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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武术界首次学术争论的回顾与审视

2024-02-24陈保磊马世坤

沈阳体育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技击太极拳武术

陈保磊,马世坤

(1.武汉体育学院武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2.中国计量大学体育军事部,浙江 杭州 310018)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关怀、重视下,武术发展开启了新篇章。1956 年,武术被正式确立为“实施竞赛制度的运动项目”[1]18,在当时“接管、改造旧体育与建设新体育”[2]6的工作方针下,如何按照新体育的标准对武术进行改造以及改造过程中如何厘清武术的历史、性质、技术改革方向等问题,成为困扰武术发展的关键议题。1957年,为积极响应“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就上述议题,武术工作者们以文字形式公之于书刊,展开了激烈的学术争论。经过理性辩争,基本解决了武术发展中遇到的现实问题,初步探明了发展方向。这段学术历史是武术现代化发展的起点,在武术学术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

目前,学界关于1957 年武术学术争论的研究成果较少,即便有一些研究[3]出现,在文献的收集或选择上也存在遗漏,对文献的分析不够全面深刻。鉴于此,本文详细地回顾这场争论的来龙去脉,对各方凭借的文献资料、争论的内容及其历史影响进行客观评析,以期全面透彻地厘清这段学术历史,揭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武术发展的复杂历程,弥补以往研究的不足,为中国武术学术史的书写贡献力量。

1 争论的缘起:如何将武术改造成“新体育”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党和国家高度重视发展人民体育事业,将“提倡国民体育”写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4],并逐步建立了以中华全国体育总会为中心的全国性体育管理组织,指导全国各地开展体育运动,以贯彻实施“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根本任务。在全国开展体育运动的过程中,武术作为中华民族土生土长的运动形式,因具有良好的锻炼效果和广泛的群众基础,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重视。时任国家体育运动委员会(以下简称“国家体委”)主任贺龙认为:“武术深深植根民间,不受年龄、性别限制,也没有地区、条件的约束,是一项投资少、收效大、能健身防身、利国利民的体育活动。”他号召武术界人士不断挖掘、整理、提高、推广这一传统项目,“让武术成为我们社会主义的物华天宝”[5]176。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政府认为“过去的体育,是和广大人民群众脱离的”[6]。“过去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社会的体育设施所遗留下来的一切残余的东西,都必须加以严格的批判与改造。”[7]武术在民国时期被称为“国术”,又是中国近代史上中西体育争论的焦点,所以当时体育学界普遍认为“旧国术刚从旧社会的泥沼中出来,许多地方需要批判改造”[8]14。关于如何改造旧体育和旧国术,徐英超、苏竞存、李仲弢等相继发文提出了改造意见,认为“只有旧体育工作者得到改造,有了正确的思想,才能正确地改造旧体育”[9]。

客观地讲,在新民主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过渡时期,社会上的政治情况和社会构成还比较复杂,反动势力不时伺机而动,所以在武术的恢复和改造过程中就出现了鱼龙混杂的情况。例如:1953 年11 月8日至12 日在天津举行了全国民族形式体育表演及竞赛大会,武术是这次大会的主要内容[10]。可以说,这次表演及竞赛大会充分展现出了武术运动的民族性和大众性,但同时也暴露出一些问题。荣高棠曾经回忆:“记得1953 年为了提倡发展民族形式的体育项目,我们组织了武术等传统项目的体育队,开了一次全国运动会。由于对武术界历史遗留下来的复杂情况估计不足,缺乏有力的组织领导,也没有抓紧思想政治工作,队伍不纯,受到了贺龙同志的批评。”[5]4在1955 年全国体育工作会议上,时任国家体委副主任蔡树藩指出:“武术工作也毫无准备,就贸然提倡,引起各地群众结社、开堂收徒,造成严重的混乱现象。”[11]

由此看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武术运动的发展可谓是喜忧参半,国家体育主管部门既认可武术运动促进群众体育开展的积极作用,又对武术工作中掺杂的反动势力和陈旧思想表示担忧,在政策上也陷入了“一放就乱、一管就死”的两难状态。1955 年已经是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1953—1957年)的第3 年,“改造旧体育、发展新体育”的工作也临近末期。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按照社会主义新体育的标准从形式和思想上对武术运动和武术工作者进行改造,如何从根本上彻底肃清掺杂在武术队伍中的反革命势力和封建残余势力,成为解决武术发展问题的关键事项。这一切的情境与要素,为1957年武术界爆发学术争论埋下了伏笔。

