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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窑

2024-03-02刘立勇

莫愁·小作家 2024年2期
关键词:杂木烧炭烧窑

稻谷入仓,红薯落窖,秋的头一拱,天气就凉了。

稻草垛立在空荡荡的田野中,安静、闲适。父亲坐在门槛上,掏出火镰,点燃老旱烟,仰望苍穹下莽莽的九龙山。九龙山像九条腾跃的龙,尾摆头扬。此刻,它也像父亲翻滚的心事,

炭窑建在当阳的风口最好。当风,火燃得更旺,而且最好能远远望得见家。那是母亲的意思。母亲在家看不到父亲猫在窑里装窑、出窑,但她可以看到窑顶的烟。窑顶冒浓黑烟时,就知道父亲烧窑了;烟竖得笔直时,就是窑火燃旺了;像水墨画一样淡了、散了,就是该封窑了;天空干净得只看到蓝柔柔的底时,是出窑了。

母亲没上过山,但母亲喜欢远远地看山上的烟。

父亲的炭窑比别人筑得精致。外形像隆起的蒙古包,四根粗壮的松木支撑着杉木皮棚顶,就烟囱孤零零地插向天空。最外层涂抹的黄泥,父亲用细筛过滤了一遍又一遍,光滑细腻。窑口方正的大麻石,是父亲从涧底挑上来的,砌得工工整整,出窑装窑极为方便。一千斤的炭窑显得好敞阔,父亲在炭窑里美美地躺了一袋烟的工夫。

砌好窑就可以正式烧炭了。天刚蒙蒙亮,父亲起了床,带着黄狗,没入了林子。烧炭要用杂木。这座山的山下和山腰都是高大茂盛的杉树松树,就山顶一圈儿,全是矮实的杂木:榉木、黄杨、柞树、楸木、野栗子树。父亲戴着耷耳帽,像只啄木鸟,梆梆梆,木屑飞溅。杂木纹理细密坚硬,碰到碗口粗的还需要斧子。哗啦砍倒,削了细枝和树叶,光木头滚到窑旁的空坪,堆成小山,再用斧头斫成短木段。父亲的手法真好,每一截都像精准测量了一般,刚好斫成一米长,在窑旁码得整整齐齐。斫木头时父亲将破棉袄甩得远远的,也不戴耷耳帽了,哪怕下雪冰冻天,父亲的头顶都会直冒热气,手掌虎口都震裂了,用胶布缠了一层又一层。杂木林偶尔也生出数根杉木、松木。但父亲是不用杉木、松木烧炭的。那属于泡木,泡木烧炭不亮火。杂木烧出的炭才易燃、耐烧,而且一燃热气就噌噌地上身。像榉木炭、楸木炭、寡木子炭,还会发出欢快的啪啪声,火星溅到裤腰上。

看着够一窑的杂木,就装窑了。装窑时得有个帮手,父亲选择我们放学时装窑。父亲弓着身子在窑里,我们将木头搬运到窑口。装窑有技巧,把小一些的杂木放外围,粗壮的放中间,挤得严严实实的,木炭才不会烧透。木头不能插入泥土,插入泥土就有烟脚。

封好窑,父亲在窑口燃起大火。山下的母亲一抬头就知道父亲烧窑了。父亲得很晚才能回家,因为得等外火将窑里的杂木引燃才放心。窑心未起火,白天的火就等于白烧。无论多晚回,父亲都不会空着手,他要挑担柴火回去。烧炭季节我们就不用上山砍柴了。

一般烧两天两晚就可以封窑。碰上杂木粗大,也可能延时。母亲看烟的经验还是管用的,父亲当然更清楚火候。他总是最先醒来的人,醒来就抽烟,用舌头卷过来再卷过去,被褥上满是烟灰烙的洞洞。父亲担心窑火。

烧窑、封窑的日子,父亲继续挥舞锋利的斧子,准备下一窑的杂木。

三天后,摸摸窑门凉了就正式出窑。父亲的皱纹笑成了一堆。他先将一截过了水的腊肉插上筷子,虔诚地祭过火神后,撬開窑门,像接生一样小心翼翼地出炭,再三叮嘱我们要小心轻放,不要抖掉了木炭上那层薄薄的白沫子,这是好炭的标志。

