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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与战争

2024-03-08田兴家

青年作家 2024年1期
关键词:芦笙张大祖父

上篇

妮从桌箱找出剪刀,把灯芯顶端的黑色部分剪掉,油灯亮度瞬间增加两倍。她抬头看哥哥,发现哥哥也在看着她,不禁莞尔一笑。哥哥也微微笑,低下头继续写。

为了躲避战争,我祖父带着四户人家共二十八人外逃,白天隐藏,晚上赶路,花了将近一个月来到这里。路边有一股清泉从石缝淌出,口渴的祖父接一捧水喝几口,喘着气说,又清又甜。他身后的人争先恐后地跑去接水喝,都一脸兴奋。我祖父笑着看他们一眼,转过眼去看夕阳。一座又一座的大山,一片又一片的树林。过一会我祖父做一次深呼吸,说,就在这里吧。停一会又说,天也快黑了,咱们就在这里吧。停一会继续说,以后子孙万代都要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大家拴好猪牛马,放开猫狗鸡,男人忙着砍树搭建帐篷,女人忙着生火煮饭……

“哥。”一声清脆的苗语打破寂静。

“嗯。”

“他家明天就要搬走,今天已经收好东西了。”

“等他们搬走吧。”

“明天过后,这里就只剩下我们家,就只剩下你和我了。”

妮年幼时,父母被毒蛇咬后双亡了,已为人父的年轻苗王收养了她。她一直把苗王及其妻子称作爸爸妈妈,和苗王的儿子一起长大,犹如亲兄妹般。

这么多年来,这里已经有十来户人家。五年前,有一户人家要搬出去。有人站出来反对,说这是要不得的,当初姜爷讲过,世世代代都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这户人家回应道,去赶场都要走一天,不搬出去还活得了?最后他们在全村人的愤怒中搬走。渐渐地,搬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到去年,这里只剩下两户人家。半年前,年老的母亲追随父亲的脚步,走进了泥土。丧事期间,兄妹俩请邻居骑马去通知那些搬出去的人,可只来了一半。

“哥,你不打算搬走?”

“我们再陪妈妈半年吧,满一年再搬走。”

妮点点头,看着油灯出神。夜风不停撞击窗户,偶尔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两只细小的飞蛾朝油灯飞来,哥哥伸手一挥,抓到一只扔在地上踩死,另一只从火光里穿过,嗤的一声,落在空白的纸上,挣扎一会就不动了。猫沿着木梯从楼上踱步而下,爬到桌上,对着油灯叫一声,伸出舌头舔舔嘴唇,然后跳进妮的怀里。

“哥,睡吧。”

“我还想写一会。”

“睡吧,明天起早送他家。”

哥哥对着油灯冥想一会,收起笔和纸。妮抱着猫到楼上睡了。哥哥打开门,风灌进来,油灯灭了。他看一眼夜空,摸黑到床上睡下。

第二天天刚亮,邻居就到门口喊他们。妮醒来,下楼开门。哥哥打着哈欠走出来,看着天色,说:“今天立秋了。”

“过去一起吃早餐吧。这是我们在这里的最后一顿饭。”邻居说,脸上露出笑意。

吃过早餐,妮和哥哥送邻居下山。邻居家只带走少数行李,白狗带路,黑马驮着。黑马原来是妮家的,两年前卖给了邻居。他们对妮说:“剩下的东西,你就挑吧,能用的就尽管拿去。我们栽的那两块苞谷地,也给你们,你们自己去管理。”

他们一路说着闲话。邻居一家,包括白狗和黑马都是高兴的,从他们走路的动作就能看出来,妮和哥哥的心里却有着淡淡的哀伤。分别后,他们站在路口,看着邻居一家越走越远。黑马转过头来叫一声,然后翻过山去,就看不见了。

雨声渐大,树林传来一声猫头鹰的怪叫。一道闪电过后,一阵锋利的雷声,似乎劈在山顶上。

“哥。”妮惊恐地喊道。

黑暗中,屋檐掉下的雨如倒水般倾斜下来。突然间响起树枝断裂的声音,一阵硕大的风吹过来,屋前屋后绕着圈子,像是要掀翻盖着石片的屋顶。屋顶终究没被掀翻,但掉下几块石片,风这才罢休,往远处吹去。

“哥。”

“嗯。”哥哥迷迷糊糊发出刚睡醒的声音。

“雨这么大,房子都快垮了,你还睡得着?”妮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哥哥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发现屋里到处漏着雨,脚边的被子湿了一大块。他从桌上摸到火柴,还好火柴没湿。划燃一根点油灯,灯芯有点湿,划了几根火柴才点燃。

“楼上漏雨没有?”

“漏的,我的被子都湿了。”妮翻身坐起来,木板响了一声,她吓了一跳。

哥哥觉得有点冷,拿一件外衣穿上,外衣是湿的,冰得他打了一个寒颤。

“那你下楼来,不要睡了。”

哥哥用油灯照着木梯,妮小心地踩着梯子下来。屋顶漏下的雨打在他们头上,他们歪过头去,又打在背上。妮抱着双手,身体似乎在发抖。屋里到处都湿糟糟的,仅走动几步就踩了两脚泥巴。

“我们烧火烤吧。”哥哥说,他把油灯放在没漏雨的地方。

借着油灯的光,妮从墙脚抓来几把枯枝,放在一小块干燥的地面上。哥哥找来一块破布,塞进枯枝中,用油灯引火。破布有点润,半燃不燃的,还好枯枝没湿,不一会就燃了。哥哥又拿几根大的柴放在枯枝上,火才慢慢大起来。

