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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癍

2024-03-08万萍霞

青年作家 2024年1期
关键词:宿舍夫妻

冷珊吃掉了一只苍蝇。

大苍蝇漂浮在白色的肥头鱼汤上面,身上沾满了白色发硬的液体,一看就是从苍蝇肚子里流出来的。身体卷成一团,蜷起的脚被一根发丝紧紧缠住。这俨然成了一锅毒药。客人一惊一颤像中了毒,要求饭店立刻写下承诺,承担因苍蝇引起身体任何不适的责任。包厢服务员冷珊似一个犯罪嫌疑人,众目似探照灯一般仿佛要把她融化。她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她不知道要怎么应对,站在那里心跳加速却是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容易让人想到视死如归这词。她那似不屑的沉默,更是惹怒了客人,有人开口要她把苍蝇吃掉,否则不买单。

这是北方城市洪城一家专门吃鱼的饭店。鱼是从南方运来的,饭馆的服务员大部分也是南方来的。南方水质好,养出的鱼肉质鲜嫩味美。吃辣椒长大的服务员,性子火辣,做事麻利、能干。人与鱼构成的南方文化,在这座城市宣传得很是火热,晚餐生意长年火爆。

“刘小月,叫刘小月来!”有人大叫着饭店营销部总监的名字。

不一会儿,就听到咯噔咯噔的声音,刘小月蹬着一双细高跟鞋出现在包厢门口。瞬间,她就露着八个牙齿扯着嘴边两瓣肉一张一合,以最低折扣和送券的方式,和客人达成一致,这件事将要以损失公司利益为刘小月立功而结束。她堆满谄媚的脸,散发着一股风尘味,冷珊想到了骚气蓬勃几个字,胸口如梗了一口痰,有点恶心。就不让你得逞。她挺了挺背,生出一个念头,决定吃掉那只苍蝇。只是吃掉一只高温消过毒的苍蝇而已,冷珊鼓励着自己,忽地走到桌前,用筷子夹起那只苍蝇,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闭着眼睛鼓着嘴用力吞了下去。苍蝇或许真的有毒,或许是心理作祟,她的胃如木棍搅动了一番,隐隐胀痛,憋得脸上青筋血丝像吹气般鼓起,最后还是对着房间的垃圾桶吐了起来。五脏六肺快要被翻出来时,眼前发黑,双腿软了下去。一杯糖水将冷珊救过来时,听说客人已经买单走了。

临近十一点,冷珊跟在保安部的块头大哥和他老婆后面回宿舍。头晕乎乎的,脚像踩棉花。前面的块头大哥和老婆说话的声音很大。

“夫妻像同事,只能看,不能动,我都快不像男人了。”。

“忍一忍啦,这边赚钱存得住,儿子结婚买房压力也少点。”。

“已经忍了三年了,我也是一辈子,要为他们活,都在落头发了,一世就这么混完,没意思。”。

“我听说公司好像在准备弄夫妻房,咱们再等等看,真这样,咱们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哎。只怪我没本事赚钱,活该。”块头大哥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老婆挽住他的手。灯影下远看,那双手的影子像树缠在培训如何怎样留住员工的时候,有一课叫“怎么进一步留住夫妻档员工”怎么吸引夫妻一同前来。这是个于公于私双赢的课题。夫妻在一起,没有一日三餐的后顾之忧,容易留住钱,这样的员工流失率较低。男女配在一起,永远是一个“好”字。只是待在寸土寸金的洪城,他们租不起房,夫妻各自住着一个集体宿舍,都是公家的人。长久的困扰,势必成为公司又一重要课题,“怎么进一步留住夫妻档员工”。当然,人事留人还有一个课题,叫“怎样吸引离婚人士”。这里,似乎可以疗伤。我算什么呢?冷珊问自己。

秦奋的脸在冷珊的脑海里冒了出来。事实上,她已经记不起秦奋长啥模样了,确切地说,是她选择了忘记。她用想象力,将他的脸勾勒得只有一巴掌大,脸型像弯弯曲曲的曲线,五官全没了,整张脸就成了一块凸起的黑斑。她用力地甩头,甩掉那张怪物脸。

