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陈子昂的诗路与诗风

2024-03-10李德辉

博览群书 2024年1期
关键词:驿路诗路诗风

李德辉

一个成熟的作家,其诗风的形成,有多方面的原因,非三数语所可概括,但也不是全无线索可找,从其生平经历来寻求解释,就是一法。从诗路的角度来揭示其诗风的成因和历程,这是一条富有新意的途径。

唐代的所谓“诗路”

诗路指诗人走过的水陆道路,与学界通行的唐诗之路含义相同。学界认为,唐诗之路,存在多种表现形态:就覆盖面而言,有全国性和区域性的诗路;就路线言,有单一路线的和总体构架的诗路。鉴于驿路在唐代交通体系中的主导地位,单一路线的诗路是指沿途置有驿馆的驿路,总体构架诗路则指全国交通网络。就行旅类型言,不同区域道路,在唐代交通中扮演的角色不一样,有侧重于某个方面如迁谪量移、出使回朝、应举下第、出师征战、通商出使、求仙访道的诗路,也有集各种功能于一身,不偏重于某一方面的诗路。长安至洛阳、太原驿路就具有上述功能,是多功能的诗路。而长安至河西道路及唐通回纥三道,则用于出使、征战,文人去的不多,是单一性的诗路。长安经商、邓、襄、荆、岳、潭州到岭南的驿路,主要用于官员迁谪和出使刺郡,是一条令人魂飞胆落的“入瘴乡之路”。直到至德、大历以后,过路的文人才多起来,东南举子多沿此路入京应举;举子下第,又常选择此路南游荆湘,因而在唐后期变成举子求名的“名利路”,可见道路的角色担当亦因时而异,并非一成不变。就诗人言,有一个群体的和单个作家的诗路。一个诗人如果在同一条路走过多次,那就构成他的诗路。如自长安经骆谷到洋州、兴元、成都的驿路,元稹元和中任监察御史时,有过四次出使往返,作诗颇多,因而构成属于他的诗路。从长安到商、邓、荆州的驿路,白居易因为贬官、回朝、赴任,曾有三次往返,因而构成他的诗路。一个诗人群体如果都选择走某条道路出入京师,则此路即成为该派的诗路。如川陕之间的入蜀驿路,初唐四杰都走过,并留下很多纪行诗,所以就成为该诗人群体的诗路。从长安、洛阳、汴州到扬、苏、越州的驿路,大历十才子走过多次,天宝乱离避乱南行,后来入京应举,下第客游,出使、刺郡、回朝,都走过,所以这条路就成为该派的诗路。每个种类的诗路,性质、状态是不同的,对诗人的影响也不同。由于道路对文学创作的重要性,所以也就构成考察诗派诗风形成演变的一个重要着眼点。

交通路线是固定不变的,而诗人作为移动的客体,其出行期间的诗歌创作,会随时随地而异。路线不同,对诗人的影响就不同。一个出使按狱的御史、奉使办事的郎官,每次出使外地,行程都会遍及数道,其出使就突破了单一路线的限制。其他像举子干谒,下第客游,刺史、县令赴任,官员流贬量移,也不会总是循同一路线往返,而会随事而变,因人而异。一个节度、观察使、刺史、县令,在治所任职数年,有可能按照命官就近的原则,调往邻近地区,而不会任满随即入京任职。由于唐代有着成体系的水陆交通网,所以文人远行,其交通路线往往会从一路转入另一路。这时,就需要将文人所经路线合起来看,才能得到他的诗歌创作之路。以某条路线为视角的研究不能照顾到诗人的特殊性,看不出诗人风格形成与交通行旅的关系。作为文学研究,今人研究唐诗之路,在熟悉了唐代交通概况以后,还得坚持文学本位,突出文学自身特点,交通只能作为创作背景,最终的分析还须以作品为抓手,建立特定视角,发掘新义。

