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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 牲

2024-03-08张学东

青年作家 2024年1期
关键词:李果婆姨哑巴

大黑铁锅临时架在院子的中央,下面的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有人蹲在旁边不停地朝火里添加柴火,熾烈的火苗像无数只怪兽的长舌贪婪地舔噬着锅底。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的人们赶集似的簇拥在正冒着白汽的铁锅四周,他们的脸早被火光照得通亮发烫,但所有的人都从肥胖的袄领里伸出并不白净的脖子关注着那口大铁锅,似乎那锅里正在烹煮一只稀有的麒麟。

主家的女人和孩子都不停地忙碌着,仿佛某种重要的时刻就要来临。门板被大人们拆卸下来平放在地上的几块土坯上面,两个稍大点儿的孩子很不情愿地拿着刷子蘸上水不断地洗刷,他们的指头冻得和霜杀的茄子一般颜色。伙房里几个女人匆匆忙忙地剥葱、剥蒜,清洗白菜和粉条,她们有说有笑,外面的事情似乎跟她们没有任何关系,她们只是一味地谈论女人感兴趣的话题。

这时有人大呼小叫地嚷:“水开了。”

村长穿得很体面,他背着双手,兴致仿佛特别好,家里杀猪有一大堆帮手,并不用他过于操劳,他只需像领导一样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动动嘴便可。眼看院子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这有点像在麦场上看露天电影。几个外家的孩子挤进人群中跃跃欲试,他们此时最想得到的东西是猪尿脬,因为猪尿脬灌上水后能吹很大,他们可以像吹气球一样尽情玩耍。听说猪尿脬里面装满糯米蒸熟后,娃娃吃下去可以医治尿炕的毛病。当然也有几个女人是想趁机捡一些猪胰子带回家制成和肥皂一样的东西,猪胰子里含有大量的碱性,用它能洗干净沾染油渍的衣物,这在贫瘠的乡村是颇具诱惑力的。

锅里的水沸腾得犹如无数条鲤鱼在里面欢腾跳跃,可屠户李果仍旧迟迟不见露面。

村长的脸色明显有些难看,他嘟嘟囔囔地四下张望,气愤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金驼”塞进嘴里,一边给身边的人递过几支。随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独自去猪圈看了看,那头“乌克兰”大白猪正在里面拱着食槽,丝毫没有即将挨刀的恐惧。食槽里空空的。要宰的猪是不能喂食的,村长这才放心地朝屠户李果家疾步走去。

屠户李果眼看快四十岁才娶上了一个哑巴婆姨。村前村后的大人娃娃都知道李果从小就长了个“气丸”,他裤裆里的东西隔一会儿就会奇怪地鼓出个气囊,每次他必须用手轻轻捏弄一番才能释放那些可恶的气体。因此,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当婆姨。

李果每次杀完猪便从溷浊的下水里准确地取出尿脬,执着地搭在嘴上呼呼地吹两下,然后冲围观的人堆里瞄一瞄,看准哪个平素里风骚些的婆娘,他便朝她抛了过去像在抛一只布满血色斑点的气球,他嘴里憨谑地喊着:“急忙捡回家给你男人补补脬子吧!”村里通常不会有哪个女人和他急眼的,大家都知道他没有任何坏心眼儿,欢笑声中孩子们早已将那东西抢去耍了,经常会看见几个调皮的娃娃为抢夺一只猪尿脬闹得不可开交。

村长进院的时候,李果的一条腿正被他的哑巴婆姨死死地抱住,哑巴半跪在冰凉的地上,她的嘴哇哇地叫个不休。村长黑着脸嚷道:“李果你个狗日的闹球啥呢,水烧开半晌了,你是等老子拿八抬大轿抬你去!”村长斥责着,一双黑豆样的眼睛带着某种游离不定的光在哑巴的身上扫来扫去,渐渐地他粗短的舌尖悄然爬出了嘴唇。

