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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苏轼诗歌中的 “ 心灰 ” 意象

2024-02-02曹迪迪

今古文创 2024年2期
关键词:人生态度意象

曹迪迪

【摘要】苏轼一生创作诗歌2700多首,诗歌中既有经典的古诗意象,如明月、杨柳;也有饱含个人化情感的意象,如仇池石。“心灰”意象在苏轼诗歌中也是常见的一种叙述,并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初入仕途之时,苏轼诗歌中的“心灰”意象带有明显的愤激意味;遭受贬谪之际,蕴含佛道意味的“心灰”意象喻示着他新的思索;经历宦海浮沉之后,苏轼诗歌中的“心灰”意象体现出真正的超脱。但无论苏轼处于人生的何种阶段,他对“心灰”意象的叙述并不是心灰意冷之意,而是体现出苏轼受到释道思想的影响,最终在如逆旅般的人生中拥有一种达观待之的态度。

【关键词】苏轼诗歌;“心灰”意象;人生态度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4)02-005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2.016

苏轼是宋代文学中耀眼的明星,他的诗歌创作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他的诗歌中既有经典的古诗意象,如“乱山横翠幛,落月澹孤灯”[1]129“收拾小山藏社瓮,招呼明月到芳樽”[1]2077等诗句中的明月意象;又有“去年新柳报春回,今日残花覆绿苔”[1]168-169“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1]437等诗句中的杨柳意象;更有饱含其个人化情感的意象,如“一点空明是何处 ,老人真欲住仇池”[1]1881“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碧玲珑”[1]2048的仇池石意象[2]。“心灰”是他诗歌中经常出现的字眼,并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但单纯分析诗句并不能得出“心灰”含义的全貌,需要结合苏轼的阅读范畴、人生经历等来对他的这一部分诗歌进行进一步的解读,从而得知隐藏在诗句背后的苏轼构建的“心灰”意象的多重内涵。

一、不同含义的“心灰”

“心灰”一词不是苏轼独创,而是古已有之。“心如死灰”这个词最初出现于《庄子·齐物论》中:“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3]34-35晋代郭象为之作注:“死灰槁木,取其寂寞无情耳。夫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体中独任天真而已,又何所有哉!故止若立枯木,动若运槁枝,坐若死灰,行若游尘。动止之容,吾所不能一也;其于无心而自得,吾所不能二也。”[3]34-35可见这里的死灰槁木不是指意志消沉,而是指一种任自然而忘是非的态度。在苏轼之前,已有许多诗人以“心灰”入诗。如唐代赵中虚《游清都观寻沈道士得芳字》“道存真理得,心灰俗累忘。”[4]457唐代白居易《冬至夜》“心灰不及炉中火,鬓雪多于砌下霜。”[5]五代郑良士《寄富洋院禅者》“谁能学得空门士,冷却心灰守寂寥。”[4]8324进入北宋之后,“心灰”一词被更多诗人更加频繁地使用,且其内涵多与道家色彩有关。如司马光《到并州已复数月率尔成诗》“鹏蜩定有分,不若寸心灰。”[6]晁补之《李成季得阎子常古琴作》“人生有累无非失,我欲心灰木为质。”[7]释道潜《次韵法真禅师送曾敬之宣德昆仲》“嗟余投老隐岩谷,形若槁木心灰然。”[8]

由此可见,“心灰”一词不是苏轼独创,而是来自道家典籍,在苏轼之前,已有多位诗人以“心灰”入诗。进入北宋之后,“心灰”一词被更多诗人更加频繁地使用,这与北宋士大夫作诗的哲思化倾向有关,也反过来印证了北宋诗歌不同于唐代诗歌“兴象玲珑”的特点。

二、苏轼诗歌中的“心灰”

进入北宋之后,“心灰”一词虽然被更多诗人更加频繁地使用,但并未有诗人像苏轼诗歌中的“心灰”意象一般呈现出阶段性的特征。苏轼一生中创作了2700多首诗歌,此处对苏轼诗歌中出现“心灰”意象的诗句进行了统计。

