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 · 姜小说中的后人类书写
2024-03-10刘思南
刘思南
【摘要】科学技术的发展改变着传统意义上自然人的生存方式,人类的身体成为控制论的有机体——赛博格,人类也在此过程中走向了后人类。特德·姜的数篇中短篇小说都敏锐地捕捉到了后人类与赛博格,本文立足于凯瑟琳·海勒斯的理论,对特德·姜的小说《呼吸》《双面真相》以及《软件体的生命周期》入手探讨他小说之中关于身体界线、具身性以及后人类视角下的人类主体性问题的表现。
【关键词】赛博格;后人类;身体;铭写与归并;主体性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6-005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6.015
美国当代科幻小说家特德·姜(Ted Chiang)毕业于布朗大学计算机科学系,这样的教育背景无疑影响了这位作者。在他迄今为止发表的17篇中短篇小说中不乏有立足于计算机科学的发展,构建出充满想象力的赛博格,进而描述在“后人类”语境之下的种种问题。
一、身体界线的模糊与变动:《呼吸》
1985年,唐娜·哈拉维(Dona Haraway)以宣言式的方式指出“赛博格是一种控制生物体、一种机器和生物体的混合,一种社会现实的生物,也是一种科幻小说的人物。” ①这种观点是基于控制论的研究成果,把以碳元素为基础的有机体和以硅元素为基础的电子部件进行连接,使得碳与硅在同一个系统之中运行,这种控制论有机体被称为赛博格(cyborg)。
无论是将机械设备装进人体内,或者是利用科学技术改造人体,这些不仅仅是作为工具的客体而存在,他们无疑都挑战了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的身体。凯瑟琳·海勒(N.Katherine Hayles)曾经用“连字符”和“拼接”来隐喻这种身体界线的变化,前控制论时代相互独立的个体可以使用连字符“-”进行连接,但是当身体被接入控制论的系统之中,信息之流的反馈与反身性特征使得“拼接”将这种单纯的连接取代,“控制论把‘人’构建成各种信息处理系统,系统的边界须由信息的流动来决定。” ②
在小说《呼吸》中,作者想象出了这样一种智能生命:介于人和机器,这种生物拥有与人类相似的躯体,但由金属钛所组成的,他们所做的只不过是去往空气补给站里打开自己的胸腔换上一对充满新鲜空气的肺,这类后人类生物的身体机能使得他们很少能够面对死亡。而作为解剖学家的叙述者则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大脑以及与之有关的记忆。人体已经成为一种机械体生物,但却在典型的死亡事故之后无法从颅骨中提取到完整的、有用的记忆。
智能生物对记忆分为两派意见,主流的意见认为记忆是一种被铭刻在大脑之中表现为一片片金箔的存在;而叙述者则认为记忆储存在某种媒介之中,表现为旋转的齿轮或是开关。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决定对自己进行解剖。于是,出现了极具奇观性的一幕,人在四塊棱镜、潜望镜、显微镜以及脑后的机械手的辅助下,解剖并且观察着自己。当认知引擎出现在显微镜之中时,他反问着自己“我的身体究竟由什么组成……在这些实验过程中,这些机械手的本质不正是我的双手吗?潜望镜末端的显微镜头实际上不也是我的双眼吗?作为一个得到了拓展的个体,我微不足道的身体充当了中央的超级大脑。” ③他的身体成为一个被延伸的所在,机械手、显微镜不再是被使用的工具,而成为了“超级大脑”运作过程中拼接进系统中的一部分。
令解剖学家感到意外的是,大脑既不是金箔、也并没有齿轮,而是表现为一个金属丝网络,它承载着垂坠下的金叶,在空气的作用之下不断地快速摆动着。被认为高于身体的意识,只是“被编码成这些微小叶片的状态”,④是身体与宇宙之间的气压差所建构起来的状态。空气成为了大脑认知引擎中思维的媒介,人类的生命之源来自于自己身体与外界环境的气压差——换句话来说,人的生命的持存、身体机能的运作来自于氩气流,这势必会导致氩气的稀薄,当有一天宇宙的氩气消失殆尽时,既是人类的结束,即身体的存在的结束、也是小说副标题所言“一个宇宙的毁灭”。
控制论的反身性认为“反身性就是一种运动,经由这种运动,曾经被用来生成某个系统的东西,从一个变换的角度,被变成它所激发的那个系统的一部分。” ⑤在一呼一吸之间,人类通过氩气流生成着生命的流动,与此同时这种人类的持存让人类的生命越来越靠近死亡。人的身体不再是外在于环境的存在,二者在此过程中形成一种共在的关系,“我只是空气流动模式的体现,暂时的体现。” ⑥——人的身体界线达到彻底的模糊,与环境难以分割开来。
二、具形与铭写的实践:《双面真相》
在海勒斯的理论之中,她始终强调身体与信息并重。为了避免滑入克劳德·申农所持有的抽象的信息论之中,由此提出具形这一概念。她认为,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探讨的“全景敞视监狱”这样一种空间设计是对具体性的消除,“从规训者(disciplinarians)的身体中抽出权力,形成一种普遍的、无形的(看不见身体的)注视……规训者的身体似乎消失在技术中,肉体的局限性就被隐藏了。” ⑦而海勒斯本人所提倡的“具形”,就是要强调身体所处的语境,强调个体所处的时间、地点、民族传统,“相对于身体,具形是他者或者别处,是出于无限的变化、特性和异常之中的过度与不足。” ⑧为此,海勒斯提出了“铭写”与“归并”两个概念来实现“身体/具形”。海勒斯指出录音机和电话所表现出的不同特点,磁带录音机本质是将人的语音放置在机器设备之上,磁带的物质性质使得所记录下的声音容易被篡改、删除,或者与其他的声音剪贴在一起;而电话则更强调一种即时性和自发性,前者表现为一种铭写而后者则是归并的实践。
