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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伏不定的情感:生命历程视域下的粉丝持续性认同研究

2024-03-09晏青宋宝儿

现代出版 2024年1期
关键词:粉丝文化身份认同

晏青 宋宝儿

内容摘要:粉丝行为不是随着年龄增长被抛却的青春期执迷,粉丝身份以及生活方式可能伴随人的一生。因此有必要从长时段的、生命历程的视角理解粉丝行为和身份认同,通过自传性叙事访谈及生命故事线方法,深入粉丝的持续性认同心理过程。粉丝认同的发展轨迹呈现出水平、渐变和波折三种发展轨迹,在这个过程中,粉丝除了获得娱乐性满足之外,还获取传记共鸣,且更倾向于在粉丝实践中实现自我价值。粉丝的崇拜心理经历了“从娱乐到意义”的变迁,持续性的偶像崇拜有助于他们在娱乐中获得“共鸣”的体验以应对生命危机,在流动的现代社会中获得自我连续性,建立稳定的自我认同。通过突破静态的、猎奇的审视视角,力图为理解粉丝文化提供生命历程、持续性的过程视域。

关键词:粉丝文化;偶像崇拜;身份认同;生命历程;娱乐研究

课题: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新时代媒体融合推进北京冬奥精神传播研究”(批准号:22&ZD314)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4.01.006

一、问题的提出

从“圈地自萌”到“文化出圈”,粉丝文化已然溢出了亚文化范畴。它与文化产业、娱乐经济、政治行动、民族认同等多领域的深度结合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作为当代大众文化的表征,粉丝文化研究有其重要意义。在粉丝文化研究的诸多议题中,身份认同是绕不开的元命题。无论是政治参与、消费狂欢,还是数字劳动、情感共鸣,粉丝的思维与行动绕不开他们的身份认同。同时,粉丝认同也是理解后现代主体身份认同的关键切入点。

有关粉丝身份认同的研究著述颇丰,主要关注认同的建构及机制,只不过更多是关于“作为粉丝”(being a fan)的研究,缺少“成为粉丝”(becoming a fan)的研究。方法上则更多采纳横截面数據,缺乏一种动态化、过程化的视角。对大多数粉丝来说,成为粉丝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里程碑,甚至粉丝式的生活方式会伴随他们人生的各个阶段。可见,粉丝的偶像崇拜行为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它是一种历程性行为。因此,持续性成为理解粉丝和粉丝文化的关键。生命历程提供了一套工具考察轨迹的变化过程,这正好弥补了上述遗憾,有助于我们理解粉丝的长期身份,理解偶像崇拜与个体生命之间的内在张力。

本研究以生命历程的质化方法展开,旨在考察粉丝的持续性身份认同与个体生命历程的互动关系,试图回答以下问题:首先,粉丝身份认同在长期、持久的生命历程中是如何发展的?具体而言,这种认同呈现出怎样的动态变化轨迹?其次,持续性的身份认同如何与结构性要素和个人因素相互影响?最后,粉丝的身份认同如何影响其个人生命的发展轨迹?在长期的流行文化参与中,粉丝获得了何种意义?

二、文献综述

(一)重现主体:粉丝与粉丝认同研究

当前国内的粉丝研究主要集中在权力、经济、组织、劳动、治理等议题框架,学者们或是关注粉丝受众的文化权力,探讨赋权粉丝的主体及方式;或是深入粉丝社群,试图了解粉丝组织的特征及形成机制,揭秘亚文化社群中的公民实践;或是围绕生产与消费两种面向,解密粉丝经济与参与式文化;或是从政治经济学视角切入,考察粉丝数字与情感劳动的形成机制与内在逻辑。然而,这些研究虽纷繁多样但并未离开传统的亚文化研究框架。它将粉丝文化视作群像的、社会的、从属的,它被特定的问题类型主导,遮盖了学科完整的理论内涵。实际上,粉丝正在形成一种独立的研究对象,它需要研究者回到个体,重新认识日常生活中变化不定的粉丝身份建构。因此,本研究主张从更加宏观的视野回到粉丝研究,以一种整体的、连续的视角看待粉丝,重思粉丝文化。

在粉丝研究中,身份认同是作为基础议题长期存在的。认同是行动者自身的意义来源,粉丝的一切行动都是基于认同展开的。学界对于粉丝的身份认同已经展开了一些有益的探讨。目前学界比较关注粉丝身份认同的建构,包括其构成维度、建构路径、心理机制等方面。粉丝的身份认同包含个体认同(自我认同)、群体/集体认同、他者认同等三大方面。美国学者细分了粉丝对不同偶像群体的认同类型:对电影明星的崇拜为“爱慕式认同”,对电影名流的喜爱为“同情式认同”,对流行歌手的欣赏为“联想式认同”。认同是实现心理所有权的路径之一,粉丝在认知深入的动态过程中实现对偶像的他者认同。粉丝通过自我意象与他者评价统一、意象与情感投射、反群体的个性消费和角色扮演四个维度建构自我认同,通过划分边界、强化边界和优化边界实现群体认同的建构。从发展路径来看,是从偶像认同到自我认同,再到群体认同的进化过程。粉丝群体展现出的强大认同力量也带来了隐忧,部分学者将目光聚焦到粉丝认同背后的操纵力量。粉丝既是消费者,也是生产者,他们创造了“自己的生产及流通体系”,消费着自己所生产的精神或认同。他们的同质化认同实质是资本和文化工业围绕快感消费和营销的“共识制造”。尽管研究者普遍承认认同是一个动态建构的过程,但已有研究更侧重总结认同的建构机制及描绘其内在细节,是一种共时性研究,鲜有研究从历时性层面考察粉丝的身份认同,对其进入、中辍、变更、退出进行一种细致的过程呈现。有学者倡言应进一步对粉丝的“养成”过程、崇拜体验、脱粉经历等过程化、动态化展开研究,对粉丝心理和生命历程进行研究。因为粉丝认同是情感的流动过程,流动意味着情感并不是固定的,而是在时空中、在人际关系中、在自我的反思中不断变化和演变的。粉丝认同的研究需要采用一种过程视域,纳入时间跨度,关注粉丝情感在不同阶段的变化及其原因,这也能带来更深刻的理解。

