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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谎者

2024-03-08王彤羽

青年作家 2024年1期
关键词:珊瑚对面

十分钟前,我被蒙上眼睛带到了这里。我记得先是上了一辆车,大约走了半个小时路程,下车,上石级,之字形的,再上木梯。我感觉到了一个比较高的地方,风吹过来的力度大了点儿。脚下是木地板,不太光滑那种,地板上有少许沙子,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吱吱响。我被带到一个椅子前,坐下。我在慢慢地适应这里,适应黑暗里肢体的协调性。带我来的人咚咚咚地下了木梯,很快我就听不见他的任何声息。我一时不知所措,双手一会儿放在膝盖上,一会抱在胸前,当我意识到椅子两边有扶手时,便把手肘轻轻地搁在了上面,以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往里靠了一点儿。我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在脑子里捋了一遍,并且历尽可能地拉长,还原,但还是未能想得很分明。此时我听见一个声音传来,就在我的左侧。

对方先是轻咳了一声,力度把握得恰到好处,没有惊吓到我,却足以引起我的注意。我转过身去面对他,心里那一丝警觉并没有表现出来,我想尽可能地表现淡定,有礼。然后我听见了一个温和的男性声音说:“嗨,你好。”

声音听着并无恶意,是一个在此时听来让人感到少许温暖的同伴的声音。我的嘴角略为夸张地向两边咧开,我想这样对方也许更能清晰地接收到我传递的友好信号。我说:“你好。”

我有许多疑问,可此时贸然开口好像又不太合适。我旋即又听见了右边传来的另一个声音说:“很好啊,我们又多了一个伙伴哈哈。”他这句话某种程度上解答了我的一些疑问,比如说,此刻,这里,包括我在内有三个人,都是男性。

右边的人显然比较爱说话,他很快便又说道:“我们也才到没多久,他是第一个我是第二個,我们知道的并不比你多,我想我们从这一刻开始是一伙的了,我们可以聊聊,总比一个人呆着强。”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表说:“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呢?”

左边的人动了一下,说:“十一点差一刻。”

我有点儿惊讶地说:“你能看见?他们没给你蒙上眼睛吗?”

右边的声音抢先回答:“我们三个人当中,只有你是蒙上了眼睛的。不必惊讶,这是游戏规则,不过是例行了一个手续,就像进屋要穿鞋套一样简单。从现在开始,我们俩就是你的眼睛了,哈哈。我叫绅,他叫捷,你呢?”

“叫我炜吧。”我说,“这是哪里?我看不见,请你们给我描述一下。”

绅的声音绕过了我,对我左边的捷说:“嘿,你来描述一下,我留意到你一直在观察周围。”

捷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说话的节奏有点儿慢,似乎在边观察边说:“这是港口边上的一栋木头房子,共两层,我们在二层。周围没什么建筑物,这像一座废弃的房子。我们的前方没有阻挡,能看见不远处有一艘船停在海上,黑着灯,没看见有人在上面。在我们的右侧是一座山,不算太高。”他又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们每个人的右边有一张小桌子,我的桌子上有一个望远镜,炜,你的桌子上是——一把匕首。”他犹豫了一下。

一把匕首,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绅开始了他的喋喋不休:“放一把匕首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唯独他有武器,而我们都只是一个望远镜。我的意思是说我也有一个望远镜,就在我的椅子底下。可这里一目了然,多一只蚊子都没有,这玩意能有什么用?这个地方我以前没来过,应该是个私人场所。我敢说,即使发生什么事情也没人知道,可是,能发生点儿什么呢?周围再正常不过了,除了我们三个外并没有其他活物存在,连一只蟑螂都没有。我所有的期待看来要落空了,这并不比原先我在巷子里喝酒来得更愉快。今晚,我和往常一样在那喝着小酒,一个女人走过来向我发出了邀请。你知道,对方是一个美女,我对美女的免疫力不大好,怎么说呢,我不想让对方感到失望,又加上我那会儿刚好喝了两瓶啤酒,我近乎痛快地答应了她。你们呢,为何到这儿来?”他满足地打了一个嗝。