李果无奈地蹲下来,他并不熟练地给哑巴比画着什么。村长迷惑地看着他俩,他早就知道李果的哑巴婆姨脸蛋受看,俗话说嘴哑心灵,可哑巴极少出门整天躲在屋子里,村子里的人大多不清楚哑巴究竟长啥样,村长便觉得自己的福分不浅,总算是见到这个神秘的哑巴女人了。他很无聊地把眼前的这个哑巴女人和自己的婆姨一对照,便觉得有种很不舒坦的东西在他的心尖尖上一点一点地翻过。

哑巴仍旧将李果的腿牢牢地抱着不放,李果没了办法。当李果指了指村长又冲哑巴做出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村长顿时觉得自己的脖子直冒凉气,说实话他反感这种唐突的比画。李果只好一把将哑巴从地上抱了起来冲进屋,很快他从屋里跑了出来并迅速地将屋门反扣上。

李果迷惑地说:“日怪球的,今天不让我走么!”说着,他急忙从地上拎起那只油乎乎的里面盛放着大大小小屠具的提筐,紧随在村长的屁股后面。

有人远远看见屠户李果叉开着双腿像踩着高跷一样走来,李果走路通常是这个样子的。他的身上照旧穿着那条从县城买回来的打渔人常穿的黑色背带皮裤,上面沾满斑斑血迹和油污。有人戏谑地取笑他,“李果你裤裆的气哑巴还没给放光吧!嘿嘿……”

李果并不生气,他笑着冲那人举举手里黑漆漆的捅棍,“我看你尕子是想让我给你捅捅下水吧。”

说着,屠户李果叉着腿走进了村长家的院里。

他四下里望望,有几个女人讨好似的冲他笑着,笑容很勉强,他知道她们等在这里除了想看他杀猪以外,更多的是为了过一会儿能从他的手里弄到那些新鲜的猪胰子。

围观的人慌忙给李果让道,娃娃们似乎惧怕他几分,大概是因为他手里有各式各样的屠刀,更重要的原因是李果屠杀时出刀既快又准,那些被宰的猪每次几乎是来不及吼叫便一命呜呼,可为了得到猪尿脬,娃娃们毅然壮着胆围在李果身旁。李果每年一到腊月便成了村里的红人,他忙忙碌碌又杀气腾腾,即使平时看不上李果的人到了年关也得说些软话。

李果的到来使整个小院的气氛达到空前的肃穆,人们试图通过李果的屠杀过程来感受某种刺激,而这份在农闲时才能目睹的场面绝不亚于看一场精彩的驯兽表演。

村长给李果递上一支烟。他背着手说:“腊月的日头短,眼看着天就黑了,你给我放麻利些。”李果并不抽那支烟,而是夹在他的耳朵缝里。他抓过一把粗盐粒撒在沸腾的水面上,命令似的对添柴火的人说:“千万别断了火!要不毛可不易褪。”他又回头问:“没喂食吧?”村长的女人忙说:“从昨黑饿到这阵子了。”李果这才在村长女人的陪同下和三五个汉子气势汹汹地朝猪圈去了,围观的人们也立刻受了牵引似的跟了过去。

村长自己并不跟着去猪圈,而是嘴里悠闲地衔着烟卷,双手背在身后,他踱着细碎的脚步四平八稳地在自家院里转悠了一阵,仿佛即将宰杀的猪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然后他找到一处太阳光直射着的墙根下靠着,不紧不慢地吸着“金驼”,脸上冒出一股古怪的颜色,像是电影里的某个老谋深算的大人物,面部表情极难捉摸。也许是人群里的某个人引起了村长的注意,蓦然,他的目光瓷瓷地盯在村里的一个寡妇的脸蛋上,他的脸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而心里却又七上八下地发痒,他很快地将他的婆姨和眼前这个女人进行了一次对照。

李果在纵身跳进猪圈的一瞬间,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眼中就像有一只被吹得无比庞大的猪尿脬挡着他的视线,他急忙用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裆部,对于这种莫名的紧张他多少有点无能为力。

李果杀猪已有些年头了。他屠宰麻利,毛褪得干净,膘皮刮得雪白。但上回他去县里屠宰场帮人送猪,他才看见这里屠杀原来是先用电将猪击个半死,这样猪在死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痛苦,李果当时觉得自己的手指忽然莫名地颤抖不停,他把手指牢牢地攥住,可那些指头依旧像蚕虫般地跳动。

