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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菊隐在剧专的离职风波

2024-03-10杨炀

博览群书 2024年1期
关键词:哈姆雷特戏剧学生

杨炀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尚在法国巴黎大学攻读文学博士学位的焦菊隐爱国心切,婉拒了导师留他在巴黎任教的邀请,排除万难回国,来到了大后方抗战宣传据点桂林。

1939年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成立,焦菊隐被选为文协桂林分会常务理事。次年,焦菊隐导演了曹禺名作《雷雨》和阿英的《明末遗恨》,从而名噪一时。1941年,焦菊隐因为人事关系处理不善离开了桂林,来到了四川江安。当时全国最著名的戏剧教育高校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向他抛出了橄榄枝。焦菊隐在国立剧专任话剧科主任,教授导演、表演、舞台美术、剧本选读等课程。然而在国立剧专导演完《哈姆莱特》不久后,入职不满一年的焦菊隐便匆匆离开,这是为何?

我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查找国立戏剧专科学校相关资料时,发现了一封国立剧专校长余上沅致教育部部长陈立夫的信,倒可以为焦菊隐的离职风波做个注脚:

立公部长钧鉴半年以来本校情形尚称良好,各事俱有显著之进步,惟自演出莎士名剧哈姆雷特以后该剧导演话剧科主任焦菊隐君因伐功而骄,对同事每所诋毁。最后复集中教务主任陈治策君故意吹毛求疵且联合一二同人大肆攻击,浸浸乎有酿成严重风潮之势。经沅每方镇压,对陈焦二君及其他各员分别予以劝导并对陈焦二君各给休假半个月以免渠等彼此摩擦。现渠等假期已满,陈君已照常视事,焦君请求免去话剧科主任兼职,业予照准。其职务即暂由沅自兼,一场风波至此即告结束。特将经过情形陈明,敬祈。垂察至于良好师资之缺乏及因生活艰难而引起之不安仍补救乏术不奈何,此叩。崇安不一。

职 余上沅 敬启

卅一.八.廿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五,案卷号:2850?《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教职员任免、资格审查政绩、名册等有关人事文书》,P19)

从余上沅的表述可知,焦菊隐在《哈姆雷特》公演成功后“伐功而骄”,遂而与陈治策发生矛盾,而此次矛盾严重到差点酿成风潮。但说到底事件的导火索是焦、陈两人的个人恩怨,事件最后以焦菊隐离职而收场。那为何余上沅还要上书教育部部长陈立夫呢?这封档案信函背后不仅仅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个人恩怨,更关键的是,恩怨背后隐伏着艺术观念的分歧与剧专内部复杂的派系斗争。

先从艺术观念的分歧说起。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原名国立戏剧学校,1935年创建于南京,是中国当时戏剧的最高学府。抗日战争爆发后,国立剧校迁至长沙、重庆,后迁址于四川江安小城。1941年年末,焦菊隐来到小城江安。此时国立剧专第五届毕业生正在筹备第二年暑假将要举行的毕业演出。1942年是莎士比亚纪念周年,校长余上沅规定公演剧目需从莎氏最著名的四大悲剧中选。经焦菊隐和曹禺研究后,认为当时的条件比较适合演《哈姆雷特》。《哈姆雷特》由焦菊隐任导演,剧本先是由余上沅指定用梁实秋的译本,但这个本子不大适合舞台演出。于是,焦菊隐和曹禺参照朱生豪、田汉等人的各种译本重新编译了一個口语化的演出本。这部剧是焦菊隐在剧专期间所导唯一剧作。而排莎翁的戏,对焦菊隐来说,却是首次尝试。

焦菊隐是20世纪30年代较早关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中国戏剧家之一。当时的国立剧专,陈治策也在教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但因其僵化和生硬的教学方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被学生戏称为“死塌泥”。据当时的剧校学生回忆,焦菊隐在正式任教前,还专门来听过陈治策的课。焦菊隐有意识地将斯氏体系作为一个科学的体系运用于舞台实践中,并称其为“内心表演体系”。他强调要“通过意识的技术”,达到下意识的艺术心理技巧。不难看出,焦菊隐的导演观与陈治策大有不同。