是的,我为何到这儿来?我想我仍然没有捋清一些想法,它们隐晦而曲折地分散在我脑子的各个角落里,又没有任何逻辑地相互关联或呼应着,从不显山露水,一直相安无事。可就在刚刚,我不过是在熟悉的同一个地方散步,琢磨着一些无聊的重复的事情,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这人的脸庞和穿着打扮普通到我再见到他时未必能认出来,我和他并不认识,相信以后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可我仍然对他所说的慢慢地感兴趣起来。其实他说的也没多少出奇之处,他用和熟人说话那样的语气对我说:“先生,你是否愿意来参加我们一次没有危险的冒险之旅?”这话听起来实在是矛盾至极,但我停下了脚步,我想听他说完,然后我还提问了。我说:“没有危险又何来冒险?”此人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这样的笑容让他旋即和周边所有人拉开了距离,显得如此生动和具有诱惑力。他说:“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是不是真正的冒险因人而异,就如今夜的空气,有人觉得阴冷潮湿死气沉沉,有人又觉得温暖神秘和生机勃勃。真正的危险可能不一定来自外界,而在于你的心,不是吗?”他说得有点儿玄乎,换一个人可能会觉得他是个神经病或是骗子,但我整个人蠢蠢欲动起来。我能感觉到自己微妙的心理活动,尽管我脸上没太多表情。他的话语很简洁,而我觉得再丰富不过了,我能从中领悟到远远超出它本身的更多含义。也许,那些含义并不是他真正想表达的,只是我替他说了出来,准确地说是我帮他圆满地编造了出来,我顺从心底的渴望把它编造了出来,然后轻易而又困难地说服了我自己。天知道,我一直盼望着来一场冒险,我那单调而重复的生活无数次令我失望透顶。我像一只圈养在笼子里被高额佣金收买的供人观赏的野兽,所有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是毫无用武之处的花拳绣腿。当然,我比较懦弱,当所有的蠢蠢欲动要面对真实的危险时,我又泄气了。我确定自己需要的只是一场没有危险的冒险之旅,哪怕对方没有给我靠谱的保证,我还是选择了相信他。就如我坐在高空缆车的车厢里,没有系上安全带,缆车时而发出刺耳的怪声,我仍然打赌并愿意相信它不会出现危险。

左边传来捷的声音依然温文尔雅,他说:“也许我们有不谋而合的地方,怎么来的不重要,哪怕我们的动机不完全一致,也不存在可比性,而事实是,我们真的到了这里,来参加了游戏,所以,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重点。”

绅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我希望在我睡着之前快点到来。”

捷说:“也不一定有事情发生,干坐着也累人,不如我们来聊聊天吧,聊聊各自的工作生活。”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捷说:“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看你老是抚摸自己的手指,能看得出你的手保养得不错。”

绅得意地笑笑,不答反问:“你们有没有过出门忘记带钥匙请人来开锁的经历?”

我摇摇头。捷说没有。

绅说:“开锁那活儿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样工具,就是一根特制的手指粗的弯曲铁条,铁条长约四尺,一头是指甲大的小圆圈,另一头末端是小小的Z型。把Z型的那一头捅进猫眼里,把铁条伸进去一半,调整角度,里面那截就像你的手,它会寻找目标,目标就是开门的把手,找到后,铁条的另一半在外面用另一只手来操作,直到里面的把手被按下,锁就打开了。原理很简单,要是你们来操作也不难,练练就好。”

捷问:“你是开锁的?”

绅呵呵一笑。

我说:“这是个不错的职业,有趣。”

“你觉得哪里有趣?”绅问。

我说:“每天和不同的人打交道,总比我一个人呆着好,而且他们从某种意义来说有求于你,这点你应该感觉良好。”

绅说:“他们不见得是真正有求于我,我和他们的关系就像临时搭伙的老板和工人,他们的态度绝对有理由傲慢,他们付钱给你,你帮他们解决问题,仅此而己。我刚开始干这个的时候,也觉得无聊透顶,你们知道后来我怎么解决这个心里抗拒的问题吗?”绅停下来,等着我们发问。

绅提高了嗓门,我能想象出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他说:“催眠,自我催眠。我把每一次开锁当成一次冒险,看过那部叫《调音师》的电影吗?他不止一次亲眼目睹了谋杀,但他假装没看见,那得要多强大的心理素质和伪装能力啊。”

我调侃说:“你看见谋杀了?”