就在李果和其他几个男人一步一步逼近那头猪并伺机用他手中的锚钩擒获它的时候,李果的眼皮快速地波动了几下,这种眼皮跳也是极少有的,他分辨不清究竟是哪只眼睛在剧烈地跳动,他却分明感到有种不祥的东西在心里隐隐升起。他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抓在手里的屠刀在他眼前惊惶地蹿出一道亮光像是暗夜里的一记闪,他的耳朵里听到的不是猪的哀嚎而是他家的哑巴婆姨哇哇的哑音,这声音竟让他不寒而栗。

当李果把锋利的锚钩穿进猪的鼻孔后,猪叫得声嘶力竭,帮忙的人看到李果的手在激烈地颤抖如同触电,而且他的脸色也变得青白如蜡,人们不知道屠户李果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在后来的整个屠宰过程中,李果先后出现过几次致命的失误,这使村长一家大为恼火。比如他并没有像大家预先想象的那样一刀结束猪的性命,而是连捅了三刀,使猪的叫声异常凄惨和漫长;还有他在刨肠破肚时竟然将猪的大肠划破,肠里的秽物污染了大面积的鲜肉;就连娃娃们想得到的尿脬也被他毁了……总之人们没有看到他们心目中崇拜的那种果断、凶悍、热烈的斩杀场面。有人说李果是想故意耍笑村长。在有关猪胰子归属问题上,李果和那群围观的女人同样遭到断然拒绝,村长黑着脸孔说猪胰子谁也不给,他要留着自家用。

冬天的日头跑得像一匹受了惊的马,眼见着就消逝在天的尽头,围看的人们早已散尽,有几只狗早就垂涎欲滴地逡巡在村长家周围,它们不失时机地在地面或其他什么地方舔食着残留的血迹或秽物,村长家的院子周围弥散着溷浊腥臭的气息。

这当间,有人看见村长手里似乎拎着一块东西二话不说扬长而去,从他嘴里喷出的烟雾断断续续,帮忙的人们纷纷怀疑村长是真的生气了,今天的猪宰得实在龌龊,主家大抵是不会满意的。

按照惯例,李果和所有帮忙的人都要接受主家应有的款待,其实就是白菜、粉条和新割下来的鲜猪肉做成的大烩菜,当然少不了烈酒。以往李果干完活计就专等着吃主家的这顿饭,他认为天下最好吃最解馋的东西莫过于这刚从猪脖子上割下来的鲜肉。到吃饭的时候,村长依然没有赶回来陪他们,村长的女人说他好像出去给什么人送肉去了。当然,这并不影响其他前来帮忙人的食欲,他们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多少有点吃大食堂时的劲头。唯独李果连一筷子肉也没有动,他说不清楚自己今天缘何没了胃口,他只是接二连三地朝胃里灌下了许多火辣辣的烧酒,酒在他的肚子里疯狂穿越起伏,仿佛钻进一条喷着火的蛇。

不久,他的脸红得像块猪肝,他踉踉跄跄提着筐往外走。村长的女人一边佯装挽留,一边很不情愿地朝李果的提筐里塞进一小块猪肉。李果根本不想去看那块肉,更不愿意理会村长的女人,他只顾自言自语地说:“哑巴该等急了……得赶紧回去。”

离开村长家,李果偶尔听见从一些院落传来的猪叫声,这令他陡然一惊,他的双手又莫名其妙地抖了几下,他隐约看到有无数个影子向他飘移而来……他慌忙站在原地稳了稳神,内心深处有某种东西正在渐渐蜕变得迟钝、脆弱、不堪一击。他叉着腿慌不择途地逃奔,而双脚却正在沉重地向地内深陷,这使他举步艰难,冥冥中那些低矮、肥胖的黑影正举着熠熠发亮的屠刀向他凶狠地扑来……

酒在肚里宛若一把点燃的柴火一个劲往嗓子眼儿蹿着火苗。月亮冷白的光芒从他的头顶直直地投射到地面,提筐里的屠刀静谧地接受着月光的注视,偶尔它们会因相互碰撞而发出不满的响音。

