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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之梦

2024-03-08青晨

青年作家 2024年1期

成年以前,我生活在四川一座偏远的县城。父母在外地工作,每年除夕才回来,打小食住都随老人,没什么见识,每天吃饱穿暖,自认为是比较幸福的。祖上留下了一套宅子,在小巷的尽头,紧挨着护城河。流水潺潺,宅院深深,家里时常冷清得像一幅画,偶尔风吹来,落叶纷飞,刮得屋檐上的瓦片飕飕直响,透过窗花望向厨房,才有一点烟火气息。庭院的一窝老槐树,高大壮实,常年绿叶成荫,到了节令,会开出淡黄色的花。我在树下读书练字,容易忘了时间,放学归来,看书到日落时分,斜阳化成一条线,照射在泥巴墙上,光影黯淡,线条越来越细,直至随赶集的人消失在巷子深处。

不久就要入秋,往往是一场雨,吹来一阵寒风,黑夜过后,天气就凉了。我欣喜,听见窗外的风声,迟迟不肯睡,心想一觉醒来就可以穿厚实的衣服。屋外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空旷的楼房,都关着门,只有帘子垂在地上,透过玻璃,像一块静默的幕布。巷陌又长又深,杂草疯长,苔痕斑驳,狗吠期间,静穆中带着喧嚣,打破了阴森感。我眯着眼睛,望着远处散乱的星河,竟看不到一丝皎洁的月光。

第二天一早,我穿着新衣服,在家里面跑来跑去。院前的槐树叶已经落尽了,只有一株桂花还馥郁依存。雨露一滴滴缠绵在屋脊,汇聚后从房檐落下,拍打着锈迹斑驳的铁门,一瞬间便化掉了。台阶爬满湿润的青苔,阴森森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泥土气息。我不禁有些难受,愁思之情油然而生,尘嚣沾着雨露,打在心尖,突然悲从中来,往日愉悦的心境,此时却有些消沉了。

第一次生病是在阴雨天。连绵的雨下了一周,我高烧持续不退,昼夜躺在床上,裹着被褥,动弹不得。眼前是昏暗的天,屋外的景色都被窗花遮住了,唯有额头上冰凉的毛巾,可以缓解我因发热而产生的不悦。闭上眼,重复做着梦,分不清是睡是醒,耳边传来风雨飘摇的声音,有时雨大了,积水成渊,顺着石阶,一点点漫进卧室,床脚锈迹斑斑,缝隙间渐渐有了苔痕。夜里风大,梦见雨水高涨,冲垮了门板,墙壁轰然倒塌,浪花四溅,直至将一切陈设湮没。醒来后,眼角起雾,滚烫的汗珠滴落在枕边,潮湿感笼罩在四周,长时间不散去,侧过身,四肢酸软,误以为床单都是湿漉漉的。我穿着袜子,冷空气被挡在了裤管外,躺久了,脚底奇痒无比,却使不了力,身躯完全被病魔禁錮,听其摆布,任凭其在身上耀武扬威。我无法安睡,常常梦里惊醒,醒来了继续睡,睡着后又做相似的梦。神情恍惚,从黑夜到天明,均有一种莫名的怅然之感。

那个冬天长得不能再长,躺在床上久了,渐渐没有了时间观念。看着窗外,浑然不知好几个小时过去,日复一日,像一个无限的循环。我话不多,习惯沉默,除了吃饭,几乎不讲任何话。外婆安静地坐在一旁,拉着我的小手,喃喃自语,家里刚添了彩色电视,从早到晚,放着同样的节目。我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那块屏幕,看得入神,眼眸周围竟生了一圈黑色的暗纹,象征着娇惯后的桀骜。十二月的夜,透心凉,我全身发热,已经快一周了,每日喝无休止的中药,喝得头脑发昏,腰酸背痛,脊梁骨像是长出了一对笨重的翅膀,拖着疲惫的身子,在被褥上一掠而过,余辉照耀着仅存的暮色,青天一线,随鸟叫声绝尘而去。我闭上眼,垂眉之际仿佛看到了日后的岁岁年年,意气风发不在,满是废墟的荒芜,我越飞越高,突破空间的限制,变成了一只孤鸟,脑海里向着北方的苍山,魂牵梦萦的仍是旧日的故乡。