绅的声音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我没看见,但我觉得可能有一天我会看见。每一次在开锁的时候我都会想,屋里可能藏有一个天大的阴谋,比如女主人背着老公偷情,继母虐待幼儿,甚至是一场策划已久的谋杀案,所有的证据在还没来得及销毁之前就被我看到。当然,我没那么蠢,我假装只对那锁感兴趣,会适当磨蹭以拖延时间,趁他们不注意的空隙观察屋里,任何的蛛丝马迹都不放过。知道最令我兴奋的是什么时候吗?”绅这回只停顿了一秒,又兴致勃勃地往下讲:“就是把猫眼捅开,眼睛贴上去的那一刻,我的眼睫毛一扇一扇地磕碰着冰凉的金属门,心控制不住地咚咚打鼓。我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对他们彬彬有礼,甚至还有点儿腼腆。这些都让我看起来像一个恪尽职守的学徒,没人会怀疑我那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我看着里面陌生的一切,像不被允许的那样,紧张而又快速地寻找我想要看到的东西,而具体是什么呢,有时我很清楚,可细想起来又很模糊。”

绅终于停了下来,像在思考他自己的终极问题。我说:“绅,你是个幻想家。”我和捷都笑了起来。

捷忽然说:“灯亮了。”

我问:“哪里的灯亮了?”

捷说:“对面海上的一艘船。”

绅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渔船上住着渔民就像公寓楼里住着居民一样正常。”

捷说:“那看起来不像渔船,有个窗,拉着窗帘,不过正如你说的也没多少特别之处。”

绅说:“窗帘拉得并不密实,透出暖色调的光,里面应该是住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不如我们来猜猜他们在干嘛吧?”绅笑得别有意味。

我说:“没准儿他们也发现了我们,也在猜我们在干嘛。三个男人三更半夜坐在这儿,其中一个还蒙着眼睛,看起来像三个神经病。”我被自己的幽默感逗樂了一下。

绅说:“对,此刻我们就像三个被研究的科学怪人一样杵在这儿,难道我们就这样耗一个晚上吗?我期待有点儿事情发生。”

我说:“也许也没什么事情发生,不过是一个寡淡无味的恶作剧。”

捷说:“与其胡乱猜测,不如转移一下注意力,我们还是聊回刚刚的话题吧,快十二点了,聊天的时间容易打发。炜,你刚刚说你的工作是一个人呆着,你是做什么的?”

我说:“我是珊瑚养殖员,就在海边一家珊瑚馆里工作。那是一个小小的馆,平时没什么客人来,大多时候我一个人守店,有时连灯都不开,因为每个月都要支付一大笔电费。我每天的活动范围就是那几百平方米,时间长了,没有人来,我就和那些珊瑚说话,特别是我培育的小鹿角珊瑚,我觉得它们能听懂。”

绅笑着说:“没准儿你所有的秘密都被它们听去了。”

捷说:“我看过一些宣传片,你们工作的地点好像也不完全在馆里。”

我说:“是的,我们在海里有养殖基地,有时会潜水下去,大约在七米深的海里,我们会把人工礁放下去,人工礁会吸引更多品种的珊瑚过来居住。”

绅问:“什么是人工礁?”

我说:“就是一种特制的半球型水泥墩,大约有张开双臂那么长的直径,里面是空心的,上面还开有一些洞,手掌大。”

绅问:“开那些洞有什么用?”

我说:“一方面是为了涵养鱼群,另一方面是保持水流畅通,不容易被洋流掀翻。”

绅继续问:“然后海里的那些珊瑚就全往这墩里迁移了?”

我说:“还不行,要先把水泥墩放进海里,等那些碱性物质被海水冲洗干净后,再在上面移植小鹿角珊瑚,慢慢地,其它珊瑚就会移居过来了。”

绅说:“那些鹿角珊瑚听起来有点儿像诱饵。”

我说:“不算,但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绅故作神秘地说:“我们现在就有点儿像那些鹿角珊瑚,它们是为了引来更多的同类,而我们三个在这儿干坐了一个多小时,不知会引来什么。”

我说:“移植小鹿角珊瑚到人工礁,还要等人工礁形成珊瑚礁,当其他生物意识到这里可以给它提供庇护和成为栖息地才会过来。”

绅说:“对,天时,地利,人和,我们这三个大型鹿角珊瑚也在人为地为某个即将有可能发生的事件创造条件。”