妮和哥哥围着火坐下。雨声仍和刚才一样,雨一直不见小,但劈在山顶上的雷声不再那么锋利。哥哥身上湿润的外衣经火一烤,不断冒出热气。

“猫呢?”妮突然问。

他們这才意识到猫不见了,四处看,并学着猫叫来呼唤猫。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猫叫,接着听到猫爪子轻轻地碰门。妮激动地站起来,提高声音呼唤,猫回应的声音依旧微弱不堪。哥哥去开门,风把雨吹在脸上,他的身体往后一仰。猫从哥哥的两脚间爬进来,他赶紧把门关上。猫全身湿透,拖着左后腿慢慢往火边爬去,爬到妮的面前,在她脚边卧下来,闭上眼睛。妮仔细一看,才发现猫的左后腿受伤了。

“估计是房顶上的石块落下来砸伤的。”妮说完,轻轻摸着猫的头。

枯枝已燃尽,只剩下几根大的柴,火比刚才小了些。哥哥又从墙脚抓两把枯枝放在柴上,很快火又大起来。妮感到有点热,稍微往后退,猫也跟着往后移。一阵风吹过,雨急起来,急一阵又恢复原样。

“一直这样下到天亮,凹地的那块苞谷地就要遭淹了。”妮说。

哥哥没有应答,默默看着火。枯枝因燃烧偶尔断裂,弹起一小阵灰,随着火飘起来。外衣的前面全部烤干,他脱下来,把外衣的后背放在火前烤。

“哥,我们守在这个地方,到底有哪样意义?”过了许久,妮说道。

哥哥仍然没有应答,默默看着火。他的外衣已烤干,但没再穿,而是搭在膝盖上。猫挨着火的这一面烤干了,妮把它抱起来,换一个方向,让火烤另一面。猫睁开眼睛,抬起头看妮,妮轻轻摸它的头。

“等天晴了,我去割几天茅草,我们把房顶重新整理,把石块拆掉,盖茅草就行了,盖这石块太危险。”过了良久,哥哥说。

妮没有应答。猫身上的毛全部烤干了,她把猫抱在怀里,猫喵喵地叫两声。妮和哥哥再没有睡意,一直在火边坐着。不知坐了多久,他们似乎听到芦笙的声音,声音很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接着听到苗歌,尾音拖得很长……

一只湿透的老鼠从楼上掉下来,看了火一眼,跑进某个角落里。妮和哥哥回过神来,猫想挣脱妮的怀抱去抓老鼠,妮把它抱紧,不让它去,它又喵喵地叫两声。

雨终于累了,渐渐小下去。待雨完全停止后,他们从门缝看到外面已经蒙蒙亮。

妮穿着刚缝制好的苗族衣服,在院子里跳起苗族舞蹈。云层远去,秋天的阳光倾泻下来,屋后的树挂着发红的柿子。猫蹲在屋檐下,时不时舔脚、挠头,看着舞动的妮。

“哥。”跳了两节,妮觉得少些什么,停下来用苗语朝屋里喊道。

哥哥应一声,提着笔走到门口。

“哥,看,我刚做好的衣服。”妮说完转一圈,展示着一身新衣。

“好看。”哥哥微笑着说。

“哥,你拿芦笙出来吹,我想跳跳舞。”

哥哥看看湛蓝的天,回屋把笔放下,取出芦笙来到院子,朝妮笑笑,吹响一支曲子。妮对他点点头,跟着旋律舞起来,起先节奏很慢,两个小节后,节奏渐快。哥哥吹着芦笙向前走,又不时做回望动作,妮紧跟在他身边舞着。

稍一停,妮唱起苗歌:“我们的祖先来自远方,逃难来到这里开荒……”

一眨眼,搬出去的人回来了,纷纷加入他们,唱道:“我们的祖先一步一回头,望着远去的吊脚楼……”队伍越来越壮大,芦笙愈加清脆,歌声愈加嘹亮,在山间回荡着。

一眨眼,身边的树也跟着舞起来,树枝晃动的声音竟跟芦笙发出的声音一样。一棵树接一棵树,近处的树舞起来,远处的树舞起来,整个山上的树舞起来,齐声唱:“我们的祖先在这里安家,美好生活让子孙万代笑如花……”

一眨眼,死去的人活过来了,在队伍的前面带路,大家一起唱:“我们的祖先在路上,一直走向那远方……”

队伍逐渐壮大,所到之处腾起一阵阵风,塑料袋之类的物什飘起来。风力逐增,忽地,从屋里飘出几张写满文字的稿纸,随风在山间飞舞。舞不多时,那些文字脱离稿纸,掉下来铺满山间。

我祖父为了累积威望,召集大家开会。他说,趁这段时间出太阳,我们合作起来,赶紧把房子建好,四十五天后会下一场大雨。有人马上站起来质问,你咋晓得四十五天后会下雨,你在哪本书上看到的?我祖父并不急,望着那人,说,烟海,我晓得你有文化,大家在这里定居下来,办一所学校,以后娃娃还得由你来教,但现在必须听我的。我祖父从左到右把所有人都看一遍,继续说,你们应该还没有忘记,逃荒的路途中,我功劳苦劳各占一半。那人顶了一句说,我烟海就是脚跛,要不我也不会比你差。两人都未满三十岁,血气方刚,你一句我一句争执,大家相劝均不听,到最后都没达成共识,不欢而散。

