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社湘集的创建与沿革及其与南社关系考论
2024-03-11李遇春周洪斌
李遇春 周洪斌
关键词 现代旧体文学 文学社团 南社湘集 南社 考论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4)01-0028-13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众多的文学社团十分引人注目,由此催生了现代文学社团研究的蓬勃之势。但现代文学社团研究主要着眼于新文学社团研究,而对旧体文学社团关注不够,乃至严重忽视和低估了旧体文学社团的价值。在当前倡导文化传承与文脉赓续的新时代语境中,这一不平衡的学术研究现状亟待调整。就目前学界研究现状来看,现代旧体文学研究有一大片亟待开垦的学术荒地。五四文学革命以白话代文言,旧体文学的命运虽未终结,但一直被主流文学史叙事话语遮蔽。建构现代旧体文学史是一项繁复浩大的工程,史料浩如烟海,一时很难从中梳理出典型人物承担推进文学史演进的角色。个案研究是必要的,但在整体建构上存在不足。相对而言,文学社团的群体性在史的建构上有天然优势。有学者初步统计,清末民国时期的旧体诗词社团数量将近1000个,①但目前学界关注到的并不多,备受关注的南社、学衡、甲寅等社团主要活动时间又集中在民国中前期,而“南社湘集”这个活动期跨越了民国中后期,一直延续到1949年前后的社团,相关研究却寥若晨星。
1924年,湘籍旧民主主义革命人士、旧南社骨干成员傅熊湘在长沙倡设南社湘集。南社湘集继南社而起,是南社相关社团组织中规模最大、影响最广、历时最长的一个。但以往对南社湘集的关注多在南社研究中被顺带提及,且有诸多语焉不详之处,而自民国时期就已发端的南社湘集研究中多掺有偏见,许多史料也互生龃龉,这些都为后人揭开南社湘集的真相留下了不少历史谜团,有待学界进一步辨析与澄清。因而南社湘集的研究应自考论始,并在还原其真相的过程中切入历史,由此以南社湘集为对象考察20世纪20年代中期至50年代初期旧派文人的文学创作、生存境遇及其文化心理特征。可以说,南社湘集研究是南社研究走向深入的必然选择,也是学界透视长期被新文学史叙事遮蔽的现代旧体文学(社团)流变的一个重要窗口。
一、南社湘集创建始末考论
南社湘集的创立应从前史叙起。众所周知,1917年的“唐宋之争”是南社分化至解体的重要转捩点,此事件在南社史中可找到完整记叙。比起复述事件本末,本文更关注南社湘集领袖傅熊湘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傅熊湘虽未直接加入“唐宋之争”的笔战,但也在那场“闹剧”中频频露面。1917年8月以蔡守为首的南社广东分社同人发表启事,倡议改推高燮为南社主任。高燮于8月31日致书蔡守,虽赞同主任改选,但对蔡守的举荐坚决推辞,并另推出二人:“弟心中所欲举者,有黄晦闻、傅钝根二人,想为同社所公认。”①不过傅熊湘似乎另有想法,9月2日,他联合湖南社员21人发布《南社湖南同人启事》,这是傅熊湘在此次事件中唯一一次公开表态,启事中表示力撑柳亚子,反对分裂南社之举,“断不容一二出而破坏”。② 9月中下旬,蔡守牵头成立南社临时通讯处,并在《中华新报》上发表通告,分举高燮、邓尔雅、傅熊湘为诗、文、词选主任,并由临时通讯处分发选票。③ 10月6日《中华新报》又刊布了刘泽湘寄刘谦书,此二人先前都在《南社湖南同人启事》中署名,但此信中的态度与启事中表露得大相径庭,由“撑柳”转向“倒柳”,刘泽湘还提出让刘谦与湖南社友商议改选之事。④ 而后在蔡守寄给成舍我的信中可以看到傅熊湘自己也转变了态度,谓“吹万、钝根、尔雅三君处,弟已以私人名义促其就任。钝根、尔雅均允就职,惟吹万坚辞,盖避嫌也”。⑤ 尽管在公开刊布的启事中言之凿凿,但傅熊湘对柳亚子的态度显然不是完全赞同,他在与友人的通信中写道:“亚子以社争之事不自抑,固是养气不至处。然溢恶之词亦未可尽信,大抵此君阅世太浅,纯以感情用事,又激于意气,故动觉抵牾,此亦才人通病。……哲夫上年与剧瞲尤力,弟尝居间调停。”⑥显然,傅熊湘也认为柳亚子驱逐社员一事有失,那么启事中的撑柳之举应更多出于大局考虑,信中未提及就任南社词选主任一事,但自认居间调停身份。尽管最终蔡守的“倒柳”行动未取得成功,傅熊湘也没有机会就职,但此次事件充分展现了傅熊湘的社内影响力及其对南社事务的关切,也为他后来在湘中重兴社事、为南社湘集的创建埋下了伏笔。
“唐宋之争”后,南社基本“处于半瘫痪状态”,⑦1918年既无雅集也无社集。到1919年南社选举时柳亚子坚决辞任,遂改选姚石子为社长,是年雅集一次,出版社集第21集,由傅熊湘编订。之后两年社事又陷入停滞,直到1922年才举行第18次雅集,1923年出版陈去病、余十眉编辑的《南社丛刻》第22集,之后南社便淡出历史舞台。1923年5月,柳亚子、叶楚伧、胡朴安、余十眉、邵力子等南社旧友与陈望道、曹聚仁、陈德徵三位新文化运动支持者一拍即合,决定改组南社为新南社。新南社的成立并非社内广泛讨论的结果,而是一批较为新潮的社友与社外新派文人合作的产物,南社中旧派文人对此并不认同。1923年6月,傅熊湘得暇偕父出游,途经沪上,与南社旧友有两次聚宴,一次为胡朴安招饮,一次为叶楚伧做东。在叶楚伧宴请席上,傅熊湘得知了新南社成立的消息。《楚伧席上》诗中有句云:“壁垒重看新社起,星辰渐觉故人稀。多君健翮能先翥,忍便高林说倦飞。”①此诗情感含蓄隐晦,虽很难据此推测当时他们谈起新南社之时是否有过争执辩论,但傅熊湘已经在此诗中透露出他對新南社的态度,诗中“壁垒”二字既写出了南社中旧派与新潮文人间的隔阂,也流露出傅熊湘对旧南社的不舍和留恋。