李果径直朝一户人家走去。这家的男人打小跟李果一起耍大而且又是本家,可惜那人年纪轻轻地就走了,撇下孤儿寡母日子过得紧巴。他想进去把先头村长家给他割的那块肉分给她家吃,反正自家哑巴婆姨讨厌吃猪肉,在他看来婆姨更像是某种素食动物,况且就连自己此刻也似乎对肉没了兴趣。他一摇三晃地去推门的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一个黑影正张牙舞爪地贴在门板上,他忽然觉得那并不是自己的影子。他回头,身后并没有人。他有点纳闷,自己的影子啥时候竟变得这样恐怖。

夏秋两季,李果极少杀猪,他总是背着双手在村里或田间缓缓游荡,碰见谁他就搭上两句,哪怕是张三家的驴李四家的狗还是王五门前的几只芦花鸡,他都会饶有兴趣地上前搭讪,村里的人有个大事小情,他跑得比谁都欢实,那时他通常会忘了自己裆里的不便。农忙地里活儿最紧,什么犁地插秧收割打场,李果有时也忙里偷闲给寡妇帮上两把,这样一来好多闲话便在村里传开了,他们说狗日的“气丸子”八成是想打小寡妇的主意。于是,有一天村长就来找李果谈话,他给李果讲每句话都拖得像架老牛车,他说:“我不能眼见着不管,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狗日的把眼睛放细亮点,你的气丸有几两重,哪个人心里不是一本账?”李果就傻呵呵地笑笑,只说了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一走進院子,李果便被某种似硬非硬的东西绊了一下,直觉让他能朦胧地感受到脚下是块很像肉的东西,但他并没有太在意。寡妇正在屋里给娃娃缝补裤子,昏暗的灯光被一股淡淡的尿臊味包围着。他就将筐子里的肉取出来放在墙角的灶台上。寡妇一边用牙咬着针线,一边唠叨着:“你看看这两个费缰绳的驴娃子,前天刚补住,又烂成几个黑窟窿了。”

李果没说话,他站在紧挨着已经熟睡的娃娃的炕角,很轻地将手伸进孩子们的被窝里,当他的手碰触到孩子暖热而又细嫩的肌肤时,他很傻气地裂开胡子拉碴的嘴笑了。他不解地摇头,“你说这人就日怪球了,都是一样的人么,咋娃娃的肉肉就这么面呀?”

寡妇无心地说:“那么喜欢娃娃,咋不让你婆姨为你生两个……”可话一出嘴她就觉得后悔了。李果似乎并不介意,他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说:“娃娃贪长呢,多让见点荤腥。”

寡妇感到眼眶一热,欲言又止。看着李果叉着腿往外走,她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悄悄掉下来,落得又慢又轻。两个孩子睡热了,相继将细嫩的胳膊和腿伸到被窝外面。寡妇打心眼里感激李果,她为自己刚才说错了话感到不安,她或许又想起先头村长到来的一幕,她忘了自己是如何把那只不怀好意的黄鼠狼撵出了屋,并将他送来献殷情的猪肉和猪胰子愤怒地扔在了门外。

现在,李果依旧孤独地提着筐蹒跚而行。黑暗中他大方地在他的裤裆间捏揉了一顿,他立刻体会到那种恶气泻出体外后的平静和舒坦。他古怪地朝四下窥视一番,他的模样酷似一只逡巡在村子里另有所图的饿狼。

路上有一片晶莹的薄冰。李果不慎一脚踩虚,他趔趔趄趄地仰面跌倒,他清楚地听到提筐里的屠刀哗啦一声散落出来,刀子躺在洁白的冰面上,李果的眼前顿时一亮。月光大胆地抚弄着他皱褶而油腻的脸,其实月光似乎并不那样耀眼。不经意间他望见天上那弯月,月亮上面如同沾染了斑驳的血渍一样显得格外污浊。他在疼痛中忽然迷惑起来。他弄不明白今晚的月亮为何会变得这样陌生和龌龊,但他旋即想起天狗吃月亮的故事,他一边把地上的屠具一件一件地朝筐里捡,一边又很迷茫地反复嘀咕着,莫非月亮真是让天狗给咬了么?