烟海比我祖父年长两岁,且识得几个字,其他人好像都向着他。我祖父一直睡不着,思考着法子对付烟海,得从他手中把权力夺回。到下半夜,好不容易睡着的祖父被吵醒,所有人抱成一团,妇女小孩啼哭着,说是刚才有老虎来到帐篷外面。唯一的一支枪在国超的手中,他顺着帐篷转圈,要找准老虎的位置才开枪,以免浪费子弹。我祖父示意他把枪交过来,他拒绝。僵持一会,祖父发脾气,突然吼道,要不你就出去打,要不就把枪交给我。这时候老虎叫一声,孩子哭声更大了,祖父吼道,都闭嘴。又示意国超把槍交过来,国超犹豫一会,把枪递给我祖父。我祖父提着火把和枪走出帐篷,其他人依旧躲在里面,没有谁敢跟上。只听见一声枪响,老虎惨叫一声,过后一切安静下来。第二天,大家在一棵树下找到老虎的尸体。

我祖父的威望又上一个台阶,大家终于同意他的建议。我祖父把二十七人分成六个组(一个娃儿还在吃奶,不算在内),第一组两人,年纪最大的和年纪较小的,负责煮饭和照顾吃奶的孩子,其余五个组每组均五人,一组负责砍树,一组负责捡石块,一组负责挖坑,剩下两组负责搭房子。在第四十五天终于建好四所房子,半夜就下起一场雨。

天黑尽后,狂舞的队伍才渐渐地平息下来。死去又活过来的人消失了,山上所有树都不动了,搬出去又回来的人不见了,最后只剩下妮和哥哥。哥哥吹完最后一个音,妮也停下来。她坐到屋檐下泪流满面,哥哥好一会才缓过来,对她说:“不要哭,我们该生火煮饭了。”他们回到屋里,渐渐的,一堆火燃起来。

晨雾很浓,浓到连近处的树林都看不清,只听到一声声鸟鸣。一个苗族小伙站在门口,面对此时此景,不禁吟起两句诗:“雾浓不见鸟,但闻鸟聒噪……”

“哥,我想去赶场。”

被一声清脆的苗语打断思路,哥哥回头看到妮穿着新衣。

“哥,你想去不?”妮问。

哥哥摇摇头,说:“总得有一个人在家。”他望向远方,全是雾,太阳正奋力地穿射进来,又说:“今天雾太大,改天再去吧。”

“今天星期五,明天恰好赶场。”妮说。

哥哥进屋看日历,今天确实是星期五。他们每年都会买一本日历,基本上都是妮在撕。好长时间以来,他都没有碰日历,忘记时间还在流逝。

思索一会,哥哥对妮说:“那好吧,我送你到下关口,你自己去,晚上在姑妈家歇,明天白天赶场,晚上也在姑妈家歇,后天中午我到下关口接你。”

妮高兴地又去照半天镜子。收拾完后,两人一起出门。哥哥扛一把长刀在前面带路,妮跟在身后。这么多年来,附近的大型动物被赶跑,只剩下少数猴子,偶尔在浓雾中发出一声怪叫。哥哥和妮都已经习惯,大步走在曲折的小路上。

他們走到中午才到下关口,雾已散尽,阳光不强,但身上也出了汗。妮和哥哥坐下来休息,妮从袋子里拿出早上煮熟的山药,虽然已经冷了,但味道还是极好的。吃过山药,妮一个人往前走,哥哥返回家中,去照管家里的猫和鸡。去赶场的路越走越平,山上再没有深厚的树林,走着走着似乎已经看到炊烟升起。妮越走越兴奋,不再感到害怕。

哥哥看妮走了很远才转身回家,到家时天都已经黑尽。走一天的路,身上倒是不累,只是脚酸,于是吃过饭后烧水泡脚就睡下了。猫找不到妮,似乎不习惯,喵喵地叫着。

第二天,妮不在,哥哥无事可做,竟感觉无聊起来。他逗着猫玩,猫不理他,爬到石头上睡了。一天竟如此漫长,好不容易才挨到午后。灵感突然来了,他翻出笔和纸写起来。

第二年,我父亲出生了,是苗庄里出生的第一个人。我父亲出生的那天下午,我祖父翻到山那边,挖了几棵竹子回来栽上。

用我祖父的话来说,在他的领导之下,这里将变成一个幸福的世界。人们在这世外桃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渐渐忘掉那残酷的战争。

每当学校传来读书声,我父亲就开始哭闹,我祖母便背着他到处走,走到学校,他竟然不哭了。烟海正在教几个学生识字,学生的汉语说得很别扭,一个字教几遍都读不出来。平时大家都只说苗语,只有到学校,学生才跟烟海学汉语,常常半天也学不会。我祖母常背我父亲到学校看烟海教书,我父亲竟学会好些汉语。尽管烟海一直恨着我祖父,但还是当我祖父的面夸我父亲,说长大肯定是个人才,以后有人接班了。

我父亲渐渐长大,开始进学校跟烟海学习。学到十五岁那年,烟海对他说,你已经超越我了。烟海本想提前“退休”,等我父亲接他的班,但我父亲的精力不在这上面,总想着往外走,说要去看看战争结束没有。我祖父不准他去。但我父亲二十岁那年还是悄悄出去了,没走多远就被我祖父带人抓回来,打了一顿。过后不久我父亲再次跑出去,我祖父依旧带人去追,我父亲在奔跑中摔下山,致使右脚几乎残废,比烟海还跛,从此拄着拐杖走路……