(二)深描轨迹:生命历程理论与粉丝研究的结合

生命历程理论是将社会历史(变迁)和社会结构(变化)联系起来阐述人类生活。作为社会科学理论研究新的理论增长点,生命历程有助于我们进行具体而微的研究,对生活轨迹进行深入描述和理论阐释。生命历程的理论范式在社会学领域的运用较为广泛,国内社会学学者常运用生命历程关注农民工、老人、留守儿童、女性等特殊群体,考察他们在巨大的社会变迁之下的生命发展轨迹及影响因素。近年来传播学也引入了这一理论视角探索媒介技术和个体生命历程的相互作用,但媒介文化如何对个体生命历程产生影响,相关的研究还比较缺乏。

科利(kohli)认为学校教育系统与退休系统两个制度的确立,将个体的生命历程客观地划分为儿童与青少年阶段、成人阶段与老年阶段,他将其称之为“ 生命历程的制度化”。然而,近半个世纪以来,这个由制度化形成的三分的生命时间结构开始出现弹性化的转变,出现了生命历程“去制度化”(De-Institutionalisierung) 的社会趋势。哈灵顿(Harrington)等人认为,当前粉丝圈可见性增强,并愈发常态化,正是生命历程“去制度化”变得愈发灵活的表现之一,粉丝世界提供的情感支持取代了以往的制度化支持。在此背景下,哈灵顿和比尔强调当代粉丝研究应当明确考虑生命历程,研究者应当将注意力放在生命不同阶段的社会学、文化和制度化建构上,考量生命发展从童年到受教育再到成年、就业和以后生活的各个阶段,这有助于澄清和加深我們对粉丝随着时间的推移持续参与媒体对象的理解,认识粉丝的转变。粉丝身份与个体生命历程的相互影响是未来粉丝研究的着眼点。

国外生命历程视域下的粉丝研究正在不断壮大。英国科幻电视剧《神秘博士》的粉丝会随年龄增长从文本中获取新的意涵,粉都对象连接了他们人生不同阶段的心理变化。中年粉丝抵制年龄规范的两种方式,一种是将粉都文本视作持久的流行文化,另一种则是通过贬低、挑剔位于前一阶段的青少年粉丝文化来实现自我文化赋权。部分粉丝希望通过举办个性化的葬礼彰显并维持自己的身份,在生命的尽头,那些怪异的、不被理解的兴趣爱好都会得到亲朋好友最大限度的接纳,并被视为逝者身份的一部分,以此纪念自我延续的最后迭代。粉丝的生命历程研究向我们展示了粉丝的狂热不只属于17岁的夏季,而是在人到中年,乃至晚年,乃至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是一种文化身份的象征。这些研究拓展了我们对粉丝行为的理解,从文本解读、心理变化、文化抵抗等层面点明了粉丝文化在个人生命历程中的重要作用。

粉丝式的生活方式会影响一个人的爱好和生活方式,并一直伴随人的成长、成熟和衰老。在此背景下,我们有必要重新定义和理解长期身份的存在及意义,纳入时间维度去理解粉丝文化参与的意义流转,研究粉丝如何在漫长的时间里将粉丝身份融入日常生活,研究“成为粉丝”如何改变个体的人生轨迹。从童年到老年,从摇篮到坟墓,在持久的粉丝文化参与中,个体实现并构建了怎样的自我?获取了何种意义?二者如何相互作用并影响个体的生命轨迹?这些是本研究致力于探索的。总而言之,生命历程为我们理解粉丝提供了一个切入点,从社会时间、生命时间等维度深入理解“成为粉丝”这一意义是如何变化的。

三、研究设计

生命历程有两套方法范式:一套是以埃尔德为核心的北美范式,侧重定量方法研究;另一套则是以质性为主的欧陆范式,主流的研究方法有叙事访谈、客观诠释学等。有学者认为应当对质性取向进行拓展以回到生命历程研究的初心——将个人生活与社会变迁联系起来进行研究,回到个人发展所承载的社会情境和历史进程中进行一种近距离的、整体性的观察。本研究采用的是质性取向的生命历程研究,以自传性叙事访谈法收集传记资料,结合生命故事线方法对持续性认同作轨迹化呈现。

(一)自传性叙事访谈法

自传性叙事访谈是获取个体生活史数据的有效方法,是对生命历程进行回溯性研究时常用的方法之一。舒茨强调社会行动只有一种主观意义,即行动者本人的主观意义,因此也唯有个体本身才可以再现自己的人生。本研究让粉丝在自传体叙事中回忆、理解他们的偶像崇拜经历和体验,重新梳理他们的粉丝身份与日常生活的关系,将“成为粉丝”的故事与更广泛的社会叙事联系起来,呈现出他们的“过程曲线”。访谈过程强调“非结构性”“即兴叙述”的方式,协助受访者在研究主题范围内对个人相关生命经历进行浓缩的、细节化的表述。

(二)生命故事线方法

生命故事线方法是以“轨迹”连接过去和现在,使生活事件被连续有序的链条串联起来的方法,它提供了一种理解成年人生活结构和意义的手段。通过轨迹,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个体生命的拐点与起伏,更直观地呈现那些对研究对象产生重要、长期影响的生命事件,由此把握他们的发展轨迹。生命故事线方法实现了生命历程研究由静到动的形式化呈现。生命故事(life stories)的细节有助于弥补制度化研究的遗憾。本研究在自传叙事访谈资料的基础上绘制个人粉丝认同的生命故事线图。通过粉丝的自我叙事进行回溯,粉丝身份认同的轨迹图呈现了粉丝主体在一段时间内连续的、非间断的认同状态变化。

