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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 密

2024-03-08俞生辉

青年作家 2024年1期
关键词:李梦龙潭男孩

俞生辉

李梦就坐在我的面前,她是我的第七位相亲对象。

那是2017年,大年初六,下午三点,在那之前,她一定见过几个同我一样无趣、瘦小,即将谢顶的中年男人。她看见那张照片的时间或许是大年三十的晚上,这很容易猜到,过程总是这样,中间人征求完双方父母的意见,统一发送给之后的主角。在李梦的文字记录里有提及,她习惯在夜里扶在满是爬山虎的窗边望着星空,在那晚,她是否看见了两粒移动的星光?一闪一闪,由南至北,在二十一点三刻,这架从深圳飞往上海的航班,在过去的十多年中从未迟到与缺席地划过龙潭。我相信,李梦并不知道它的由来,也不会知道它的所去,更不会知道在过去的几年里,同样的夜晚,大年三十,那架飞机上会有一个叫赵锐的男人存在,这是一直存在于她生命里的事物,不特意关注,自然全无所闻。

或许正因如此,她与我之前的六任相亲对象一样,把见面的地点选在咖啡店。其中有三人选择了卡布奇诺,剩余的选择了美式。李梦选择坐在窗边,凝视街道对岸,静静等待。这对于她而言,像是一种不得违抗的家庭义务,在我之前的那些男人,所面对的是她的冷漠、迅速,完美无缺地不留下任何把柄,突然抽身离去。

她善于在服务员到来之前开始对话,平静地倒背如流出:三十一岁,一米六三,护士,月薪六千,和父母一起住。然后是,你呢?从一开始便占据主动,没有一丝破绽,不留余地,步步紧逼出她想要的结果,用她的话来说,余生的时间都不能被浪费,既然过程是为了结果,不如直击重点。如果当时我说三十二岁,得到的回答也许是,不错。紧接着的一米七一,将会是第一个破绽。再往后的学历将会被她反击,是吗?那我的本科是985。她不会继续说下去,不会像其他的女人一样揪住房车不放。在这时,会出现一个安静的间隙,而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气喘吁吁,将会注意到咖啡店的老板偏爱的是肖邦,多数男人对此并不知道,他们会招呼来服务员,使自己的目光可以再次落到面前的这个女人身上,问她,想喝什么?李梦总是那样说,不需要,拿出五十块钱拍在桌上,告诉他,如果你知道了刚刚那首曲子的名字,请在明天下午三点再来见我,说完转身离去,不留踪影。在李梦的文字叙述里将没有比那一瞬间更加令人激动的,她将它比作接近卡瓦格博的最后一步。然而那天,她面对的是我,一个她同样一无所知的男人,一个大龄未婚的IT男,她或许知道我来自某座南方城市,工资不低,除此之外呢?她一无所知。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一定会相遇。在龙潭这座三十万人口的小城,像她这样岁数的女人,多数已有孩子,或是远走他乡,何况,李梦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一遍遍地练习全然是为了那一日的发挥,就在落座之前,在她确认我准备完全之前,抢先一步,在她的你好与请坐之间开口,《C小调夜曲》真令人沉醉,就像夏日星空。李梦的回答很直接,两个字,是的。她用一句没想到控制节奏,随后将问题丢给我说,听说你是东南大学的?对于这个问题,我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甚至知道如果我只是单纯点头之后,她的下一句话语会是什么。假若这样,我不会给她机会,对于这一瞬间,曾在过往的排演中无数次上演,我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一定程度上,我比李梦更加了解她自己,当我从客观视角去审视她主观的文字记录,在那其中并不包含过激的情感与复杂的记忆。在她的问题被抛出时,我只需回避她所期望的目标,很简单的一句,我是硕士,本硕连读,计算机。这一次,以往会出现的短暂间隙似乎来得更快,首先沉默的是她,随后开口的是店员。两杯拿铁,谢谢,最终收尾的我把钱拿出来,递给店员,再把目光笼罩到李梦的身上,重新开始对话。和从前的那些男人不同的是,我所说的是一个陈述句,我是你的同学。李梦的语气代表那是一个反问句,龙潭二中?过去的排演便结束于这一句,我将不会知道那之后的走向,但可以确定的是,她从前声称的表壳,只需那么一个瞬间便不会无缝不入,我可以在那场对话里第一次点头,第一次回答,是的。也只需要那么一个瞬间,李梦会用一个她真正未知的疑问句问我,你是哪一届的?我可以选择不回答,放慢节奏,尽量掌控,把视线停留在玻璃窗外,那片废墟的方向,我也可以选择直面它,然后告诉她,同你一届。在那天,我选择了两者一起,分为第一步与第二步;一个长镜头与一个特写;十一秒与三秒。