写得很艰难,直至半夜才写满两页,想着明天还要起早去接妮,便躺下睡了。

哥哥在鸡鸣中醒来,吃过早餐,又扛着长刀出发。几只猴子堵在路口,但看到发着冷光的长刀,便转身跑进树林深处。哥哥依旧是中午时分到达下关口,坐下休息一会,才看到远山上走来两个人——是妮和表哥,姑妈不放心妮一个人上路,便叫表哥送她一程。妮和哥哥再三邀请表哥过去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家,但表哥还是没去。

妮买了几匹布和一些针线,姑妈送她几个苹果和一把糖。和表哥告别后,回去的路上,妮拿出苹果给哥哥尝,这是苗庄里很难吃到的。一路上,妮给哥哥讲着各种趣事,脸上充满着对山外生活的深深向往,哥哥却始终沉默不语。她说:“表妹的汉语讲得很流利,她都差点不会讲苗语了。”哥哥终于开口:“把祖先传下来的东西忘记,这算哪样本事。”

苗庄的生活安静,一天便延伸得很长。妮取出买回的布和针线。绣点什么好呢?她望着远山痴痴地想。哥哥把板凳搬到屋檐下,铺开稿纸。

“哥,你写这些做哪样?”

“我得把我们的历史记录下来,再不记录,以后就没有人晓得了。”

哥哥说完,埋头写着。

我父亲变成跛子以后,终于老实了。我祖父便和烟海商量,让我父亲接班。父亲接班一年后,我祖父也宣布“退休”,把苗王的位置传给他。因为我祖父害病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得趁活着时势力还在,让我父亲继承“王位”,以免以后有人扰乱。我父亲当了一年苗王后,我祖父又安排他赶紧结婚。我父亲结婚不到一年,我祖父就去世了,是这里第一个去世的人,才五十岁。

写到这,哥哥停下来,往坟地看去。一只蝴蝶不知从哪飞来,飞到妮的面前,趴在一边的猫伸出爪子想抓,蝴蝶又飞走了。妮高兴地说:“我要绣蝴蝶。”她说着,绣下第一针。

妮提着菜盆,带着猫往地里走去,风吹动她的裙摆,不住地翻飞,猫不时扑过去抓蚂蚱。妮拔了一棵白菜,来到水井边洗。这几年来,井里冒出的水越发小了,如今只有筷子般大的细流。猫蹲在石头上,望着盆中的倒影出神。妮把菜叶一片一片地放入盆中,抬头看猫,猫叫两声。妮笑着对猫说:“水里没有鱼。”猫像是能听懂苗语,又喵喵地叫两声回应。

吃过饭,妮对哥哥说:“水井冒出的水好像比昨天小了。”

哥哥不应,陷入沉思。水井似乎暗示着苗庄的命运,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哥,我们还是搬走吧,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停一会,妮又说。

哥哥点点头,“嗯”一声,像是回应妮,又像是自己叹气。稍停片刻,他转身拿起笔和纸又写起来。

我出生那年,苗庄发生一件重大的事。那天天已经黑了,大家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喜欢热闹的人又聚到学校,开始谈天说地。有人讲到精彩处,有个小孩突然喊道,那边有人。老人便止住了,大家纷纷指责这个小孩打岔。小孩委屈地说,你们自己看,好像点着火把,是朝我们走过来的。大家往树林看去,确实看到火把在移动,但他们没多想,以为只是谁去安铁夹捕捉野鸡野兔。有人用苗语喊道,是哪个?没有应答,火把瞬间灭了。大家都疑惑起来,又有人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喊道,是哪个?这次有了回应,是一声枪响。身旁的狗叫起来,接着树林里也传来狗叫。所有人都把脸转向我父亲,我父亲当时正抱着我坐在一边,他说,我们的枪早就没子弹了,放在我家里好久没动,估计都坏了。大家都感到疑惑,同时又感到害怕。一个老人幽幽地说,看来战争还是到我们这个地方了。

虽然我父亲已经当了两年苗王,但他还很年轻,没经历过什么大事,一时没主意。在一个老人的指点下,所有人都回到家,带上家人,扛着刀牵着狗,迅速集中到一起,一时孩子的哭闹声、狗叫声响成一片。有人说,过来了。树林里的狗叫声越来越近。一个老人用汉语喊道,你们是从哪一方来?那边也用汉语回应,我们是从鲁家寨过来。老人们一听,带有布依族的口音,不是日本鬼子,但還是得保持警惕。又朝那边喊道,我们欢迎你们的到来,你们那边几个人?那边没有回答有几个人,只是说,你们放心,我们不偷不抢,我们是来打野鸡的,天黑走迷路了。老人又喊道,如果是这样,你们就点起火把走过来,我们在这边欢迎你们。

那边的火把又亮起来,慢慢地靠近。原来是两个汉子,他们肩上挂着野鸡,一个背着枪,一个牵着狗,那狗比这里的狗大,不住地狂吠着。年轻人纷纷亮出长刀,我父亲也跟着把那支没子弹的枪瞄准两人。那两个汉子一时被吓住,也拿下枪做瞄准动作。双方僵持着。一个老人喊道,你们最好把枪放下,我们的人多,如果真动起手来,你们两个绝对要死。其中一个汉子说,你们这是搞哪样?我们真是来打野鸡的,走错路才到你们这个地方来。另一个说,我们可以把野鸡都给你们。他们说着把肩上的野鸡都放在地上。

老人问,那战争现在打到哪里了?两个汉子一愣,明白了什么,说,战争早就结束了,你们还不晓得?老人们惊讶起来。汉子大笑着说,战争都结束好多年了。气氛缓和下来。稍一停,这个老人哭起来,一个接一个,上了年纪的都哭起来。哭声渐响,在苗庄回荡着,在世间上回荡着……