对于《哈姆雷特》中的“哈姆雷特”形象,焦菊隐与余上沅理解也是相异的。余上沅对于莎士比亚戏剧一直念念不忘。早在“国剧运动”时期,他就发表过多篇文章探讨莎士比亚戏剧的意义。并且,余上沅将莎剧在中国的上演、传播视作中国戏剧运动进步与否的重要标志。在抗战洪流中,余上沅眼中的莎剧是可以利用的抗战武器,莎翁笔下的人物都是具有反抗精神的灵魂。哈姆雷特是反抗命运支配的正面人物形象,这种革命进取精神之感染与升华,正为抗战时期中国人所需要。

而焦菊隐眼中的哈姆雷特是自私的,他永远在分析,在怀疑。焦菊隐紧紧抓住了哈姆雷特性格中的“犹疑”。在排演《哈姆雷特》过程中,焦菊隐不照搬欧洲对莎剧的传统演出样式,而是借用斯氏体系的表演方式来展现哈姆雷特丰富的内心世界。他认为,在中国演出莎剧,要有中国气派。根据演出处理需要,他对剧本作了大胆删节,渲染掘墓人的一段戏,以突出其中人民反对暴政的思想。排演过程中,作为导演的焦菊隐以严厉著称。参与此次公演的剧专同学王生善如此回忆焦菊隐,“执着严厉的教鞭,在他大声的呵斥下,第一课就让我认识了进入剧场我们的态度是严肃的。”(《剧专十四年,中国戏剧出版社1995年版,P257)

焦菊隐同样将《哈姆雷特》与中国抗战的现实相连。他在《关于哈姆雷特》中写道:“哈姆雷特的性格,对于生活在抗战中的我们,是一面镜子,是一个教训”,“哈姆雷特对于国事,对于家庭变故,虽然早已看清应该如何去做,但始终犹疑不决,始终不把所看清的表现在行动上。”他用哈姆雷特性格的缺点来指涉抗战中不作为的人们,以激励民族精神的振发。

1942年抗战进入最艰难的阶段,公演《哈姆雷特》是贴近抗战现实的明智选择,也是剧专同人所共有的公演意图。艺术观点的分歧在抗战的背景下暂时掩匿。1941年“皖南事变”后,政治环境愈发紧张,国立剧专作为国民党支持创办的高等院校,官方立场与学生的自发行动之间存在冲突。焦菊隐在剧专的遭遇,实际上是以其为代表的进步师生对于国民党高压政策管控的抗争。

国立剧专虽是国民党所办学校,但进步学生却有很多。中共著名地下党员石蕴华便潜伏于此,任校务秘书。由此,这次事件在中共方面也有记录。1942年9月,周恩来给何克全并转中共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的电报中提及此事:

国立剧校教员闹风潮,老派余上沅、陈治策教务主任与新派焦菊隐(剧课主任)、马彦祥、应尚能不和,新派欲赶老派教员走,学生情绪极低。音乐学院亦有同样情形,音专派蔡绍序、刘雪庵与李抱忱争风,结果蔡、刘离校。均反映该校拉拢留学派,打击国内剧校音乐院之作用。(《情系剧专》,国立剧专在粤校友编印1997年版,P166)

“老派”暗指余上沅、陈治策的国民党员身份。但实际上,余上沅始终热衷于戏剧教育事业。剧专有很多进步学生,他一直加以保护。在余上沅致陈立夫的信中,余上沅对焦菊隐风波的叙述留有余地,并未添油加醋上升到派系斗争。信的最后,余上沅还不忘为剧专学生争取师资和救助。陈治策同样是只尽心于戏剧事业的学者。

抗日战争爆发后,在剧专任教的曹禺随校迁往长沙。在长沙,曹禺听了徐特立的抗日演讲,对徐的印象很好,以至于他去找余上沅,建议剧校邀请徐特立来校演讲。尽管当时国民党对青年学生的思想管控已经很严格,但余上沅还是听从曹禺的建议,特意邀请共产党员徐特立来稻谷仓临时校址做时事报告。

吴祖光曾在国立剧专做过四年秘书工作,目睹了余上沅依靠国民党办学的尴尬处境,他曾回忆道:

不久之后,国民党当局就加强了思想管制,采取的措施是任命了新的所谓“训导主任”。新主任经常满面笑容,但是却内藏奸诈。我曾经碰到几次他在对校长施加压力,并且指出学生的名字,只是由于我走近了他们便住口不说了。办学校要为这种事情操心,校长的痛苦是可以想象的,在貌似平静、听不见敌机喧嚣的江安小城里,剧校内部隐伏杀机,因此烦恼的校长便常常和当地的绅士打牌吃喝,这自然难免引起青年学生的不满和议论……但是余先生只是一个书生,他该怎么办呢?(《余上沅戏剧论文集序》,长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P37)