抽样方面结合了参与式观察与滚雪球抽样,通过在豆瓣、微博、微信、小红书等社交媒体上进行社群观察与关键词检索寻觅访谈对象。为保证研究对象选取的合理性,本研究提出了3个条件:(1)行为上需要具备粉丝行为,包含参与粉丝社群,参与线上、线下活动(如演唱会、见面会),购买专辑等典型特征。(2)时间上需要保持粉丝身份至少超过10年,具有明显的持续性特征。(3)受访者认同自己的粉丝身份。依据上述原则,本次研究共选取20位受访者,其中粉丝时长最长35年,最短10年。受访者基本信息资料见表1:

四、殊途同归:粉丝认同发展的五种轨迹

粉丝认同发展轨迹图由时间、认同水平、轨迹、生命事件等要素构成,其中:时间包含了生命时间、历史时间、社会时间;认同水平是指在时间节点上的认同程度高低。将高低起伏的认同状态节点进行连接,便形成了一条动态的认同轨迹。以粉丝认同发展水平的变化为纵轴,以粉丝的生命时间和社会时间为横轴,并在轨迹变化图中标记出相应的生命事件。

在参与访谈的20名粉丝中,以他们成为粉丝的第一年开始计算,根据粉丝认同发展轨迹水平的整体走势方向(水平、向上、向下)以及在生命历程中粉丝认同水平变化的强度(渐进或渐变、波折),将20名粉丝的粉丝认同发展轨迹分为以下三大类五小类,分别为波折水平型、渐进向上型、波折向上型、渐变向下型和波折向下型(见表2)。

差异化的“生命轨迹”呈现出了粉丝认同发展的过程之复杂。每个人的认同发展轨迹都是独一无二的,认同的强弱程度会因生命事件而产生变化,重要的生命事件会直接影响粉丝身份认同的走向。综合考虑粉丝的性别、年龄、粉龄等要素后,本研究选择了五个案例进行深描,旨在呈现粉丝持续性认同的状态变迁。

(一)水平波折型

水平波折型是指在粉丝认同发展轨迹中有明显的起伏,但发展轨迹在总的发展方向上处于水平状态,以起始阶段和结束阶段强度维持在同一水平线上为标记。受访者F11(24岁,女,研究生)的追星实践过程中,其认同状态起伏不定,呈现出典型的水平波折型粉丝认同(见图1)。

1. 追星初体验:青少年时期的娱乐享受

在没有接触网络前,F11觉得只要足够喜欢、认可某一个偶像的作品,再买一些盗版贴画、海报,就已经构成完整的追星过程了。歌手张杰凭借着大气的声线俘获了她的心。她经常与好朋友一起听歌、分享,也会在班级里播放自己偶像的音乐。除了这些“自我呈现”之外,她也会跟班级里贬低自己偶像的男生吵架拌嘴,但除此以外,似乎也没有更“疯狂”的表现了。

初中时,F11有一位好友,她们是一起喜欢上张杰的。据她回忆,她们每天晚上都挤在宿舍的床上听张杰的歌,她们构建了一个小型的、属于她们二人的粉丝共同体,她在其中寻找交往和认同。但随着二人的感情破裂,F11对这段共同追星的过往产生了连带的厌恶感。强连接的互动对粉丝身份的持续性认同发挥了正向作用,带来高度的群体认同感,但一旦这种互动关系走向崩塌,对粉丝这一身份的认同也会直线下降。

高中繁重的课业也使她无暇追星了,在这段沉寂期,她依然会将自己视为张杰的粉丝。直到参加完张杰的演唱会,狂欢过后巨大的失落感使她的粉丝认同经历了断崖式的下跌。F11回忆道,她在自己的脸上贴上星星、贴上偶像的名字,第一次真切地在舞台上看到自己的偶像,并为他的精彩表演呐喊。然而,演唱会结束后她却迎来了巨大的落寞感和孤独感。这一晚过后她就很少再提起这位年少时的偶像,她将这描述为戛然而止的感觉。

“回去的路上我就觉得很落寞,狂欢之后的落寞。另一方面是觉得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了8年多的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F11)

2. 真正的入场:成年初显期的认同发展

进入成年初显期(emerging adulthood)之后,F11开始独立思考和探索自我,也产生了自我认同危机,并萌生了对亲密关系的渴望,这使她的粉丝—偶像关系感知进入了新的阶段。F11的家境普通,二本院校出身的她在迈入社会时常感到自卑,偶像白手起家的奋斗史唤起了她的共鸣,相似的成长背景激发出F11对偶像共同价值观的感知并形成了强烈的情感倾向。她需要一种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从破旧的地下室里走到世界大舞台的偶像代表着梦想和希望。考研时,她将偶像视为奋斗目标;北漂时,她将偶像视作理想的自我。独自在外奋斗的日子让她感到孤独,偶像不仅是F11逐梦的目标,还给予了她情感上的陪伴,她将偶像比喻为可以成为任何形状的“橡皮泥”,在投射、移情、补偿等心理机制的作用下, F11通过建构高度的他者认同,在追逐“理想自我”的过程中获得勇气,并增强了自我效能感,进而发展了自己的自我认同。

人的关系认知是随着自我人格面貌的發展而更替的。随着个体的自尊在成年期达到相对平稳的状态,此时的他们有活力、成就感、力量和控制,心理效能感也更高。角色理论认为成年人会展现出较高的自我价值感和自尊水平。 当成年人的婚姻、家庭和事业都在进入稳定的轨道,力比多和理想化投射会逐渐消退。就F11的轨迹而言,她从一个需要精神支援、爱与认同的少女成长为拥有稳定内核的成熟女性,偶像也从被仰慕的“神坛”缓缓下落,转向了一种日常的、陪伴的状态。换句话说,偶像本身的素质、品格并不决定粉丝认同的发展轨迹,持续性的认同更多是围绕自身的状态变动发展的。

当粉丝度过了自恋的青春期仍旧认同自我的粉丝身份时,他们的表现会逐渐脱离次级情绪,对于被攻击的激愤感会减弱,对偶像的认同逐渐转变成了对于自我的认同。例如,受访者F1就将粉丝—偶像的关系视作一种共同成长的关系,它包含着平等意义的认同与欣赏。通过发展积极的、持久的粉丝身份认同,受访者也维护了自我形象的完整性。