即使那天我选择后者,我相信,李梦的思索时长也会不少于任何一个步骤,李梦绝对不會想到面前的这个男人,在遥远的高中时代,她曾在无意中相逢过数次,在她数次去往龙潭那家尚未关门的新华书店的过程中,也曾与我擦肩而过,也曾于高一那年的某一日,注意到我手中的《族长的秋天》,问我,你也喜欢马尔克斯?那时的我,穿校服,头发茂密,只是无意的一个举动引起了她的注意,在那之前,我只阅读过那个作家的处女作。在那天,我接触到李梦的眼神,短发,长睫毛,如同肖邦音乐一样深邃的眼眸,在我确定爱上了面前这个女孩之后,我阅读了那个作家所有的作品。她是带着疑问进入我的生命的,带过几句对作家的赞美,又将留给我一地的疑问,如同她面对除他以外的所有男人一样,轰轰烈烈,大雨瓢泼,几声响雷,便再也没影儿。她是什么样的女孩?这个问题萌发于我十六岁的脑海,它无法被任何一种算列解决,如同千变万化的三体问题,无法被计算,无法接近,只知道她于某一天,将会被全校的人知道,她的恋爱属于那个男孩,或是男孩居然会属于她。

李梦在2017年坐在我的面前,她一定会怀疑我是否知道他,就像所有抱有侥幸的人,即使分别多年,遇见一个曾认识的人,会刻意地营造出无意感,问对方,你还知道他吗?最近,或是那时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她极其克制,面对这一场景,她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去暴露这一弱点,她微笑着,等待侍者端来拿铁,婉拒多余的糖分,如同无声地婉拒内心本该有的诉求。其实即使她问我,我并不一定会知道得比她更多。我所知道的是,那个男孩,足以满足所有女孩的青春想象,一米八四,学习优异,大我们一届,在某一年的秋季运动会上,一举越过一米八的栏杆,被全场所瞩目。哪怕他是在我的注视下,牵起了李梦的手,走过龙潭大街的某个树荫后,低头,吻了李梦。我低下头,快步离开,从未对他有过憎恨,正如李梦在回忆的文字里描述那一天的相遇,在图书馆,仿佛电影情节,同时触摸那本《小径分岔的花园》时,碰触到的是彼此的手。他是那么戏剧性地进入她的生命,她同他一样,都不会是甘于平凡生活的人。他们共同期望的是被文学化的生活,哪怕是面对大量的庸俗,彼此也应存有期待,那个男孩的身上便存有所有的期待。

从未有一个故事应该这样,从开头便直入高潮,或是直达结尾,这似乎是她现在会坐在我对面的诱因之一。她抿一口咖啡,已经是下午三点十一分了,按照往常,她会在七分钟内结束这第一场约会,如今她似乎还要说,但她知道的,她已经感到局促,事态并没有按照所预想的发展,她所需要的,就是在那一瞬间突然的来电,接起电话,不管对话的内容是什么,然后看着我说,家里急事,明天下午三点再见吧,不如去看个电影?我知道,不管我答应与否,这其实只是一个命令,而她没有意识到的是,这已经是她第二句超过十个字的发言。

在2017年,大年初七,下午三点,我们再次相见,在火车站旁的电影院,观看临近情人节才会重映的《甜蜜蜜》,这是她与他看过的第一部电影。他们同时认为,那个结尾的重逢对于艺术品而言并不完美,最后的两分钟显得多余,那是他们十七岁恋爱的样式,同其他的不一样。

他们那时一定会与现在的我们一样,认真观影,一言不发,不会拥抱,不会接吻,直到走出影院,李梦开口问我,你觉得如何?我并没有回答应该有的满分答复,我告诉她,这是陈可辛的巅峰之作,情感真挚得无以复加,足以掩盖镜头的某些缺陷。她点着头说,挺不错的,你送我回家吧。走过龙潭新修的大街,转入通向黑暗的小巷时,她问,你是不是认识他?