“哥,把你写的故事读来听听。”

哥哥抬起头,发现妮正看着她。哥哥犹豫片刻,把自己刚写的这一段读出来。妮安静地听着,她的脸红扑扑的。

读完后,哥哥说:“自从那两个布依族猎人闯进来后,我们这个苗庄就开始衰败了。”

妮还沉浸在故事中,听到哥哥的话,才回过神来,默想一会说:“我觉得这是好事,搬出去接触外面的社会才好。”

哥哥无话。猫叫两声,跳到妮的膝盖上,妮把它抱在怀里。

夜极深极静,外面没有一丝风。一片黑暗中,只剩下哥哥和妮。这才是世界最初的模样。

哥哥躺在床上,不知不觉,未曾见过的祖父出现,拉着他的手走,走到竹林边,祖父消失了。一棵竹子对他说,你应该跟妮成亲,生儿育女,让苗庄再繁荣起来,让苗族一直延续下去。哥哥感到愤怒,一拳朝说话的竹子打去。他醒过来,感到手有些疼。

第二天,哥哥犹豫一番,还是把这个梦告诉妮。妮望着西下的太阳,沉默许久,说昨晚她也做了类似的梦。他们坐在屋檐下,猫坐在他们中间,心事如黄昏一般在世间蔓延。月亮徐徐升起,晚风轻轻吹拂,夜虫隐隐鸣叫……

之后,他们的生活依旧简单,世界依旧安静,但妮和哥哥的内心却日夜波澜起伏。多少次,妮决定离开苗庄,哥哥流下眼泪,说:“可是我们做的梦......”妮也流下眼泪,又选择留下来。

他们都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有一天,妮对哥哥说:“哥,要不这样吧。我们背对背,各自往前走,不准回头。如果还能相遇,就一起回来生活。如果不相遇,就各走各的。”

哥哥没有立即回答,沉默思考了两天后表示同意。他把长刀交给妮,自己拿了一根铁管。他们背对着背,妮说:“我们出发吧。”哥哥应一声,迈出第一步。哥哥走的方向,布满荆棘,他的脸被带刺的杂木刺破。他想回头看妮的情况,但又控制住自己,没有回头。

走到第八天,他们竟然相遇了。

“妮。”

“哥。”

天空似乎比往日高远,阳光柔和地照在世间,树林里不时地传来猴子的打闹声。

妮坐在屋檐下忙着绣蝴蝶,不小心被针扎一下。这几天她脾气变差,不知道是绣不出蝴蝶的缘故还是肚子日渐长大的缘故。但宁静悠长的日子又让她静下心来,绣了又拆、拆了又绣。

那天黄昏,哥哥背着最后一箩筐苞谷回来。远远的,妮就开心地朝他喊道:“我终于绣出了一只完美的蝴蝶。”

下篇

姜志荣跳到路坎下,从书包里掏出几根不同颜色的粉笔,随手将书包扔在一边,蹲下身把石头上的蝴蝶涂成彩色。

蝴蝶是昨天下午画好的,当时姜志荣捏着白粉笔左看右看,心想如果涂成彩色,一定会比书上的插图漂亮。班上没有彩色粉笔,今天早上课间操时,趁其他同学去做操,姜志荣溜进隔壁班教室,偷了几根彩色粉笔。

刚涂完蝴蝶的左翅,姜志荣感到有水落在头顶。他抬头看,发现是张大祥和罗进站在路坎上朝他撒尿。他赶紧往后退,拍拍淋湿的头发,骂了一句粗话。张大祥和罗进哈哈大笑,左右扭动腰部尿在石头上,蝴蝶和放在旁边的粉笔全被淋湿了。姜志荣挥手大叫:“不要淋我的蝴蝶。”张大祥笑着说:“你的蝴蝶淋湿了,飞不起来了。”

他们拉上拉链的时候,听到飞机的声音,抬头看,一架飞机正往太阳落山的方向飞去。张大祥说:“这可能是美国的飞机,飞去伊拉克的。”罗进问:“它不会投下几个炸弹吧?”张大祥说:“哪个晓得,完全有可能。”罗进被吓一跳,说:“那我们快跑吧。”他们边跑边喊:“炸弹来了!”姜志荣捡起书包,慌张地朝他们追去。

他们累了,停下来直喘气,这时已听不到飞机的声音。待张大祥和罗进都平静下来,才发现姜志荣跟在身后。罗进说:“你咋跟上来了?还以为你不怕死。”姜志荣走上前,讨好地说:“美国和伊拉克打仗。”张大祥朝他吼道:“你咋晓得?你家又没电视。”姜志荣提高声音说:“我听我们班同学讲的,他家有电视。” 张大祥用手指比作枪,瞄准姜志荣的头,模仿枪声叫了一声。

杨文丽蹲在地里割草,身边的背篓快满了。张大祥冲着她喊:“杨文丽,你还在割草,刚才你没看到飞机吗?”杨文丽抬头看他们一眼,继续割草。罗进接着说:“美国和伊拉克打仗了,你还不回家?”杨文丽又抬头看他们一眼,骂道:“神经病。”张大祥嘻嘻哈哈地说:“小心飞机投下炸弹,落进你的背篓里。”姜志荣笑起来。杨文丽吼道:“快滚!”