特德·姜在《双面真相》这一小说中采用双线叙述的方法描绘了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类生存图景:在技术发展的时代,磨刀石公司推出了新型搜索工具“会忆”,佩戴上这款设备,人就能够实现对于个人生活的记录,并且能够通过输入关键词迅速提取到相关的记忆,技术使得人成为博闻强识的认知赛博格;同时,小说的另一条叙述线讲述了蒂夫族的原始部落在欧洲传教士的影响下是如何将他们的文明从口头语言的历史迈向文字记录的时代的。虽然蒂夫族的故事无涉“后人类”书写,但是毫无疑问作者是要把将其同技术高度发达的业已成为后人类的阶段作为对照。
最为明显的对照就是“记录”——蒂夫人吉金基 向欧洲传教士学习用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本族的语言,很快他对于记录着迷,尝试着将村里讲故事讲的最好的人所讲述的本族历史记录下来,但记录下来的故事却让吉金基感到失望,文字的记录只能还原故事的线索,但是讲故事的人的语气、手势却无法从文字之中得到,而这正是听故事的人感到引人入胜之处。诚如本雅明所说“讲故事不想消息和报道一样着眼于传达事情的精华。它把世态人情沉浸于讲故事者的生活,以求把这些内容从他身上释放出来。” ⑨文字的记录恰如一种思维的记录,这是一种抽象了经验的表达,排除了讲故事者的踪迹而着重传达事情之精华的记录。
相反,为自己的视网膜戴上摄影设备,形成一段生命日志,一方面这使得人成为一个博闻强识的记忆超人,另一方面它取消了遗忘。小说中指出存在着两种记忆,一是语义记忆,一是情景记忆,“情景记忆涉及对具体事件的记忆,而语义记忆从本质上来说关系到对世界的一般认识。” ⑩当会忆涉及到语义记忆这类知识性内容时,的确有利于人类生活。然而情境回忆却不同:女儿童年的一次生日会,16岁时与父亲的争吵,在毕业典礼上的微笑……幸福、愤怒、欣慰的情感留存在主人公的记忆里,但当他从“会忆”中调取视频日志时却发现那种记忆中留存的情感没有发生变化,但记忆本身却出现了偏差——并非女儿妮可叛逆,而是作为父亲的自己出口伤害了女儿,争吵成为了转折点,此后成为一个好父亲的转变让他美化、修改了这段记忆。
利奥塔在信息化时代之下就指出“让公众自由地通往存储器和数据库,这样,各种语言游戏将在特定的时刻成为信息完全的游戏。” ⑪“会忆”以铭写的实践,准确无误地还原了情景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让佩戴着“会忆”的认知赛博格在记忆的数据库中重新建构起具体情景下的身体——具形,而非一种抽象情感所带来的虚假的回忆。
三、后人类视角下的主体性的危机:
《软件体的生命周期》
赛博格的出现使得作为有机体的人的身体得以被控制论科学技术所延长,身体界线的模糊使得人/机的二元对立不再泾渭分明,不光如此,人/动物、男人/女人的界线也得以模糊,这种理论的构建势必会动摇长久以来作为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传统。
正如对后人类主义产生过深刻影响的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在《千高原》中所描绘的那样,自柏拉图以降的思想传统如同树,用二元对立的逻辑进行运作,而根茎则用一种充满差异化的图式对二元对立进行反拨。在根茎高原的基础上,德勒兹又构建起“生成”高原——在长久以来的人类文化中,非理性的动物是人类表现自身理性的他者,女性是男性书写个人的性别权力结构中沉默的客体,他们都是这个支配性结构中的弱势力量。因此,生成是对于二元对立结构进行瓦解,将业已规定好了的辖域化范畴进行解域,同时生成并不是建立起新的女性中心主义/非理性中心主义,就生成-女人而言,生成的是一种分子性的女人——德勒兹将其稱为“少女”。这里的少女不是处于特定年龄阶段上的女性,而是一种男性主体和女性主体形成之前的状态,是主体性建立以前的“到处滑行,穿梭于秩序、行为、年龄、性别之间;在相对于二元论机器的逃逸线上制造出n个分子性的性别。” ⑫人的主体性得以崩溃,不再有笛卡尔所描述的“我思,故我在”的心身二元论,在这样的后人类语境下,特德·姜的小说《软件体的生命周期》从人与神经元数码体的关系上探讨主体性之何为。
在这一中篇小说中,特德·姜建构起了一个赛博空间——由蓝色伽马公司开发的数据地球,主人公德雷克和安娜分别为空间中的数据体设计形象以及培育它们的动物属性。这些数据体依照人类的审美和喜好,在蓝色伽马公司的监管之下,若存在基因不良或是行为不端的情况,公司就会在下一代中改造这类基因或者直接将动物出现不良行为的记忆给予删除——这一切为的是将数据地球的神经元数据体作为人类宠物的替代性产品卖出,而这种婴儿时期表现为“聪明又温顺”的数码体几近完美,自然在市场上大获成功。好景不长,当消费者只需要“聪明又温顺”的宠物走出了它们的儿童期,产品不再满足他们的需求,蓝色伽马的数据地球也就难以为继。在接下来的几年之间,数码体不断被弃养,安娜和德雷克以及一些对于数码体仍然抱有感情的一小撮人集中在网络论坛,为这些数码体的未来忧心忡忡。