父亲从窑里伸出头时,满脸乌黑,眼睛却闪烁着光彩。他从不用蛇皮袋或麻布袋装炭,而是用自己织的竹篾箕,下边装碎炭,上边装粗炭,既不会弄碎炭,好炭差炭也不遮遮掩掩,一眼看得清清楚楚。狡猾的烧炭人会将烟脚用烟子熏黑。父亲发现带烟脚的炭,哪怕仅仅一小截,都会狠狠敲掉,挑回来自家烧,烧得满屋子烟雾缭绕。弟弟这时就背着手唱:黄烟烟莫烟我,烟死对面山上的黄子狗。

卖炭火,在天寒地冻时最走俏。父亲巴望雪下得猛烈而漫长,但母亲担心父亲,冰冻天里,将炭挑下山是件艰难的事情。母亲给父亲做布条混合稻草的草鞋,既暖和又防滑。上山时,父亲用锄头刨出一道道坎,下山时,石头光滑,仿佛光溜溜的魔芋。母亲让我们每天放学去给父亲背炭。去炭窑的山路早被父亲清扫得平坦而宽阔,狭窄的地方还用木头架个悬桥。

有一天,月亮升老高了,父亲还没回家。我们寻到半山腰,发现父亲连人带炭一起埋在雪堆里,冒出半边身子。他已经冻僵了,手脚动不了,嘴里却还嚎着山歌。

父亲的第一担木炭一定给外祖母送去,这个规矩从父亲开始烧炭就坚持。外祖母最怕冷,一起风就瑟瑟抖颤。她把新炭放进旺旺的火炉,说,崽呀,就你对我好!说着,用铁钩子在厨房木梁上扒出一块漆黑的腊肉,递给了父亲。

父亲也不客气,拿到窑山,把腊肉煮了,还在石头灶里埋入几个红薯,中午就能用腊肉拌香甜的烤红薯吃了。

父亲挑炭,肩上长出一个个黑黑的坨。母亲说是肩坨。肩膀经常费力的人,都会长出这种粗糙的东西。有时,父亲要我用力按摩那肩坨,好像他不知道疼痛。我掐着掐着,不一会儿,父亲便耷拉下脑袋,响起隆隆的鼾声。

杂木炭的品质好,自然不愁销路。父亲只要将木炭摆上墟市,顾客便纷纷围拢过来,几乎不讨价还价,付了钱,挑上木炭就走。

老顾客还乐意到山上去挑。顾客上山,父亲就只能让我们兄弟提前下山,意思是有腊肉的那份喷香的柴火饭得让给客人了。我们空着肚子,背着木炭,极不情愿地高一脚矮一脚往回走。

父亲烧窑,从初冬一直烧到过年。过年的时候,我们有新衣裳穿,还有崭新的压岁钱。母亲给父亲也缝制了新棉袄,换了个新的耷耳帽。

初一吃过年饭,父亲就提着一面铜锣沿村子敲打:唱花鼓戏咯!唱花鼓戏咯!这时,大院子里的戏台又派上了用场。父亲和他的伙伴们描腮涂眉,套上花花绿绿的戏服,爬上戏台咿咿呀呀地唱。父亲喜串老生,模样儿像了,腔儿也足,竟能引得一片喝彩。父亲很得意自己的这个角色,他喜欢把整个山村的温暖,在春节时推向另一个愉快的潮头。

我后来才知道,没有父亲的村子有多寂寞。我们村里,不是缺了父亲就唱不成花鼓戏了,而是唱戏时缺少一个慷慨舍木炭的烧窑人。戏台上下寒风逼人,父亲从家里挑出一两担好木炭,放在戏台旁任人烧烤。火盆里的木炭红彤彤的,高高的火焰,舔得戏儿更有味道。看戏的人,袖着手,守着炉火不想动,听戏里的软语高腔,任雪花簌簌地下。

刘立勇:中学高级教师,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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