这里提到的“训导主任”指的是国民党文化要人张道藩安插在校内监视进步学生的训导主任张秉钧。张秉钧常插手校事,并且向校长施加压力要求抓捕进步学生。余上沅夹在国民党与进步学生之间进退两难,便滋生了消极态度。

《哈姆雷特》的排演过程伴随着国民党的监视管控。用焦菊隐的话来说:

分配演员,导演没有权力;装置、道具和服装,导演也没有权力提出任何意见。不但由一个流氓专断地把排演的时间给导演规定得极短,而且导演没有过问那出戏在什么时候可以上演的权力;不但如此,这一切工作,学校当局都交给这个负有特殊“任务”的流氓来总管,因此,这个人便可以对导演下命令,随时独裁,随时贴出“师生一体凛遵勿为”的布告。而且,他还能在剧场演出的中间,强暴地不通知导演而开除演员。而这一切,反都是那个学校校长,加以鼓励,予以表扬的!(《文艺·戏剧·生活》,上海平明出版社1953年版,P434)

流氓总管当然指的是训导主任张秉钧。但让焦菊隐动怒的是,校长余上沅纵容了张秉钧横加干涉排演的现实。在焦菊隐看来,校长应义不容辞带领师生向反动势力挑战,但实际上余上沅想继续办校,在夹缝中培养戏剧人才。面对此情此景,他选择吞没声音。暮气沉沉的办校方式让焦菊隐一直诟病。离开了国立剧专之后,焦菊隐也不忘在他的译作《文艺·戏剧·生活》的译后记中吐槽。面对焦菊隐排演时对待戏剧工作的严肃态度,这个“负着唯一的一个戏剧学校的领导责任”的人不加表扬反而加以批评说:“我们戏剧圈子,本来就是‘鸡皮狗蛋,你想改革是没有办法的!何必呢,这就是这么一行!”

1943年1月9日,剧专教职员为新年成功公演曹禺的《日出》,导演余上沅,冀淑平饰陈白露,温锡莹饰方达生,焦菊隐饰张乔治,刘静沅饰王福升,陈治策饰黄省三,马彦祥饰胡四等。全体教职员在舞台上齐心协力,但台下却暗潮涌动。焦菊隐辞职后,余上沅暂时兼任话剧科主任。1943年1月5日,余上沅致信陈立夫请求辞去校长一职,信件内容照录如下:

立公部座钧鉴敬陈者上沅前以才短不足以应付学荒,尚能于进修,曾将恳准辞去校长职务缘由,缕渎钧听,已承。俞允与张道藩先生商谈,刻计已有决定,兹谨重申前请,伏祈俯予照准,毋任感激,一俟手谕饬知,即补备正式呈文以符手续。再在未卸任以前,无论久暂,仍当黾勉不懈以期发展校务。幸释廑念肃此。敬请

崇安祗候

回玉

职 余上沅 拜启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五,案卷号:2850?《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教职员任免、资格审查政绩、名册等有关人事文书》,P34)

后陈立夫回信如下:

上沅先生大鉴:

展诵一月五日台函,备悉稽切。剧专赖长才主持,日有进展。仍希继续努力。毋怀退志。所请辞职一节,应毋庸议。专复,并颂

时绥

陈立夫 启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五,案卷号:2850?《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教职员任免、资格审查政绩、名册等有关人事文书》, P35)

余上沅在办校的压力下不止一次请求辭职,但被陈立夫及剧专学生挽留,最后带领剧专挺过了抗战最艰难的阶段。焦菊隐最终愤愤离职来到重庆。他并无固定工作和住处,贫病交加,三餐不继,多亏一个热心的文艺青年救助才渡过了难关。这时的他把梦想和热望寄托在对苏联戏剧家丹钦科的回忆录《文艺·戏剧·生活》的翻译上,仿佛在与丹钦科对话。

1945年10月,焦菊隐写下了《自由大学》一文,刊登在中国共产党机关报《新华日报》上,文章提出反对反动统治干涉教育,党团应退出学校,还学生一个自由而幸福的校园。焦菊隐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态度,也捍卫了自己作为教育工作者的尊严。

(作者系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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