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柳亚子要将南社湘集定位为一个与“新南社对抗”②的组织,郑逸梅在《南社摭谭》中也有类似表述。③ 这其实是符合事实的,在得知新南社成立的半年后傅熊湘就撰写了《南社湘集导言》,④文中提及南社湘集成立原因之一即为“海上诸社友又别有新南社之组织,其宗旨盖亦稍异”,不难看出傅熊湘对新南社背离旧南社宗旨、无法继承南社意志的不满。此外他还提到了南社“社事日就衰歇”,而惟长沙南社“能岁有雅集,流连觞咏,存念故旧”,故而“同人为欲保存南社旧观,爰就长沙为南社湘集”,这是基于社团延续与发展而论。更为根本的原因在于:“抑有进者,文学新旧之界方互相诋谟,甚嚣尘上。同人之意,以为进化自有程途,言论归于适当。”可见,对传统旧体文学立场的坚守,反对五四新文学的线性进化论文学史观才是南社湘集成立的根本原因。
南社湘集因反对新文学和新文化背负了不少历史的“恶名”,王晶尧在《南社始末》中称南社湘集“不过是一群顽固保守的冬烘先生的小团体”,⑤杨天石、刘彦成也将其定谳为“南社守旧派的一个反对新文化运动的组织”,⑥但这些判断比较笼统,且皆站在新文化和新文学立场上,至于南社湘集自身的文化和文学态度、南社湘集如何反对新文化和新文学,学界至今还缺乏深度的辨析与阐明。事实上,作为中国近代最著名的资产阶级革命文学团体,南社同人从来不是现代民主与科学精神的反对派,南社湘集同人同样也不是西方现代性文化的直接对立面。南社湘集中不乏革命志士,在捍卫民主、反对专制上他们与新文化观念并无本质区别。只不过在如何重建新道德,是否应该彻底放弃传统道德价值上,南社湘集同人呈现出新旧观念杂糅的过渡性特征。这种复杂的过渡性特征尤其表现在新旧文学论争上。
五四新文化思潮中的文学革命运动主要包含以胡适为代表的工具革命与以周氏兄弟为代表的思想革命两个面向,二者又统摄于反封建的总主题。新文化阵营的逻辑是经文学革命达至社会思想解放之目的,而文学革命被视为社会思想革命的前提,在此逻辑下,反对倡导白话文运动的文学革命就被普遍认为是反对社會思想革命进步的反动行为,故而使用文言写作的现代旧派文人常常被打上封建烙印。而南社湘集首先要破除这一逻辑成规,在傅熊湘看来,文白之争并不承担新文学家所赋予的那些价值判定,因为“骈散以用而殊,文话以施而别”。他还举例说明用字不同是很正常的现象:“《论语》言斯,《大学》言此;屈原用兮,宋玉用些,景差用只”,故“文话之争,庸人自扰耳”。① 由是可看出傅熊湘对于白话的态度并非激烈否定,其实他与胡适有私交,1923年与胡适通信所使用的就是白话文,这也可视为他对“文话以施而别”的实践。而《南社湘集导言》对新文学的措辞也是比较温和的,总体持论有各自为政、井水不犯河水之意。
在可视作南社湘集文化立场宣言的《论中国文化》一文中,李赓其实也肯定了新文化运动“足以破坏旧有之樊篱”的社会功能,其所不满者在于“不足以建设救时之文化”。究其原因,在新文化“其师承也,专取西洋皮毛及晚近堕落学说为本”。故南社湘集明确反对新文化派全盘反传统的激进文化立场,而主张“恢貶其在我者而慎择其在人者”。② 这就不仅跳出了晚清改良派的“中体西用”观,而且也在新的历史情境中发扬了清末国粹派保存民族传统文化血脉的思想,这就是要“恢貶”民族传统中的文化精华,“慎择”西方现代文明中的思想资源,从而在整理、扬弃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建设真正的“新文化”。由是可知,南社湘集并非顽固的旧保守主义者,他们反对新文化运动是文化理想差异使然,新文化运动的“新”是以西方文化为圭臬,而南社湘集理想的“新”乃是推陈出新。
其实南社湘集表达的这种文化立场在当时中国已成另一种共识。从甲寅派到学衡派,再到南社湘集,其文化观持论多有共通之处。但不难发现,甲寅、学衡两派中的知识群体大多有海外留学背景,他们的知识结构中西学根基不浅。尤其学衡派中吴宓、梅光迪、胡先、汤用彤都受教于白璧德,并借作为新保守主义思潮一种的白璧德新人文主义建构他们的文化理想。与他们相比,南社湘集这一群文人则“土气”得多,他们大多从小接受书院经史子集教育,主将们也没有留洋学习经历,但他们的谈论中也常语涉西方,譬如《论中国文化》一文对进化论的再思考和对文艺复兴运动的借鉴,就显示出作者的世界视野。尽管南社湘集对西方知识缺乏系统学习,很多论见也不如甲寅、学衡两派精深,但在这群本土文人身上更能看到社会思想变迁及其影响的深刻性。南社湘集的同人文化姿态说明,对于当时缺乏留洋经历的大多数中国本土知识分子而言,对于西方现代性的文化想象也已潜入国人的意识,影响国人对中国文化出路的新思考。
