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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迫、 复仇与救赎: 论《呼啸山庄》家宅空间的三重书写

2024-02-04俞颖

今古文创 2024年4期
关键词:复仇救赎呼啸山庄

俞颖

【摘要】《呼啸山庄》是英国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代表作。小说刻画了19世纪英国工业化背景下居住在呼啸山庄中的主人公之间的爱情悲剧。本文旨在通过加斯东·巴什拉的《空间的诗学》下的“家宅”空间视角,结合福柯的“权力与身体”、科特的“个人私密空间”等理论,分析作为家宅的呼啸山庄的三次更迭变化,揭示艾米莉传达的反抗压迫、寻求灵魂救赎的人文思想。

【关键词】空间诗学;家宅空间;压迫;复仇;救赎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4-0041-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4.013

一、引言

作为维多利亚时期的反传统哥特式小说,《呼啸山庄》自问世之初就饱受争议,艾米莉·丽娜多齐尔(Emily Rena-Dozier,2010)曾對《呼啸山庄》的写作手法进行批评,她认为,相较于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呼啸山庄》的失败之处在于艾米莉打破了哥特式的写作风格与家庭小说之间的对立,对19世纪小说历史上的必胜主义目的论构成了重大威胁,以至于《呼啸山庄》在19世纪文学史上鲜受关注。但这部极具艺术张力和文化内涵的作品从宗教、人性等维度为读者提供思考价值。

近年来,不少国内学者从多个视角对《呼啸山庄》进行研究。其中,方平(1987)曾高度赞扬了《呼啸山庄》别具一格的叙述手法和文学价值;吉杰波(2012)指出这部小说完整地承载了加缪的存在主义,给予读者“勇敢反抗”的启示;蒲若茜(2002)认为这部小说在借鉴哥特传统的同时将现实与超现实融为一体,使其超越了哥特题材的“黑色浪漫主义”和维多利亚时代的“现实主义”。

同时,也有学者从空间地理学等角度对这部旷世佳作展开分析,例如,汪顺来(2021)通过文化地理学视域分析了小说中两处对立的家园空间下英国的文化风貌;伊格尔顿(1988:105)认为:“维多利亚家庭观总天真地以为社会冲突中的家庭总是一个和平安宁的空间,但是《呼啸山庄》无情地剥去了它的神话色彩”。在众多研究的基础之上,可以从巴什拉空间诗学的“家宅”视角出发,探讨呼啸山庄这一家宅空间的三代更迭和其变化过程中所体现的多重人文思想。

在《空间的诗学》中,加斯东·巴什拉为读者构建出了具有哲学意义的家宅空间。在巴什拉看来,“家宅是一种强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忆和梦融合在一起……没有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家宅在自然风暴和人生的风暴中保卫着人。它既是身体又是灵魂。它是人类最早的世界”(巴什拉,2013:51)。在他眼中,家宅这一空间带给人安定和幸福,使人最为密切的生命空间。例如,《浅滩》(温顿,2010)中的女主人公昆尼时常回忆起儿时的家宅带给她的温馨与归属感,家宅的母性守护着昆尼的童年记忆,在其深陷困境之时给予她片刻的温暖与救赎。而艾米莉·勃朗特在《呼啸山庄》中建构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家宅空间,这个空间打破了维多利亚时期关于家庭的美好刻画,并跟随山庄中家庭成员的成长在不同时期经历着变化。

小说中,作为恩萧一族家宅的呼啸山庄随着山庄主人的更迭经历了三个主要时期:第一个时代是纳莉称为“悲惨时期”时期,在亨德莱的权力掌控之下,整个家宅的空间书写呈现出分离、压抑的特点,阁楼、厨房等空间意象被边缘化了,成为惩罚与规训的场所;希克厉功成名就归来之后,凭借着残暴的手段将呼啸山庄据为己有,权力在此更迭,这座家宅迎来了希克厉时期。带着对亨德莱和林敦一家的仇恨,希克厉以魔鬼般的手段统治着呼啸山庄,甚至将仇恨延续到下一代身上。这时候的恩萧家宅带有明显的排外性和封闭特征;随着希克厉生命的落幕,哈里顿和小凯蒂的反抗精神和追逐自由的勇气使得这座家宅自此变得明亮起来,花园、炉火也重新成为温馨舒适的家宅环境。本文将从这三个时期呼啸山庄经历的环境变化出发,进一步探讨不同时期下人物思想的变化。