2 争论的展开:“双百”方针的提出

1957 年,武术学界能展开广泛而深刻的学术争论,得益于“双百”方针政策的提出。1956 年5 月,毛泽东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第七次会议上作总结时提出了“双百”方针。同年6 月13 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陆定一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向全国公布了“双百”方针,要求公众在宪法范围内可以发表各种学术思想[12]。同年7 月21 日,《人民日报》又发表了《略论百家争鸣》的评论文章,进一步强调“只要做过认真研究,不成家的也可以争鸣,大人物可以鸣,小人物也可以鸣,鸣得好固然欢迎,鸣得不好也没有关系”[13]。至此,鼓励各种学术思想的广泛争鸣拉开了序幕。从历史维度看,体育界的争鸣略慢于全国形势。对于形成这一现象的原因,许多学者作了分析和解答,代表性的观点是:体育学术界在此前曾开展过对体育工作中资产阶级思想的批判[14],在体育理论方面重点批判了“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导致一些体育工作者心存顾虑、不敢争鸣。除此之外,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在《体育译丛》未改版之前体育界缺少专业的学术刊物,因此学术论文发表比较困难。为此1957 年3 月《体育译丛》改版为《体育文丛》,给体育学术界展开争鸣提供了学术平台。编辑部在“改版的话”中写道:“《体育文丛》将本着党的百家争鸣的方针,并把它看作是能否办好文丛的一个重要标志。”[15]学术期刊作为学术交流的园地,《体育文丛》的出现意味着我国体育学术发展进入了专业化、系统化、科学化的历史阶段。

为积极响应“双百”方针,《体育文丛》自第三辑起专门开辟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专栏,开篇就发表了《消除顾虑,大胆争鸣》的文章。文中写道:“体育工作展开‘齐放’‘争鸣’是完全可能的,也是应该的”[16],号召并鼓励体育工作者放下思想包袱,勇于发表观点进行学术争鸣,由此体育学术界(包括武术界)的学术争鸣正式开启。

2.1 争论之一:关于太极拳源流

关于太极拳历史起源问题的争论,代表学者主要是唐豪和项淳一。两位学者分别在《体育文丛》第四辑发表《提出证据来谈谈太极拳源流》和《谈太极拳的源流问题和研究武术史的方法》。编辑部将两人的文章前后排版,形成争论之势。

我们知道任何学术争论想要走向深入,不能缺少详尽的数据与事例。因此唐豪凭借翔实的史料佐证了“太极拳并非张三丰所创,而是由陈王廷所创”。针对太极拳和呼吸导引有关系的问题,他提出“陈王廷所编的拳不仅采取了戚继光拳经中的拳势和歌诀,而且结合了《黄庭经》”[17]18的学术观点。以此为根据,唐豪针对项淳一提出的“从太极拳的原理来看,它和道家的呼吸导引之术有密切关系”“王宗岳是太极拳的创始人”等学术观点予以反驳。

项淳一的观点是:“解决太极拳起源问题,首先要有正确的研究方法。但因为过去的武术在历史上没有地位,写历史的人对武术也多是外行,以及在专业的武术家中,知识分子和士大夫是很个别的,武术家和这些人接触也不多,因此文字的记载就比较少。”由此他认为:“如果研究武术仅仅靠历史文献来考据,那是不可能的。一定要走这条路就只能牵强附会,不能有令人信服的结论。”他指出:“唐豪的否定论据是牵强附会,不能令人信服的。”[18]

从文献的梳理中可以看出,两位学者的文章虽然都据理力争地证明各自观点,但对比下来唐豪的文章更多借用客观翔实的历史资料进行论证。例如:他比对了王宗岳的《太极拳论》与周敦颐的《周子全书》,得出“王宗岳《太极拳论》是一篇引用《周子全书》和打手歌总结太极拳经验的论文”的论点。相对而言,项淳一则是较多借用一些历史传说和主观判断对唐豪的观点进行反驳,在论据的真实性以及论证的严谨性上缺乏力度。