无疑,蓝色伽马的失败并非技术上的失策,而是一次市场层面的失败——海勒斯指出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之中“自我之所以在扩张与收缩之间反复交替,是因为与资本主义制度下主体性的构成方式具有密切关系。资本主义鼓励欲望膨胀,用权力幻想来诱惑消费者,一边推销他的产品。” ⑬当消费者购买了蓝色伽马的产品,他拥有了对于产品的支配权,当数码体说出“操”这类脏话时,他可以进行标记点回调,让数码体忘记自己已经习得的知识(无论这种知识好坏),他可以通过对数码体所在环境的控制来达到它的纯洁性。这是一种权力幻想,在人与数码体之间建构起了人的主体性,作为理性的人可以替数码体决定知识的构成。
安娜和德里克以及论坛上所剩无几的人,他们不仅仅把数据体看作是购买下来的产品,而是建立起一种人与数据体之间的亲缘关系。在小说的最后,安娜实际上也没有能够找到一条她的数据体的坦途,但是一种新的经验在跨物种的互动过程中被塑造出来——数码体是否选择成为法人,是否与真实的人类发生性关系,是否面对纷繁复杂的真实世界,这不仅仅是建立在人的意志之上,同样与数据体的意愿有关。德里克在权衡了数据体马可想要成为法人的意愿之后让他与“零一欲望”合作,而安娜则与不想被挂起的贾克斯一同做出了前往多维体工作的决定——理性与主体性不再是人所独有的内容,人的主体性与数据体的主体性共同构筑了他们的生存图景。
注释:
①(美)唐娜·哈拉维著,陈静译:《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河南大学出版2016版,第314页。
②⑤⑦⑧⑬(美)凯瑟琳·海勒著,刘宇清译:《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技术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版,第150页,第11页,第260页,第264页,第225页。
③④⑥(美)特德·姜著,耿輝等译:《呼吸》,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46页,第47页,第53页。
⑨(德)汉娜·阿伦特编,张旭东、王斑译:《启迪:本雅明文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03页。
⑩(澳)乔纳森·福斯特著,刘嘉译:《牛津通识读本:记忆》,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85页。
⑪(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著,车槿山译:《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26页。
⑫(法)德勒兹、加塔利著,姜宇辉译:《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392页。
参考文献:
[1](美)特德·姜.呼吸[M].耿辉等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9.
[2](美)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M].李克勤等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9.
[3](美)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技术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M].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4](美)唐娜·哈拉维.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M].陈静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
[5](法)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
[6](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M].车槿山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7](德)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M].张旭东,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8]冉聃.赛博与后人类主义[D].南京大学,2013.
[9]何榴.凯瑟琳·海勒斯的后人类主义研究[D].西南大学,2019.
[10]Cheyne,Ria.“Created Languages in Science Fiction.”Science Fiction Studies 35,no.3(2008):386–403.
[11]Sunyoung Ahn.“The Everyday Life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The Humanism of Ted Chiang’s The Lifecycle of Software Objects.”Science Fiction Studies,vol.47,no.1,Mar.2020,pp.73–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