在唐代,举凡重要诗派、作家,都有自己的诗路。诗人的经历不同,诗路就不一样。但相对来说,那些人生经历简单的诗人,交通对文学的影响更易把握,更利于展开诗路与诗风的分析。陈子昂就是如此,他就适合从诗路角度来研究其诗风。陈氏生年不到42岁,人生经历并不复杂,存世诗文也不多,其诗有不少作于赴京游学、应举及从军出征、回归故里的路上。此外还有送别留别诗,也与交通有关。作为长于古文写作的名家,他的很多古文也是为某人某事而作,与交通的关系更密切。从罗庸《陈子昂年谱》所考看,其编年古文多数作于进士及第以后及两次入幕期间,而不是此前,所以其古文也是研究其诗风形成和发展变化的重要凭借。

子昂的四条诗路

陈子昂的故乡梓州在川北,其入京,有东北向的陆路和东向的水路两种走法。其从征出塞,也有东西两条不同路线。从他的诗文看,他走过的诗路,有如下四条。

第一条,从梓州经剑、利、梁州、凤翔到长安、洛阳的“驿路”。陈氏北上长安游学,落第还乡,丁母忧还乡,服阙回洛任职,至少有四次行旅均取此路。这条路是唐前期川陕交通的主干道,从长安至散关、凤、梁、剑、汉州、成都,全程置驿,《通典》称为“驿路”,书中多次提及。卷一七五汉中郡“去西京,取骆谷路六百五十二里,斜谷路九百三十三里,驿路一千二百二十三里。去东京,取骆谷路一千五百八十里,取斜谷一千七百八十九里,驿路二千七十八里”。“通川郡……去西京,西取益昌郡驿路二千五里。”文中的驿路即此路,地位高,但里程远,不及骆谷、褒斜谷路便近。其里程,《通典》卷一七六梓潼郡云:“去西京二千九十里,去东京二千九百三十里。”《旧唐书》卷四一《地理志四》梓州“至京师二千九十里,至东都二千九百里。”《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梓州“东北至上都,取綿州路一千八百六十四里,东北至东都二千七百三十四里。”文中西京、京师指长安,东京、东都指洛阳,绵州路即《通典》“驿路”。

第二条,从梓州出三峡的水路,路线走向见《通典》卷一七五“通川郡……去东京,取盛山郡,下水,经三峡,出江陵、襄阳、南阳、临汝等郡,至东京,水陆相承,二千八百七十五里。”《太平寰宇记》卷一三七开州“北至东京二千七百一十里,北至西京二千七百九十里。若从江陵水路陆路相兼,至洛阳二千六百八十里”。同卷达州“东北至西京,取开州下水,经三峡,出江陵,至襄、邓、汝等州,陆路共二千八百九十里”。此路即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提到过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之路,在唐代,这是常见的一种走法,也是杜甫预设中“青春作伴好还乡”的路,更是陈子昂初出蜀中,赴洛应举的求名之路,其走法是先走水路乘舟,东出三峡,至江陵再登陆北上,经襄阳入洛阳。初唐沈佺期早年游蜀曾走过,但只有一首诗。陈子昂也是唐代较早取此路赴京应举的一位,不同处在于他留下了多首诗篇,从中可以考见交通对文学的影响。

第三条,洛阳、长安至武威、张掖的从征之路,此即著名的陆上丝绸之路,分为洛阳至长安、长安至凉州、凉州到安西、安西到西域诸国道四段。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二卷有考证,陈子昂跟随乔知之西征仆固时走过,路线是先从洛阳(武后临朝称制到被废以前,均以洛阳为首都)随军出征,经长安、凤翔、秦州,到武威、张掖,事毕之后原路返回。其所征讨的仆固属西突厥余种,唐初与拔野古等十五部归降,皆居碛北,民风强悍,不时叛乱,武后时发兵征讨,于同城侨置安北都护府以纳降者,地在唐甘州删丹县。《新唐书》卷二一七下《回鹘传下》:

仆骨,亦曰仆固……地最北,俗梗骜难召率。始臣突厥,后附薛延陀。延陀灭,其酋娑匐俟利发歌滥拔延始内属,以其地为金微州,拜歌滥拔延为右武卫大将军、(金微)州都督。

陈子昂随军西征期间所作诗文,提到金微、同城、居延海等地名,都在此路。《元和郡县图志》卷四○甘州张掖县:“居延海,在县东北一百六十里,即居延泽。”《陈拾遗集》卷一《观荆玉篇并序》:“丙戌岁,余从左补阙乔公北征。夏四月,军幕次于张掖河。”卷二《居延海树闻莺同作》:“边地无芳树,莺声忽听新。间关如有意,愁绝若怀人。”卷四《为乔补阙论突厥表》:

陛下不以臣不肖,特敕臣摄侍御史,监护燕然西军。臣自违阙庭,历涉秋夏,徙居边徼……臣比在同城,接居延海西……突厥尝所大入道,莫过同城。今居延海泽,接张掖河,中间堪营田处数百千顷,水草畜牧供巨万人。

卷七《吊塞上翁文》:

居延海南四余百里,有古城焉,土人云是塞上翁城,今为戍……丙戌岁兮,我征匈奴。恭闻北叟,托国此都。

由于古迹甚多,山川壮伟,地域辽阔,对陈氏诗风的影响也更大。

第四条,洛阳至幽州驿路,从洛阳北渡黄河,沿太行山脉东麓,经怀、卫、相、磁、洺、邢、赵、定、易州,达幽州,为中原通华北、东北要道。万岁通天元年,陈氏跟随武攸宜至营州,讨契丹,取道此路。《通典》卷一七八范阳郡“去西京二千五百二十三里,去东京一千六百八十里”。《旧唐书》卷三九《地理志二》幽州“至京师二千八百二十三里,至东都一千二十三里”。《太平寰宇记》卷六九幽州“西南至西京一千六百八十五里,西南至长安二千五百四十五里”。尽管三书所记里程互异,但在千里以上无疑。三数相较,以《通典》所载较为近真。这条路上古迹也多,对陈氏的触发也大,其文集中几首著名的登览怀古诗,均作于此路。《陈拾遗集》卷二《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并序》:

丁酉岁,吾北征,出自蓟门,历观燕之旧都,其城池霸迹巳芜没矣。乃慨然仰叹,忆昔乐生、邹子群贤之游盛矣,因登蓟楼,作七诗以志之,寄终南卢居士,亦有轩辕遗迹也。

此即为直接证据。

子昂诗路与诗风之关系

陈子昂家乡梓州僻在西南内陆,想要入京求名,必须跨越山川重阻。而入仕以后,出于职务需要,也有两次从军征行,合计长达数年。这些经历,不可能对其创作毫无影响。由此入手,不仅可以看到其诗风形成的历程,还可探寻到其风格特征的成因。

陈子昂诗,他生前保存了一部分,并做了初步编次。他去世后不久,其友人卢藏用就收拾遗佚,编为十卷,命名为《陈拾遗集》,尽管搜罗未备,但也十得七八。此十卷本流传至今仍大体完整。今传较善之本为复旦大学徐鹏先生整理的《陈子昂集》。十卷,收诗126首。从该著正文及卷末附录罗庸《陈子昂年谱》看,陈氏一生,以进士及第为界限,可分为前后两期。

24岁及第以前,为前期,是其诗风初步成形的时期。此间与诗歌创作有关的重要远行有四次:开耀元年,21岁,赴长安,游太学;次年入洛,应举落第,西还梓州。永淳元年,22岁,居洛阳,应举不第,经长安,归故里。文明元年,24岁,游东都,举进士及第,授麟台正字。以上交通,作有《白帝城怀古》《落第西还别刘祭酒高明府》《落第西还别魏四懔》《初入峡苦风寄故乡亲友》《度荆门望楚》《岘山怀古》《晚次乐乡县》《入峭峡安居溪伐木溪源幽邃林岭相映有奇致焉》《宿襄河驿浦》《入东阳峡与李明府船前后不相及》《合州津口别舍弟……》《万州晓发放舟乘涨远寄蜀中亲友》《遂州南江别乡曲故人》《宿空舲峡青树村浦》、《感遇》其二十七等诗十余首。