尽管两位学者在武术界乃至体育界最先发起了学术争论,但是对于“太极拳是否为张三丰所创、陈家沟是不是太极拳唯一发源地”等有关太极拳的源流问题,并未持续成为武术界学者广泛参与的学术争论,不过以此为起点武术界的学术争论正式开始。正如《体育文丛》“编者的话”所言:“体育界百家争鸣的阵势摆开了,虽然只是一个开端,却是一个十分可喜的现象。”[19]

2.2 争论之二:关于武术技术改革

在这次学术争鸣中,武术技术改革的议题是争论的焦点。争论主要聚焦“武术动作是重技击性还是艺术性”的问题。其实,关于此议题的讨论早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就受到了国家体育主管部门的重视,1950 年中华全国体育总会就多次组织武术专家进行专题讨论。

2.2.1 蔡龙云“武术‘击’与‘舞’”观点的提出 关于武术运动技术特点的问题,1953 年蔡龙云最早在《新民晚报》发文阐述自己关于武术技击性与艺术性的看法。他认为:“武术运动创始以来,始终是从‘技击’‘舞蹈’这两个艺术方面发展的。因此我们看武术,必须从它的技术与艺术两个方面来看。”[20]151957 年,蔡龙云继续发展和延伸了这种观点,认为“中国武术从创始到现在,始终是循着‘击’和‘舞’两个方面发展的。这两个方面传统地构成整个武术运动”[20]51,并提出了武术“击”与“舞”的学术观点,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广泛关注和讨论。同年,吴高明、马辉、向一等学者在《新体育》和《体育文丛》相继发文,对蔡龙云提出的学术观点进行辩驳。吴高明主要强调,“武术是锻炼身体的方法,武术自古就是一种体育项目”。他不完全赞成蔡龙云“武术在古代主要是为了‘打’”的观点,认为他忽略了武术的重要方面——它的体育意义,漠视了武术在历史社会中对人民的保健作用[21]。马辉对蔡龙云和吴高明两位学者的观点进行了评析,认为两人的论述均不够全面,认为“站在今天的立场来谈武术的性质,我们应该肯定它是锻炼身体的方法,“技击”是我们民族形式的内容,“舞”只不过是表演时的艺术加工,不能列入武术的本质方面”[22]。向一则全盘否定了蔡龙云的观点,尤其对他提出的“武术是技击,是舞蹈,是体育”的观点进行了全面的反驳与批判,认为蔡龙云的文章存在3 个方面的问题:模糊了武术的基本性质,武术在古代不是体育是错误的,材料运用方面缺乏科学态度和合理的分析研究[23]。从3 位学者的学术观点和学术立场可以看出,针对蔡龙云提出“武术‘击’与‘舞’”的观点,学界争论的激烈程度逐渐加深,学术立场也由不完全赞同逐步升级到全盘否定。由此可知,武术“击”与“舞”观点的提出活跃了当时武术学术研究的氛围,促进了“双百”方针背景下武术界的学术争鸣。