这时李果发觉自己的右手莫名地隐隐作痛,冷湿、黏稠的黑色液体正殷殷流淌,他知道他的刀子是无比锐利的,每一次屠宰之前他都会将所有的刀磨得雪亮,这样他才能得心应手,然而今天它并未使宰杀游刃有余,相反它让他丢尽了丑。

他身后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五脏六腑一齐疼痛。他下意识地把流血的伤口捂在嘴边不停地吮吸,生怕有一滴血淌在外面,血是身上最金贵的东西,他生来就这么认为。血依旧汩汩地流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阴险地抚摸着李果的全身,他快速吮咂着流出的血唯恐它们会白白流失。这让他很容易联想到白天那头被他捅了三刀才杀死的猪——那时它的血也是这样涔涔流淌。

一阵冷冽的风将路面吹得清清白白。路在月光的映照下长长地向远处无尽的黑暗延伸。李果不由地打个激灵,他看着一堆枯叶和柴草被风肆虐地卷起来抛向夜空,风里弥漫着沙尘,而他的脑子里却闪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自己在死的时候会不会也和猪一样要流许许多多血,如果那样自己是不是很快就会和一头猪一样奄奄一息。

他想尽快从地上爬起来,他觉得自己这样僵卧在地上很像一只半死不活的狗。似乎有人从身后走来,并且很快就超过了他,那人在超越他的时候也许并没有注意到躺在地上的是个人,也许他卧在地上真的像一条死狗,或者远不如一条死狗呢。

李果慢吞吞地爬起来,手里的提筐沉重得像是拎着一颗血淋淋的猪头,他的神情异常凄迷和惶恐,他已经来不及再关心依然流血的伤口,他能清醒地感受到某种可怕的东西正纠缠着自己的魂魄。

月亮这时酷似一把滴血的弯刀悬挂在李果头顶上,李果不敢再看它,他生怕月亮的光会随时掉下来砍伤他的头颅或肩膀,于是他就拼命地叉开腿奔跑。

当脚下的路变得越来越窄的时候,李果已经气喘吁吁像一头疲惫不堪的驴。他不敢回头,那些可怕的黑影又幽灵般匍匐尾随,摆在眼前的竟是一条细窄又曲弯的田间小径。

李果感到不可思议,他在这个村子生活了足足四十个年头,他对这里的沟沟坎坎熟悉得一如猪的五腑六脏,他能蒙住眼睛准确地从猪肚里取出任意部件而百发百中,然而现在他却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他在经验里搜寻,这竟是生平头一回,包括刚刚过去的一场屠杀。

这时,从身后闪耀着橘黄色灯光的村庄隐约传来牲畜的嘈杂声,李果回头瞥了一眼熟悉的村子,闪烁的灯火很容易让他想起夏夜里飞翔的萤火虫。李果有些激动起来,远处的一切竟然那般融洽、亲切、宁静、灵性而又赋予神秘色彩……他从来不觉得村子居然会在冬天的夜晚显得如此美丽,简直如同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手持火把站在夜空下朝他眺望。于是,许许多多熟识的脸如放电影般一帧帧地在李果的心头快速滑过,他依稀能分辨出他们是哑巴、村长、还有已经过世的老人们……

穿过一条长满干黄芦苇并结了冰的水沟,几只大大小小的土丘赫然呈现在李果的眼中,他被某种力量神奇地牵引着向那些土丘靠近,他接连在身上蹭着双手,他的腿叉得很大,每走一步都显得极其虔诚而稳健。

李果跪在他父亲的坟冢前,他的嘴和心叨念着同一句话,眼前凝聚出一股袅袅的气息。他隐约记得父亲在临终前咳过七天七夜的血,直到如今李果还依稀闻见那股腥臭的气息在屋子里弥漫。他疲倦地站起身,用手将早已枯萎的杂草一一清除掉,随后他又拿半截木棍沿着他父亲的坟的边沿狠狠划下一个圆圈,这令他感觉内心一下子安生多了。