从追星初体验到真正入场粉丝文化,F11在不同的生命阶段经历了对粉丝身份认同的波动,但粉丝身份始终在其生命中占据着重要位置。青少年时期,参与粉丝活动为她提供了交往和群体认同的机会;成年初显期,偶像为她提供了情感寄托与精神支持;成年后发展了稳定自我认同的F11再思粉丝与偶像关系时,将偶像放置到了日常的、陪伴的位置。F11的经历表明粉丝的身份认同与个体的状态发展紧密关联,粉丝认同有着多维度的成因,并在不同的生命阶段发生演变和调整。

(二)渐进向上型

渐进的认同发展轨迹是指粉丝认同水平呈逐渐向上发展或逐渐向下发展的趋势。在渐进向上型中,粉丝认同是向上发展的,是从兴起到发展,到逐步深化,日渐到达顶峰的历程。受访者F1(48岁,男,个体户)从13岁起拥有了“张国荣粉丝”

这一身份,至今已经延续35年。在他的粉丝生命中,有三条主线共塑了他持久的粉丝身份认同。

1.“为你钟情”:生命轨迹的转捩点

1987年,13岁的F1受家中两位哥哥的影响,开始接触港台音乐。在所有当红的港星中,他认为张国荣的声音浑厚又有磁性,独特的中低音让歌曲充满了韵味。始于对音乐的欣赏,F1开始寻找张国荣舞台表演的录像带,张国荣的舞台魅力瞬间征服了他。他常常邀请同学到家中一起观看偶像演唱会的录像带。在资源有限的年代,一台录像机就足以丰盈他的生活。谈及这段学生年代,F1认为自己是快乐的、精神富足的。

2003年,张国荣逝世的消息传来,F1自述此事在那几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精神打击。怀揣着对偶像的缅怀之情,以及为其他粉丝提供交流平台的心愿,在偶像逝世4年后,F1开了一家以偶像为主题的咖啡馆。开店的初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经营的艰辛总是让他陷入自我怀疑,但一想到偶像如何熬过那些籍籍无名的岁月,他又获得了坚持下去的强大精神力量。

“我一直在想,哥哥当年也是经历了差不多八年,将近十个年头才算真正红起来,我就经常会想他是怎么度过的,他是怎么去给自己打气的。”(F1)

F1与其他受访者频频提及偶像提供的精神力量,他们在偶像身上汲取价值观和生活的“持久的信念”,甚至试图将偶像精神复现在自我的发展历程中。对于F1而言,开偶像主题咖啡店使他的粉丝身份与个人生活深度捆绑,这是F1区别于其他粉丝,依据个人选择和行动构建的独特的粉丝生命历程。但多数受访者的人生并未因“成为粉丝”而出现彻底的方向转变。情感对粉丝具有一定的赋能作用,比如在帮助粉丝投入世界、确立身份、获取生存能量、增强自我实现的激情等方面提供了诸多可能性,但不能发挥决定性作用。

2. 在情感仪式中强化集体认同

开店的15年里,F1的咖啡馆已经发展成一个悼念张国荣的公共空间,在这里F1结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年龄段的荣迷。

“有的人到门口就会流下眼泪……有很多客人来了也会跟我聊天,聊到自己是怎么喜欢上哥哥的……有的人会静静在这里坐一下午。”(F1)粉丝的社群实践被认为是一种“想象的粉丝共同体”(imagined fan community)。粉丝们从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变成了粉丝家园的构建者,共享一套价值观和行动逻辑,在想象中形成了一种“关系亲密、守望相助、富有人情味的生活共同体”,共同体连接了粉丝的生命历程,粉丝在连续的社会互动中对彼此的生命轨迹产生作用。

除了日常的互动交流,F1每年都会带头组织大型的纪念活动,以此传承偶像留下的艺术和精神财富。对于他们曾举办的纪念活动,F1如数家珍,他在与其他粉丝的仪式互动过程中,形成了一份群体记忆。线下的悼念仪式使得粉丝的身体处于同一物理空间,达到了柯林斯(Randall Collins)眼中的最佳互动情境。身体在场让粉丝的情绪迅速彼此渲染,他们怀揣着相同的热情,感受着由共同信仰带来的巨大安全感。

“有一年我们就(希望)把《霸王别姬》搬上舞台……经过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利用他们的业余时间……从最基础的一些东西开始学。那一年的庆生,真的是把全场观众都惊呆了,很多人都以为是我们专门请的京剧演员来演的。”(F1)柯林斯在互动仪式链理论中阐释了在人际互动中,行动者受到情感能量的驱动会唤起自身对于所在群体合法权威的忠诚,生产出共享的仪式团结。在集体悼念仪式的情境中,粉丝的情绪被唤起,身份感和归属感得到增强。作为组织者的F1与其他参与者构建了他们专属的集体回忆,支撑着他的集体认同。此外,多年来荣迷们对店铺的支持已在他心中形成一种情感承诺,他希望把咖啡馆做好,长久地做下去,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3. 在怀旧想象中抵制年龄规范

48岁的F1再谈起对偶像的感情时已经更为内敛,这份对偶像的感情已深埋进他的心灵,浸透进他的生命。谈起偶像,F1展现出强烈的怀旧主义叙事倾向,他的叙述中多次表露出对自己青春年代的认同与怀念:“现在这个年代跟我们当初不一样了,那个年代真的什么都很慢……但是你会觉得那个年代很有味道,当你回想的时候,你觉得有很多很有意义、很美好的时刻。”(F1)他认为高速发展的社会虽然使物质更丰盈了,但人心却也变得更浮躁了。他直言现在的娛乐圈已经很少有正能量的明星了,更多的是资本包装出来的偶像,缺少社会贡献和对粉丝的引导。对当下的不认同会激发对过往更深刻的认同感。一方面,这种怀旧叙事使他通过粉都客体提供一种对过往生活的锚定,长期的粉丝身份有助于他维持世代归属感。另一方面,通过否定现阶段的青少年粉丝文化,他为自己的青春进行了自我文化赋权。