这是一栋酒店的楼层,左右都有房间,分了男女两个宿舍区。宿舍住着的都是背井离乡的异乡人,过着动物般的生活。上班像狗,竖着鼻子,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盯着客人的一举一动,用他们的贴心服务,将客人口袋的钱像磁铁般一点点吸过来。下班像猪,倒床就睡,鼾声像打擂台。临近午夜,宿舍长廊,鼾声如林。长的、短的、间歇性停止呼吸的、从鼻腔出的、从喉咙出的、磨牙齿的、鼻腔里咿咿呀呀的。午夜的走廊,开着一场声音的露天舞会,推杯换盏中,玻璃器皿碰撞声的掩护下,一些秘密趁机逃了出去。

冷珊做梦都想一头扎进这鼾声里,然后让她的那个秘密从身体里走出去,再也不回来。

她的宿舍在最当头,两间房与宿舍区隔了一个楼梯,对面那间房一直空着。

推开宿舍的门,她不小心碰倒了门边的桶子。

“神经病啊,深更半夜的,还让不让别人睡觉了?”同室的刘小月吼了一句,声音是从淡蓝色床帘里发出来的,床头的灯光也是淡蓝色的,刺耳的咆哮与温柔的淡蓝色很不协调。冷珊将扶起的桶子又重重地踢了一脚。

“你故意是吧?”淡蓝色的床帘一拉,白炽灯光下,刘小月卸了妆的脸,像被消毒液浸泡过,寡白得毫无光泽。腾地一下,刘小月从床上跳了下来,双手插在腰上怒视眈眈,宽松的睡衣里,腰部的肉鼓起像轮胎圈,随着呼吸,一张一缩。

“你又没睡着,搞那么吓人干嘛?”冷珊也挺起胸,双手抱臂,脸往上扬起。

这漫漫长夜,有个人一齐陪着打发多好。窗外有风将窗簾掀起,刘小月瞪了冷珊一眼后屁股一扭上了床。

纸老虎!冷珊哼了一声,觉得很是没劲,只能悻悻然上床。不到十平方米的鸟窝,放下两个床铺,中间的小过道,像楚河汉界。

她斜靠在床头,吃过两粒白色的镇定神经的药片,带着耳机听歌,一边听歌一边做腹式呼吸。QQ音乐里,有个每日30首歌曲一栏,她每天一曲一曲地听,从里面选一些喜欢的歌收藏,到洪城不到一个月,收藏了三百多首歌。音乐不能停止,一停,她的床,就成为痛苦的制造者,将身体颠簸摇晃,秦奋怪物般的脸,就在妄想与记忆中奔波。她望着天花板,也不敢闭眼,秦奋总在梦里潜入她的身体折磨她。她的肝部老是隐隐作痛,那是熬夜的结果。她隐隐觉着五脏六腑在一点一点地萎缩。她想着,那些器官萎缩得很小的时候,她会不会死掉?她闭上眼,是不是就不能醒过来?

对面的刘小月没关床头灯,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干嘛。她的眼睛穿过两层布帘的灯光,看不到什么。有几次,见她在一块白布上一针一线绣着什么,此刻不知道是不是也在绣?她听到了床帘里面的两声叹息。很长,很慢,很轻。

窗外的光亮渗进屋内,一层层渗入肌肤,像一只宽厚的手从头到脚轻轻抚摸过去,她睁着的眼皮,却软软地合在了一起。

没想到,那只折磨她的苍蝇,成了提携她的贵人。

大会上,总经理助理圆睁着眼睛,打着手势,情绪有些激动。冷珊吃下了一只祸害人类的苍蝇,让公司减少了几千块钱的损失。她的勇敢、担当与责任,正是公司当前员工缺乏的。缺什么就要补什么,重奖她就是要激励其他人。最后,总经理助理宣读了公司成立夫妻房与提升她为宿管员的决议。夫妻房就设立在冷珊宿舍的对面,由她一并监管。这个职位一不用和客人打交道,二不用起早摸黑赶上班,工资比普通员工高,这可是好多人都想干的事。