儿时好强,父母不在身边,吃穿住行样样讲究,从来不肯输给别人。然而我并未遗传母亲的聪慧,抛开物质上的优裕,我在自身拼搏的道路上并不平顺。我尝试着发奋读书,从小学记事起,直到高中毕业,期间没有表现出任何学业上的天赋。我意识到自己不是可造之材,因此常沮丧灰心而无法向前看,想必就此浑浑噩噩过完一生。后来每次生病,父母对我就宽大一些,没了严管死守,病魔竟频频造访,很快落下了根。

我好哭,一病就会落泪,毫无男孩子气。病久了,梦多,常常似睡非睡,昏昏沉沉,像是活在神话地界中一样。我一哭,鼻子就红红的,眼泪流出的痕迹从鼻梁两侧散开,除了掩盖从前的伤疤,还剩一脸脏。外婆心疼,只顾搂着我,印象里她戴着老花镜,总是在不断地灌满一个又一个热水瓶。脚下生了火,老式的炉子里堆满了黑炭,蒲扇一扇,火苗噼里啪啦地响着,印在她的脸上,光辉闪耀,模糊得像一个封存已久的仪式,褶皱的脸纹周正而端庄,塌陷的嘴角又像乱了阵法,在湿冷又沉寂的寒冬,日复一日细心地照料着我。

生病后念不了书,自然不再想学校里的事,久了渐渐对课本失去兴趣。电视节目看多了,也觉得枯燥乏味,突然想读课外书,竟不料打开了新世界。从《鲁宾逊漂流记》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再从《巴黎圣母院》到《红与黑》,我忽然感到一种未知的、迷茫的、新颖的、离奇的神妙感席卷全身,如茕茕孑立般站在山崖吹着一股和风,整个人又一次飘浮了起来,黑暗中有人托着我的身躯,目睹我的笑容。星光璀璨,流水潺潺,某一天我爱上了写作,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在我最危难和抑郁的时候,拨云见日。但我逐步发现我的文字中无端带着一股哀伤,时而刺痛自己无法自拔,并且随着年龄增长,这种痛楚会越陷越深,继而演变成剧烈的灼痛。文字越洁白,越欣欣向荣,我便越担忧,越寂寞,像是上演了一出人间悲剧,饱尝了往昔的无穷辛苦。写作和生活均是两难,它们以一种牢不可破的势态抑制着我,仿佛两根垂杨,一根侵入肝脾,一根勒紧手足,常带给我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恶疾缠身,悲不自胜,床前的灯忽暗忽明,迷糊中,感到一缕深沉的悲怆。

直至成年,我都始终没有找到一种闲适的稳妥感。无端的心酸自始至终伴着我,影响着我,偶然间的欢喜也带着并不浓烈的色彩,欣悦之情转瞬即逝,微小的关怀感动常以悲剧的氛围收场。有时病得严重,发烧感冒伴着头疼,吞不下任何食物,从早到晚饿着肚子。小的时候,我吃药必吃糖,吃多了,也渐渐失去甜味。吃药期间,有说不尽的痛苦,唇齿间经常粘满药粉,舌尖一碰,苦到极致,愁着脸,上一秒还在吞咽,下一秒就连连作呕。我半坐在床上,后背依着靠板,双腿蜷缩,胃里翻江倒海,有万箭穿心的苦涩。好不容易有所缓解,饱腹感又伴着困意袭来,我仿佛一具灵魂出窍的行尸,游荡在没有希望的日子里。

十五岁以前,我一直在县城某个不知名的学校念书。爸妈过年回来一趟,待不了几天,又要跨越大半个中国北上打工,因而每次回家就像旅行。回家期间,说了什么,讲了什么,一概忘了,只记得山水之城,几乎没有留下他们的身影。有一次我咳嗽了好久,恰逢过年,从月初到月末,断断续续的,找不到病因。大年三十晚上,我咳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枕头上满是血迹。母亲慌了,带着我往县医院跑。针头刺进细小的血管,透明的液体在眼前晃动着,手背冰凉,不一会儿我便踏入了另一个梦境。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深夜,母亲跪在床前,膝下一地鸡毛,病床两边撒上了炉灰,横七竖八立着几根蜡烛。火光中一个头戴龙角衣着邋遢的大师,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挥舞着金箔做成的纸元宝,一边上蹿下跳,场面十分诡异。我看见眼前荒唐的一幕,没忍住笑出声来。不过说来也怪,那晚过后,我竟然渐渐恢复了元气,像是在死亡边缘徘徊了一次,用母亲的话说,我属鸡,而龙年是凶年,需在开年的时候“破龙头”,将鸡血点在我的脚底,以此把我的魂灵召唤回来。往后每当想起这件事,都觉得神秘而好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相信所谓的牛鬼蛇神,全然忘了自己是个无神论者,直至再次犯病,甚至到了绝症的地步,我才明白有些事情说不清道不明,先前的一幕幕不过思绪作祟,是幻想是愿景,是不得其解的苦思焦虑,以至于我每次想到脚底的那一抹红都会暗自苦笑,走了一辈子的路,到头来最陌生的原来是自己。