这个问题在我的意料之外,她居然会主动提及那个男孩。那天的夜幕里我摇摇头回答,并不认识。李梦似乎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不再说话,走出百米,接近她留下吻痕的那棵树时,我开口说,其实,我去过你家。她显出惊讶,问,什么时候?你应该不记得了,毕业典礼的那天,曹云波带着二十几人去你家时。她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模样,这是一张可爱的苹果脸,或许只是因为她记不起了,她肯定记不住那天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她的文字里记录的是,那天,她终于可以告诉那个男孩,她去了同他一样的城市,她不会记住,那个去到她的家里,祝贺新的复旦学子的二十多人的队伍里——所谓的优秀毕业生里——其中有我。那天的她坐在客厅里,那是她生活十多年的地方,她的房间缀满了彩纸折叠的星星,我只看了一眼,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就在那张床边的柜子里,带有锁头的那个本子里藏着她的所有文字。

在之后不久,百度贴吧兴起,如同现如今的新浪微博,前者似乎更容易隐蔽自我真实的身份,没有定位同城,没有类似推荐,只需要一个无人知晓的吧名,便能在网络的海洋上拥有一块与世隔绝的荒岛。我是在一个偶然的契机中发现她的,在本科的第二年,我搜索了那个男孩的英文名字,一长串,鲜有人能把它全部记住,整个贴吧中只有一个人的话语,如同碎碎念,关于每一日的记录,关于过往的回忆,关于对他的思念,以及在后来她重新整理过的过往文字,从十四岁起一直到如今。我很轻易地得知了她的微博,最新的两条停留在2014年的梦呓。李梦从未提及過那一天,如同2016年所有人面对龙潭二中旧址倒塌的那一天,过去与未来的之间,所有事物诀别的那一天。

如今,我们俩人走在回她家的路上,那天的对话永远地停留在了她的惊讶之后。对我而言,告别并不算是结束,尤其是像高中毕业那年她也从未与我告别,那一定预示着这一切终将继续。在那一年之后,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听说那个男孩考入了上海交大。

2017年,大年初八,傍晚,我在龙潭公园的道路边与她再次相遇,没有提前告知,没有从前的匆匆经过。她停下脚步,注意到我,这是我多年以来,所期望的场景,她从光芒的方向漫步而来,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那一天之前,那个男孩没有告知李梦关于自己早已回来的消息,那一天是那一学期的最后一日。我就是在那一天出现在了那座城市,李梦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看见她看见了那个男孩,她没有反应过来,确认之后,发现那个男孩的身边是另一个女人,他牵着一双不属于李梦的手。她跑到他们面前,几番言语后男孩抬起手,甩出一个巴掌。在那天之后,李梦从未在文字里直面过那一天所发生的事,再一次的文字书写是一月之后,或算是一个侧面描写,只是一段话,青春倒塌,人生依旧。至于那天李梦面对那个男孩所说的,除了那天那个近一平米的戏台上的三个人之外,应该没有人会知道。

如果是以往与李梦相见的男人,他们会见三次面,不多不少,刚好三次,从第一次的疑惑,到第二次带有准备后的羞辱,到第三次被宣告终结。按部就班,完成一个家庭任务。

当我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与其相遇,其实已经准备许久,在从前的排演中,我将会揭开那一天,我将会直击关于我未知的话语,到底是什么使她如此难以理解?

我们坐到长椅上,望着浮光跃金的湖面,冬天的风穿过彼此的脖颈,谁都没有退缩。我开口告诉她,我最近得知了一件事物。她问,是什么?忒修斯之船,一艘航行几百年的船,不断维修与替换部件,直到所有的物体都不再是最初的东西时,它还是那艘船吗?她问,什么意思?我告诉她,一个人的细胞,每过三年便会被全新的替代,那时候,那个人还会是那个人吗?

我尽量避开她的目光,此刻如同赤裸地站在她的面前,是时候了,偷窥者将被所有电筒的光亮杀死在黑夜。她站了起来,说,谢谢你。我的视线越过她的躯体安放在远处的枯枝上,春日远没有到来。我说,我也想明白了,我要去那个城市了。她说,我也不该留在这里。我似乎听见了巨大的潮水声,其实,在那一年的书店里,金粉般的夕阳洒在记忆里,我也曾听见过这么一声,犹如飞机穿过跑道,引擎发出巨大轰鸣,然后呢?然后两个人会在同时发出声音,会在同时说出结尾,一个深圳,一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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