二、压迫:亨德莱时期的家宅空间

作为恩萧家族的长子,希克厉的到来使得亨德莱失去了父爱,他时刻贬低这个寡言少语、性格阴鹜的吉普赛流浪儿,认为他是这座家宅以外的“入侵者”。在他的父亲老恩萧去世之后,亨德莱掌管了呼啸山庄。这个时期的家宅开始从原本的宁静祥和走向地狱了,在谈到亨德莱持家的时期时,纳莉讽刺地说道:“他对待希克厉的那一手,足以使一个圣徒变成了恶魔”(勃朗特,2010:80)亨德莱作为整个山庄的权力掌控者,在妹妹凯瑟琳做错事时,以霸道的手段惩罚她背书或者关禁闭。而作为养子的希克厉是一个外来者,特殊的家庭身份使他从一开始就处于规训者的地位,他经常与仆人纳莉、约瑟夫一起,待在厨房、马厩等相对边缘化的空间。

巴什拉曾多次强调童年的重要性,他认为童年时代的梦想赋予儿童自由,而一座幸福的家宅对于孩童来说既是珍贵的回忆,也是成长道路上的指南针。纵观希克厉的童年成长史,充斥着来自家人的欺压和歧视,他被置于家宅中的边缘空间,因此,这个时期的家宅空间塑造了希克厉对家庭的错误认知和冷血的个性。

(一)厨房和客厅

客厅和厨房作为全家起居和招待客人的场所,本是温暖舒适的联结亲情的空间意象。例如,《魔幻玩具铺》中的梅拉尼为了融入舅舅一家的生活,常会在厨房里煮茶、刷碗或是和舅妈一起做饭,她在厨房的活动使她能够找到归属感(科特,2009)。而这一意象在“亨德莱时期”的呼啸山庄中具有明显的分离性,也是恩萧一家闹剧的发生地,厨房常常作为亨德莱惩罚希克厉的场所。

凯瑟琳与小林敦兄妹一起回到呼啸山庄时,纳莉“生起了熊熊的炉火,给正屋和厨房增添生气,显出一派圣诞节前夕的光景”(勃朗特,2010:66),老仆人约瑟夫离开人群,一个人在卧室里祷告,希克厉也只是独自待在马厩里,“给一头新来的小马刷平它那身光洁的毛头,又在喂别的牲口,那原是他的日常工作” (勃朗特,2010:67)。他在纳莉的百般劝说下准备回到大厅,却迎面碰上了亨德莱,亨德莱生气地叫来约瑟夫,让他把希克厉“送到阁楼去,等吃过了晚饭,再放他下来”,威胁他天黑之前不许下楼,还以尖酸的话语讽刺希克厉会“伸手去乱抓糕饼,还要偷水果吃”(勃朗特,2010:70-71)。

在这个家中,希克厉毫无地位可言,即便是重要的待客场合也不被允许出现。他面对埃德加·林敦的嫉妒和仇恨情绪在林敦说出那句“这一头头发没叫他害头疼。就像小马的马鬃那样披在他的眼睛上”(勃朗特,2010:71)时达到顶点,他抓起桌上的热苹果酱,向埃德加的脸上和脖子上泼去,最终这场闹剧以希克厉被关到卧房里收尾。

(二)阁楼和地窖

阁楼和地窖也是亨德莱时期的家宅空间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在《空间的诗学》中,巴什拉提到了精神分析学家荣格利用阁楼和地窖的双重形象分析家宅中的恐惧感,他认为家宅的“垂直性是由地窖和阁楼的两极来确保的”(巴什拉,2013:20)。地窖作为家宅中的阴暗存在,属于非理性空间;而阁楼则是理性空间,“所有思想在接近屋顶时都变得清晰”(巴什拉,2013:20)。阁楼作为房子的一个重要部分,就其位置来看是一个外人无法随意闯入的幽闭空间(刘欢,2014)。呼啸山庄中的阁楼和地窖虽然没有大量笔墨的描写,却也是不容忽视的家宅存在。

除了希克厉和凯瑟琳,经常出没这两个空间的还有老仆人约瑟夫。即使因为大雨不能去教堂,约瑟夫也坚持要在阁楼给两位年轻人布道,甚至希望将自己的经书全部搬到阁楼上去。在他眼里,阁楼是距离上帝和灵魂最近的地方,他将自己意识的理性倾注于这个狭小的空间,并希望希、凯二人通过圣经得到规训,拥有和他相同的信仰。同时,地窖也与他的仆人身份密不可分,这使得他内心深处的非理性部分被激发出来,他一面信仰上帝,赞美宗教,一面用恶毒的话语诅咒叛逆的希克厉和凯瑟琳说“老魔鬼”准会把他们俩活捉去,逃也逃不了。艾米莉建构了阁楼和地窖两个空间,刻画出约瑟夫虚伪矛盾的性格特征,传达的是维多利亚时期宗教权力渗透的家宅空间下人性的压抑和扭曲。

