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情至性”之外的“别有用心”
2024-02-06余倩雯
摘要:长久以来,《陈情表》被称为“至情至性之文”。然而,“陈情”之道,绝非“忠”“孝”二字那么简单。读《陈情表》,须了解晋武帝、李密这两位“言不由衷”的语言大师的博弈,感受“君心”与“臣心”的碰撞,体悟“虚情”与“实意”的微妙,方能洞悉“至情至性”之外的“别有用心”,走出主题单一、认知固化的陈旧藩篱,直抵文本深处。
关键词:《陈情表》;至情至性;君臣博弈
*本文为福建省教育科学“十四五”规划2023年度“协同创新”专项课题《认知负荷理论视域下高中语文深度学习课堂模式的建构研究》(课题批准号:Fjxczx23-145)、福建省教育科学“十四五”规划2023年度“协同创新”专项课题《基于solo分类理论的初中语文跨学科学习评价研究》(课题批准号:Fjxczx23-336)的阶段性成果。
《陈情表》是西晋文学家李密上奏给晋武帝的表文,作于267年。起因是晋武帝多次征召李密,诏书切峻,而李密意欲奉养祖母,只能以表陈情,“辞不赴命”。若我们了解李密上表时的处境,定会不由得替他捏了一把汗。此时的李密乃蜀汉旧臣,身份敏感,陈情的对象又是雄猜之主晋武帝,若不奉召履职,恐有为前朝守节之嫌,极有可能被视为不服统治之异已,招致杀身之祸。上表之难,难于上青天,更何况是抗旨之表!然而,晋武帝批阅此表后立除征召令,赞其“士之有名,不虚然哉”,且“嘉其诚款,赐奴婢二人,下郡县供养其祖母奉膳”,何也?诸多名家解读一向将此全然归功于李密一片“至情至性之语”,认为《陈情表》一文堪称“孝”之典范,对其赞誉有加。南宋赵与时在《宾退录》中评论道:“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1];《古文观止》评价其“历叙情事,俱从天真写出,无一字虚言假饰”[2];清人林云铭在《古文析义》评注:“纯是一片至性语,不事雕琢,唯见天真烂漫”[3];北宋欧阳修、释惠洪的《六一诗话·冷斋夜话》:“李令伯《陈情表》,皆沛然从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4]。在教学中,许多教师亦因袭旧说,认为李密言辞谆笃,故将“至情至性”作为《陈情表》解读的重点。
《陈情表》固然情感诚挚、凄恻婉转,令人动容,但感动之余,我们还应听到李密在“委婉言辞”中多处言不由衷、口是心非的真实声音,洞悉至情至性之外的“别有用心”。他在这场惊心动魄的君臣博弈的牌局中打出的一手好牌,才是让晋武帝放弃征召的根本原因。
一、君主征召,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一回合,晋武帝作为君主,自然有出牌的绝对优先权,他先是出了一张“怀柔牌”,多次征召李密,彰显用贤之心,以示皇恩浩荡。从“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几句可知征召间隔的时间极短,颇具“求贤若渴”之心,且授予的职位待遇也较为优厚,颇有“尊重人才”之意。按照汉制,“郎中”一职仅次于尚书、丞相、侍郎,与李密在蜀汉时的官职对等,而“太子洗马”一职,系辅佐太子,教太子政事、文理的官职,亦足见晋武帝的满满诚意。但晋武帝的征召确实过于急切,不免令人生疑。从“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便能感受到他已然有些恼怒与不耐烦。为何如此急切呢?这就不得不提及这段历史了。魏元帝景元四年(263),司马昭灭蜀汉,40岁的李密沦为亡国之臣。咸熙二年(265),司马昭之子司马炎逼曹奂禅位,定国号晋,改元泰始。泰始三年(267),政局未稳,为减少灭吴的阻力,晋武帝树起“招安”的大旗,对西蜀旧臣采取怀柔政策,“一曰正身,二曰勤百姓,三曰抚孤寡,四曰敦本息末,五曰去人事”,加以笼络,以彰显晋朝的宽容,更为颠覆固有形象,立起尊贤重士、宽厚仁爱的“人设”。
如此说来,晋武帝笼络的对象是一众西蜀贤达,为何只有李密受到如此频繁、密集、强势的征召?难道是李密才能过人,非他不可吗?不然。司马氏集团取代曹魏,建立晋朝,是通过一系列不正当手段实现的,违背了儒家的“仁义礼信”等道义,不可能鼓吹“忠君”思想,于是,为巩固统治,推行“以孝治天下”的国策。而李密无疑是“最佳代言人”,他在蜀汉时官至秘书郎,德行超群,不仅在知识分子中间极富影响力,还以“孝”闻名,完美契合了晋朝“以孝治天下”的国策,所以晋武帝屡屡征召。
了解了以上背景,便知李密此番上表“峰回路转”的几率何其小,“触犯圣颜”的风险何其大,“逆鳞有术”的难度何其高!彼时李密已数次拒绝朝廷征召,晋武帝的耐心也在一点一点耗尽。此番上表务必慎之又慎!