这些诗,有三个显著特点:一是绝少古体,多为律体,有律化倾向,然又有意“矫枉”, 掺入汉魏古调,故于诗之体、调皆不能纯粹。二是“以理胜情,以气胜辞”,“律虽未成,而语甚雄伟”,长于写大境,造壮语。三是词句隐约,表现对祸福无常的感叹,部分作品情调消极,一些纪行写景和怀古诗已有悲怆和感讽意味。总体来说,第一期属于创作尝试阶段,诗歌存在多种写作倾向和风格因素,但并没有哪一种风格占据主导地位。

《感遇三十八首》其二十七作于首次赴洛应举路途,是他的第一首好诗:

朝发宜都渚,浩然思故乡。

故乡不可见,路隔巫山阳。

巫山彩云没,高丘正微茫。

佇立望已久,涕落沾衣裳。

岂兹越乡感,忆昔楚襄王。

朝云无处所,荆国亦沦亡。

《批点唐诗正声》谓“意古调高”,语言之外,别有“悲讽”意味。“意古”“悲凉”和“微讽”恰恰是其诗风的三个重要侧面,陈氏诗风的初级形态,这些特征,主要得之山川道路。五律《度荆门望楚》,与李白《渡荆门送别》比,意境更平淡,简远,苍直。方回欣赏此诗,将其编入《瀛奎律髓》卷一五律,排为第一首,并曰:

不但《感遇诗三十八首》为古体之祖,其律诗亦近体之祖也。《白帝》《岘山》二首极佳,已入怀古类,今揭此一诗,为诸选之冠。

《晚次乐乡县》以仄声起调,“诗体浑大,格高语壮”(《瀛奎律髓》卷一五),雄厚气味中自有一种悲伤情调。《白帝城怀古》“日落沧江晚”以古调入律体,前人认为有杜诗之风。《瀛奎律髓》将其选入卷三“怀古类”第一篇,并曰:

天下皆知其能为古诗,一扫南北绮靡,殊不知律诗极精。此一篇,置之老杜集中,亦恐难别,乃唐人律诗之祖。

元杨士弘《唐音》卷四五言律诗类选入此诗,又引临川吴氏语曰:

律虽始于唐,然深远潇散,不离于古为得,非但句工语工字工而可也。

此语用于评论陈子昂这一时期的几首五律,倒是适合。五排《岘山怀古》,《瀛奎律髓》(卷三)认为是“老杜以前律诗”形态,无纤巧堆砌之弊端。三四五联语气高古,俯仰慷慨,气格豪迈,末联结出怀古主题。《宿空舲峡青树村浦》写旅泊夔州空舲峡的客愁,思前想后,俯仰古今,以长于抒情而收入《文苑英华》卷二八九行迈诗,前人认为可与杜甫《次空灵岸》对读。《太平广记》卷三九七引《洽闻记》云:“荆州有空舲峡,绝崖壁立数百丈,飞鸟不栖。”《方舆胜览》卷五八归州·山川:“空舲峡,在秭归县东,绝崖壁立,飞鸟不能栖。”王士禛《分甘余话》卷一:

余少在广陵,作《论诗绝句》,其一云:“诗情合在空舲峡,冷雁哀猿和竹枝。”用擢语也。后壬子秋,典蜀试归,舟下三峡,夜泊空舲,月下闻猿声,忽悟前诗,乃知事皆前定。

细看陈氏之诗,写得好的无外乎寫壮景、吊古迹,这两种情况,陈子昂出三峡赴洛,自洛西归梓州都有,从而成为其早期诗风的重要机缘。其《赠严仓曹乞推命录》自陈:

少学纵横术,游楚复游燕。

栖遑长委命,富贵未知天。

其云早年曾游历燕楚,但没有留下作品,其行程亦不为人知,只能忽略。

24岁至42岁,为后期,行旅有四次:垂拱二年,26岁,从左补阙乔知之西征仆固。天授二年,31岁,丁母忧,还故里。长寿二年,33岁,自忠州下三峡,取道江陵、襄阳入洛。万岁通天元年,36岁,从武攸宜东征契丹。这几次远行,纪行诗更多,成就也更高,计有《还至张掖古城闻东军告捷赠韦五虚己》《度峡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竞》《题祀山烽树赠乔十二侍御》《题居延古城赠乔十二知之》《居延海树闻莺同作》《观荆玉篇》《西还至散关答乔补阙知之》《东征答朝臣相送》《东征至淇门答宋参军之问》《登蓟城西北楼送崔著作融入都》《登幽州台歌》《登蓟丘楼送贾兵曹入都》《薊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并序》《感遇三十八首》其三、二十七、二十九、三十四、三十五、三十七、《答韩使同在边》《赠赵六贞固二首》等20多首。这些诗多为古体,跟第一期多为律体正好相反。没有对景物的细致描绘,只有概括式的场面描写和触景生情的抒发,形成了卢藏用《陈伯玉文集序》所说的“感激顿挫,微显阐幽”诗风,表明这一时期的交通对诗风的影响更大。其中六首《感遇》诗及《蓟丘览古七首》都有慷慨悲凉的调子,纵览古今的胸襟,失意境遇中的孤愤,三种情绪交替出现,增加了作品的感染力,也很能博得读者的同情,读之,会强烈感受到苍凉气氛,脑海中会浮现出北疆原野广阔萧索的图景,中间兀立着忧愤孤寂的诗人形象,周围环境气氛和诗人的精神面貌统一,给读者的印象难以磨灭,这些正是陈氏后期诗歌的魅力所在。

陈子昂这一时期的诗风特点,如同其挚友卢藏用所概括,一是社会人生的“感激”;二是情感凄怆,多为“憔悴之音”“悲怆之调”;三是志意微婉,诗多讽谕,托物言志、假象见意。前二者都不是缘于作者个性气质,而得之于人事,仅第三种微婉是迫于武后时期的特殊政治氛围,想要言事又有所顾忌,不能直言。出于对国家的忠义,既不愿意“见危而惜身苟容”,又不想因为直言触忌而殒命,不得已而为之。这种风格,不仅与同时代诗人绝异,也与此前此后诗人不同。武后时并不以此种风格为贵,当时,宫廷才是诗歌的中心。宫廷所贵的是雍容华贵诗风,强调的是诗歌形式之美和技巧运用,主要作者是帝侧词臣和文馆学士。陈氏虽也任过右拾遗,但称不上词臣;更未进入文馆担任学士,思想观念上亦有多处与时不合,只能长期“缄默下列”,所以他的诗风在当时并不能得到认可,反而遭到排斥。卢藏用《陈子昂别传》谓“其文章散落,多得之于人口”,卢藏用《唐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谓其“恨不逢作者,不得列于诗人之什,悲夫”,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文章散落”表明接受者不多,流传不广;“不逢作者”指不遇知音;“不得列于诗人之什”指不被承认为优秀作品,可见其人其文都是不幸的。

追溯这种风格的形成,卢藏用《陈伯玉别集序》分析说:“非夫岷峨之精,巫庐之灵,则何以生此”,“以接乎天人之际者,则《感遇》之篇存焉”,指出诗风变化之际,存乎天地之间,显示出交通与诗风的关联。对陈氏作诗有助的,无非壮伟江山、山川陈迹二物。陈子昂心气高傲,醉心上古,鄙薄齐梁,对国家的历史和现实很有见解,对武后在西北、西南用兵很有看法。当这些思想遇到山川、古迹时,就会生发多种感触,赋壮景,抒幽情,诗歌会有感激特征,并会有一种特别的孤愤感。卢藏用《陈子昂别传》:“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其中亦暗含周览山川而“得江山之助”的创作机制。传末赞语“岷山导江,回薄万里,浩瀚鸿溶,东注沧海。灵光氛氲,上薄紫云”也有此意。赵儋《大唐……故右拾遗陈公建旌德之碑》:

忠言不纳,前军欲覆,遂登蓟楼,冀写我忧。大运茫茫,天地悠悠。沙麓气冲,大阴光流。

两家所说强调的是山川之气对文人气质的孕育,但也不能排除创作方面给诗人的帮助。

子昂常借助怀古、览古形式述怀。《陈拾遗集》中,古字出现125次,其中以怀古为题的2篇,览古7篇,今古、求古、古丘多篇,表明其对古事情有独钟。所有怀古览古都要对景抒情,当下写作,不能坐在书斋凭空悬想。其自蜀入洛及两次从征给他创造了机会。通过怀古、览古诗的写作,形成了悲怆感激诗风。《题居延古城赠乔十二知之》全为吊古兴悲,明杨慎认为“语语伤感”。《感遇三十八首》其三:

苍苍丁零塞,今古缅荒途。

亭堠何摧兀,暴骨无全躯。

黄沙漠南起,白日隐西隅。

汉甲三十万,曾以事匈奴。

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上孤。

此诗起语即极有气势,令人矍然,写法上穷力摹古,自有一种浑穆之风。

其三十五: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

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西驰、北上,指京北、京西两个方向的从征。

《文苑英华》卷七八五陈子昂《燕然军人画像铭并序》:

龙集丙戌……金微州都督仆固,始桀骜,惑乱其人,天子命左豹韬卫将军刘敬周发河西騎士,自居延海入以讨之。特敕左补阙乔知之摄侍御史,护其军事。夏五月,师舍于同城,方绝大漠以临瀚海。

其中所记即“西驰丁零塞”。文中的同城、居延海,见《新唐书·地理志四》甘州:

删丹,中下。北渡张掖河,西北行,出合黎山峡口,傍河东壖,屈曲东北行千里,有宁寇军,故同城守捉也。天宝二载为军。军东北有居延海。

《资治通鉴》卷二○三,垂拱元年六月“同罗、仆固等诸部叛,遣左豹韬卫将军刘敬同发河西骑士,出居延海以讨之。同罗、仆固等皆败散,敇侨置安北都护府于同城,以纳降者。同城,即删丹之同城守捉”。《元和郡县图志》卷五:“垂拱元年,置同城镇,其都护权移理删丹县西南九十九里西安城。”知同城乃同城守捉之简称,是武后时所置军城,燕然都护府所在地,在张掖郡删丹县。《感遇》其三十七所写经行地域甚远:

朝入云中郡,北望单于台。

胡秦何密迩,沙朔气雄哉。

籍籍天骄子,猖狂已复来。

塞垣无名将,亭堠空崔嵬。

咄嗟吾何叹,边人涂草莱。

此诗前半写所经胡秦之地的“沙朔之气”,后半感慨敌人猖狂,国无良将,抒发一种“时代的悲哀”,有“感”“愤”两种况味。《旧唐书·回纥传》:“又以回纥西北结骨为坚昆府……于故单于台置燕然都护府统之,以导宾贡。”《太平寰宇记》卷四九:

云中县单于台,在县西北四百二十里,汉武元封元年……置十二部将军,亲帅师焉。行自云阳,北历上郡、西河、五原,出长城北,登单于台,至于朔方,临此河,勒兵十八万骑,旌旗经千余里,威镇匈奴。

文中汉武帝所经,亦子昂所历,从云中到张掖,涵盖今山西北部到河套、张掖二千余里路程,其历时必有数月,虽艰辛备尝,但所获也甚多。《感遇》其三十四“朔风吹海树”除了边庭景色外,还有幽燕游侠形象刻画,及报仇、避仇、苦战而未封侯,胡兵多次入侵,汉国不能御敌等意,语调愤激。诗中透露的功名难立,浩荡生愁,增加了感慨意味,乃是一种时代性的悲哀。

总之,子昂的感怆诗风,与其道路经行的关系密切,而我们从其一生走过的道路,则可探寻到其诗风转变的脉络。

(作者系文学博士、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猜你喜欢

驿路诗路诗风
情真词壮造意深——读许洪祥诗词选《诗路晚云闲》
潮起诗路 奔竞共富
以健为美,力求诗风刚健
驿路桃花
浅析电影《驿路》中人性的隐恶
从《驿路》看向田邦子的婚恋观
“诗路义乌”诗词曲大赛启事
蕲春县踏红亭
诗路历程(外四首)
学苑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