由表格中可以看出,苏轼第一首含有“心灰”意象的诗歌出现于1063年,其后再次提到“心灰”到了1072年。在1072年之后,苏轼诗歌中的“心灰”意象出现较为频繁。

(一)“耳冷心灰百不闻”——初入仕的愤激

嘉祐六年(1061),苏轼“制科”及第,真正意义上进入仕途。此时的苏轼只有二十六岁。史书中记载:“乙亥(二十五日),仁宗御崇政殿,试苏轼等……苏轼入三等,辙为四等。轼除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辙除商州军事推官。”[9]92-93在受到任命之后,苏轼即从京师启程前往凤翔赴任。苏轼第一首含有“心灰”意象的诗歌《凤翔八观》其三《王维吴道子画》即作于他在凤翔任职之时。

在诗歌中,他称王维画中“祇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1]109此处苏轼运用“心灰”一词来描绘画中人物的神态,与自己的心态并无太多联系。但这也隐约透露出了苏轼自己的取向,仿佛为他日后的“心灰”喟叹做好了注脚。

从1072年到1079年的这一段时间,苏轼的诗歌中频繁地出现“心灰”意象。这与他此时的政治境遇密不可分。熙寧二年(1069)二月,宋神宗起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开始实行变法。初入仕途的别离漂泊本就让苏轼发出人生如“飞鸿踏雪泥”的慨叹,与王安石政见的不合又为苏轼的政治生活增添了风波。苏轼不仅多次上书表达自己对于变法的不同意见,而且在煕宁四年(1071)自乞外补,赴杭州任职。

在杭州任上,苏轼写下《赠孙莘老七绝》其一,在这首诗中苏轼称自己“嗟予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10]246“离群”出自《礼记·檀弓上》:“子夏曰‘吾过矣,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11]此处苏轼称自己与友人就像子夏一般远离社群,好似凄清孤寂。只好管好心、耳,平淡处之。但这只是表象,此时的苏轼面对新法在全国各地如火如荼地执行,虽反对却无法阻止,甚至不能自由评论,只好将自己的愤激之情寓于诗歌之中,他一面称自己“耳冷心灰百不闻”,仿佛情绪平淡、波澜不惊,实际上却难掩心中的愤慨之情、波澜起伏,这也正是这首诗歌的巨大张力所在。值得指出的一点是,苏轼虽在诗歌中称自己“耳冷心灰百不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吏治中无所作为,身为一名官员,他始终爱护百姓,外任期间多有政声。他在杭州时疏浚西湖、在密州时捕蝗抗灾、在徐州时率领民众抗洪……苏轼为官始终心系百姓、流惠一方。

(二)“东坡先生心已灰”——遭贬后的思索

苏轼将对新法的愤激之情寓于诗歌,便为他日后的遭遇埋下祸患。

元丰二年(1079)三月,“乌台诗案”发生,苏轼不仅遭受政治上的巨大风波,更是直接面临生命威胁。在狱中,苏轼甚至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为弟弟子由留下诗歌——《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二首,可见苏轼当时的绝望心境。

尽管在案件的最终判决中,苏轼的性命得以保全,但他仍被“特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12]在获罪之后,苏轼多次在他的作品中称自己“重罪”“得罪”“愧缩”“闭藏”,他的文学创作也变成了“多难畏人,不复作文字,惟时作僧佛语耳。”[13]1752然而消极待之从来不是苏轼的天性。初到黄州时,他说:“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1]1031在这首诗歌中,他夸赞黄州“鱼美”“笋香”,甚至运用了幽默的口吻说“尚费官家压酒囊”,虽然苏轼遭受了苦难,但他并不是一蹶不振,而是试图用幽默的眼光去发现贬所的乐趣所咋。在黄州时,他养生健体、多读佛经,或在东坡亲自耕种,或与友人出门寻春……苏轼试图从苦难中超脱,重新审视人生的意义。