二、臣属拒召,陈情背后有玄机
《文心雕龙·章表》中有这样的定义:“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情,议以执异。”[5]“表”是中国古代臣属向君王上书陈情言事的一种带有交际性质的应用文体,如孔融的《荐祢衡表》、诸葛亮的《出师表》等,其最大功用就是让君王接受请求或建议。
李密“陈情”的目的,无非“愿乞终养,辞不赴命”八字。为何李密对出仕晋朝如此抗拒呢?他给出的答案是:拒召全因“祖母供养无主”。祖母于他有抚育之恩,如今祖母生命垂危,万万不可废离,理由十分正当。然而,这其中秘不可宣的,还有李密对晋朝的观望。毕竟晋朝政权的建立名不正言不顺,很难被正统知识分子所认可接受。其次还有对司马氏集团的忌惮。公元263年,司马昭处死了和曹氏集团关系密切的嵇康,而向来支持曹氏集团的阮籍,也采取外出不归、闭门读书、沉醉不醒的软对抗方式以明哲保身。在政治环境凶险丛生、形势不清的境况下,李密亦是步步惊心。此外,更有对自身名节的考量。
在体悟文字表面的“虚情”背后的“实意”之后,我们便能摸清李密出牌的意图,理解出牌的顺序,领会忠孝两难困境中的拒绝艺术。
(一)悲情牌:诉苦情,博得皇帝同情
李密出的第一张牌是“悲情牌”,为的是博取晋武帝的同情。“卖惨”人人都会,但向皇帝“卖惨”,则是需要艺术与智慧的。我们且看李密如何“卖惨”。
开篇李密便推心置腹,自诉寂寞清贫、孤独悲怆的惨境:家境贫寒,父亲早逝,母亲改嫁,自幼体弱多病,孤苦伶仃……更是不惜“自曝家丑”(舅夺母志),何也?一是开篇先言他事,不直面征召拒召的突出矛盾,反而宕开一笔,掩盖真实目的,使对方放松警惕,这与《谏太宗十思疏》的開篇极为相似;二是引起晋武帝的同情和悲悯,为自己后续的陈情争取心理空间;三是为下文祖母对自己深似大海的养育之恩作充分铺垫。
(二)亲情牌:陈孝情,道出血脉相连
李密出的第二张牌是“亲情牌”,为的是道出自己与祖母的特殊感情,以“孝”拒召。
《晋书》曾记载:“父早亡,母何氏醮。密时年数岁,感恋弥至,烝烝之性,遂以成疾。祖母刘氏,躬自抚养,密奉事以孝谨闻。刘氏有疾,则涕泣侧息,未尝解衣,饮膳汤药必先尝后进。”[6]李密幼失怙持,幸而长于祖母之手;祖母对孙儿的抚养更是憔神悴力,因而祖孙情感甚笃,已然达到“祖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的境地。如今祖母刘氏被病魔缠身,危在旦夕,正是最需要亲人照顾与关爱的时候。而据上文交代,李密的儿子年纪尚小,家中人丁单薄,“既无伯叔,终鲜兄弟”,且无奴仆,作为唯一能侍奉在侧的孙儿,李密怎能忍心、违心、放心在此时抛下祖母,前去赴任呢?
人皆有恻隐之心。纵是铁石心肠之人,听闻此情此景,内心不免都会升起几分悲悯,更何况是此时此刻急需在大众面前树立宽宏仁爱形象的晋武帝呢?
(三)恩情牌:表忠情,感念晋朝恩惠
李密出的第三张牌是“恩情牌”,为的是极力满足晋武帝的权威欲望与虚荣心,安抚他多疑猜忌的情绪,并借机高调颂扬新朝,积极表态,主动站队。
李密连续使用“圣朝”“清化”“犹蒙矜育”“宠命优渥”“过蒙拔擢”等词语,语言密度极大,恭维意味极强,通过歌颂晋武帝的盛名,表达自己对晋朝的崇拜与臣服,变相地承认了晋政权;紧接着,连续使用“微贱”“至微至陋”“本图宦达,不矜名节”“犬马怖惧”等语句进行自污、贬低,这还不够,一句“少仕伪朝”直接划清了自己与蜀汉的界线,力陈自己并无怀念蜀汉、不事二主的心理。此举一来以示臣服之心,企求君主的同情,二来稍微消解了晋武帝对晋朝政权正当性的隐忧,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其权威欲望与虚荣心。极尽心智,故作违心之语,可谓妙矣!
这是显性的“感恩”和“表态”。那么隐性的呢?