助理带头鼓掌,其他人也跟着鼓掌,不知是为冷珊提升,还是为成立夫妻房,反正冷珊看到了许多带火的眼神,一齐按住她,羡慕、嫉妒、喜悦与期盼交织在一起,成了一团火。又是火,冷珊奋力地甩头。她的脸从耳根红到脖子,一直往下延伸。

助理要她上台说几句感言。她还在甩头驱赶那團火。事实上,她也不想干这差事,只祈愿着在累得像狗的岗位上,慢慢将老公秦奋遗忘。这夫妻房像个提醒闹钟,这哪是要遗忘,分明是紧紧相随的节奏。

“夫妻房不能设在公共区,要隐蔽点。”人群中的刘小月嚷了一句。

“小月,那房间空着,暂时设在那里。”助理语音有点严厉,挥手制止着。

“以后,以后是多久,我反对。”刘小月说。

会场的眼睛汇成了两条线,交叉射向刘小月以及和她同室的冷珊。

只听得有人在前面悄声说:“这女人没男人滋润,阴阳不调和,不正常。”

冷珊当然不愿意将夫妻房设在对面。可被这话刺了一激灵,这说谁呢?她陡然就起了身,扯了扯衣服下摆,挺起胸往台上走。众人眼睛齐刷刷地往台上聚。“谢谢……我会努力做好的。”台上的冷珊,鞠成九十度的躬,有着足够的真诚。她的眼睛往人群中刘小月的方向扫去,太远,看不清楚她的样子。她这次真不是想和她对着干。她过的日子都是事与愿违的,她要抵抗,要反驳,要像一个叛逆者,把她的生活扳到自己想要的轨道上来。这段时间她看了许多的心灵鸡汤,得出一个结论:与其逆来顺受等命运降临,不如选择与命运博弈。

掌声经久不息,许多眼睛一齐转向刘小月。

这时,刘小月站了起来,咯噔咯噔的声音响起,一头短发似乎竖了起来。会场里很多人坐直了,众多的眼神充满了期盼,她们都想看,这个总经理都要给脸三分的金牌营销经理怎么大闹会场。偏偏她一步三扭,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众人眼里,刘小月一切都是未知的,包括婚姻。当初她应聘营销部时,没人看好她。谁能想到,她的营销业绩是全店总营业额的三分之二。那间不到十平米的宿舍,来一个舍友,她便赶走一个,也没有谁敢把她怎样。轮到冷珊时,看到她将那道浅蓝色的床帘砌成门板,将她置之门外般,她反而松了口气,正好没人对她问东问西。公司又没有明文规定,住在一起,就非要说话。

深绿色的软包装配上米白色的墙纸。双层乳白色的窗纱、纯白色的被子、柔黄色的地毯嵌着浅淡的花纹。床头柜上,立着一盏白色的台灯,电视机柜、窗户边的小茶几上,各摆着一盆绿萝。午后的阳光,慢慢地渗入进来。远处的学校,传来课间操的亢奋旋律。秦奋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在光影里交错。不行,她要阻止他肆无忌惮地横行。她想到了饭店门口的那两只辟邪的貔貅。她用A4纸打印出“请勿大声喧哗”几个字,贴在了屋内床铺对着的墙壁上,本来她想用“请勿大声叫喊”,但又觉着指向太明,缺乏人性,“请勿大声喧哗”这几个字,明白人一看就懂。此刻,她愿意相信那几个字也是貔貅,可以避开有点邪气的秦奋。

她在墙上张贴了密密麻麻的轮排表。这张表的数据,以年龄为主,以女人的月事期为辅,是通过百度咨询得出来的。中间留有机动的空白。那些紧挨着的数据,看着像一只手牵着一只手、一个肩膀挨着一个肩膀、一张脸贴着一张脸。它们创造幸福,掌握着生的大权。她甚至幻想着,最好能整出一堆小孩,然后吃催长素,一年就成人上岗,这样,饭店就不愁没服务员。夫妻房开张了。那几个字果真奏效。夫妻房里一切都是安静的,轻轻地来,轻轻地走,带走房间里的每一片垃圾,收拾得像无人来过。幸福收放得小心翼翼,房间里连半点痕迹都看不到,要说还有点什么,那就是空气里还氤氲着荷尔蒙的气息,若隐若现的。这可是她想要的结果,可真的这样,就变得不真实,显得她所做的事都是徒劳。晚上,她的脸贴着墙壁,恨不得把耳朵伸到房间里去,对面的房间就像故意似的,依旧安静无声。有两次想把那几个“请勿大声喧哗”的字卸掉,又觉得应该再等等。刘小月像得了急性肠炎,晚上猫弹鬼跳的,只看见她不停往厕所跑。冷珊睡眠更差了。刘小月也似乎得了烦躁症,电话里就没好语气,有一天早上,只听她近似于咆哮的几句话,“你们不要一老问,我钻山打洞也要把他找出来。”找人,她找谁呢?