1084年,苏轼写下《和秦太虚梅花》:“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1]1185这是一首和诗,唱和秦观的《和黄法曹忆涧溪梅花同参寥赋》。和诗的主要内容是赏梅、咏梅,但之中也寄寓了苏轼本人的深切感慨。诗歌开篇夸赞秦观此首诗歌的高度成就,不仅压倒西湖处士林逋,而且令自己这个“心已灰”的老人内心再起波澜,想要出门赏花。此时苏轼诗歌中的“心灰”,更添从容坦然之感,脱去了年少时的愤激反抗与初到黄州时的牢骚自嘲,剩下的,是他笑对苦难的洒脱与平淡。

(三)“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浮沉后的超脱

元祐年间,政治形势发生有利于旧党的变化。元祐元年(1086)三月,苏轼除中书舍人,九月又升为翰林学士,真正进入了权力中心。即便如此,他的心态早已发生了变化。苏轼曾在《次韵周邠》中称自己为:“岂意残年踏朝市,有如疲马畏陵坡。”[10]777苏轼将自己比喻为“残年踏朝市”的“疲马”,他对于身处政治漩涡之中感到疲倦,比起在宦海浮沉,苏轼此时更愿意去山水之间从容生活。但身处政治漩涡中的人向来身不由己,绍圣四年(1097),苏轼又因政局的变化被贬谪到海南。直到元符三年(1100)才得以赦免北归。

1101年,苏轼北归经过大庾岭,写下《赠岭上老人》:“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1]2424一生中经历过数起数落的苏轼此时已经白发皤然,再次经过大庾岭心中可谓感慨万千。同时遭受贬谪的友朋,多葬身贬地,自己今日能够北归,谁又能够预料得到呢。即使被贬谪到少有人去的万里岭海之外,苏轼诗歌中传达出来的仍是傲岸不屈与乐观昂扬。而同样创作于1101年的《自题金山画像》更可视为苏轼对自己人生的一种总結,“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1]2641苏轼二十六岁真正踏上仕途,从此离开蜀地,四处仕宦。但他在总结自己一生的功业时,没有提到自己仕宦的各地,反而是提到了自己的三处贬所,可见这三处贬所对于苏轼而言有着重要的意义。三处贬所除了带给他苦难,也带给他人生的思考,黄州塑造了一位“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14]的东坡居士,惠州时期与释道思想的进一步接触使他面对逆境时有了得以超脱的思想武器,渡海归来的苏轼更是达到了人生的澄明圆融之境。即使面对巨大的风波,他也从未真正的低头,而是选择舍弃世间纷扰,安然坚守本心。前文已经提到,“心灰”出自道家的思想,但其实不仅是道家,禅宗中也有相似的思想,禅宗中认为“实相无相”,唐代怀海禅师说:“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无所辨别。”[15]这种思想与道家思想有共通之处,都主张修炼内心,追求内心的平静淡泊。苏轼一生都受到释道思想的影响,比起传统的儒家士大夫,苏轼的思想中多了一份超脱与旷达,世间万事万物不过是虚幻的相,拥有太多的执念反而无益。正如苏轼在建中靖国元年所做的《广成子解》中所说:“物本无终极,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物未尝有死,故长生者物之固然,非我独能。我能守一而处和,故不见其分成与毀尔。”[13]179守一处和是苏轼的人生哲学,即使面对逆境,最后也能坦然。

三、结语

由此可见,苏轼诗歌中的“心灰”意象不同于其他北宋诗人的偶尔书写,而是带有明显的阶段性,与他一生的经历密切相关并体现着他在不同人生阶段的所思所感。从初入仕途时的愤激,到下狱遭谪后的思考,再到经历宦海浮沉、不断修炼自己内心后的超脱,“心灰”意象的内涵在苏轼诗歌中不断变化,最终代表着苏轼真正达到了任性天真、心无挂碍的人生境界。苏轼的一生,经历了出蜀从宦、流转各地、多次贬谪的政治生活,他也曾遭受打击,倍觉失望。但他诗歌中的“心灰”意象不是心灰意冷之意,而是苏轼不断探索、融汇佛道,最终实现超脱的人生奥秘。苏轼积极的人生态度,历来使古今学者为之折腰,也带给现代人无穷的精神力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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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姚华.苏轼诗歌的“仇池石”意象探析[J].文学遗产,2016,(3):156—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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