从对偶像的欣赏到自发成为粉丝社群的组织者,并将其与个体职业生涯相关联,构建起实体的公共空间……于F1而言,他始终在建构和维护着自己的粉丝身份,粉丝身份不仅是他情感表达的一种方式,更是一种对过往的怀旧,对未来的期许。

(三)波折向上型

波折向上是指在成为粉丝之后,其认同水平经历了起伏,但整体发展趋势是上升的。这种趋势以中间波段的起伏,以及首尾认同程度之间的明显高度差为标志(见图3)。波折向上表明了部分粉丝的身份认同是逐渐稳定和深入的,但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在怀疑或搁置中反复确认自己的粉丝身份的。受访者F13(25岁,女,研究生)是一名90后,从2004年成为粉丝至今已有19年。F13的认同演变过程需要被放在勃兴的互联网背景下进行讨论。作为“泡”在流行文化中长大的一类人,她从小就熟知粉丝这一身份。她的追星生涯大致可以划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是以享乐主义(hedonic)为中心的娱乐实践,后一阶段则更注重娱乐的实现主义(eudaimonic)价值。

1. 技术与消费卷入:享乐主义的追星实践

F13从小就熟知粉丝这一身份。小学一年级,她喜欢上来自香港地区的少女组合Twins。虽然那时还只是购买一些盗版的车载CD,偶尔关注偶像的新闻和杂志,但她已经能够明确自己是一名“粉丝”了。对于组合的歌曲她耳熟能详,会在午休时假装自己在开演唱会,跟着歌曲舞动,也会主动向同学、朋友、亲人亮明自己的粉丝属性。初中时,韩国的女团组合又吸引了她,这一时期她对于偶像相关的信息获取不再局限于报纸。贴吧、音悦台一类的平台渐渐进入她的视野。

在小学—初中阶段,F13并不认为成为一名粉丝是多么重要和深刻的事情,由于她的参与 度和涉入度都较低,体现为不愿结交陌生粉丝,打投和做数据一类的粉圈事务她也极少参与。她认为追星就是“图一乐”。

媒介技术发展与中介平台的崛起不断在强化粉丝对媒介人物的卷入(involvement)程度,在时间上争夺粉丝注意力,从空间上制造在场感(presence),又通过社群互动、在线平台增强粉丝对媒介人物的涉入度(absorption),为粉丝构建持续性的身份认同提供了物质环境。马克·波斯特认为技术革新不仅带来了效率的提升,更关键的是它促进了身份建构方式,乃至文化的更广泛而全面的变化。

F13认为技术是改变她对粉丝文化参与程度的关键力量。技术的每一次进步都改变了她接收信息的视野和格局。在这个受众“被动”投入注意力的时代,信息获取和情感投入是密不可分的,狂飙猛进的媒介技术发展为受众深度卷入偶像及饭圈提供了可能,粉丝在不断地付出时间和情感成本,是强化粉丝身份认同、延长粉丝生命轨迹的重要转折点。

“我感觉就是随着了解的东西越多,其实整个情绪的、这种情感的投入程度也会加深吧。”(F13)

在F13的认同发展中,消费是另一个延长粉丝生命的因素。随着她的成长,F13获得了金钱与人生的自由,在成年后对经济的掌控感会转化为强大的消费力。

“小的时候就只能在那个浏览器里面去看他们。但是到现在的话,因为自己有人生的自由,然后也有金钱上的自由。可以说真的就是他在哪里开演唱会,我就飞到哪里去看他……我就觉得他对我来说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是真的我肉眼就可以看到的一个存在。”(F13)

90后是在消费主义的浪潮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他们通过消费参与建构自我身份,同时建构与粉都对象之间的关系,消费参与的程度直接影响粉丝认同程度。F13不再是低年级时只会购买盗版CD的小学生,她的粉都消费囊括了专辑、唱片,乃至多余的、超出实际使用需求的唱片,她还会购买偶像的代言产品……一切消费都是认同的基石,粉丝是互联网经济下“理想的消费者”,在他们持久的粉丝生命中,消费的观念贯穿始终,但这种狂热的消费观也是在成长过程中慢慢发酵的,并不断影响着认同的塑造。另一受访者F14坦言,她认为对偶像十年的爱最显著的区别就是自己变得更有资本去支持了。文化工业将忠诚和爱这类原初情感商品化,让粉丝源源不断地进行消费。通过持续的、累积的金钱消费,粉丝对粉都对象也在叠加爱的分量,并在消费中获得权力快感,不断强化身份认同。

2. 共振的生命

正如约翰·费斯克所说,任何人都可能一不留神就变成粉丝,F13迷上现在的偶像华晨宇就是一场奇妙的巧合。中考后她在电视上第一次看到了华晨宇,彼时的匆匆一瞥,她还没有对这个小伙子留下特别的印象。再相遇时,他以一首张国荣的《我》力证自己的唱功,她开始对这个偶像有所改观。中考后,F13需要到离家较远的地方念高中,新环境巨大的陌生感让她感受到了孤独的滋味,F13称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比较难过的时候”。巧合的是,那天的她碰巧又看到了电视上的华晨宇正在演唱《亲爱的小孩》,温柔的歌声撬开了她的心房。也许是歌曲中的那个在黑暗中漫步、不断寻找着回家的路的小孩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从初识、改观到喜欢,这一次,F13通过媒介消费在媒介作品与自我经验世界之间建立了有意识的联系,借助一刻的文本共鸣,粉丝、偶像从两条不相识的平行线到有了交汇点。