2.2.2 聚焦蓝素贞“新绵拳”的学术争论 随着1956 年武术被列为国家实施竞赛制度的运动项目(表演项目),并在有12 个单位参与的武术表演大会上试行了打分的办法来区别运动员的高低,一些运动员为了增加动作的观赏性,模仿吸收了一些体操和舞蹈动作,以此对传统武术动作进行改编,获得了观众的认可,在比赛中也取得了良好效果。在这种趋势的影响下,武术界形成了不拘于传统、敢于借鉴其他运动项目、对传统武术套路动作进行大胆创新的氛围。其中,以蓝素贞改编传统绵拳为代表,她参考体操、舞蹈的动作和体操的编制原则,以敏捷、轻盈、柔软等特点创编“新绵拳”,并配乐进行演练。她在1953 年全国民族形式体育大会和1957 年全国武术评奖观摩大会上都表演了“新绵拳”,新颖的表演形式受到社会各界关注,人们对此褒贬不一。1957 年7 月,蓝素贞将改编传统绵拳的经过以及“新绵拳”的价值、基本动作、运动特点等编著为《绵拳》,再次成为武术界学者讨论的焦点。1957 年,温敬铭最早发文指出:“我对蓝同志这种勇于创造的精神和他的基础功夫至表钦佩。但对于她创造的方向也有不同的看法。”[24]他提出整理研究武术的4 个原则:保留武术的特点、具有锻炼价值、具有艺术的因素、必须明确武术的任务,并从这4 个方面详细分析了蓝素贞改编绵拳存在的问题。尤其在“保留武术特点”的原则上,他认为蓝素贞创编的“新绵拳”“颇有改头换面、‘砍掉老树接新芽’之势”。文末温敬铭也发表了关于武术技术创新的看法,认为:“武术加上几段芭蕾的动作和自由体操的动作使原来的动作受点影响,我也同意。但是,基本上芭蕾舞还是芭蕾舞,自由体操还是自由体操,武术也须使之仍是武术才是正确。如果硬把武术体操化、芭蕾化而名谓‘武术’,确有考虑的必要。” 1958 年蓝素贞发表了《从改变绵拳谈对整理武术技术的看法》[25]回应温敬铭的观点,她表示:“温先生在该文中提出了整理武术的4 个原则。这4 个原则我认为对整理查拳类型的拳术是较适用的,但是不适用于整个武术。该文对我整理改编的绵拳加以根本上的否定,我认为还值得商榷。”文章以大量篇幅针对温敬铭提出的“武术的特点”以及“整理武术的原则”提出异议,并发表了自己的观点,认为:“归根结底,(温敬铭)还是主张原封不动地保留武术过去的东西,仍以锻炼身体的效果为次,技击攻防作用为首。”两人的争论引起了武术界的关注,在1957 年12 月举办的“武术技术改革问题座谈会”上,与会的学者们(李天骥、张文广、康绍远等)在谈论两人的观点时,意见也存在较大的分歧。

2.3 争论之三:关于武术性质问题

《体育文丛》编辑部为积极响应“双百”方针,于1957 年6 月19 日和22 日组织策划了“关于武术学术问题的座谈会”,着重讨论了武术性质的问题,以及统一武术教材和百花齐放关系的问题。据史料记载,参加此次座谈会的有郑怀贤、王子章、巢振民、温敬铭、陈兆第、马步周、陈公哲、李剑华、蔡龙云、郝家梭、吴桐、韩冠洲、王力泉、李雅轩、项淳一、吴图南、刘世明、吴高明、徐哲东、徐致一、毛伯浩等专家学者。在座谈会上,温敬铭直接提出了武术性质的焦点问题,即“武术是不是技击”,并从历史发展的视角分析了武术在不同历史时期技击、健身、舞蹈三方面功能价值的变化,最后提出“武术是以技击为中心内容,有舞蹈因素的锻炼身体的方法”的观点。以此为开篇,其他参会学者基本围绕武术中“技击”“健身”“舞蹈”三者关系进行发言和讨论,部分学者的观点见表1。

表1 1957 年“关于武术学术问题的座谈会”部分学者观点[26]Table 1 Some scholars’ views of “Colloquium on Academic Issues in Wushu” in 1957

从参会学者的发言可以看出,大家的学术观点虽然表述不同,并且在一些地方存在争论,但对于“武术是体育”的核心议题基本是一致的。差异主要聚焦于如何均衡发展武术动作的技击性与艺术性以及武术的技术革新是否需要学习舞蹈动作等具体问题。

这场关于武术性质的学术讨论对武术发展起到重要的助推作用。因为在1956 年国家体委颁布的文件中,武术虽然被确定为“实施竞赛制度的运动项目”,但当时武术尚未形成完善的竞赛规则和竞赛体系,仅暂列为表演项目,比赛不定期举行。而且又因为当时武术发展中乱象频出,武术性质的争论也陷入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旋涡,因此对于武术能否成为一项符合标准的体育运动,社会各界存在一定的质疑和议论。这场武术名家云集的学术讨论,虽然对一些问题未能给出学术定论,但活跃了当时武术学术研究的氛围,提高了普通民众对武术性质、特点、发展方向的认知。大讨论后,根据当时“普及与提高相结合”的体育基本方针的要求,为更好地在人民群众中推广普及武术运动,国家体育主管部门组织武术专家创编了简化太极拳、长拳、剑术、刀术、枪术、棍术等武术套路,并对武术名称和应用术语进行了规范和统一,出版了系列教材。