正是出于以上种种考量,傅熊湘创立了南社湘集。柳亚子在《南社纪略》中曾述及南社湘集的创社:“该集是一九二四年(民国十三年)一月一日发起的,到四月六日举行第一次雅集,推傅钝根为社长。”③发起时间的判定应源于傅熊湘作《南社湘集导言》的落款时间,该篇首次刊载于《南社湘集》第1期卷首。该期还收有南社湘集第一次雅集摄影,据图下说明“中华民国十三年上巳南社湘集第一次雅集于长沙刘园”可推断雅集时间为1924年4月6日,与柳亚子所述相符。杨天石延续了柳亚子的叙述方式,对两个时间点分别用“发起成立”与“第一次雅集”描述。④ 孙之梅则更为明确地表示南社湘集“成立于1924年1月1日”,⑤用“成立”替换“发起成立”,这就将《南社湘集导言》的写作时间明确定为南社湘集的成立时间。此种说法显然有待商榷。因为《南社湘集导言》虽然写于1924年1月1日,但首次公开发表于1924年11月出版的《南社湘集》第1期,在发表之前,尤其是在1924年4月6日第一次雅集前,《南社湘集导言》主要作为私人文稿存在,还不具备社团公开成立效应。
但南社湘集资料散佚较多,现存有关第一次雅集的直接材料有《南社湘集》第1期所存摄影一张,图下记有雅集集次、时间、地点、与会人。此次雅集有傅熊湘、邓钟岳、侯服周、王永年、张翰仪、文斐、刘谦、谭介甫、张启汉、谢植黄、秦毂、方荣杲、黄、孔昭绶、骆鹏、任凯南、龚芥弥、彭籨、王世龙、金缄三、李赓、王啸苏、戴邃庵共23人出席。此外《南社湘集》第1期收秦寄宇《次王君啸苏〈刘园雅集〉韵》,《南社湘集》第4期收彭籨《南社湘集上巳集刘园作,分韵得浪字》,《傅熊湘集》收《上巳南社雅集刘园,得猜字》①三诗。其中秦寄宇未在雅集名单上,应为会后和王啸苏诗所作,王啸苏原诗未见。三首诗对雅集现场着墨不多,但均表达了要挥扬楚风、中兴社事之意,从中不难读出他们对于社团发展的雄心壮志。秦寄宇诗中“期以日三三,亦复届九九”句则透露了南社湘集期于每年上巳与重九做两次雅集,这与《南社湘集简章》规定一致,且简章还规定雅集上宣布社长选举结果,这与柳亚子所言于第一次雅集“推傅钝根为社长”相合。由是观之,至南社湘集第一次雅集社制已大体明确,将此次雅集视作南社湘集成立的起始时间或标志应更合适。
南社湘集结束时间更是众说纷纭。目前主要看法有四种:第一是柳亚子视野中的南社湘集。他所知的南社湘集仅活动到1926年,受北伐战争影响而停止。1926年后,由于时局动荡傅熊湘辗转迁徙多地,已经编订好的《南社湘集》第3期也难以出版,不过湘集活动虽不如此前频繁,但留湘社友仍能时有雅集,只不过柳亚子并未参与其中,且与湘集这批旧派友人早已分道扬镳、交往甚鲜、不知情罢了。柳亚子的记述影响了后来者,王晶尧对南社湘集终结的时间判断大抵由此而出。第二,将《南社湘集》停刊的1937年作为南社湘集终结的时间点,这是学界的一种普遍看法。1934年刘鹏年继任南社湘集社长,重整社务,南社湘集似又恢复当年盛况,社刊《南社湘集》也陆续出版到第8期。不过1937年后全面抗战爆发,迫于战乱,湘集再次中断。由于历史原因,南社湘集相关史料大多散佚,所幸社刊尚得完整保存,很多学者便据此对南社湘集的终止时间作了判定。第三种则将南社湘集的终止时间定在1949年10月前夕。这一观点主要见于两处:一为《湖南省志》在介绍南社湘集时明言:“傅熊湘去世后,刘鹏年继任社长。抗战前夕,刘氏离湘,社务由柳昶軻主持。抗战胜利后,不少南社老社友聚集长沙,于1946年又恢复南社湘集的活动,三次雅集,分韵赋诗,在湖南《大公报》上陆续刊登。1949年初停止了活动。”②另一为南社湘集社员马少侨的回忆:“从傅熊湘到柳昶軻,从30年代初到40年代末,大约活动了20年。”对于南社湘集的复社,马少侨记述道:“1946年,(柳昶軻)与南社湘集成员曹典球、李洞庭、张平子、萧仲祁等先生商议恢复南社湘集,众推先生为社长,我和萧湘雁同时加入,为湘集中最年轻的两个社员。”③此处关于柳昶軻何时继任南社湘集社长一职与省志所述略有出入,由于马少侨是事件亲历者,且从情理上看20世纪40年代复社后再公推柳昶軻任职的可能性更大,因此马氏的记述应该更贴近历史真实。第四,刘佳考察南社湘集雅集时找到了1950年在长沙臬后街陶晋圭家尚有雅集活动开展的史料,④故南社湘集的终止时间又往后延一年。刘佳提供了两则材料,一为陶晋圭作《南社湘集》载:“1950年重九,举行第二十三次雅集于臬后街陶晋圭家。计到仇鳌、鲁典球、陈长簇、黄黄山、邓瑾珊、柳昶軻、张平子、龚芥弥、王啸苏、甘哲明、马续常、何静涵、顾梅羹、罗元鲲、任凯南、李聪甫、邓良杞等二十余人。”此处“鲁典球”应为“曹典球”。⑤ 一为与会者仇鳌诗作《重九南社雅集,以杜工部〈登高〉诗分韵,得年字》云:“龙山高会自年年,万里分风各一天。此日长沙人尽醉,一时工部句争传。餐英正好消重九,扫叶何嫌老半千。共把茱萸寻五柳,先生赢得是归田(是日陶晋圭作主人,柳昶軻主社)。”①由于南社湘集的史料大多还掩埋于历史尘埃之中,还有一个待发掘考证的过程,我们对于南社湘集的认知也应随着史料的不断发掘逐步推进。由于刘佳举证的两则材料互相印证,保证了可靠性,故我们目前对于南社湘集的终止时间应以史料显示的1950年为界。
二、南社湘集历史沿革考论