人生在世,无非怀念过去,憧憬未来。星星点点,行行癫癫,生同样的病,吃不同的药。每次进医院,都感到世态悲哀,唯恐长时间的疾病会诱发某种绝症,于是转念一想,衰亡未必可怕,持久的顽疾比起短暂的宿命,前者所带来的伤害可能更加揪心。生死均是祸患,心绪漂浮不定,踟蹰于这一生,喜怒哀乐之中,既充沛着清欢,又满是怅然。

后来雨一停,气候逐渐暖和,我的疾病和天气一样也在好转。久卧在床,身体自然消瘦,每一次翻身似乎都耗尽了力气。外婆用茶水给我洗脸,洗净后筛出茶叶,一张张铺在我的肚皮上。人平躺着,肌肤由内而外渗透着一股舒爽,一缕清香,宛如踩着一朵白云,飘在半空中,阳光撒在脸上,感觉极好。

晨雾弥漫在院子四周,笼罩着一窝窝盆栽,虫鸟穿梭其间,无意带走鲜艳的花束,我感到一种出世的惬意。听见鸟叫,清脆之声缭绕回荡,悦耳至极。晴空下,薄雾中,在零零散散灿烂如花的晨曦里,鸟儿优柔的身躯一闪而过,低鸣回转,倩影如江南一叶扁舟,又如湖边一朵孤洁幽闭的野花。我起身坐在凳子上,四顾无人,小院安静得像脱离了天地,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从屋内远眺,好似步入了仙境,望不见尽头,我不由得神色一紧,愁怨中带着几分肃杀的意味。

一切像是个奇异的梦,冗长又烦闷。我梦见自己躺在病床上,被雪白的被单包裹着,手腕上缠了橡皮筋,手掌心绑了药盒,针头在血管里凉嗖嗖的,一根又粗又长的塑料线,从高高悬着的玻璃瓶一直蔓延进了针管。我动弹不得,嘴角无力,想大声呐喊,却只能憋着气,无法呼吸。我确切地感觉到,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似乎是察觉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黑压压地朝我坍塌下来。幻想是无名的罪恶,可梦境却又无比真实,眼前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天旋地转,峭壁巍然,我在幻觉与幻听当中幻灭,期望磨平了意志,念想荡然无存,与那毫无相关如星点般大小的野花一同燃烧在了遥远的地方。

回到现实,已是黄昏,我蜷缩在墙角,大梦里的一景一物,神圣又带着特殊的气息。燃烧的密林、起伏的山峦、跌宕的峭壁,我诉说给外婆听,她表情呆滞,不苟言笑的神情看上去有几分陌生。老人家终究是不信邪的,无论你描绘得多么神妙,她只觉得年岁凄长,人世间一些异样的梦,不过是回忆在作祟罢了。我低下头,角落里竟然开出了一朵花,红艳艳的,遮挡在我素净的长衣下。明月照进窗户,淡淡的光影摇曳着,灿烂而透亮的金黄色印在照壁上,连同葱郁的楠木香味,依稀有种虚实的美。

起身出门,小巷的灯光忽暗忽明,夜色微凉,前院寒冷而空静,始终保留着一种守旧的情怀。后院摆满了可口的饭菜,荤素搭配适当,有肉香,也有浅浅的青菜味。我瞬间饿了,病后未能好好果腹一顿,此刻胃口大开,外婆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惊喜中带着诧异。我一边吃,一边听她讲年少时的事。那些被记忆封存得无可奈何的凄凉,被一层层揭开,残存着零落的过往,似乎放大了老去的孤独,像日暮时候支离破碎的晚霞,穿透幽暗的哀愁,汹涌地汇集在跟前,紛繁又冗杂,走过生死,万世永恒。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屡屡打在窗台上。老一辈说寒露时节,下雨是为了冲淡相思。相思之苦,溢于言表,梦萦深处,总会盛开着一朵瑰丽的花,艳如纤柔的影子,飘零在雨中,倩丽多娇,每每让人心醉,醉得忘了忧愁。容颜之下,雨已经朦胧得不成样子,凭栏望去,像惊涛骇浪,稠密而动人。多年后蓦然回首,碌碌半生之中,错失了无数个思之不尽的夜晚,雪水激荡,潮起潮落,像遗忘在人间的菩提琉璃,千言万语空留遗憾、悔恨,唯剩慈悲。