若从文本用语处开掘,会发现细微之处有隐情。第一处,李密自称“臣”多达20余次,甚是反常。李密尚未为臣,却已称臣,何也?辨析字形便可得其中真意。“臣”字始见于商代甲骨文,字形像一只竖立的眼睛,本义指奴仆,俯首帖耳,不敢正视。李密以臣自称,且密度极高,以表“俯首称臣”之意,为的是让晋武帝放松警惕、放下怀疑。这与《鸿门宴》中刘邦反复以“臣”自称,向项羽放低姿态、大表忠心有异曲同工之妙。第二处,李密竟完全不避讳“秀才”一词的使用,此处暗藏玄机。东汉时,为了避讳光武帝刘秀的名字,将“秀才”改为“茂才”。而蜀汉继承汉正统,李密若坚持为蜀汉守节,理应避讳“秀才”一词,然而他选择不避讳,在不经意间向晋武帝传达了甘愿归顺的心意,表示对晋朝的耿耿忠心。
(四)国策牌:应国情,以子矛攻子盾
李密出的第四张牌是“国策牌”,为的投君所好,平衡微妙关系达到双赢。
《群书治要》中记载:“孔子曰: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7]晋武帝高举“孝”之大旗,宣称“以孝治天下”,根本目的还是要以孝劝忠,移孝作忠。而李密的机智恰在于此:晋武帝以孝治国,他以孝拒召,这不正是臣子遵循国策的生动样本吗?首先,这一招让晋武帝无法反驳,谁让这是立国的纲领呢?其次,这一招投君所好,在“以孝治国”的文化环境中,李密成了“宣扬孝道”的“最佳代言人”,鼓吹孝心,以孝劝忠。而晋武帝所求无非是巩固统治、笼络人心,以“孝”的名义成全李密祖孙,照样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何乐而不为?最后,《陈情表》虽是臣对君上的较为私人化的表文,却也是一封公开信,有安抚人心之奇效。大众从《陈情表》中清楚地看到了蜀汉旧臣对晋朝的认可和拥护,会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与新朝对立的心理。
(五)忠情牌:据实情,先尽孝后尽忠
李密出的第五张牌是“忠情牌”,为的是以退为进,勾勒蓝图,安抚君主。
李密先打出“悲情牌”“亲情牌”“恩情牌”,是以情动人;再打“国策牌”“忠情牌”,是以理服人。如此有理有节,不仅为自己留足了余地,以“晚仕”代替“不仕”,不至于激怒圣上,还在晋武帝面前展示了一道非常浅显、人人皆懂的数学题:“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还十分“贴心”地替晋武帝找好了“台阶”下——“先尽孝,后尽忠”。
换位思考,若我们是晋武帝,大概会有如下質疑:你屡次拒绝出仕,所为何事?祖母于你,真有那么重要?赡养祖母之事,家中真的无人可代劳?我晋朝多次征召,皇恩浩荡,你居然不领情,是不是试图守节,或者不承认我晋政权?至此,我们发现,李密打出的每一张牌,都恰到好处地回应了以上质疑,且丝丝入扣,陈情极哀,其请极卑。不得不说,李密洞察君心、换位思考的能力特别强。他深知晋武帝心中所求,精准领悟到了晋武帝怀柔政策之下的深意,故能行文缜密,无懈可击。从交际语境写作的角度来看,这是李密注重“对象意识”“身份意识”“目的意识”的表现。《陈情表》一文,堪称应对职场危机的公关文本。
三、君臣博弈,莫为“忠”“孝”遮望眼
在这场君臣博弈中,晋武帝输了吗?没有。晋武帝征召前朝遗臣是为了巩固政权,而褒奖孝道,则是为笼络人心。换言之,征召是假,笼络人心、巩固政权才是真。晋武帝看重的是李密的身份和光环,而非李密的政治才能。目的已然达成,至于李密是“奉诏奔驰”或是“辞不赴命”,也没有那么重要了,何不顺水推舟,成全李密,赐其奴婢以赡养祖母终老,成就一段佳话?从国家大局来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收获美誉,拉拢人心,何乐而不为呢?
那么李密输了吗?也没有。李密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晋武帝手中,当个人无法抗衡历史洪流时,便只能独善其身。晋武帝需要政权上的认可和拥护,需要旧臣对新朝俯首称臣,需要彰显其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形象……积极地配合这场政治演出,才能换取个人的生存空间。对李密而言,尽孝只是借口,拒召才是本质。
晋武帝能放能收,李密有理有节,君臣二人在这场公开的牌局上心照不宣,各得其所。
现在,你能体悟《陈情表》一文在“至情至性”之外的“别有用心”了吗?
参考文献:
[1]赵与时.宾退录[M].北京:中华书局,2021:153.
[2]吴楚才,吴调侯.古文观止[M].转引自《解题汇评古文观止》,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375.
[3]朱一清.古文观止鉴赏集评·第三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7:8.
[4]欧阳修,释惠洪著.黄进德批注.六一诗话·冷斋夜话[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52.
[5]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269.
[6]房玄龄,等.晋书·阮籍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 900.
[7]魏征.群书治要[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21:269.
(作者:余倩雯,福建省厦门市第三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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