保安部的块头大哥夫妇拿钥匙是肩搭肩来的。男的一手夹着床发黄的棉絮,一手搭着女人的肩,嘴巴合不拢,满口的牙齿白得发亮,似乎能闻到口腔里清新的带薄荷香的牙膏味,剃了头,胡子也刮干净了,穿着一套深蓝色带白花的睡衣,趿拉着一双凉拖鞋。冷珊说房间里啥都有,还带被子来干嘛?用自己的好,有自家的味,睡着踏实。晚秋时分,电视上正播放着红叶画面,铺满屏幕,红彤彤的,将站在门口的男人女人都染红了。女人一套夏天的丝绸睡衣,刚洗过的头发还滴着水,散发着热气,露在拖鞋外面的大脚趾头不停往里缩。见冷珊望着她,发红的脸慌忙低了下去。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打开了那扇能创造幸福的门。

冷珊坐在床上,带着耳机在听音乐引导冥想。温柔磁性的男中音,引领着她抛开外界,回到内心,让她的身心放松,归于平静,好似有点用。可是耳塞刺激着耳膜有些胀痛,她扯下了耳机。

夫妻房的声音像约好似的,穿墙而来,像一根棉签,轻轻地搅动着冷珊的耳朵,耳膜发痒,舒服又不舒服,想听又不想听。刘小月也没动静,房间里灯光柔和,异常安静。对面房间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时,只见腾地一下,刘小月冲出了房间。

“叫魂啊,还要不要让别人睡觉?再叫,当心我赶你们出去。”黑暗中,刘小月朝着对面的门狠狠踢了两脚。

“你不喜欢听就不听啊,又没要你听。”对面屋里的人,一点都不示弱。

“有种你就再叫声试试。”

里面的声音真的就更大了,传来咯吱咯吱的摇床声。

“变态。”刘小月对着门踢。

“你才变态,你喜欢听才变态。”

他们争吵的声音在走廊里回旋,冷珊立秉着耳朵,竟然不想他们停止。

变态。冷珊在手机百度上敲打出这两个字,屏幕上就有了从生物学、生态学、心理学上的各种解释。冷珊认定自己也变态。那一声声低吟,像是一团不断往上生长、往上堆积的白云,这团云托着一张床一起往上升,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在空中形成一幅岁月静好的图画。秦奋现在干嘛?她还有可能和他画出如此美好的画面吗?她突然想听听秦奋的声音,或者说声对不起。她掏出手机,还没按下号,怪物脸又在她的脑袋里张狂起来。迷迷糊糊的,又见他带着面具,朝她张出双手要拥抱,等她伸出手,他突然扯下面具,那張没有五官的脸,那块凸起的黑斑,中间冒出许多的小白点,那些小白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一个个的坑坑洼洼。

冷珊猛地醒了,吓醒的,梦里,她快要记起秦奋的模样了。天已大亮。窗外灰蒙蒙的。刘小月的床帘拉开着,被子叠得很整齐,应该是上班去了。夫妻房俩人来还钥匙,十指相扣,拖鞋一嗒一嗒好整齐,和来时并无二样,只是男人的胡子一夜之间长出了黑茬,女人黑眼袋也加了两圈,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内心焕发的,一种不可言喻的,传染人的,让冷珊莫名想兴奋的东西,她握着还有温度的钥匙,久久没有放下。