绅的话有点儿像无稽之谈,但还是点醒了我现在的处境。这的确和我以往深夜郊外喝茶聊天并不一样,它是一场有预谋有计划的事件,危险指数未知。这一切像一个开关被我刻意地拧紧,而绅显然没有和我同样的默契,他不时地拧开一点儿开关,我听见了水管哗哗的声音,我盯紧水笼头,可水一直没有涌出。

此时,捷慢悠悠地说:“对面的窗帘拉开了,可还是没看见人。”

我把脑袋转向正前方,尽管什么也没看见。气氛安静得有点儿微妙,我猜他们俩也在看向对面。

过了一会儿,捷说:“我看见了一个女人。”

绅说:“我也看见了。”

我说:“你们俩是用望远镜看的吗?”

绅说:“离得不算近,用望远镜看得清楚些。”

捷说:“一个女人,长头发,坐在桌子旁边,侧脸对着我们,头发挡住了脸。”

绅说:“桌子上有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朵花,应该是一朵红玫瑰。看不到船舱里还有谁,但我敢肯定还有一个男的。”

捷说:“她好像在说话,边说边打手势。”

绅说:“她可能在和对面的人吵架,动作幅度很大,显得有点儿激动。窗口不大,从我的视角看不到对面的人。”

捷说:“她的身体往前倾斜,手伸到了对面,像握住了什么。”

绅说:“她忽然转头,脸正对着我们的方向,看不清表情,我敢说她已经发现了我们。”

捷说:“她还在不停地说话,和对面的人。”

绅说:“她可能在说,嘿,亲爱的,对面岸上有三个傻瓜,还拿望远镜看我们。然后她对面的家伙说,三个傻瓜能干出点儿什么呢?亲爱的,我们不必理会。”绅哈哈大笑了起来。我觉得他的笑声有点儿刺耳,让我略感不适。

捷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看来我们是多么无聊,不过是深夜里一扇再普通不过的窗都能让我们兴奋不已。我们还是继续刚刚的话题吧,说到哪了?”

绅说:“说到炜的小鹿角珊瑚——一个完美的诱饵,就像我们现在。”

捷说:“小鹿角珊瑚是被动放置,而我们是自愿地主动地参与游戏,不一样。”

绅说:“我认为都一样,我们是内心深处有某种需求,而对方恰好迎合了这种需求,看似我们自愿主动,实质上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其实还是被动了。”

捷像在思考,没吭声。

我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儿沉闷,绅伸向水笼头的手并不打算收回,他总在伺机再次拧开开关。我想快点儿结束这个话题,我转向捷说:“捷,说说你吧,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捷笑了笑说:“我很普通,就一个教书匠,没什么好說的。”

绅问:“教小学还是中学?”

捷说:“中学。”

绅说:“有意思。拎一些特别的事情或特别的学生说来听听。”

“我想想啊,”捷思考了一下后接着说,“不知道这个算不算特别。就是我班上有一个女学生,比同班的同学大三岁,因为一直是黑户,连着读了两年六年级,后来户口的问题解决了,又因为心理健康问题去治疗了一年,听说是因为她刺伤过以前学校的一个门卫。外面有传言说是门卫想占她便宜她是自卫,也有的说是她色诱门卫然后趁他不备刺伤了他。没人知道她为何这么做,她从不开口为自己申辩。她平时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有礼,拘谨,不大爱说话。她特别喜欢画画,奇怪的是她的画都取了一个相同的名字,叫《一屋阳光》。可是,我从没在她的画里看见过阳光。那些画阴暗潮湿,晦涩难懂。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这些画叫《一屋阳光》?她说其实这画里是有阳光的,只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挡住了而已,你们看不见,但我能感受得到,只要把云层撕开,阳光就会一下出来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怎么说呢,像一个成年人,一个非常正常的成年人,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那不该是她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神态和笑容。”

绅说:“她这种属于显性心理病人,还有一种是隐性心理病人,那种才是最可怕的。”

捷说:“哦?还有这种说法?”