南社湘集历任社长有三人:傅熊湘、刘鹏年、柳昶軻。他们的换任并非连续的,傅熊湘1930年亡故,刘鹏年1934年才继任社长。刘氏1937年因乱离湘,柳昶軻在抗战胜利后才倡议恢复社事,被公推为社长。在中断或衰歇的数年间,南社湘集的社团活动,如雅集、社刊等大多停滞。不过考虑到在此期间南社湘集诗人们依然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的旧体诗文,许多重要别集也在此期间刊行,尤其是社友间的交往依旧频繁,所以不能将其从南社湘集的历史叙述中抹去。考慮到历史语境变迁与社团发展过程,本文将南社湘集的历史演变分为三个时期,即1924—1930年、1931—1945年、1945—1950年,并对各个时期湘集文献出版、成员队伍、雅集情况进行考察。
第一个时期由傅熊湘任社长。1924年4月6日长沙刘园南社湘集第1次雅集上,傅熊湘被公推为社长,广东蔡守、邓尔雅等人亦表示认同。1924至1926年间傅熊湘主要在湖南活动,这也是第一时期南社湘集最为活跃的时间段。期间傅熊湘编订了3册《南社湘集》,其中第3集1926年已编订,但由于时世动荡、经费不足,直到1936年5月方由社友捐资、刘鹏年主持刊出。《南社湘集》体例大体与《南社丛刻》相同,分文录、诗录、词录及附录,前3期详细情况参见表1:
南社湘集姓氏录本“拟每年编印二次,附于社刊之末,以备考览”,②但事实上仅有第6期存录,且注此为第5次汇印,前4次均未见原稿。柳亚子接触过前3次姓氏录,提到第三次为1926年4月重订,“从傅钝根起,至吴焕熙止,共一百二十九人”。③
1924至1926年间南社湘集岁有两集,定于上巳、重九,3年共集6次,且常常同时在多地开展。在岭南形成了以蔡守为核心的交往圈,1924至1925年间岭南社友数次集于香港北山堂。而湖南除长沙外,醴陵、常德、慈利也有雅集,可见南社湘集在各地形成了小型交往圈,各个交往圈间又有交融,如醴陵雅集名单上的李赓与匡弼未参加长沙雅集而有作品。也正因此,时局动荡,傅熊湘流离他乡之时,在湘社友仍能偶有集会,延续社事。如吴恭亨的别集中就记有1926年、1927年两次赏菊会相关诗作,均为南社湘集雅集。1928年北伐战争结束,1929年傅熊湘返湘,该年重九又于长沙闲赐园举行雅集。傅熊湘有诗《己巳南社雅集,分韵得集字》,开篇即发出“友朋如水云,易散不易集”①的感叹。此外《南社湘集》还存有彭籨《南社雅集闲赐园,分韵得阁字,己巳》、②马惕冰《己巳重九南社同人雅集赐闲园,分韵得分字》③二首。1930年还有一次雅集,应为李澄宇主持,吴楚有诗《庚午南社重九雅集》刊于《南社湘集》第4期,诗前小序交代:“时羁职岳阳法院未与,用洞庭社友韵补吟一律,以留纪念。”另外值得注意的是1930年傅熊湘因战乱转徙安庆,重阳时节曾约友人及门人在其寓斋宴集。④ 十日后为傅熊湘生日,又于其寓斋举办宴集,“在皖社友、门人相率称觞为寿”。⑤ 此后一月余,傅熊湘卒于安庆,傅熊湘时期的南社湘集也就此终结。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寇步步近逼,现代中国开始步入艰难的抗战时期,南社湘集诗人与同时代所有的中国人民一道被卷入深重的民族苦难中,他们的人生境遇随时代而起伏,他们留存的诗文作品则是时代的见证。鉴于14年抗战史的特殊性,故我们将南社湘集的第二时期定为1931至1945年。1931年重九,南社湘集在长沙天心阁举行雅集,蔡彤作《摸鱼儿·辛未重九同人雅集天心阁,分韵得集字》,词云:“怅神州、风云莽莽,何处堪障瑶席。襟怀老去仍如昨,俯仰动成今昔。闲凭轼。看劫后江山,无数伤心碧。雁鸿飞疾。剩堞影摇红,波痕剪绿,与诗魂沉寂。殷勤约。且喜翩翩裙屐。都道重阳欢集。多少误人家国恨,换取江淹才笔。君休戚。问荏苒中郎,几画旗亭壁。空谈何益。纵跃马公孙,卧龙诸葛,莫孤负今夕。”⑥在这首词中我们可以读到山河动荡、家国飘摇之恨,时光易逝、韶华不再之思,以及国家不幸换来诗家幸、且趁欢宴及时行乐的无奈之感与自嘲之音,颇能反映出当时与宴者复杂而真实的心理。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生存尚且不易,更遑论文人集会活动的开展,因此在1931年重九之会后,连续3年南社湘集都未有雅集。直到1934年,刘鹏年与李澄宇等人商议恢复南社湘集。刘鹏年继任南社湘集社长后一应事务皆依前例,可以说是完全继承了傅熊湘的遗志。他在任期间刊行《南社湘集》第4期至第8期,排版栏目均同前。详见表2:
第4期为恢复社事后刊发的第1期,收录作品数量为历期最少。第5期体量恢复到前3期水平,到第6期起体量增大,1937年更是连刊两期,足见南社湘集这一阶段的“声势浩大”。从期刊内容来看,刘鹏年主政时期南社湘集“复古”之风更浓。南社湘集不同于南社,在宗唐宗宋问题上未有门户之见,更不会上升到政治立场审视该问题。相反,南社湘集中好宋诗,倾慕同光体的大有人在,甚至社刊中还收入了不少与晚清遗老相关之作。这种现象在前3期还仅零星可见,后5期则频频出现,写到陈三立的前3期有1首,后5期有5首;而后5期中还可见诗涉陈石遗的10首,诗涉冒鹤亭的5首,或为唱和,或为叙交往故实,或为盛赞晚清遗老诗艺。在第6期附录中还收编了《湘绮楼未刊稿》,含王运文3篇。柳亚子曾有诗句云:“古色斓斑真意少,吾先无取是王翁。”①王翁即王运,为清末民初汉魏诗派首领。柳亚子是反对王运等复古派的,而南社湘集则有意加重了社团的复古色彩,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南社湘集的包容性也更强了。这从其社友规模不断扩大也可以得到印证。《南社湘集》第6期刊有《南社湘集姓氏录》,②总计265人。而据汪梦川统计,南社湘集实际社友总数为344人,其中旧南社社友128名,占37.2%。③ 相较于1926年的129人,社友人数成倍增长,直观显示出南社湘集规模的不断扩大。
