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手稿隐藏着的鲁迅世界密码
2024-03-10咸立强
咸立强
中国现代文学六大家:鲁郭茅巴老曹,鲁迅当之无愧排第一。20世纪中国作家中,手稿保存力度最大的,莫过于鲁迅。鲁迅逝世后,各界力量便着力于鲁迅手稿的收集出版工作。据统计,先后以各种形式出版过30多部鲁迅手稿。单个作家手稿出版次数之多,规格之高,鲁迅之后是否还有其他作家的手稿有此待遇不敢说,若言空前,却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2021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文物出版社推出了《鲁迅手稿全集》,分成7编:文稿、译稿、书信、日记、金石、古籍、杂编,共计78册32071页。三万多页这个数目虽多,却只是留存下来被搜集到的手稿,散佚未见的数量亦是不菲。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手稿可能永远遗失不见了,有些手稿可能还会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以文学创作论,鲁迅的文字从来不以数量取胜,精简的短篇自有无比绵长醇厚的审美蕴涵。皇皇巨制《鲁迅手稿全集》的出版,让我再一次想起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鲁迅手稿全集》告诉我们,鲁迅小说创作一出手就是成熟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有更大的内在世界隐藏在深处,《呐喊》《彷徨》《野草》《朝花夕拾》等集子只不过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只是这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就已经令人感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尼采说:“它越发意欲升向高处和光明,它的根愈加奋力向下深入大地,向下,入于幽暗、深渊——入于恶。”冰山的下面所抵达的,是幽暗,是深渊。鲁迅的高度让人仰望,鲁迅的深度则令人战栗。鲁迅手稿就像阿里阿德涅之线,指引人们探索丰富庞大的鲁迅世界,不仅让人看见高高耸立的鲁迅灯塔,也能帮助人们触摸鲁迅的幽暗意识。
壹
对于文学爱好者和研究者们来说,鲁迅手稿的重要价值和意义,首先在于手稿在某种程度上给人们展示了鲁迅的创作过程。按照事物发展的一般的规律来说,很少有事物一出现就是成熟的。因为成熟这个词本身就是对事物发展过程某个特定阶段的概括。鲁迅说自己俯首甘为孺子牛,甘做孕育天才的泥土,然而,在后人的眼里,鲁迅就是最伟大的天才。无论是怎样的天才,似乎都应该有一个走向成熟的过程,差异只在时间的长短,成熟的程度。鲁迅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从来不自夸一遍成稿再不改动,而是常常说反复修改。在《答北斗杂志社问——创作要怎样才会好?》一文中,鲁迅明确地说:“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竭力删改,而后有成熟的经典之作问世。鲁迅的说法给了许多作者以启示和自信。连鲁迅那样伟大的作家都要竭力修改自己的文章,何况我等籍籍无名之辈?在能够具体地看到鲁迅的手稿之前,人们只是从《答北斗杂志社问——创作要怎样才会好?》等文章中知道鲁迅修改文章这件事,具体如何修改,其实并不明了。鲁迅手稿的搜集、整理与出版,使人们有可能在一定的程度上还原鲁迅的创作过程,通过手稿等的修改触摸鲁迅文学世界的建构路径。1960年9月,文物出版社推出了《鲁迅手稿选集》,《编者的话》中写道:
近年来,很多单位及不少知识青年向我馆多次提出要看鲁迅手稿,了解鲁迅是怎样创作和修改文章的,以便从中得到教益。而鲁迅生前在教导青年如何写作的时候,也提到应从一些大作家手稿中去寻找写作经验。
半个世纪后,《鲁迅手稿全集》的主要推动者王锡荣教授谈到鲁迅手稿的意义时说:
通过手稿,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他的创作具体过程,分析其创作心理,更深入地观察其创作方法,更深刻地理解其作品的内涵。而其中透露出的比《鲁迅全集》更细致的创作方法则具有指导创作的意义。
仅以鲁迅小说研究而言,每一篇手稿的发现,都催生出一大批相关的研究论著,手稿对于人们阅读鲁迅学习鲁迅的价值和意义,由此可见一斑。鲁迅手稿原件成了珍贵的文物,一般人也看不到,市面上出现的一些鲁迅手稿书籍,技术印刷并不能呈现鲁迅手稿的原貌,尤其对于鲁迅反复涂抹修改之处,一般技术难以呈现文稿原有的细节。鲁迅手稿的出版向来备受重视。《鲁迅手稿全集》出版了,相关的技术处理更完善了,但手稿全集高昂的定价令许多一般读者望而却步,只能寄望于自己所在地方的图书馆等能够买得起,自己作为普通读者再去翻阅或借阅。所以,我非常期待《鲁迅手稿全集》的电子版,希望能够像北京鲁迅纪念馆网站上推出的鲁迅著作检索系统一样,免费挂网开放,凡是能上网的,随手就能打开,打开就能看到。这样就能真正惠及大众,让人们能够从鲁迅手稿中汲取更丰富的养分,得到更多的启发。
贰