关了灯,四下无人,静得只听得见心跳声。闭上眼,想起她的嫣然一笑,细嫩的肌肤和温柔的眉目间,我独自一人欢喜着,悲鸣着,不经意间流下的泪,像纵横交错的星斗,流浪在天河。举目四望,残缺的倒影,似乎映衬着我的卑微和渺小。看着看着,忽然倦意袭来,闭上眼,脑海一片空茫,迷蒙中仿佛又置身于漫无边际的幽谷,烟雾缭绕,万物从未觉察到我心底的裂痕。分不清是来世或今生,世道混沌,众生皆不太平,直到我的肉体碰到那年深岁久的古墙,我才明白十几年的沧桑岁月也洗不净孩提时的噩梦,如今纠缠我的神灵鬼怪,并未消失,只是蚕蛹蜕变,化身为了另一种猛兽,仍旧无时无刻主宰着我的命运。

好几年过去,病情依然没有好转。每次想到往事,我都会流泪。在生命的低谷,忍受着数不尽的群嘲,以至于我无法正视自己,时时怀疑自己,不安的焦虑让我陷入一种孤寂的境地,一心只想回到故乡,回到最初的梦中去。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在原始的地方,我站在那块土地上,抵抗麻木和腐朽,裸身踩着沙滩,白色的浪花拍打着脚底,不断抑制我想哭的冲动。

大概是眼泪流尽的缘故,我未能挤出一滴泪来。在二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我试着与自己和解。久违的弯月,像伤口外的疤痕,说不上有丝毫美感,月光无端地照在枕巾上,神秘而悲情。我静静躺着,似乎听见了海浪声,来自乡愁的旋律,久久不能平息。

后来生病,不再感冒咳嗽,躯体的疼痛渐无,取而代之的是心理上的困苦。连续好几年,我整夜睡不着觉,一失眠就痴痴盯着书柜上的台灯,月色不如意,静如青山,不知为何,心中有千絲万缕却讲不出个所以然。

屋外的银杏凋谢了,发黄的落叶铺满蜿蜒的巷子,远远看去,一片旧时的古铜色。日子乏味而枯燥,长期以来,生活在自己的世界,睡不好以后,常感到一种恐惧,异常折磨人,神志像踌躇于天堂和地狱之间,陷入虚空寂寞的幻境,无意中尽是错觉。半夜醒来,心境疲劳,之前嫌睡眠浅而无法憩睡,如今连做梦都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太阳从雾中升起,天空湛蓝,光洁鲜亮,堆积了一夜的露珠,不停在花瓣和石板上闪烁着。精神上的焦虑周而复始,像一个永无止境的轮回,最终演变为抑郁。我无处可去,有时一躺便是一天,茶饭不思,日月若驰,一度对未来没了盼头。

想要振作起来,期待不悦的心情能够过去。但长时间的睡眠不足导致我精力疲倦和神经虚弱,以至偶尔讲不出话来,发出的声音嗫嚅而嘶哑,思维变得迟钝,一言一行都有种身陷泥潭而无法自拔的痛苦。霞光照射进屋子,刚好映着两束迟开的雏菊,一捆蓝白色,一捆黄褐色,装扮在玻璃花瓶里,熠熠生辉。思来想去,内心似乎也敞亮多了,恐慌渐渐被恬静所替代,哪怕是短暂的解脱,也能带给我一种酣畅的自由。

夜晚临近时单调的光线,并没有一丝暖和之意。入夜后细微的寒风,刮得人冷飕飕的。和煦的暖秋持续了太久,转眼就要下雪。饱受失眠折磨的我依旧无法驾驭自己的思维,控制易怒的身体,泛滥的感情,仍旧找不到病痛的根源。每当无眠感袭来,心里的烦乱就像一块重重的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抱怨也于事无补,浑浑噩噩,意志消沉,睡着时噩梦连连。