1934至1937年间,中断3年的雅集恢复,依旧例上巳、重九各有一会,不过相较于第一个时期的“遍地开花”,这一时段湖南仅有长沙能流年觞咏。此外,岭南社友有两次集会,一次为1935年7月4日于广州六榕寺雅集,一次为1937年于南京蔡哲夫寓所雅集。其中1935年的雅集亦是中国国学会广东事务所暨南社湘集两粤支社成立会,这也标志着南社湘集影响力的扩大及社团规制的进一步完善。从社团发展角度看,南社湘集在第二个时期伊始大有蓬勃发展之态,但此态势很快在战乱中被迫中断。
1937年后国内局势进一步紧张,文化环境更为严苛,南社湘集受此影响暂停雅集活动,社刊《南社湘集》出至第8期后也被迫停刊。但湘集詩人并未因时局艰难而停止创作。刘鹏年1938年有《满江红》一阕:“曲水流觞,消不尽、胸中豪气!遥望处、狼烟万里,山崩川沸。朱雀桥迷归燕影,杜鹃声咽哀青泪。问钧天、沉醉几千年,醒耶未?诛乱贼,春秋志。吞胡羯,中流誓。仗词剑锋锷,荡夷榛秽。露布朝闻天堑下,雄狮夕抵黄龙醉。待功成、齐唱大风歌,重相慰!”④词中豪气万丈,洋溢着抗敌热情。除以诗词宣传抗战外,他们还身体力行地加入抗战队伍。刘鹏年在抗战期间曾坚持写日记记录战争实况,又剪辑每日报纸,拟作《抗日战争史》,后因战乱中材料散佚,终未果。李澄宇在抗日军兴时还曾赴湘中各县发动游击战。值得一提的是,抗战时期在湘中有萸江吟社成立,由宗子威、柳昶軻、谢玉芝、苏鹏、邹觉人等人首倡,其中柳昶軻即为南社湘集第三任社长。而萸江吟社成员如马少侨、萧湘雁等人后又被柳昶軻引入南社湘集。
南社湘集的第三个时期常常被研究者忽视。抗战胜利后,柳昶軻立即与南社湘集旧社友商议恢复社事。据亲历者马少侨回忆,1946年夏,南社湘集于青年会大楼召开首次集会,具体活动内容有落实柳昶軻出任会长之事、吟唱与诗歌交流。不过这并非抗战胜利后湘集社友首聚,李聪甫1946年在长沙作有《南社巳禊拈得屋字》⑤诗,可证1946年上巳日便已有以南社湘集为名举行的雅集活动。而据刘佳考证,甲申(1945)年重九,柳昶軻、张启汉、龚尔位等人在长沙举行第16次雅集,推柳昶軻为第三任社长。⑥所以南社湘集第三个时期的历史应自1945年抗战胜利后即起始。
南社湘集在抗战胜利后复社,依循旧例,每年上巳、重阳各有一集,持续到1949年。1950年目前仅见重阳一集史料,即仇鳌、曹典球等20余人雅集于臬后街陶晋圭家,上巳日是否有雅集活动待考。复社后的南社湘集雅集活动偏安长沙一隅,但与外地社友亦有联络,复社后福建社友陈守治即有诗《南社湘集复员,推蜃?师主社事,时先生执教湖大,得惠书,喜赋奉怀》⑦恭和,中有“师门相望年垂老,社事重兴道不孤”句,道出对南社湘集未来的殷殷期盼。由此诗亦可知,湘集复社后积极联络旧社友,不过历经多年战乱、友朋星散,想要恢复到战前的盛况并不现实。
柳昶軻任期内并未出版社刊,社员诗作多依托报刊发表。据马少侨言:“有三位报界上有名的社员给予了很大的方便。一位是《大公报》主编张平子先生;一位是《中央日报》(湖南版)副刊《洞庭波》的编辑刘虚先生;一位是《上报》社长兼总编辑黄性一先生。”①关于《中央日报》(湖南版)的信息,马少侨记忆有误,其副刊名为《湘波》而非《洞庭波》,《洞庭波》是傅熊湘与宁调元早年间创办的杂志名称。经查阅,这三份报纸的确收录了大量南社湘集社友作品,其中1947年《大公报》(湖南版)收录了48名社友所作上巳雅集诗,不难想见当年盛况。对照南社湘集姓氏录与早前《南社湘集》社刊,名字重合者仅20人,超半数为新社员。
尽管这一时期南社湘集没有姓氏录出版,社员名录无从全面考证,但从有据的雅集参与名单与新社友自述来看,南社湘集在竭力恢复社团旧貌的同时积极发展新社员,其中不乏马少侨、萧湘雁这些后生学子,也有曹典球、萧仲祁等湘中名流。对于前者,加入南社湘集是他们学诗之路上难能可贵的经历,马少侨曾回忆加入南社湘集后“更广泛地结交了湖湘间老一辈诗人,得以取众家之长,以补个我之不足。诗词创作,走上了摆脱旧腔,趋于写个性的时期”。② 在信息交流不畅的年代,诗词社团为诗人交往搭建了必要的公共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影响与传承自然地发生,青年一代诗人在这里受到鼓舞和指引,他们的诗人之路未必由此而始,但确因此得以延续和发展,甚至跃上新阶。故多年后马少侨回忆旧事时感叹:“令我终生受益的也终生难忘的,是幸运地参加了南社湘集的诗会活动。”③