3 争论的结束:“两种态度、两条路线”的发表

武术性质中一些学术议题(如技击与舞蹈的关系)经过学者们的研讨,在武术学界基本形成一致性意见的同时,另一关于武术性质的争论也悄然拉开帷幕。但这个争论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武术技术的范畴,而被引向了政治立场的范畴。1957 年,王新午发表了题为《开展武术运动的一些意见》[27]的文章,系统回顾了武术发展历史,并对当时武术发展存在的问题发表了一些意见和建议。文章发表不久便引起了武术界的关注和反驳。刘玉华最早发表了题为《对于王新午“开展武术运动的一些意见”的意见》[28]的文章,除了对王新午提出的一些发展武术的建议,如“要做好宣传工作”“重视老艺人,传授技术”“消除门派之见,让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等表示赞同外,其他内容直接表明了反对的立场。随后,陈捷发表了题为《驳王新午的谬论》[29]的文章,认为王新午在《开展武术运动的一些意见》一文中散播了许多谬论。他认为:“王新午贬低其他体育项目的价值以及过去那种‘国术至上’的思想,都是武术中封建的反科学的思想表现,与新的科学地为人民服务的武术运动是两种不同的道路斗争。”

争论由武术专业讨论逐渐转向政治立场的批判,引发国家体育主管部门的关注。为解决武术性质系列问题的争论,时任国家体委秘书长张非垢发表了《武术工作中的两条路线》[30]的文章,指出:“武术最初到底是起于劳动、起于跳舞,还是为了打架、为了防身? 太极拳是不是张三丰发明的? 有没有张三丰这个人? 以及武术的医疗效果、锻炼方法、提倡项目、比赛规则等问题都是学术上或工作上不同意见的讨论,其中自然也有唯心与唯物之争、正确与错误之别。总之属于思想认知问题,是人民内部的争论,完全符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不管能否取得完全一致的意见,对武术的发展都会有些好处。”文章也指明了党对武术工作的基本政策,即按照党对民族文化遗产的政策和党对体育运动的基本方针,对武术工作者采取“团结、教育、改造”的政策。通观整篇文章,作者从较高的政治立场对1957年以来学界关于武术问题的争论做了定论,并为以后武术工作的开展确定了方向。此文的刊发标志着1957 年以来围绕着武术发展问题的各种学术争论达到了顶峰,同时也预示着争论的结束。

4 历史的审视:学术争论的历史意义与学术价值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伊始,百业待兴,体育事业同其他事业一样,也开始了艰难的探索过程。建构新的体育事业首先要对过去的体育进行全面批判,对不适应新体育制度的一些体育事项进行改造。1957 年武术界爆发的这次学术争论,就发生在“从旧到新”的改造过程中。在争论过程中,由于立场和观念的差异,形成了不同的认识和见解。表面上看,参加争论的学者们都据理力争地捍卫自己的观点,好像都因为不同的利益诉求而存在“本位主义”的倾向,但从深层次意义上讲,他们参与争论的目的是一致的,就是尽快探明武术体育化发展路向,为增强人民体质而服务。因此,这场争论虽带有时代的特殊性,但整体表现出积极的进步意义,尤其在技术革新、赛事开展等方面形成的共识为以后武术运动的发展确立了方向,呈现出独特的历史意义和学术价值。

4.1 “大鸣大放”政策下争论呈现出学术性特征

“双百”方针的提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史上的重要历史事件,它既可以指从1956 年5 月到1957 年8 月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期,也可以指这一时期我国思想界、知识界各种声音的“鸣”和“放”。从上文的文献梳理来看,武术界的学术争鸣以1957 年4 月唐豪与项淳一争论“太极拳源流”为始,到1957 年8 月张非垢《武术工作中的两条路线》文章的发表为终,恰好处于贯彻落实“双百”方针的时间范畴。在“大鸣大放”政策引导下,1956 年至1957 年学术思想活跃,武术工作者的学术热情也被点燃。在整个学术争鸣过程中,尽管学者们的观点尖锐对立、针锋相对,但学术性实质上占据着整个争论过程的主体地位。