春节来了。洪城已成空城。大街上的汽车少得令人发瘆。天空中零星散落着急不可耐的烟火。公司放五天假。往返的车票难求,大部分人选择了不回去。有的呆宿舍补觉,有的去了周边游玩,也有家属过来探亲,当然,也有人把目光瞄向了夫妻房。夫妻房的生意爆满。排表是不可能了。一对夫妻一夜更是不可能了。冷珊请示领导,打算将夫妻房排为预约钟点房,三个小时一轮回。总经理一改往日严苛,居然同意了。好几对夫妻,一心扑在预约上,天天想争取。弄得许多小年青也心痒痒了。春节几天,宿舍上下似乎就传着一句话,今天,你预约夫妻房了吗?

正月初四晚上,冷珊洗澡回到宿舍,头发还冒着热气,刘小月带着一股冷气从外面回来,进门就找冷珊要三个小时的夫妻房。

冷珊的眼睛惊讶成两个大圆圈。

“我老公来了,有急事。”刘小月求她说,满脸的真诚。

看到冷珊发呆,刘小月屁股一撅,低头从床底下拿出箱子,从里面的小透明袋里翻出一个红本本递给她。照片上的刘小月一头短发,鼓着肉嘟嘟的脸。男人皮肤黝黑发亮,四方脸,平头,脸上咧着阔阔的嘴。俩人微笑着望向远方。秦奋和她也曾这样望着没有尽头的远方。冷珊望着刘小月的眼睛,满眼的光亮,好深好远,含着无边无际的期盼。她拿起电话,简短几句话就将房子协调好了。刘小月重重地抱了冷珊一下,不,是箍,箍得冷珊有点透不过气。接着,刘小月的床上就摊了一床的衣服,她先是选中了一件玫红的呢大衣,衣服小了,她对着门后的穿衣镜左瞧右看之后,还是选了一件黑色的长毛衣,系了一条白色的羊毛围巾。临出房间时,刘小月站在门口迟疑了几秒,转身又对着冷珊笑了笑,用嘴吹了吹刘海,推门走了出去。

“这女人,还蛮好看的。”冷珊对自己说。

轻轻的一声哐当,刘小月进了夫妻房,几分钟后,又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关门的声音有点重。

吹发、泡脚,前后不到二十分钟。对面毫无动静,冷珊还来不及去思考刘小月和她男人的事,竟然来了110三位警察。刘小月报的案,也是她发信息告诉冷珊的。冷珊过去时,警察正准备给男人带手铐,咣当一声,男人双手就被牢牢锁住了,只听得刘小月一声长长的叹息,确切地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小月,你要帮我,我没有帮别人杀人,我是冤枉的。”男人望向刘小月说。

“嗯。你先配合他们,我去找人帮你。”刘小月异常冷静地帮男人整理着黑色棉袄的衣领,伸开五指帮男人整了整头发,临走那一刻,刘小月摸了摸男人的脸,一把抱住了他,她的上半身以及脸贴在男人的背上,白色的围巾垂到了地面。她闭着眼睛,鼻子用力地嗅了嗅男人身上的味道。他俩的影子投在墙上,像连绵的山峰。窗外下雪了,雪照亮了午夜的天空,刘小月的脸和窗外的雪一样白。

男人被带走后,冷珊以为刘小月会回宿舍,没想到她一个转身,砰地一下,就把自己关进了夫妻房。

不久,从房间里突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进入了一片森林,遇见了鬼或蛇,声音急而快、尖而脆,布满恐慌,紧跟着吃了辣椒或生姜似的吐气,哦豁、哦豁,接着像是和怪兽在厮打,激烈地吼叫着一种绝望,鬼哭狼嚎般,最后,似乎从森林里走了出来。声音低沉,透着用力过猛的疲惫,却有着一种坚定。