张大祥小声说:“志荣,你敢去抱杨文丽吗?”姜志荣摇摇头。张大祥掏出五角钱,说:“你敢去抱她一下,我就给你五角钱。”姜志荣犹豫片刻,把书包递给罗进,说:“帮我拿着书包。”然后走进地里面。

杨文丽察觉有人走近,便提着镰刀站起来。姜志荣伸手过去,还没碰到杨文丽,就被镰刀狠狠砸在手臂上,幸好是刀背。姜志荣捂着手臂,蹲下身去,疼得几乎要哭出来。杨文丽朝张大祥和罗进吼道:“是你们教他耍流氓的,他的手断了就怪你们!”罗进听完丢下姜志荣的书包,和张大祥一起跑了。

姜志荣忍着痛站起来,到路边捡起书包慢慢走。爬完小矮坡,他坐下来休息一会,疼痛才稍微减轻。他打开书包,还有半根红色粉笔,便又在石头上画一只蝴蝶。他看了看红色的蝴蝶,在旁边歪歪扭扭写下:我叫姜志荣,今年十八岁,读四年级。

一个老者扛着柴走上来,把柴放在地上,坐在柴上喘气。姜志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一滴汗水从左脸滑下。老者喘了一会儿,歪过头来看姜志荣写在石头边的字,笑着说:“咦,会写这么多字了,不错不错。”姜志荣听了,扔下粉笔高兴地往家跑去。

姜央又来到了那片荒草地,听到芦笙的声音,声音很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接着听到苗歌,尾音拖得很长。渐渐地,芦笙和苗歌越来越响,仿佛一支壮大的苗族队伍吹着芦笙、唱着古歌越来越近,但四周除了一动不动的荒草依旧空无一物。芦笙和苗歌突然间消失,一只巨大的蝴蝶慢慢飞过来,翅膀动一下就带来一阵风,那些荒草也跟着动起来,发出幽幽的声音。蝴蝶收拢翅膀,落地变成一个姑娘,面容姣好,一身苗族盛装。“妮。”“哥。”两个说苗语的青年男女拥抱在一起,默默地流泪。荒草中飞出无数的小蝴蝶,在他们周围翩翩起舞。

姜央醒过来。他揉着眼睛起床,伸着懒腰走到院子。偏西的阳光暖度适宜,院子比平时明亮。蹲在晾衣杆上的十来只鸡先后跳下,跑到姜央面前。姜央回屋抓了一把苞谷粒,撒在院子里。鸡啄几颗,抬头看姜央,咯咯地叫。姜央用苗语说:“我晓得,你们想吃米,但是我哪有米给你们吃,去年干旱,就只收几颗谷子,我自己吃饭都要勒紧裤腰带。”他总是这样,没人的时候就喜欢对着鸡或者对着狗甚至对着树说苗语。鸡等一会,把地上的苞谷粒啄完,朝不远处的水塘慢悠悠走去。

姜央把躺椅从柚子树下搬到院子中央,坐下来,看到阳光斜射进水塘中。五颜六色的鸡站在岸边,伸着脖子喝水。姜央感到头有点沉,估计是因为刚才的梦。他回屋里取出芦笙,吹掉上面的灰尘,吹响一支古老的曲子,围着躺椅跳起舞。旋律像夕阳一样染遍天边……

“爸爸,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姜央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地上流泪,芦笙抱在怀里。姜志荣背着书包,从他的视线看去,姜志荣很高。“爸爸,你一醉酒就哭。”姜央摇摇头站起来,拍打裤子上的灰。他四处看看,天就要黑了。“快去生火。”他对姜志荣说。“爸爸,我要吃鸡蛋。”姜志荣把书包扔在躺椅上,边说边走进厨房。

一整天天气都很好,可刚吃过晚饭就下雨了,雷声、闪电不断交替。一直都是这样,只要下大雨就停电,姜央和姜志荣只得早早上床睡觉。

夜风偶尔吹过,雨时急时缓。姜央又翻一次身,还是睡不着,雨声让他莫名心乱。他在桌上摸到打火机,打燃,姜志荣在另一张床上睡得正熟。姜央穿上拖鞋,从桌箱里翻出半支蜡烛点上,提着蜡烛来到厨房。

雨一滴一滴漏下来,落在饭桌上。屋顶盖的是去年刚换的石棉瓦,可今年就漏雨了。他把饭桌移到一边,找到一张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毛巾擦掉桌上的水,把蜡烛立在饭桌上。地上是一层灰,雨打在灰上很快形成一个小小的坑。姜央把菜盆放过去,雨敲在盆里,一滴一滴,很有节奏。

姜央抱起墙脚的坛子倒一碗酒,像喝水般喝下去,然后坐下来望着蜡烛听着雨声出神。这是高度酒,酒劲慢慢上来,眼前的景物慢慢发生变化。

姜央从床底深处拿出那个小匣子。多年没打开,匣子布满灰尘和蛛网,擦净后发现上面全是蛀虫,就快要被毁坏掉。姜央找来钥匙,却发现锁打不开了,他只得用锤敲开,敲开后一只老鼠立马跑出来。里面原本放着以前编写的家谱和苗庄的历史,现在已全部被老鼠咬碎。姜央把这些碎纸倒出来,才发现匣子侧面有个不大不小的鼠洞,碎纸里有几只还没长毛的老鼠,发出轻微的叫声。姜央找来洋铲和扫把,把碎纸和老鼠扫到外面。邻居家的猫正在晒太阳,它嗅觉很灵敏,闻到老鼠味,立马扑到垃圾堆里。

就在猫跳起来扑向垃圾堆的瞬间,记忆里的那只猫和那个年轻貌美的苗族姑娘又出现在姜央的脑海里。姜央满脸泪水,他倒一碗酒,一饮而尽,取下芦笙吹起来。芦笙宛转悠扬,似哭似泣,恍惚中听到有人唱起苗歌相伴。渐渐地,芦笙和苗歌越来越响,仿佛一支壮大的苗族队伍吹着芦笙、唱着古歌越来越近……