学术争论的目的就是追求真理。学术性的存在使得学者们的观点具备一定的学术水准。参与讨论的学者们遵循着“真理越辩越明,道理越讲越清”的原则,针对同一议题发表不同的观点,敢于指名道姓地批评和争论,留下了许多经典性的理论见解,对中国武术的学术发展影响深远。从理论发展的角度来看,这场学术争论过程中提出的若干理论观点,已经触及了武术历史与技术理论中的一些根本性问题。例如:唐豪等学者关于太极拳源流问题的争论基本厘清了许多历史问题,对于普通大众而言,可以借此更加客观和真实地了解太极拳的过去,尤其是对太极拳的起源等问题有了科学认知。

因此从学术性上来看:1)在学术立场上,学者们所争论的问题基本属实,基本是针对武术发展中所遇到的现实、理论问题进行的“鸣”和“放”,鲜有违背“双百”方针与体育政策的言论。2)在实际价值上,学者们集思广益,针对当时武术发展的改革困境和发展难题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并提出了一些务实的解决办法和对策,意见上虽有分歧,但表达方式温和,就事论事地进行争论。3)在学术贡献上,这场争论激发了学者们的学术热情,提出了很多经典性的理论观点,如温敬铭整理武术的4 个原则、蔡龙云的“武术击舞论”等,具有很强的超前性和恒久性,深刻影响了武术运动的发展。总的来说,这次争论集中体现了武术运动在全新的意识形态标尺下价值尺度转换的历史过程,基本解决了武术运动“从旧到新”发展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毫无疑问,这段历史是中国武术学术史上一个重要的节点。

4.2 以“武术大众化”为标准确立武术改革路向

从宽泛意义上讲,体育大众化可视为贯穿中国当代体育思想史的主线。体育大众化在中国现当代体育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积贫积弱的社会现实密切相关,也是马克思主义体育观中国化的体现。1949 年10 月召开的全国体育工作者代表大会上,冯文彬系统地提出了新民主主义体育观,让体育“到一切人民中去”成为新民主主义体育的核心思想。1952 年毛泽东主席提出“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是对体育为人民服务的经典诠释。在这个背景下,武术作为新民主主义体育的组成部分,以体育大众化为发展目标自然就形成了“武术大众化”的发展思路。由此而言,1957 年的学术争论最终目标必然是阐释清楚“武术大众化”理论的合法性,并探讨具体的实施办法。

当时的学者认为“旧国术本质上失败,是因为它没有在广大人民中发展、为人民服务,而是为反动统治者、少数人服务”[8]15。历史地看,自秦朝开始中国历代封建王朝就曾多次颁布禁止民间习武的“禁武令”,剥夺了人民群众习练武术的权利,所以“武术大众化”的合法性在根本上是要表达武术是属于人民群众的观点,但脱离历史语境与阶级论视野就难以说明和理解这一精神主旨。因此,唐豪和项淳一“关于太极拳起源的争论”便成了开端。唐豪开宗明义地指出:“我通过实地调查和研究以往有关资料,证明太极拳不是从神仙中来,而是从群众中来。这是我的结论。”[17]15进一步讲,在正确认识历史的基础上,武术工作者如何以人民的立场创造符合国家需要和大众需求的“新武术”,成为至关重要却又非常棘手的问题。为解决这个问题,《体育文丛》牵头组织了关于武术性质、技术改革等问题的讨论会,“如何跳出技击谈武术”成为讨论会上学术争论的焦点。事实上,武术技击问题并不是武术发展过程中遇到的新问题,因为早在1933 年中央国术馆举办的第二次国术国考中,在考试形式上的“拳械对试”之争[31]就引发了当时各界关于国术“是打还是演”的争论。但1957 年再次讨论这个问题已经完全不同于当时的语境。1954 年《关于加强人民体育运动工作的报告》指出,“改善人民的健康状况、增强人民体质,是党的一项重要政治任务”[1]7。武术作为新民主主义体育的一部分,理应以实现此任务为终极目标。从深层意义上讲,“武术大众化”的核心思想是要改变“过去的体育,是和广大人民群众脱离的”的等级结构,把以往被旧体育排除的大众纳入考察视野,只有让大众充分从武术运动中受益,改善人民的健康状况,武术运动的发展才具有时代价值。