共鸣体验由于关联了个体的生命历程,因此对与每个粉丝而言都是独一无二的。以F13的经历为例,在她遇到生命危机时,她常常能从偶像的作品中获得传记共鸣体验。当亲人离世时,她从歌曲《寻》中获得了一种辽阔的感觉,偶像的音乐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奔跑在大草原上,心境也变得开阔。当听闻同校的陌生同学因抑郁症自杀离世时,一首《好想爱这个世界》连接了她的经验世界与内心世界。当她处于浑噩、迷茫的人生分岔路口时,自身难保的她难以提起心情追星,然而,一首《走!一起去看日出吧》又让她从偶像的创作中感受到他人纯粹的快乐,将她从虚无和悲观中解救出来,重建自我认同。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和他之间是有一个同频共振在的吧,就是这种起起伏伏,这种低谷和重启的这些阶段,其实都是有一个相似的时间点在的。”(F13)

在F13的回忆中,她生命阶段中的“危机”时刻都在与粉都对象的作品乃至本人产生基于娱乐的自传式共鸣体验。粉丝与偶像各自人生的起伏在巧合之下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同频共振,在审美共鸣的作用下,这变成了一种特殊的、重要的、动人的体验,使她保持希望而非绝望,习得了应对危机的方式,培养出自我效能感以更好地面对生活的难题。偶像是这一体验的来源,这促成了她整体向上的身份认同轨迹。

F13的追星实践显示了技术、消费对塑造粉丝认同的深远影响,技术发展影响粉丝的卷入程度、消费延长粉丝的生命周期,从时间和金钱层面共同深化了粉丝对自我身份的认同程度。此外,传记共鸣的体验加强了她与偶像的情感连接,使她将自我的生命轨迹与偶像的生命轨迹进行了一种重叠式的想象,塑造了她持久的身份认同。

(四)渐变向下型

在渐变向下型中,粉丝认同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降低,呈现出逐步下降的趋势。在本研究中,受访者F4是渐变向下型中最为突出的例子(见图4)。受访者F4(47岁,女,小学教师)的粉丝认同轨迹呈现出一种渐变向下的发展趋势。在她的生命历程中 ,明星崇拜是属于青春的记忆,她用“长大了才知道没有圣诞老人”形容偶像晕轮效应的逐步褪去。

1. 时光荏苒:社会时间规范下的认同消退

F4的青春偶像崇拜是从浪漫化转向理性、现实的过程,起初她只是偏爱刘德华的颜值,在成长过程中才逐渐改变了对媒介人物的评价优先序列,“正能量”是她爱上刘德华的关键。

F4渐变向下的发展轨迹表现出明显的社会时间规范对其认同的影响。从就业起,她似乎就逐步与青春告别,而到了恋爱和婚育阶段,现实生活更是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从青春期到成人,随着年龄的增长,F4逐渐意识到自己未来的时光更加有限,时间弥足珍贵,这导致她的情感目标发生了變化。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不再愿意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负面情绪或无意义的体验上,更专注于维持当前生活的幸福感。社会时间对应着粉丝社会化的过程,包括他们需要面临的社会角色期望,它反映了社会文化因素对个体发展的实时影响。

粉丝的认同轨迹还会受到来自亲密关系的影响,包括父母、家人、伴侣等。例如,在F4渐变向下的粉丝认同轨迹中,家庭关系在其中发挥着重要影响。受访者F4除了粉丝这一身份,同时还肩负着教师、妻子、母亲等角色身份,不同的社会身份对其各有期待。当她是妻子时,面对吃醋的丈夫,她需要收敛起对其他异性的崇拜。当她是教师时,教书育人的本职需要她重塑对偶像崇拜的认知,不同于青春期的颜值至上主义,正能量、才华、榜样是她心目中的合格偶像标准。相反,偶像崇拜行为得到来自父母、伴侣的社会支持时,粉丝的认同感也会更强。

2. 回望青春:社会角色的第三人效果

受家庭教育的影响,“戏子”在F4心中始终是一种不太入流的形象,但她青春期仍然非常沉迷于流行文化,她真正的评价体系转变是从成为教师后开始的。F4是一名小学教师,教师的职业认同重塑了她对媒介文化的道德直觉。她开始否定自我经验,认为是时代宣传的局限塑造了她对这一类偶像的兴趣。

“我们现在是跟学生说不要老是把明星当成偶像,虽然自己年轻时候也这样,但我以前不知道有那么多这样正能量的人物,比如有女宇航员,还有科学家之类的。”(F4)娱乐圈丑闻和粉丝追星的负面新闻加剧了她的第三人效果感知。随着年龄的增长,第三人效果的感知定势在F4身上尤为突出。戴维森提出的第三人效果认为,大众在判断信息尤其是负面信息时,通常会认为这些信息对自身并没有太大的影响,然而会对你和我之外的“他”产生很大影响。她开始认为偶像是虚无的、被打造的人设,随时有可能坍塌,希望自己的学生选择更有正能量的榜样而非娱乐明星。出于母亲“望子成龙”的心理,F4也会逐步减弱对自我粉丝身份的认同,她坦言是当妈妈以后才觉得颜值没有那么重要了,更加欣赏有才华的人,她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内涵,而不是只有外表的美。

粉丝身份认同会受到不同生命阶段所接受的社会角色期望的影响,随着年龄的增长,F4的粉丝认同经历了理想化、浪漫化到现实化、理性化的转变,社会时间规范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为平衡不同的社会身份,粉丝需要不断调整对粉丝文化的认知以适应社会化需求。

(五)波折向下型

波折向下型是纵观整个发展轨迹,受访者一开始的认同处于高位,过程中出现明显起伏,且初始阶段强度与末段强度相比认同程度有所削弱,是一种向下的发展趋势(见图5)。受访者F2(51岁,女,家庭主妇)是一名70后,她的粉丝认同呈现了较为明显的波折向下的发展趋势。

1. 念念不忘:偶像逝世后情感的含蓄转变

F2在北方出生,3岁时随父亲回到广东,开始学习粤语。7岁时,她又回到北方念小学,直至四年级才又折返广东定居。在流动的童年中,普通话和粤语的混杂一度使她的语言系统处于比较混乱的阶段,但比起普通话,她明显更偏向粤语一些。因此,粤语流行也比国语流行更能得到她的喜爱。