每当想起那些被老鼠毁掉的文字,姜央就伤感,他自言自语道,都这把年纪了还这样。我还是继续写那个苗庄的历史吧,姜央想。如果我不写,那等我死后,就没有人知道这世间曾经存在过苗庄,姜央想。我是苗庄的最后一个人了,姜央想。

稍停片刻,姜央翻出姜志荣用的笔和作业本,快速地写起来。

那天我起早去挑水,井里只有半桶水的样子,我用瓢小心地舀,但还是混着泥土。还没回到家就听到妮的哭喊声,我想她肯定生了,连忙丢掉扁担、水桶往家跑去。

妮躺在床上,哭着说,你才回来,孩子都生出来了。我早就看过相关的书籍,但临阵时还是不知所措。妮说,你还站着搞哪样?我才明白我该动手给妮接生,从抽屉里翻出前两个月就准备好的剪刀。这时候我听到孩子的哭声,下意识地看孩子的大腿根部,高兴地对妮说,是个儿子。

我翻開书,想为儿子找个有深意的名字,还没找到,妮就说,叫志荣。“志荣”在苗语里是个好听的名,可翻译成汉语却略显普通。但看着妮幸福的笑容,我便合上书本,说,那就叫志荣吧。我到亲人的坟前跪下烧香烧纸,说,我们苗庄又有人了。

妮坐完月子,水井一天也冒不出一瓢水,我开始四处找水。附近的山转遍了都没找到水源,看着当顶的烈日,我不禁哭起来。两只猴子在树上看着我叫,像是在商量什么。我想,要死就死在这里吧,和妮一起死去。但是又想到现在有了志荣,不能让志荣也跟着我们死。

一天早上,我带着瓢到水井处,看到猫死在里面。它是渴死的吗?我一阵心痛,回家告诉妮,妮抱着志荣,哭了一场。最后我们往水井填土,把猫给埋了。

我对妮说,我们搬走吧。尽管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那天早上带着妮和志荣去墓地跟亲人辞别时,还是哭了一场。妮抱着志荣默默的,志荣好奇地看着我。哭够以后,我们收拾好重要的东西就离开了。

我们不敢去往其他人搬去的地方,不知道如何跟他们解释,于是朝相反方向走。我们断断续续地走,途中经过很多村庄,人们都对我们说,往前走吧,前面有苗族。走了半个月,终于有一个村庄肯留下我们。尽管他们不是苗族,但我们也选择留下来。

我们借住在村长家,得到好些热情的村民帮忙,盖了两间土坯房。房子盖好后,一分钱都没有了,我和妮开始商量着怎样活下去。我们思考了几个晚上,决定把妮的银饰卖掉,那是母亲置办给妮的一部分嫁妆。妮虽没有哭,但我看得出她心里难受。我说,等以后有钱了,再给你买。银饰换来的钱在当时对农民来说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我们便向土地多的人家买一些田,再去不属于任何人家的山脚下、树林旁开荒,也零星地开出好几块地。

这时候妮又怀孕了,我一边忙着庄稼,一边等待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

十个月后,孩子出生了,是女儿。坐月子期间,妮生了一场大病,身体一天天弱下去。没有钱去医院,我只能四处找草药,但是没有效果。月子结束不久,妮死去了。妮死后的第二天,女儿也跟着死了。

姜央一口气写了几页。他似乎又看到死去的妮和女儿,不禁流出眼泪,再也写不下去。

最后一节课没有老师,张大祥和罗进跑出教室,在校园里转一圈,又觉得无聊,忽然看到几个低年级学生去图书室,便也跟着进去,刚走到门口,看见姜志荣坐在靠窗位置翻一本书。姜志荣也会看书?他们觉得很好笑,于是朝他走过去。

姜志荣抬头看到张大祥和罗进,笑着把书摆在桌上,说:“你们看,有我爸爸的名字。”张大祥和罗进凑上前,果然看到书上有“姜央”两个字,他们觉得好奇,看书的标题,是《苗族传说》。

羅进问:“你会读吗?”姜志荣说:“会。”说完便读起来:“苗方专说……”罗进笑起来。张大祥说:“读错了,来,我教你读。”于是张大祥读一句,姜志荣跟着读一句。张大祥读得小声,姜志荣读得大声。

苗族传说

古时候,姜央和雷公是两兄弟,从蝴蝶妈妈的蛋里孵出。后来,姜央跟雷公闹矛盾,雷公便决开天河,引发一场洪水,淹死人类,只剩下姜央和相依为命的妮。姜央一直找不到女人成亲,有一天竹子对他说,你就跟妮成亲吧。姜央回来说给妮听,她不信,去问竹子,竹子也是如此回答。他们便商定背对背往前走,不准回头,如果相遇就成亲。八天后他们相遇了,便选择佳期成亲。世界上又有了人类,姜央就是苗族的祖先,苗族非常崇敬竹子……

学校最胖的那个女老师不知从哪冒出来,朝张大祥和罗进吼道:“你们两个是哪个班的?”张大祥和罗进赶紧跑出去,罗进跑得过急,因脚滑头撞在门上。图书室里有学生笑起来,老师一眼瞪过去,笑声瞬间止住。