结合上述材料,可以得出以下基本结论:1)“武术大众化”促使人们重新反思了武术的性质,体育价值成为评价武术的重要标准。2)“武术大众化”超越了以往“打”或“不打”的两元对立论,试图在“健身与技击”的辩证过程中、在“普及与提高”的共同提升中创造出指向人民健康的“新武术”。3)“武术大众化”期望呈现出的是一种大众化、常态化的武术锻炼方式,这就让它在存在形态上区别于过去偏实用、重实战、以技击为中心的武术样式。从这个意义上讲,“武术大众化”的积极意义在于实现了武术功能从技击取向向健康取向的转变,通过创新武术技术、编创新的武术套路,强化武术与大众健身的关系,进一步明确了开展武术运动要为人民服务、为国防和国民健康的利益服务的价值定位,以此确定了中国武术体育化的发展路线。

4.3 “议而不决”遗留中国武术学术史理论问题

孙正聿指出:“任何真正的理论问题都源于真实的现实问题,任何真实的现实问题都蕴含真正的理论问题。”[32]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当下我们讨论武术技击性、武术能不能打等问题,更多的是将其视为学术性、理论性问题,但在20 世纪50 年代,这些却是决定武术发展方向的现实问题。因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党和政府系统地提出了新民主主义体育观,即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但要建设新民主主义体育,首先要对“旧体育”进行批判和改造。所以在当时全面除旧布新的时代背景下,武术运动快速实现古为今用、改造成为新民主主义体育事业的一部分,自然成为武术发展的主要目标。为实现这一目标,一方面需要对“旧武术”进行批判改造,另一方面要建设、创造符合国家需要的“新武术”,因此当时学者们也基本围绕着这两个方面进行表述和辩争。

但是在整场讨论中,苏联模式的体育观和阶级分析方法全面介入,以至于学术争鸣的观点虽然呈现多样化状态,但总体上又显示出鲜明的阶级立场和价值评判倾向。比如简单地将“技击性”视为“旧武术”的表征、将“体育性”视为“新武术”的特征,机械而片面地以此为标准将武术技术特点切割为二元对立的两个方面。有些学者的观点呈现出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论,简单地对武术“技击性”进行批判,对“体育性”进行提倡。在这样的学术语境下,有些学者为避免成为被批判或争论的对象,在学术立场上选择了折中,即不表明自己的学术立场,而是综合或调和各方意见。这一点在“关于武术学术问题的座谈会”上大部分学者选择中立的学术立场也可以得到佐证。

客观地讲,纵观整个学术争论过程,武术与政治的关系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形态。其总体特征是武术与政治的关系过分紧密,政治的过多干预使得学术争论带有浓厚的“政治化”色彩,尤其是学术争论后期受到反右扩大化的影响,在“意识形态方面的斗争,还是尖锐的、长时期的”[33]的命题下,强调了政治正确的判断,很多学者更是谨言慎语。这使得一场具有开创性意义的武术学术争论以政治结论画上了一个很值得后人反省的句号[2]17,致使一些学术争论议题(如武术技术特点、武术技击、武术精神等)未能得到明确的定论,形成了“议而不决”的学术现象,最终成为中国武术学术史上遗留的理论问题。时至今日,这些问题仍然是武术学术界争论的主要议题。

5 结语

20 世纪50 年代是中国现代体育思想的奠定及初步形成时期。1956 年5 月,在全面贯彻“双百”方针下,武术界出现了百家争鸣局面。这次争鸣虽然持续时间较短,却厘清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武术运动的性质和发展方向,促进了武术从民间技艺向体育项目的转向。学术争论后,按照党对体育运动的基本方针,武术在运动竞赛、群众体育、学校教育等方面获得了巨大的发展空间,奠定了武术运动的发展布局。但是,由于这次学术争论受到政治运动的影响,对于如何继承发展中国武术固有理论、文化传统、实战技击等问题并未形成统一共识,而遗留了一些学术史问题。整体而言,这场学术争论在中国武术学术史上具有积极的意义。进入新时代,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繁荣发展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要方针。”[34]因此,我们呼吁当下武术学术界要秉承优良学术传统、呼应时代需求,在深刻理解中国武术历史、经验和实践的基础上,对实践发展中存在的问题以及探索性的学术议题,要大胆、合理地展开争论,以促进武术学术的健康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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