综上可知,南社湘集的发展深受社会历史进程的影响。在社会发展较平稳的时期,南社湘集也呈蓬勃之势,而在战争爆发、社会动荡时期,南社湘集的活动往往被迫暂停或离散,然而一旦战争结束,它又立刻“卷土重来”。现代旧体文学社团数量虽然众多,但如南社湘集生命力如此顽强的并不多见。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得益于南社的影响力。南社之“南”意与北廷对抗,鼓吹革命是他们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在推翻清廷后,南社作为促成革命的文学中坚力量名声大振,再加上社员很多是新政权领导人,更添威望。民国前的革命精神与民国后的风光无二共同铸造了南社的辉煌形象,“南社”也成为社员们的共同荣耀。是以在南社解体后,又有新南社、南社20周年纪念、南社纪念会等组织、活动相继而生,足见国人对南社的念念不忘。南社湘集的成立与几次复兴也是如此。二是南社湘集给现代旧派文人提供了新的价值认同空间。五四新文学的出现无疑挤压了现代旧体文学的生存空间,以《申报》为例,“从1918年开始《自由谈》已多次声明不欢迎旧体诗,且旧体诗的版面和数量日益在减少”。④ 在这种情况下,坚守传统文化本位且已建构了自己的表达空间的南社湘集对志同道合者是有吸引力的。洪祖迈《蒙高吹万、朱砚英两先生介绍加入南社感赋》一诗云:“吾道陵夷最可伤,蟹行文字渐东方。欧洲学盛中华弱,蒙古名兴南宋亡。一瓣心香仰邹鲁,千年国粹起潇湘。鲰生独愧才庸甚,附骥敢邀姓字彰。”⑤言语间尽是对南社湘集倡扬国学、保存文脉的认同。这种文化和文学认同是相互的,在西学冲击下被现代性主流话语所排斥或讥讽的旧派文人之间的价值观念于此产生了共鸣。这也是在旧体文学式微的现代情境中,南社湘集无论团队还是个人均能有所发展的原因。
三、南社湘集与南社关系考论
学界关于南社湘集与南社关系问题的争议,主要聚焦于南社湘集是否应该纳入南社正史叙述。而从南社湘集的创建与沿革來看,它实际上已经具备了文学社团的独立性,完全可以将其视为一个独立的现代旧体文学社团来进行研究。关于南社解体,学界普遍接受的时间是1923年。但也有学者表示南社的社事活动实际上延续到1937年,将后续南社相关组织活动,如新南社、南社纪念会,包括南社湘集都纳入南社正史的叙述之中。① 这种划分依据主要在于是否有公开出版刊物为社友提供诗文发表、消息联络平台。姑且不论这种划分标准是否科学和适当,但它确实提醒了我们不可忽视柳亚子叙述之外的南社活动。
谈南社湘集与南社的关系之前,先要明确“长沙南社(分社)”与南社的关系。在郑逸梅的《南社丛谈》中,二者为总社与分社的关系:“南社湘集,这起源于长沙南社分社。分社社友傅屯艮、刘约真、阳兆鲲、孔攘夷等,邀了陈巢南,共十九人,于一九一二年(“民国”元年)九月二十五日,即旧历中秋节,在长沙烈士祠举行第一次雅集,并摄了一影。”又谓:“长沙的社友,和大本营的南社社友是声应气求的一贯组织。傅屯艮是分社的主持人,阳兆鲲为副。”②不过在杨天石的《南社史长编》(增订本)中对此事件的描述却略有出入。关于第一次雅集的描述为:“南社举行临时雅集于长沙烈士祠。”③在杨天石看来这并非长沙南社分社的独立活动,而是南社活动之一,且在其后论及南社在湘的相关事宜时他所采用的也是“长沙南社”或“南社长沙”的表述,并不冠以“分社”之名。
柳亚子的《南社纪略》因为“以我自己为本位”,对在江浙外活动的南社很少述及,也很少谈到分社,不过其中记载的一份南社条例有谈及分社的处理事宜。1911年9月17日第5次雅集通过的《南社第四次修改条例》第十四条规定:“社友有于所在地组织支社者,须成立以前报告本社,由本社认可。”第十五条规定:“支社书记须将社友姓名住址及一切社务情形,每半年于雅集前一月报告本社。”④由是可知南社承认支社的存在,且支社与总社应是分属关系。此条例颁布时间为1911年,如若1912年长沙成立支社应遵照此条例运行。但从长沙南社之后的社务处理方式看,长沙一地其实并未设立分社。1916年南社书记部在湖南《长沙日报》发表启事,要求长沙社友将住址函告柳亚子,⑤亦即说明长沙社友直接和柳亚子对接,长沙地区未设立支部书记。对照广东南社分社的情况来看更加清晰。约于1912年宁调元等在广州设立南社粤支部,还有谢英伯作《南社粤支部序》刊于《南社丛刻》第17集,序中交代南社粤支部设立一事:“此宁子仙霞到粤以来,南社支部所由设也。”⑥而反观长沙南社,未见有支社成立启事或序言,在各次雅集纪事中也从未提到成立支社之事。后来傅熊湘回忆长沙历次雅集亦云:“陈佩忍自浙来湘,会中秋,集社友于烈士祠,长沙之有南社雅集,自兹始也。”⑦傅氏称之为“南社雅集”,而非“南社湘支社雅集”或“长沙南社分社雅集”。由是可知长沙南社并非南社分社,其本身即为南社总社的重要部分。