内心极为仓促,生活又愈加散漫,终日无所事事,想得多,想得乱,难免郁郁寡欢,忧心如焚。然而世间万物杂乱不清,即便意志坚定,终究也改变不了什么。我开始学习抽烟,学习喝酒,学着在纸上乱涂乱画,每日记录平常日子里微不足道的细节。晨起浇花,整理床铺,中午按时吃饭,清洗碗盘,收拾柜子里乱七八糟的杂物,但这一切并没有带给我任何的冀望,只是打心底的一种慰藉,时而觉得自己像一台机器,重复做着相似的内容。魂魄在梦境中游走,毫无意义,沉睡了二十多年的躯体,不过是漫秋时节异人所种下的一粒红豆罢了。

蟾光如水,寒气逼人。我裹着毛毯,除了脸蛋以外,全身上下暖暖和和的。夜里寒风刺骨,玻璃窗激烈摇动,像梦里的烦躁焦灼,吞没掉身旁的宁静。我半夜醒了好几次,感觉手脚疲乏,霎时间丧失了感知能力,一点想要走动的欲望都没有。红尘苦苦,天地阴沉,这是衰老的象征,我不再为愤怒、郁闷、苦恼而宣泄情绪,反而是在夜深人静无法触及的梦里思考一些人生的真谛。屋外大雪纷飞,屋内安定祥和,一墙之隔,有种不可言喻的单一。

睁眼醒来,已过午时。躺在床上深思冥想,因睡眠糟糕而陷入无尽的怠倦当中,久久不愿起身。积雪悄无声息地堆在草坪上,白茫茫的一片,像极了这个星球上广袤无垠的土壤,带着对大地的挚爱,陶醉万分,孤零一生。

睡得极差,频频心悸,头脑里某根神经像针刺,绵绵不绝,我强忍着痛,以至于呼吸都变得困难。随之而来是感情的衰弱,肌腱死板如灰,只有一对空洞的眼,还残留着光与影。我憔悴不堪,愁苦至极,几乎到了死亡的边缘。看着细心养护的雏菊,它们轻易地弯下了腰,枝干枯萎,花瓣生霉,抛下了最后一片苞叶,带着遗憾,在某个晚秋毫无征兆地凋零了。

夜幕降临,壁炉缓缓燃了起来,变幻莫测的云彩像帆船一样安静地徜徉在屋顶。我站在阳台上,早已忘却了时间。放眼望着远处的野地,淡蓝色的山茶花相互簇拥着,飘逸而潇洒,薄暮时分像无拘无束的海浪,而我畅游在这片汪洋之中,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精神不济,元气大伤,偶尔不得不靠药物度日。一粒粒药片像安慰剂,抑制了我的焦躁和抑郁,吃多了,大脑不清,思想混沌,导致我情志低落,悲观厌世。尤其是刚吃完药,躺在床上,孤独感强烈到了极致,又无助又洒脱,既欢快又颓唐,好似活在了另外一个空间,清欢一时是一时,悲愁一日是一日。

醒来后,掀开被子,床单湿漉漉的,一股暖流从头淌到脚,又黏又痒,手心汗气涔涔,弥漫着腥臭的味道。整日紧拉的窗帘,无昼夜之分,把自己困在暗室里,扎根在没有尽头的漆黑长廊,想往事,追回忆,越想越难过,内心越焦虑。辗转反侧,睁眼闭眼,总感觉自己在未来与现实之间漂泊,时而身心存在,时而又变得虚无,人生凄凄然,年少短促,老之将至,岁月无期,不过尔尔。

睡前大醉,梦里醒来还有微醺的感觉。想起梦中人,梦中事,梦中情,难免伤心饮泣,转身哭成泪人。我熄了灯,在黑暗中摇摇晃晃,站不稳脚,起身喝水,险些摔倒。周遭万籁俱寂,安静得出奇,飞鸟在空中盘旋,拖着黑色的影子,月亮明晃晃的,隐隐包裹在云层里。我闭上眼,拖着倦容,再一次陷入幽暗中。

半透明的窗台上,常四溢起一阵烟尘,每每照着干净的影子,如痴如醉,我环顾四周,捏了捏脸,有些动容。身旁一桌一凳一床一椅,似曾相似,恍若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落叶飘零,泛着露白的深秋,我开了一瓶老酒,几杯下肚,晕乎乎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矫情又略显矜持。

那夜无风,空气微凉,新月岑寂。我想,明天会是一个灿烂的晴日。

【作者简介】青晨,1994年生于四川凉山。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四川文学》《红岩》《滇池》等刊;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