绅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我自己总结的,医学上没这种说法。显性心理病人你能看出她多少有点儿问题,但隐性的你看不出,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平时看着比正常人还要正常,只在某个时候会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可怕事情,而且是他主动做的,是他的心理疾病驱使他一定要这么干了才舒坦。这些人像正常人一样工作,结婚,生子,在各个阶层混得人模狗样,看起来通情达理又温文尔雅,他就生活在我们周围,没准儿我们当中也有一个那样的人。”

我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坐直了身体,耳朵也下意识地警觉了起来。我处于黑暗中,哪怕是捕风捉影的一点儿异常都会被我不自觉地无限放大。绅的话似有所指,我不懂他想传递一些什么信号,又或者他只是唯恐天下不乱地胡言乱语。

过了一会儿,捷说:“细想一下,我们谁不是隐性心理病人呢,面对各种各样的压力,能抵抗的就一辈子不发作,抵抗不了的就埋下了一个不定时炸弹,在合适的时间、地点、氛围下引爆。”

捷的话让我想起去年三月,我潜到几十米外的海底放置人工礁,按以往的习惯,放置好我就会上岸,不会逗留太久。可那次我却不想上岸,回到我熟悉的地方。我一直往海里游去,大约离岸三百米的地方,我遇上了一群海狼。我静静地潜在水里,看着它们离我越来越近。它们最长的有两米,有着剑一样修长健美的身体,长着尖尖的牙。我知道它们不会攻击我,可我依然忍不住微微发抖。有那么一会儿,我多希望手上有一把鱼枪,并瞄准其中一条的头部,在它离我三米远的时候,把鱼枪发射出去,正中脑袋,发出卟的一声脆响。可我什么也没干,我像一棵浮游植物,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浮着。那次后我不止一次幻想自己亲手射下一条海狼,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无数次被我臆想打爆的海狼头颅变成了鲨鱼的。它凶狠、残暴,有着过人的智商,我和它一直周旋,月复一月。我想总有一天我的鱼枪会贯穿它的脑袋,发出一声清脆的天籁之音。一想到这里我就兴奋得无法抑制地颤抖。

此时,捷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说:“那女的站了起来,双手支撑桌面,俯身向前,头伸了过去,好像是亲吻了一下对方。”

我听见右边绅的椅子猛地发出摩擦地板的刺耳声响,绅好像站了起来,并朝对面张望,他的语气有点儿紧张,他飞快地说道:“桌上有一把刀,就在桌子的右边,应该是一把水果刀。哦不不不,她拿起了刀子,刺向了对方……”捷的声音依然平静,他说:“女子在朝我们这边张望,她放下了窗帘,灭灯了。

“捷你冷静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难道你没看见刚刚那女的拿起刀子刺向对面的人?你不为刚刚发生的事情感到疑虑?这是我们游戏的一部分吗,还是超出了游戏的范围?”绅的语气听起来很不平静。

我把脑袋转向捷,希望听到他说点儿什么,而捷只是说:“也许事情并不像你看见的那样。”

绅说:“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我之前来过这附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一年前。在我们右侧的这座山上,有一幢小别墅,里面住的是一对夫妻。那个妻子我见过,我的意思是说她请过我去开锁。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那个妻子打来的,她说她需要得到我的帮助,请我去帮她开锁,并告知了我详细地址。我按地址找到了那幢小别墅,就在右边那座山的半山腰,能看见对面的港湾,房子附近没有其它的建筑物。我到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那个妻子,她只在电话里告诉我她被反锁在了这幢楼里,说只要打开门就能看见她了。她的声音温柔,从容,没有一丝慌乱,甚至在我开锁的过程中还冒出一两个小笑话。她能详细地说出这幢楼的每一个细节,我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又或者说我愿意为这次不太一般的际遇冒险。她的声音有种吸引人的魔力,我的手在我的脑子做出决定之前就开始干活了。我很快就打开了大门的锁,那并不难,不过是一把普通的锁。可奇怪的是,她在手机里又指引着我打开了五六把锁,从一楼到三楼。每开一把锁她都会发出一声快乐的赞叹和表示感谢,说我离拯救她又近了一点儿。她没骗我,我真的看见她了,就在她三楼的卧室里。看见她的时候,我感到十分震惊——她的双手被铐了起来,手机就在掌心,开着免提,长长的铁链另一端连着墙角的一个金属圈。她是个美丽的女子,高个子,长头发,白皙的面容上泛着红晕。看见我,她发出一声惊呼,像一个孩子在玩捉迷藏时找到了躲藏起来的小伙伴,既兴奋又得意。我感觉好像是我陪着她玩了一场她设计好的游戏,但我愿意那么干。”

捷说:“然后呢?她对你表示感谢,还是你们一起共进晚餐了?”