在理清“长沙南社(分社)”与南社的关系后,我们再读傅熊湘撰《南社湘集导言》会更加明晰南社湘集的由来。傅氏写道:“其能岁有雅集,流连觞咏,存念故旧者,厥惟长沙一隅。……同人为欲保存南社旧观,爰就长沙为南社湘集。”傅熊湘首先肯定了长沙南社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的活跃对南社社事延续的重要意义,其次明言南社湘集是南社的历史延续体。既然我们已经确证长沙南社并非南社分社,那么以傅熊湘在南社中的地位,其立场绝非纯粹的个人行为,由此南社湘集的创立就不能被视为地方分社的独立活动。事实上,南社湘集的文人一直以“南社”自居,在《南社湘集》附录中收雅集诗词常冠以“南社雅集”之名,如《乙丑上巳南社同人雅集通俗教育馆,分韵得教字》(马惕冰)、《己巳重九南社同人雅集赐闲园,分韵得分字》(马惕冰)①等,即便在20世纪40年代的雅集也多称“南社雅集”而少“南社湘集雅集”,如《丙戌南社消夏雅集长沙,分韵得寥字》(田星六)、②《丙戌重九南社雅集长沙,蜃?社长代拈均,得厦字》(庹悲亚)。③ 可见在当时湘集社员眼中,南社湘集就是南社的延续。从傅熊湘创建南社湘集以来,湘集社员从来都以继承南社正统为己任。虽然南社解体了,但南社的传统不能丢,而南社湘集创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南社的伟大传统发扬光大,这是新南社所无法承担的历史使命。
南社湘集与南社的关系还应从比较中加以辨析。南社以“研究文学,提倡气节”④为宗旨,南社湘集以“提倡气节、发扬国学、演进文化”⑤为宗旨,二者在“提倡气节”上完全一致,都属于提倡民族气节、倡导文人风骨的现代旧体文学团体。但与存在于清末民初的南社的资产阶级革命性不同,诞生于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运动之后的南社湘集更多地体现出现代语境中的新保守主义特征。所以南社以“研究文学”积极参与资产阶级革命运动,而南社湘集则以“发扬国学、演进文化”投身于民族传统文化传承与建设。有学者认为南社湘集宗旨较南社而言“是将较为广阔的文化视野狭隘化了”,⑥依据是南社顺应了晚清宣传民族革命、推翻清朝的时代潮流,而南社湘集则是对五四以后八面来风的世界潮流倒行逆施,故而一广阔,一狭隘。这显然不是持平之论。因为南社湘集与南社产生的历史语境不同,二者承担的历史使命也就不可能完全一致。不仅如此,南社具有革命性固然是不刊之论,但南社湘集并未因清王朝的覆灭就放弃了革命立场,反而深怀“虽帝焰就熸,而国忧未艾”⑦之隐忧,大作革命烈士传,弘扬革命精神。可见南社湘集继承了南社的革命志向,只不过不如南社那般激烈,产生的影响也不如南社那般深远。尤其是不同于柳亚子直接带领南社转向新南社,径直转入白话文学革命一途,傅熊湘创建的南社湘集依旧保持着对旧体文学和文言写作的热情。这就为南社解体之后风流云散的南社同人重新聚合提供了宝贵的历史契机。
从社制上看,南社湘集也体现出以南社正宗继承者自居的姿态。南社第7次雅集由柳亚子倡议改三头制为一头制,第10次雅集提出的《第六次修改条例》改一头制为主任制,此后一直实行主任制至解体。南社湘集设社长一职总理社务,与南社所设主任职务相同。主任与社长选举皆由社友投票产生并于雅集时宣布。南社与南社湘集每岁皆有两次雅集,所不同者,南社雅集时间笼统,为春秋两季各一次,时间地点在集前一月通知,雅集常见茶话形式,作风比较新派;南社湘集雅集时间具体,为上巳、重九二日,均带有鲜明的传统文化色彩。上巳日临水宴饮,重九日登高望远,皆为古时文人墨客吟咏胜日,南社湘集择此二日作集会,可见追慕古贤之心。与南社湘集相比,新南社也是社长责任制,每年两次集会,时间定于双五节、双十节,双五节为孙中山1921年于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而设,双十节是民国国庆日,也不说雅集而作聚餐会,全然是新的时代面貌。新南社有社刊《新南社月刊》出版,采用语体文,收录了刘大白的新诗,与文言旧体写作的《南社丛刻》《南社湘集》性质完全不同,且只出了一期就无疾而终,这显示出旧派文人跨入新文学的艰难。总体来说,新南社与南社体制相去甚远,南社湘集社制虽与南社相似,实质上复古色彩更浓,具有强烈的文化保守主义特质。不难看出,这两个相继出现的文学社团颇有意味地展示了挽救日益衰颓的南社的两条不同道路。
南社湘集与南社在诗学观念上取径有异。钱基博认为南社“诗唱唐音,不尚江西”,①即标明南社诗学宗唐而非宗宋。柳亚子也不止一次表明自己喜爱唐音,唐诗的豪气壮阔与南社的革命精神、“作海内文学之导师”②的理想相契合。高旭则有诗赞柳亚子:“翩翩亚子第一流,七律直与三唐俦。”③南社湘集的灵魂人物傅熊湘则“宗尚宋诗,但同时也不废唐诗”。④ 南社由于唐宋之争中柳亚子以主任权力驱逐宗宋的社员,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宗唐立场,但南社湘集并未在诗学取向上有明确表态。相反,《南社湘集》可以说是兼容并蓄、万象包罗,效唐音与仿宋诗并举,并且受乡贤王运影响,追慕汉魏六朝者也比比皆是,可见南社湘集在诗歌宗尚问题上并不要求社友“统一口径”。事实上南社也一直存在不同的诗学兴趣,在成立会上柳亚子就与庞树柏、蔡守就宗唐宗宋问题产生过争论,1916年傅熊湘还公开发表诗话分析陈三立诗艺,并表示不赞同柳亚子的诗学观点:“亚子宗唐之说益孤掌矣!余尝与刘生雪耘言,谓诗移于宋,殆气运使然,莫之能强。”⑤至于其后的唐宋之争更是派别明显,但就连柳亚子本人也是“诗作唐宋兼宗”,⑥可见南社内部其实是多种诗学观念共存的,唐宋之争演变到最后更多是文人意气使然。与其用宗唐宗宋来规整南社文人的诗歌特点,不如说他们更多受到晚清龚自珍及诗界革命派的影响。诗界革命派与龚自珍一脉相承,“他们直接继承龚自珍的政治改革思想,并且采取实际行动;同时,在文学观念上,也继承了龚氏的新变思想”,⑦南社诗人便是沿着这条历史脉络继续往前发展,其后的南社湘集也是如此。诚如柳亚子所言:“文学革命,所革当在理想,不在形式,形式宜旧,理想宜新。”⑧与南社湘集相比,新南社就迈上了激进的文学革命之途。不仅理想要革命,而且形式也要革命,如此就完全淹没于新文学大潮,而失去了自身存在的独特性。这大抵就是新南社无以为继的根本缘由。