这个时期的家宅中充斥着的激烈矛盾和压迫使得复仇思想不断在希克厉心中滋生。作为一个流浪儿,他的内心极度渴望温馨和谐的家庭氛围,但亨德莱的虐待和侮辱使他与家人分离,被迫长期处于家宅的边缘空间中,蜷缩在炉火边的角落里,扮演着与仆人一样的角色。家宅中的生活化空间在权力压迫下成为规训与惩罚的场所,失去了生活的目的。亨德莱作为呼啸山庄的主人,频繁地将希克厉赶出家宅的中心空间,他在希克厉与凯瑟琳爱情落幕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希克厉随后的报复根源也有迹可循。

三、复仇:希克厉时期的家宅空间

在凯瑟琳死后,绝望愤怒的希克厉开展了疯狂残酷的报复,掠夺了呼啸山庄后,他的权力地位从边缘转向中心,成了统治山庄的权力者。与充满压迫的亨德莱时代的家宅相比,希克厉统治下的呼啸山庄并未改变封闭、沉闷和压抑的形象,而是变得更加恐怖。由于希克厉的仇恨怒火,呼啸山庄中的个体全部沦为其复仇的工具,每个人的自由空间也受到了极大限制,这个时期下的居住者完全困居于这座家宅之中,家宅于众人而言,不是聊以慰藉的温馨空间,而是一个冰冷的容器。

(一)封闭排外的家宅空间

在小说开篇,当叙述者“我”——洛克伍德来到呼啸山庄时,希克厉已经是这座家宅的主人。作为一段历史尘封后涉足呼啸山庄的外来者,“我”的视角下的呼啸山庄从一开始便为小说奠定了悲剧基调。

初到英格兰北部的这个乡间时,旷野上强劲的风和荒凉景色让“我”觉得此地“完全跟熙熙攘攘的社会隔绝开来”,是“厌世者的天堂”(勃朗特,2010:3)。山庄外部的自然环境也透露出一丝狂野,“只消看一看宅子尽头的那几株萎靡不振、倾斜得很厉害的枞树,那一排排瘦削的都向一边倒的荆棘,也许你就能捉摸出从山边沿刮来的那一股北风的猛劲儿了”,房屋外的树枝“好像伸出手来,乞求阳光的布施”(勃朗特,2010:5)。

而在进入呼啸山庄后,这座家宅带给我的是与开阔的旷野截然不同的感受,这是一种强烈的压抑氛围和封闭感,“狭窄的窗子深深嵌在墙壁内,两边墙角用凸出的大石块保护着”(勃朗特,2010:5)。这座家宅的外部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房屋的正门附近还雕刻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图案,例如残破的怪兽和不知羞的小男孩。房屋外严严实实地围了一圈栅栏,栅栏上还绑着铁链,石板缝里长满了青草,凶恶的狗在“我”初到呼啸山庄时监视着、提防着“我”的一举一动,极具攻击性。除了萧条压抑的外部环境,作者还通过建构一系列空间意象来加重家宅的封闭感和压迫感。例如生活起居的重要空间厨房被迫撤退到角落里去了,阴森的地窖、分隔的套间、迷宫般的走廊也都带有强烈的排外性,弱化了居住者之间的联系。通过“我”的视角,呼啸山庄迅速建立起了一个不符合常有家宅特征的空间形象。

伊莎贝拉给纳莉的来信中也有对山庄的详尽描写:“地板积起了灰蒙蒙的一层;我还记得在我小时候,那锃亮的白镴盆子发出的光彩常把我的眼光吸引了去,现在同样蒙上了油渍和尘垢,早已黯然失色了……我灰心丧气地枯坐在那淡漠无情的炉火边,这凄凉的味儿比孤獨还难堪哪”(勃朗特,2010:168)。如前文所述,在亨德莱时代,虽然火炉并没有体现家宅生活的温馨,但也在某些时刻给居住者带去温暖。尤其是在招待林敦兄妹时,炉火旺得像是在过圣诞节;但当伊莎贝拉·林敦再次来到呼啸山庄时,曾经温暖的炉火如今变得“不好客”了,甚至连供她睡觉的卧室也不过是一间堆放着稻草和粮食袋子的杂物房。通过伊莎贝拉的视角,读者同样感受到家宅环境的恶化和对他者的敌意。