鲁迅手稿种类繁多,按照体裁,可以分为文学创作、译稿、书信、日记、笔记、题签、题赠、便条等。按书写媒介,鲁迅手稿可分为软笔手稿、硬笔手稿,以及木刻等其他“书写”媒介留下来的手稿,譬如拓片、流传已久的三味书屋的书桌上刻着的那个“早”字等。按形式,鲁迅手稿可分为文字、图画等。按来源,可分为一手手稿(有原件的手稿)、二手手稿(没有原件留存的手稿)。三万多页的手稿,在分类学上也给人们留下了广阔的选择空间,而这也正是鲁迅世界丰富性的体现。鲁迅的面相,似乎总是随着人们的不断探索而愈加显示出其丰富性。手稿呈现给我们的,除了文学家鲁迅外,还有书法家鲁迅、美术家鲁迅、设计家鲁迅、校勘家鲁迅等。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手稿不说包罗万象,所呈现出来的鲁迅面相至少绝对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想象。鲁迅手稿隐藏着的不仅是鲁迅文学世界的密码,也隐藏着书法家鲁迅、设计家鲁迅、矿物学家、地质学家鲁迅等的密码,故曰鲁迅世界密码。
鲁迅何以多才多艺,能集书法家、设计家、文学家等众“家”于一身?答案就是勤奋。鲁迅曾对人说:“哪里有天才?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的。”即便是在胡须这等小事上,也能看到鲁迅不断积累知识、修正自身认知的勤奋和努力。1913年2月2日,鲁迅从琉璃厂买了五件随葬品,并手绘成图,在镇墓兽下方写了说明文字,提及胡须时说:“髭须翘起,如洋鬼子,亦奇。”直到十年后写《说胡须》一文,鲁迅才改变了自己的认知,二十年后更是坦诚地说:“当我年青时,大家以胡须上翘者为洋气,下垂者为国粹,而不知这正是蒙古式。”这里的“大家”自然也包括鲁迅自己。若是没有鲁迅手绘稿的存在,我们很容易会将鲁迅说的“我年青时”的事情视为谦虚。鲁迅的偉大不仅在于他知道得多,还在于他知道自己的无知,或者说曾经有过的无知。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子贡的话用在严于自剖的鲁迅身上,我觉得很契合。
文学创作类手稿能够呈现创作过程,翻译手稿有助于翻译过程的研究,课堂笔记则有助于教育过程(学习过程)的研究。如果说《鲁迅全集》《鲁迅译文全集》给人们呈现出来的是鲁迅世界,这个世界主要表现出来的是空间维度,而鲁迅手稿则给这个世界添加了时间的维度,于是鲁迅世界从三维世界变成了四维世界。
鲁迅《〈绛洞花主〉小引》中写道:
《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鲁迅手稿的价值和意义,在不同人的眼里自然也有不同的价值和意义:书法家看见书法,广告学者看见广告,出版家看见排版,教育家看见教育等。以教育而论,学生时代的鲁迅留下了许多课堂笔记,做过教师的鲁迅有许多备课的资料。我在这里只就鲁迅的课堂笔记简单谈一点感想。《鲁迅手稿全集》收录鲁迅在水师学堂抄的课堂笔记共计5种:《几何》《开方》《八线》《开方提要》《金石识别》,在日本仙台医专留学时期的课堂笔记只有一种:《解剖学》,共计6册10余万字。这些课堂笔记让我们能够了解一百年前中国的课堂教学,而且还是从学生的角度。魯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一文中叙述藤野先生批评鲁迅笔记的一段文字摘抄如下: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大段摘抄文字的目的,意在说明:第一,鲁迅的手稿不仅仅给后人提供了过程性研究的便利,手稿本身还与文学创作等文字构成互文关系,相互阐发。一个完整的鲁迅世界,就是鲁迅的各种文字之间关系显现的世界。这就像我们生存着的这个世界,有些关系客观存在着,只是没有被发现。关系发现得越多,对世界的认识也就越深刻。第二,鲁迅的课堂笔记,因《藤野先生》一文的存在,让我们知道了做笔记的学生的复杂而隐的心理。“和蔼的”藤野先生,“还不服气”的鲁迅,这多么像极了一代又一代的师生关系。最美好的师生关系往往并非是在场(现场)式的,而是时过境迁之后,过去的种种被一缕来自未来的光所照亮,于是曾经的一切都变了一副模样。我们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等待这样的一缕能够照亮自己生命的光,有些人等到了,有些人则没有。幸好有鲁迅留下的课堂笔记作证,鲁迅的《藤野先生》写的事情确有其事,同时也提醒一切教育者不要急功近利,要允许学生持保留意见,而这宽容往往能够为日后的生命之光埋下种子。
叁
手稿是第一手材料,与正式出版物相比,手稿才确定无疑地完全属于作者。即便手稿上有其他人的笔迹,这些笔迹无论和作者的笔迹如何相似,但本质上不是,即便是暂时鉴别不出来,随着技术的进步,总会甄别出来。在史料文献这个层面上,手稿毫无疑问是第一位的。鲁迅研究中,常常因一篇手稿的发现而涌现出一批相关的研究成果,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第一位的材料问世后,许多悬而未决的、犹疑的问题基本都可以得到较为确切的解答。如果手稿也不能告诉人们答案,那么从作者自身寻找解答的可能性也就微乎其微了。手稿虽然非常重要,但是也有其阐释的限度。毕竟,手稿只不过是手稿而已。此外,便是研究者对手稿的阐释并不就等于是手稿呈现的东西。一些研究者出于对研究对象的偏爱,往往情不自禁地对手稿进行了过度阐释。过犹不及,神化与恶搞都不是正确对待鲁迅手稿应有的态度。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