冷珊的脑海,突然闪过几千簇烟花,噼里啪啦有些失控,一下腾空升起进入天堂,一下又坠落到地狱。

鬼哭狼嚎。秦奋那天也是这么叫,可是,一声凄厉的长哮后,他选择成了哑巴。新婚那天闹房,秦奋脸上被人涂上了一层黑色的油漆。闹房结束后,一连洗了三盆水,仍然是乌漆墨黑,不得已,用了汽油去洗,还没洗干净,烟瘾就来了,烟含在嘴里,火机一点,下颚就着了火,一瞬间,火从嘴唇蹭到眉毛。秦奋发出绝望的惨叫,慌乱中,冷珊将一盆水从他的头顶直浇下去。灭了火,也灭了他的希望。在医院里,秦奋从头到脚缩在被子里,白色的被子成了他的铠甲。

医生揭开秦奋头上的纱布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布满补巴的脸,眼睛被周围皱皱褶褶的卷肉拉扯着,倾斜了,嘴巴也歪在一边,脸上两个空洞的鼻孔喘着粗气。她像看到了死亡,忽地一下闭紧眼睛,抱着自己的头,压抑着才没发出惊天动地的怪叫。那时起,她的身体里仿佛进了一个魔鬼,把他们的爱捣得粉碎。或者说,爱在她的身体里和秦奋那张烧伤的脸之间躲迷藏。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和那张脸一样开始枯萎了。她恨,恨命运对她的不公。在一次又一次的噩梦中,她彻底崩溃。终于在一个黑夜里,她留下一封信,逃到了洪城,断掉了一切和秦奋有关的联系。

一直到天明,刘小月没有回來。

冷珊早上打开夫妻房的门,里面没人。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奇怪的味道,有点刺鼻。开窗透气,凛冽的寒风直灌往脖子,鼻尖像被刀削过生疼。窗户底下,有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风鼓动着,吱吱地响。外面大雪纷飞,一缕缕的雪花栖落花间相拥,又向下跌落。一瞬间,完成一场分与合的使命,抵达一种宿命。

刘小月是快近中午的时候回宿舍的,身上带着雪花,边拍雪花边脱大衣。脚步声噔噔的,要把地板蹬穿。臀部抖动的两瓣肉,勒得裤子要绷开。她对着冷珊笑,身上的盛气没了,就像刺猬身上的刺,尖尖全给拔了。

她开始收拾衣服。

“他莫名失踪近一年,这个莫名,取消了我对分与合的知情权,我觉得自己很蠢,很是颓废,我觉着这人间和他一样无情、凉薄。有人说在洪城看到了他,我跟到这里。接近客户,就是为了寻找他的消息。家里公安局的通缉令到我这里时,我竟然好开心,他还活着,我曾以为他死了。在一位客人的帮助下,我找到了他。我报了案。这一年他是断层的,我们之间不可能无缝衔接,也不知道该不该原谅他,但这个时候他需要我。”她背对着冷珊叠着衣服,像自言自语。

“他莫名其妙地离开你这么久,难道你就不恨他?”

“曾经好恨。有一句话,恨的尽头,是万念俱灰,那个时候,我好怕这个尽头。看到他还活着,我竟然没有恨了。或许真应验了妈妈说过的话,夫妻就是一起来受难的。”

刘小月盯着冷珊看了几秒,身体一动不动,挺直的背像一个立着的感叹号。走的时候,她递给冷珊一张请假条要帮着转交办公室,说是已经请好假了。咯噔咯噔的声音远去,却在冷珊的心里持续不止。冷珊鼻子哼了几声,那一刻,她很想抽自己几耳光。

刘小月淡蓝色的床帘此刻拉开着,被子全部卷起堆在床头。床上有一个白色的小药瓶,和她吃的一样的药片,原来无数个夜晚,她也靠这药片控制着自己的神经。被子上卷着一幅没绣完的十字绣,摊开在床上,是一张四方人脸。红色的线,一针一针勾起的轮廓,凹凸不平,很像秦奋打满补巴的猩红的脸,她的手摸了上去,手下的那张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在手心里摩娑……曾被黑斑掩盖的那张怪物脸,搜尽脑海,怎么也找不到了。十平方米的房间,陡然大了起来,空荡荡的,寂静得可怕,一阵孤独袭来,她缩成一团,她好想有个人说说话。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秦奋的电话号码,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般渴望听到他的声音。

【作者简介】万萍霞,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有小说发表于《湖南文学》《绿洲》《厦门文学》等刊,著有随笔集《小站旧事》;现居湖南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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