综上所述,南社湘集与南社之间虽然存在种种区别与差异,但二者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否可以因此取消南社湘集作为现代旧体文学社团的独立性呢?首先从法理上判断。1913年3月6日南社于愚園举行第8次雅集,此次雅集通过的《南社第五次修改条例》第十六条规定:“社友有于所在地召集社外人士,有所结集,其宗旨办法与本社略同,而别立名号者,与本社无连带之关系。其愿与本社联络者,本社得以友谊报之。”⑨如依此规,南社湘集既吸纳发展了许多新社员,社中旧南社成员尚未过半,又“别立名号”,且创办新刊,故应属于与南社无连带关系之新社。况且,作为南社灵魂人物的柳亚子的意见也应得到尊重。在柳亚子看来,南社的历史在1923年新南社成立后就宣告正式终结,此后设立的南社相关组织,如新南社、南社纪念会等均为另立,南社湘集自然也就不能算作南社的组成部分了。尽管南社湘集成员大多保存对南社的敬意,并愿意以南社的历史延续体自居,但这也只能表明南社湘集脱胎于南社,或者南社湘集与南社之间有着社团血缘关系,而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南社湘集作为现代旧体文学社团的独立身份。
四、结语
目前南社湘集的研究在仅有的成果问世后一直停滞不前,这一方面是受中国新文学主流话语和历史评价体系的影响,由于对现代旧体文学缺乏重视,对旧派文人的历史定位较低,因此相关话题长时间遭受冷遇。但在当前尤为推崇激活传统的新时代语境中,开展近现代历史转型期的旧体文学研究是相当必要的,而作为历史转型期的现代旧体文学社团的典型案例,南社湘集理应受到重视。另一方面,由于史料的零散与缺失,还原南社湘集的真实历史面貌又具有一定的学术挑战性。假若没有史实考证的基础与前提,要对南社湘集展开深入研究势必困难重重,这也是本文写作的要旨所在。
南社湘集研究的价值与意义,表现为三个方面:首先是文化传承方面的价值和意义。南社湘集虽然以湖湘文化圈为核心,但又融入了岭南、江浙文化圈,由此造就了其文化色彩的多元性与丰富性。所以从文学地理与地域文化角度切入南社湘集研究是一个有趣而切实的学术视角。如果从地域文学史来看,南社湘集是现代湖南规模最庞大、影响力最广的文学社团,它在赓续地方文脉、弘扬文化传统、推动地方文学与文化发展上都有所贡献。当然,从文人结社史来看,南社湘集的文化多元形态是近现代文人结社方式转型的产物,现代传媒业、通讯业、交通业的发展使得现代文人结社的发生与发展不可能再完全局限于一隅,而是充满了辐射性与延展性。
其次是文学史重构方面的价值和意义。由于一般意义上的南社(1909—1923)与南社湘集(1924—1950)在时间跨度上完全具备历史的连续性,它们完整地覆盖了从清末民初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故而考察并厘清从南社到南社湘集的近现代旧体文学社团演变史,也就为我们理解并重构中国近现代旧体文学发展史提供了一条极具价值的文学史线索。当前学界对中国现代旧体文学史的书写越来越重视,但文学史的书写必然涉及文学思潮、文学社团、文学期刊、文学创作诸多方面,而南社湘集将这些方面集于一身,是中国现代旧体文学史上无法回避的重要文学社团,因此开展南社湘集研究必然为重构新旧融合型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提供重要的学术资源与话语空间。
最后是中国文体学继承与革新方面的价值和意义。相对而言,近现代文学主要阵营有三个:一是以固守传统为主的复古派,以晚清遗老为主,尤以同光体诗人为主;二是明确反对传统的革新派,主要以五四新文学家为代表;第三个阵营则处于新旧之间,它们既对旧体文学充满迷恋,但又顺应时代要求,积极促成旧体文学的发展与新变。第三阵营从晚清的诗界革命派始,及至其后的南社、甲寅派、學衡派、南社湘集等现代旧体文学社团或流派,不断致力于在现代性语境中守正创新,在吸纳西方思想与文学资源的同时,始终坚守赓续中华千年文脉的民族文学文体立场,在现代白话新文学形态之外维持古老的中华文学文体传统的余脉不坠,其历史价值与意义将日渐凸显。尤其是考虑到南社湘集延续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这就更加增强了南社湘集研究的当代性,为中华文脉的当代传承提供了一个典型的学术案例。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张翼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