(二)个人私密空间

科特认为,个人私密空间是确认自我身份和发展亲密关系的空间,对人的潜质和整体性的实现具有重要意义。个人私密空间一方面作为个人成长和逃避的空间,另一方面也是对宇宙空间和社会政治空间产生回应或对抗的空间(颜红菲,2012)。亲密空间的主要特征是:独立于由经济决定因素构建的社会空间;给人带来在家的感觉,即自在感;具有治愈潜能(柯特,2004:20-21)。在呼啸山庄中,唯一拥有行动自由权的希克厉主动将自己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逃避与家宅中其他人沟通,属于他的个人私密空间一个是阁楼,另一个是他的卧室。

阁楼承载了他与凯瑟琳的童年回忆,是除旷野之外他们二人长待的场所。凯瑟琳死后,希克厉变得更加暴戾,他禁止任何人在阁楼上睡觉,仿佛此处是一个禁地,不允许任何人涉足。洛克伍德曾无意闯入过这个禁地一次,这间卧房中,只有简单的几样家具,窗台同时具备书桌的功能,台上的油漆面被字迹划得乱七八糟,房间的角落里堆着发霉的书。当希克厉发现洛克伍德闯入了这个空间后,愤怒地斥骂他,将他赶出了阁楼,而希自己则打开窗户,不断呼唤爱人的灵魂,希望她回到家宅之中,可是反复无常的幽灵偏偏不来,“只有一阵阵大风雪呼啦啦的卷进屋子来……把烛火都吹灭了”(勃朗特,2010:35)。希克厉在阁楼里接近凯瑟琳的幽灵,从而治愈自己的灵魂,而显而易见的是,这个破旧积灰的私密空间无法具备科特所说的治愈功能,随着凯瑟琳的离去,即便得到了呼啸山庄的财产,希克厉无法再获得在家宅中的归属感。

文中只有一次提到了希克厉的卧室,显然,他的个人私密空间的存在感是弱化了的。当伊莎贝拉来到希克厉的卧室,看到的景象是图样模糊的地毯、破旧的壁炉、漂亮的橡木床“分明使用得很粗暴”,原先精致的帐帘“给拉脱了环,垂了下来”(勃朗特,2010:174),帷帐拖在地板上,椅子坏得很厉害,墙上有深深的凹痕。这间卧房同样不符合传统家宅空间中主人的卧房形象,颓废消沉的男主角沉浸在自己的复仇计划和对爱人的思念里,他无暇顾及自己的卧室舒适与否。

卧室希克厉内心意识的外化。科特认为,身份、整体性、个人价值以及个人潜质的实现是相互关联的,需要个人空间来提供、维持和保护这些可能性的实现(颜红菲,2012)。在昏暗凌乱的卧房中,希克厉无法做到直视自己的灵魂,如果说家宅中其他人的身体被困居在山庄中的话,那么他的精神和灵魂则是被困居在冰冷的个人私密空间里。正因如此,当他在哈里顿和小凯蒂建构的充满活力的家宅空间中感受到勇气和幸福时,他觉察到自己无节制的复仇带给他人的困扰和伤害,并选择以死亡的方式将自己的灵魂回归旷野。

(三)身体和自由

除了冷清萧条的家宅内部环境,呼啸山庄中男女老少的行动自由也受到了更大的限制。伊莎贝拉嫁给希克厉后,只能待在家宅中,她想走出呼啸山庄的唯一方式就是给纳莉写信,乞求哥哥来解救她。而小凯蒂来到呼啸山庄后不久就开始变得暴躁不安,因为她被禁止走出花园之外,“春天快要来了,却把她关禁在那么狭小的一个天地里,这使她很怨恨”(勃朗特,2010:368)。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延续并发展了尼采对“身体”的研究,在福柯这里,身体和权力具有密切的关系,可变性的身体是“被动的权力改造,是权力向身体的进犯”(汪民安,2005:18)。他认为,社会中的各种实践和权力技术都以身体为焦点,身体因而成为各种权力的追逐目标,“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福柯,1999:27)。行动自由的限制表明呼啸山庄中居住者的身体是希克厉的权力下经过改造、矫正和规范化的身体,不再洋溢着活力,而是变得被动和呆滞。有限的行动空间和自由的缺失加重了家宅空间的压迫感和封闭性。