又到赶场日,姜央早早起床,姜志荣很灵敏,觉察到父亲起就跟着起了。洗脸过后,父子俩往镇上走去。到镇上,姜央拿一块钱给姜志荣,姜志荣就到处乱窜,一会儿就不知道哪去了。姜央转了半日,在牛杂店吃一碗牛杂,喝两碗酒。姜央稍有些醉意,在街上寻姜志荣,准备回家,寻半圈没见人,却见一个小书摊,卖各种黄历以及各种算命、解梦的书籍,几个老者蹲在一旁,边看边讨论,姜央也上前蹲下来翻看。

一本纸张边沿已被揉卷曲的旧书映入姜央的眼帘,他拾起来看,封面的字快被揉掉,但仍能辨认,为:永宁州志,(清)黄培杰编纂,(清)沈毓蘭重刊。姜央翻了几页,觉得有兴趣,便掏钱买下。寻不着姜志荣,姜央就先回家了,心想待散场他自己会回家。

姜央迷上《永宁州志》,忘掉了地里的活,整天坐在屋里研读,时不时用笔在空白处写几句话。

一天,读到一句话,让他十分震惊,不由得想起妮,想起那遥远的苗庄,妮的声音似又在耳边响起。姜央难过一会儿,翻着书继续往下看,把相类似的句子都摘抄下来。

咸丰四年,白蝶群飞蔽天。

同治四年,白蝶飞,是冬,白旗贼犯永。

同治六年,黄蝶飞,黄号贼扰州境。

同治七年,蝶飞,五色,逐队络绎,花苗贼窜入永邑。

光绪十五年,白蝶群飞,自东而西,数日不绝。

……

姜志荣放学回到家,姜央没在家。姜志荣看到桌上翻开的作业本,上面写着很多龙飞凤舞的字。再看作业本的封面,原来是他用的,上面还歪歪斜斜地写着他的名字。又看到桌上翻开的书,字迹不明,他凑上前看,认出好些字,其中有一个是“蝶”,他想这本书应该是写蝴蝶的。

姜志荣突然想画一只蝴蝶,但一时找不到笔,翻书包,竟也没有。于是他撕下一张纸,默想一番,叠成一只蝴蝶。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叠出来的折纸蝴蝶跟真的蝴蝶没什么两样。他撕下纸,继续叠,不多时,桌上就堆满一群蝴蝶。

姜央突然回到家,姜志荣才意识到做错事了。他看看姜央,又看看桌上的蝴蝶。姜央一时愣着,看看桌上的蝴蝶,又看看姜志荣。少顷,姜央的眼泪从眼角冒出来,沿着蜡黄色的脸滑下。姜志荣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看出父亲的表情并不是愤怒。姜志荣嗫嚅着,终于鼓起勇气,试探性一般轻声喊道:“爸爸。”

那些纸蝴蝶竟动起来,继而从桌上起飞,纷纷往门外飞去。姜央跑到外面看,蝴蝶是朝那个遥远的苗庄飞去的。待看不到后,姜央转头,发现姜志荣站在身后,对着他喊道:“志荣。”姜志荣看着他的脸,喊道:“爸爸。”两人相顾无言,良久后,姜央对姜志荣说:“明天我们去老家看看。”

第二天天没亮,姜央就带姜志荣去镇上坐第一班车。转了两次车,一个上午都是在车上度过的,路上姜央一句话也不说,姜志荣虽对车外的各种景物好奇,却也不敢开口问。

下车后父子俩在一家小店吃米粉,到另一家小店买香纸鞭炮和一瓶白酒,然后开始走山路。其实根本就没有路,他们朝着杂木少的地方走,有时候还需要从没过头顶的荒草中穿过,姜央后悔没有带一把镰刀。走了一个下午,太阳泊在西山顶时,终于到达老家。

他们首先看到一股清泉从石缝中淌出,在黄昏里哗哗响。姜央不禁失声哭起来,姜志荣不解,喊道:“爸爸?”再往前,一丛竹子挺拔着,风吹叶动,雨声一般。多少年过去了,房子均已倒塌腐烂,但还能看出曾经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姜央带着姜志荣走到曾经居住的地方,倒塌的木梁几乎全部腐烂,被各种藤蔓覆盖,一只五颜六色的蝴蝶停在藤蔓上,巴掌般大。姜央说:“这就是我们家,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姜志荣却不理父亲,他只顾抱怨裤腿被刺刮破。

藤蔓上的那只蝴蝶扇动翅膀,朝落山的太阳飞去。接着,藤蔓丛中飞出无数小蝴蝶,它们形成整齐的队伍,跟在那只大蝶的后面。姜央瞬间想起一句话:“蝶飞,五色,逐队络绎……”不禁陷入沉思。不一会,听到飞机的声音,姜志荣抬头寻着,很快看到一架飞机,也朝落山的太阳飞去,他大声喊道:“是美国和伊拉克在打仗!”

姜央回过神来,群飞的蝴蝶已不见。他揉揉额头,往墓地走去。姜志荣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爸爸,天快黑了。”姜央不答,转头望着西天边,太阳已经看不见,天色正慢慢暗下来。稍停片刻,他又转过头来,继续往荒草深处走。

走到墓地,姜央又听到了芦笙的声音,声音很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接着听到苗歌,尾音拖得很长。渐渐地,芦笙和苗歌越来越响,仿佛一支壮大的苗族队伍吹着芦笙、唱着古歌越来越近,直至来到跟前。片刻后,芦笙和苗歌的声音逐渐弱下去。姜央抬头,看到一支壮大的苗族队伍吹着芦笙、唱着古歌越走越远……

【作者简介】田兴家,贵州人,生于1991年;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山花》《湘江文艺》《作品》《广州文艺》《湖南文学》等刊,有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现居贵州安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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