谈起偶像的离世,她表示当时觉得难以置信,得知消息的第二天她就跟单位请了一天假,据她回忆,那一天除了发呆就是流泪。之后她就不再常常提起偶像了,忆起时总觉得悲痛、惋惜,她将偶像放在心底,只有每年特定的时间才会重听偶像的歌曲以表怀念。她将自己对偶像明星的关注分为四种层次,从“关注”“重度关注”“喜欢”到“爱”,层层递进。在她的生命轨迹图中,可以看到2003年以后她的认同程度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位于较低水平,她在和笔者一起绘图时表示这一降低不是针对偶像个人的,只是指她不会常常以粉丝身份自居,是情感内收的表现。

2. 无可奈何的衰老:技术不适应导致认同衰退

高度现代化的时代,社会对劳动力的灵活性和创新性提出更高要求,成年人必须像年轻人一样不断学习以保证与社会需求同步。因此,从主观意愿来看,成年人希望长葆青春(adults stayingyounger longer)。受访者F2表明,与年轻人站在一起会让她感到骄傲。

中年人的卷入程度变低并不一定是因为人生阅历的增长导致对偶像的祛魅,相反,中年处于积极情感的上升期和身体功能下降期的交叉点。从客观的生命周期来看,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功能在逐步下降,这预示着中年人对新事物的学习速度会变慢。对于个体而言,这是一种有心无力、无可奈何的衰老迹象。在F2的叙述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点,她在青壮年时期仍然对流行文化带有积极的情感,也能掌握微博的使用方式,但当微信全民风行时,粉丝社群从可见性更强的公共领域转向了门槛更高的私人领域,“微信我又不会用,她们都跑去微信了,我慢慢就也不怎么参与了”,对技术的不适应使她脱离了粉丝社群,成为她认同轨迹中的一个拐点,此后她的认同程度就呈现向下的发展趋势了。

五、结论与讨论

通过梳理粉丝的持续性认同发展历程,研究发现了水平波折型、渐进向上型、波折向上型、渐变向下型、波折向下型等五种认同轨迹。在这些轨迹里,我们可以看到粉丝是如何从一个普通的媒介消费者转变为一个忠实的粉丝,并维持这种身份认同的。通过生命历程的研究方法,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成为粉丝”对个人生活的影响,探究持续性认同如何影响个体的生命意义。

长时段的偶像崇拜是一种典型的娱乐活动,内部有多种指向的意义线索。晏青、支庭荣提倡娱乐传播研究,他们认为娱乐很少享乐至上,更多时候是复调叙事。 娱乐双因素模型揭示,享乐主义和实现主义的娱乐可以带来不同的幸福感。奥利弗和雷尼指出“享乐主义娱乐”源于愉悦感,而意义、洞察力和成长是“实现主义娱乐”的来源。享乐主义的愉悦体验是相对浅显和短期的,实现主义的共鸣体验则是更基本和长期的。实现主义的娱乐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娱乐动机,它对个人发展产生了持久影响,也让偶像崇拜拥有了更持久的生命力。

(一)粉丝的个体成长、应对危机与联结感

持续性认同的过程伴随着粉丝个体成长、应对各种危机。粉丝的娱乐体验是高度个人化、主观的,即使是喜欢同一个明星,不同的人也能從偶像崇拜中获取独一无二的娱乐体验。这是由于粉丝受众在消费偶像时,会从与自己生活史产生共鸣的娱乐中获得意义。通过代入自己的个性、对过往体验的回忆、对当下生活遭遇的感受,粉丝受众会将自我投射到偶像身上,由此产生共鸣(resonates)体验。偶像的成功会转化为粉丝受众对于自身未来的想象。在青少年时期或人生转折期,偶像崇拜提供的情感支持可以引导个体成长,成为个人发展性格品质和道德精神的动力来源。同时,偶像崇拜帮助粉丝应对个体生命危机。成人发展的研究表明,大多数人在生命阶段中至少有一次生命危机的体验,例如关系破裂、亲人离世,更普遍的是在成长过程中经历自我认同的危机。处在这一生命阶段中,人们不仅要承受痛苦的情绪,还需要寻找应对危机的方法。偶像崇拜的调适功能使拥有粉丝身份的人更容易“走出危机”,当受众将传记共鸣与个人的生活危机联系起来,会产生特定体验的幸福感。

与此同时,在这个过程中粉丝将提升与世界的关联感。粉丝可能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追随他们的偶像,这可能导致他们对自己的职业生涯和个人生活做出一些调整。偶像崇拜还可以带给粉丝积极的情感体验,例如感到自豪、感觉自己被认可、感到自己参与了一个共同体,并且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这些情感体验可以帮助粉丝在生活中感到更加满足和有意义。

(二)在持续性认同中增强自我连续性

乔治·赫伯特·米德(Geo r g e H e r b e r tMead)认为过去自我是生成现在自我的基础,连贯的叙事可以帮助维持人的自身存在,使今日之我不至于与昨日之我毫无关系。个体在时间维度上对自我的过去和未来的衔接,被称为自我连续性。大量实验研究表明,自我连续性与心理健康相关,自我连续性更高的个体更容易获得快乐和幸福。自我连续性是自我同一性的前提。在粉丝的毕生发展中,娱乐并非转瞬即逝的享乐体验,也不止步于影响个体的短期构念。对于长期粉丝而言,粉丝身份与其他社会身份一样,可以为自我提供生活锚定感,成为获取自我连续性的重要路径。它与个体生命中的其他社会身份共构了一个完整的自我认知。