四、自我救赎:后代时期的家宅空间

在希克厉折磨下的呼啸山庄是冰冷且毫无人情味的。作为年轻的一代,哈里顿和小凯蒂的思想具有明显的反抗意识。小凯蒂也在枯燥乏味的日子里中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她借着在玻璃窗上画画来消磨时光,“有时变换个花样,忽然闷声闷气地哼起歌来,有时又轻轻地叫喊了那么一两声,或有时又朝她那个表哥投送去烦恼和不耐烦的目光”(勃朗特,2010:371)。虽然哈里顿与小凯蒂时常拌嘴争吵,但是这所房子从未有过如此轻松的氛围。而曾经一度封闭的家庭活动也延伸至家宅外,哈里顿与小凯蒂不顾纳莉的反对,尝试在花圃里种植从田庄移来的植物,甚至还在希克厉的粥盆里插上樱草。即使遭到了约瑟夫的咒骂和希克厉的威胁,小凯蒂依旧为自己能够逃掉挨打而感到高兴。

纳莉的叙述表达了她对家宅气氛变化的满意,她觉得是凯瑟琳的乐观天性和真挚称赞使哈里顿受到鼓舞,“摆脱了自小沾染的愚昧与堕落的困境”:“他头脑中思想开朗也是他的面貌填了光彩,在神色上加了气魄和高贵,我都难以想象这个人就是在凯瑟琳到山岩探险以后,我发现我的小姐已到了呼啸山庄的那天所见到的同一个人”。有哈里顿和小凯蒂的家宅是愉快的,年轻的血液为这座沉闷许久的老宅带去无限生机,“熊熊的炉火把红光映照在他们俩漂亮的头上,显示出两张生气蓬勃的脸儿,充满了孩子气的热衷的兴趣”(勃朗特,2010:382)。这个时期的呼啸山庄中,家人间的关系逐渐变得密切起来,各个家宅空间也开始瓦解从前的分离特征。虽然仍然充斥着争论和责骂,希克厉也依然将自己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家宅中其他人的日常生活变得息息相关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因为家宅环境的变化和联系的紧密变得和谐融洽。

希克厉在这样美好的家宅环境下受到了感染,他的思想变化不仅是因为在两位年轻人身上看到了他与凯瑟琳·恩萧曾经勇敢热情的影子,他同样也体会到了“家”的含义。正如巴什拉认为的那样,家宅给人以安稳的理由或者说幻觉(巴什拉,2013:19)。这位流浪儿在经历遗弃——领养——压迫的过程中不断探寻他内心深处对幸福家庭的渴望,虽然他的残忍复仇没能为自己赢得幸福的机会,他的确在由下一代建构的家宅空间中感受到了幸福的萌芽。

随着希克厉的醒悟和离去,这座家宅迎来了真正的宁静时期。当洛克伍德再次回到呼啸山庄时,明媚的月亮照亮了小路上的每一颗石子和每一片草叶,空气中弥漫着紫罗兰和香罗兰的香气。他看到呼啸山庄内“门窗都开着,不过正像通常在产煤地区那样,红红的旺火照亮了壁炉的烟囱。一眼望去使人产生一种舒适感”(勃朗特,2010:364),小凯蒂和哈里顿衣着体面地坐在书桌前读书,丁纳莉坐在厨房门口,边唱歌边做着针线活。哈里顿和小凯蒂之间的爱情使得這座家宅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与平和。这个时期的呼啸山庄开始逐渐向巴什拉式的家宅空间靠拢,被赋予了真正的家的意义。

五、结语

艾米莉以不同寻常的文笔谱写了一首旷野上的死亡之歌,通过主角的爱情悲剧向读者展示了一幅畸形社会的生活画面。而希克厉作为被剥夺了人间温暖的弃儿,家宅空间对他的影响是巨大的。在压迫和边缘化的生活中,他学会了反抗;在冷血的复仇中,他迷失了自我;在见证下一代的爱情时,他幡然醒悟了“爱”的意义。作为读者,我们也能够从艾米莉所建构的家宅空间中反思“家”的真正意义。正如英国评论家阿诺·凯特尔(Arnold Kettle)在《英国小说引论》中总结的那样:“《呼啸山庄》中的男男女女不是大自然的囚徒,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而且努力地去改变它,有时顺利,却总是痛苦的,几乎不断遇到困难,不断犯错误。”(勃朗特,2016:9)

同样地,他们也不是呼啸山庄这座家宅的囚徒,无论是希克厉和凯瑟琳,还是哈里顿和小凯蒂,他们都在家宅更迭中通过自己的方式不断反抗,探寻自我,寻求爱与存在的价值。而如何在面对不公和压迫时勇敢地反抗,在爱与恨之间寻找平衡,保持清醒的自我,是现代人需不断反思的哲学课题。在家宅空间中,“只有真正地认识自我,合理地对待身边的人和事,才能真正找寻到自我的精神家园”(陈文娟、王晓静,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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