在回去的路上,屠户李果甩着手,步履竟然轻盈了许多。虽然乌云已经将月亮完全遮蔽,但他发现这并无不妥,相反他倒感觉眼前的道路一片雪亮。

他顺着田埂穿越平坦的土地而后到达通往前方的路,家家户户的灯火都渐次亮起来,好似无数只耀眼的萤火虫正温暖地指引他归家的方向。

李果终于跑回家,他疲倦不堪。当他的脚落在院子中央,屋里发出的纠缠不清的声响让他再度怔住了,他的手木讷地停在自己的裆间。他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他本能地一步步向屋门靠近,原先自己反扣着的门拴敞开着,凄楚的哇哇叫喊接连传进他的耳朵,他听出那是自己的哑巴婆姨,只有哑巴才能发出这种没有内容的声音,他想象不到哑巴为什么会发出这种奇怪的悲鸣。他下意识地捏紧提筐里的那把屠刀,他觉得屋里还有另外一种声音。他的手在不停地颤动,于是他扔掉另一只手里的提筐,双手牢牢地攥紧刀柄。

李果的耳朵贴近门,他清楚地听到女人在挣扎在哀嚎。他奋力踹开屋门闯进去,某种极其龌龊的哼哼声激怒了他,他觉得那声音和圈里的猪或驴发情时的怪叫一样难听。他从后面一把抓住那个裸露着下体的男人,这个熟悉的动作让他想到了白天他杀猪时的某个细节。男人光着脚从炕上跌在地当间,他落地时沉得像头猪。

那个男的正欲夺门而走,或者他意识到来者是屠户李果,便很快就嚣张地狞笑起来。他不屑地瞥了李果一眼,“狗日的‘气丸子,手里捏着刀子,你想干球啥?睡睡你家哑巴算是抬举你狗日的了。”

李果怒张的嘴僵住了,他有种束手无策的悲哀和难堪。

男人开始若无其事地在炕上寻找裤子,那平静的样子像是在自己的家里。他阴阳怪气地说:“回头去家里多拿些猪肉,给你婆姨好好补补身子……满身光剩下干骨头了。”

李果听到自己的手指关节和牙齿咯咯作响,刀也跟着一块儿动。

男人继续不紧不慢系着裤子,突然诡秘地说:“都说你狗日的有个气丸,今黑干脆掏出来让我见见世面。嘿嘿。”

那一刻,屠刀终于迸出一道愤怒的银光,刹那间李果的脑子里全是猪头——无数头龇牙裂嘴丑陋的猪或者仅仅是一头。李果手里的刀出其不意地朝对方的脸猛然砍下去。

李果惊恐万状,浑身喷满了血,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黑的血,也从未听到如此惨绝人寰的嚎叫。

哑巴披头散发地扑在李果怀里,她的嘴里哇哇地叫个不休,接着她反复地指着自己的肚子又连续做出睡眠的样子。李果心神不定地揣测了片刻后,也指着哑巴的肚子重复她的动作。哑巴渐渐露出了极其灿烂的笑容,她抿着嘴用力點头,她的头点得如同一只鸡在不停地啄米。

李果的心里古怪起来,他凝视片刻,一把将哑巴拥入怀中,而后慢慢地蹲下身来,眼眶中的液体也跟着身体一起坠落到地上。他将自己的耳朵紧紧地贴在哑巴臃肿的腹部,一种他从来不曾听过的细微的声音正随着自己女人的心跳一波一波地输入他的耳膜。

后来,仿佛有人嘿嘿笑着走进他家的院子,来人大声嚷着,他像是找到了救星似的,“李果你可算回来了,我的猪就等着你明天去杀呢!”那人嘴里的纸烟正一明一灭闪烁在黑暗之中。

那时,李果就站在屋门口,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身体上的血正滴滴答答地滑落,他的手突然没有了一丝力气,就那样垂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张学东,小说家,1972年生于宁夏;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等刊发表小说若干,著有长篇小说8部,中短篇小说集12部,四度入选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曾获宁夏第六、七、八、九届文艺评奖小说奖,另获《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小说选刊》等刊优秀小说奖多次。有小说被译介到俄罗斯、日本;现居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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