被视为属于男人的一切美德与名誉区别开来。女人与男人不同,是……‘不能成为主体的人’。所有这些‘女人属性’,都是被制造出来的适合成为男人支配对象的属性。”[14]虽然张德彝及其同行者也接触到了像法国国王堂妹这样能够离婚、相对独立,且拥有一定权力的女性,但这些使者囿于自身思想观念,并未进行深入考察。因此,若以张德彝的叙述视角出发,当时的欧洲女性与同时代的中国传统女性一样,仍然被困在传统社会对女性的期待中。
但事实上,当时欧洲女性的真实处境及其正在发生的重大变革与张德彝视角下所看到的情况有一定差别。随着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社会经济快速发展,越来越多的女性参与社会化大生产。当时社会中对女性职业技能的教育和培养也在逐步健全,这些教育也为越来越多的女性提供了人生新的可能性。职业女性群体的扩大,意味着当时欧洲女性通过以劳获酬的方式,深度参与市民社会的运转,同时实现经济上的独立。这些具有现代性特征的欧洲女性群体逐渐走出家庭,觉醒主体意识,最终推动一次又一次的女性运动浪潮,为欧洲社会的现代化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
参考文献
[1](清)张德彝.航海述奇[M].钟叔河,点校.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17.
[2][3](清)张德彝.欧美环游记〔再述奇〕[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54155,132.
[4](清)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M].长沙:岳麓书社,1984:111.
[5][13](清)张德彝.五述奇:上下[M].钟叔河,点校.长沙:岳麓书社,2016:208,206.
[6][11][12](清)张德彝.六述奇(附七述奇未成稿):上下[M].钟叔河,点校.长沙:岳麓书社,2016:71,270,253254.
[7][8][9][10](清)刘锡鸿,(清)张德彝.英轺私记 随使英俄记[M].长沙:岳麓书社,1986:612613,498499,615617,547.
[14][日]上野千鹤子.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M].王兰,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226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