首先,在这个过程中,粉丝能够编码人际关系。当人们感到自己被爱、被保护、被支持,他们就会产生归属感和被接纳的感觉,从而产生自我连续性。一个人在群体中拥有共同的价值观、兴趣爱好或者身份认同,可以帮助他们更好地适应社会环境,建立更多的人际关系,获得更多的支持和帮助。基于趣缘关系结合的群体,使自我与众多相似的自我相遇,他们有着共同的审美与价值倾向,这连接起自我与陌生人的关系。粉丝可以从圈群中获得社会认同和归属感,更好地理解自己的身份和价值,增强自信心和自我价值感。而对于长期粉丝而言,偶像成了人际关系的联结点,他们有机会将虚拟的社群关系转变为现实的人际关系,甚至由此结识到人生的至交好友,构成个人社会支持网络的一部分。

其次,持续性认同让粉丝形成个性化的生活方式,这也有助于形成统一的自我。连续性理论认为,个性可以帮助人们适应衰老。如果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如若仍能保持年轻时候的个性和生活方式,那么他就会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对于长期粉丝而言,偶像崇拜拓展了他们的兴趣和视野,他们在长期关注偶像作品、活动和言论的情况下不仅增加了见识,也在模仿和学习偶像的言行举止、穿着打扮、价值观念等,由此塑造自我个性和价值观。即便他们不再活跃于粉丝社群,偶像崇拜带来的个性化审美品位仍旧有助于他们形成连贯的自我认知,品位的历时统一将个体的过去与现在连接起来。

最后,长期偶像崇拜形成了连贯、稳定的身份叙事。偶像崇拜不仅涉及粉丝与偶像之间的关系,还涉及粉丝与自我的关系。偶像崇拜也可以被视作一种叙事过程,因为粉丝通过参与偶像的故事、参与粉丝圈的互动等创造自己的故事和意义。长期的偶像崇拜提供了一个稳定而持续的参照系,让粉丝在不同的时间和情境中,维持自己的核心价值观和目标。个性鲜明、连贯的叙事系统是自我身份建构的必要手段,将长期偶像崇拜的经历叙事化后,他们为追星经历赋予了独一无二的个人意义,并能得到一个连贯的身份整体,由此塑造一个独特的自我风格,阐释自我的人生意义。

研究发现,身份认同是一个过程,是粉丝经历不同人生阶段的产物。本研究对持续性认同过程的深描与理解,区别于从静态、既定事实展开的研究,为理解粉丝行为、粉丝文化提供了一种新的路径。虽然粉丝这一整体身份没有改变,但不同的生命事件会影响粉丝的身份认同强度,甚至扭转认同的走向。通过差异化的认同轨迹,我们可以发现,粉丝的身份认同是曲折的、时常变动的,这不仅与他们的娱乐体验相关,也与他们的日常生活紧密关联。另外,粉丝的身份认同也不是从某一种到另一种的线性过程,而是在一种认同形式上夹杂着其他的情感体验带来的认同形式,多层体验复合成了一个最终的粉丝身份认知。粉丝的身份认同并不是从一而终的,粉丝身份只是个体拥有的诸多社会身份中的一种,它总是时而鲜明,时而又黯淡,而认同更是个体情感与社会结构及主体能动性两者的互动之中的变动轨迹,每个个体都能呈现出独一无二的认同轨迹,因为这与他们的生命故事相关联。持续性身份认同赋予了偶像崇拜更长久的生命力,它帮助粉丝个体成长,在帮助粉丝应对生命危机的同时加强他们与社会的联结感,实现了从娱乐到意义的转变。在持续性认同中,个体通过编码人际关系,形成个性化的生活方式,创造连贯、稳定的身份叙事等方式增强自我连续性,以长期偶像崇拜的经历阐释自我的人生意义。

伴随着受众媒介参与程度的加深,粉丝文化已经渗透进个体的日常生活,成为一种日常生活的实践。在此情况下,如仍将粉丝与非理性联系起来,这阻碍了我们独立理解粉丝的身份、能动性及欲望。一旦将权力、话语、消费、治理等視为粉丝文化的总体性逻辑,粉丝就必然是受理性压抑的他者,我们将忽视社会主体在阐释上的能动性,以及情感实践的丰富意涵,我们就不可能去探究粉丝身份认同与依恋变化的多样和复杂。批判的视角是重要的,但当情感成为当今时代的生产力,我们就不得不将注意力调整回对个体的关注,因为情感是伴随个体生命发展而不断流动变化的。通过个体的生命故事突出粉丝文化的复杂性和模糊性,是为了反对纯粹的文化批判视角,反对现代理性下对个人被动的、同质的阐述。

本研究的理论创新在于:第一,从生命历程的角度为理解粉丝认同提供了一个切入点,提出了“持续性认同”这一说法。在纳入时间维度后,结合生命时间与社会时间考察粉丝的认同发展,这有助于重新审视认同的强大力量。第二,从个体的传记叙事出发,将“成为粉丝”这一意义的演化进行了形式性展现,生动展示了媒介文化与个人的生命交互影响。

从社会意义层面来看,本研究有以下贡献:一方面,当下的粉丝文化与社会现实的多个领域勾连,关联着消费、性别、休闲、政治等多重议题,逐渐融入主流文化却又仍然存在不少的摩擦。中国粉丝的体量之大也不得不让我们重新审视偶像崇拜对个体生命的长远影响。本研究有助于理解长期的、终身的、持久的粉丝的身份认同逻辑,洞悉长期的粉丝身份对个体生命发展的意义。另一方面,在现代性自我认同的普遍危机背景下,连续性是理解现代性问题的关键,尤其是身份的连续性。我们有必要透过粉丝的持续性认同,了解他们如何利用流行文化形成稳定的身份认知以对抗现代性认同危机。

由于篇幅限制,本文在讨论认同发展轨迹时只采用了部分案例作为分析对象,仅能呈现发展类型的区别,深化我们从传记视角理解认同变动的复杂性。但生命轨迹是千人千面的,生命历程的质性取向也决定了结论不具备普遍化和理论化的可能。另外,由于本研究采样时并未针对单一迷群,在呈现上会使人感觉粉丝的特征有些松散,后续研究可以聚焦某一社群的粉丝来进行解释与比较社会心理需求。

(作者晏青系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宋宝儿系暨南大学娱乐传播研究中心研究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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