绅说:“没有,她让我陪她聊了一会儿天,她说会为此付钱。她告诉我她有个情人,她们偶尔在离这不太远的海上一艘船里约会,后来她的先生发现了,就锁住她不让她再去见那个人。我以为她是让我帮助她逃跑,没想到聊了半小时后她就催促我说她先生快回来了,让我赶紧离开。我说既然你不打算逃跑为何还找我来开锁。她说她只是想证明她有逃走的能力,但她不会那么做,她要重新获得他的信任,还有就是,她想赎罪。”

捷问:“你看见她先生了吗?”

绅说:“没有。”

捷说:“你为何要说这个呢?”

紳说:“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那晚的感觉和今晚的感觉有某种微妙的共同之处吧。”

过了一会儿,捷说:“船在向我们开来。”

“什么?”我一下没反应过来。

绅说:“刚刚对面海上的那艘船在向我们驶过来。”

我听见了马达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异常突兀,像一个庞然大物笼罩过来。

几分钟后,捷说:“船快靠岸了。”

绅说:“如果我刚刚没看错的话,船上应该是有一个人受伤了,他们是来向我们求助的吗?”

捷说:“一个女子从船上下来,在慢慢地向我们走来,看样子是刚刚在船上我们看到的那个。”

绅说:“她好像并不着急过来,走走停停地向我们这边张望,像在犹豫。嘿,我怎么感觉这像一个阴谋。”

捷说:“她朝这边来了,加快了速度,上了石级——她是个高个子,穿着深蓝色的连衣裙。”

绅说:“她的右手背在身后,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她让我想起我在山上别墅里看见的那个妻子。”

捷说:“她上来了,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站着不动。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看起来没有恶意——她好像在对我们微笑。”

绅压低嗓门说:“我敢确定她就是那个别墅里的妻子,她在向我们慢慢地靠近,她好像没认出我来。她的右手还是背在身后,手里一定拿着什么不想让我们看见的东西。她在观察我们,表情看起来阴晴不定。嘿,她在看你——捷,你们认识吗?”

捷说:“不认识。”

我听见皮鞋踩踏木地板的脚步声在向我们走来,走得极慢,像在犹豫。

绅忽然惊叫了起来:“我看见了,她背后的手拿着一把刀,她想干什么?”

可捷的声音仍然不见波澜,他转头对我说:“她在对你微笑,在向你走来。”

我无从想象她为何要对我微笑,为何要向我走来,我的脑袋一团乱。然后我听见绅急速的声音响起:“嘿,捷,你为什么要撒谎?她手里明明是拿着一把刀,她在向炜走去。”绅忽然惊恐地对我大叫:“炜,快做点儿什么,她朝你冲过去了,手里拿着刀。”

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来不及细想,来不及判断,脑子里一片电闪雷鸣,我只听见那个脚步声在快速接近我。绅说的“刀”字像放大了一百倍的音量在我耳边轰鸣。我下意识地伸手向右边的桌子,找到了那把一直搁置在我身旁的刀。我真的摸到了它。我握紧它,猛地站起来,果断地刺向朝我扑来的人……我感觉刺中了一个柔软的物件,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声,慌乱中我依然能断定它是由一个女子所发出。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直到有人来帮我摘下眼罩,我才想起我是一直蒙着眼的。我本可以摘下它的,可我首先想到的是——拿起一把刀。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正如捷说的,这是一栋两层的木板楼,前面是港口,停着一艘船。捷和绅都不见了,他们的位置上空空的,仿佛这俩人从未出现过。而我刚刚分明刺中了谁,也许是他们口中的女子。可是,她去哪了?

我右边的椅子上,也就是刚刚绅坐过的地方放着一副眼罩,和我这个是一模一样的。左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副望远镜。

我又茫然地站了好一会儿。离开小楼的时候,带我来的人递给我一封信。打开一看,只有一句话——毫无例外的,你选择了相信说谎者。

【作者简介】王彤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十月》 《花城》《天涯》《江南》 《青年作家》《山花》 《作家》等刊,并被《小说月报》等多种选刊转载;曾获《红豆》文学新人奖、欧阳山文学奖;现居广西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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