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小说中亲子关系书写的主题探析
2024-02-02刘涵
刘涵
【摘要】家庭是一個小社会,由小见大折射诸多历史与社会现象。余华小说中亲子关系种类与特征繁多,作家围绕亲子关系探索伦理文化与人性、儿童的成长历程等问题,进而颠覆与重塑了家庭风貌,褒贬人性善恶,其作品彰显了深厚的时代内涵。
【关键词】余华;小说;亲子;主题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2-004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2.014
俞国梁曾解释:“所谓亲子关系,就是以家庭生活为基础,存在于代际,主要体现为抚育、教养、赡养等基本内容的一种人际关系。”[1]余华小说中亲子关系的书写占据作品重要地位,其类型丰富多样,或相依为命、或半路收养,或血亲相欺拳打脚踢而收养亲子真心换真心……在种种家庭与亲子描写中,余华对传统伦理文化提出犀利质疑,以折射现实的文学形象解构根深蒂固的“天伦之乐”“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观念,颠覆传统文化中对人的尊严与欲望的压制,引出人类生存困境;书写复杂社会环境中的人情世态,展现复杂人性;同时凸显子女成长历程的苦难与反抗,呼唤新时代自由平等的文化新貌。
一、传统文化反思
(一)传统文化内涵的颠覆
中国传统文化是一种伦理型文化,长期的封建统治,塑造了国人根深蒂固的认知——重视道德与政治的融合,并以此认知稳定“家国同构”的政治观念。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可见,传统伦理道德观的正统地位被撼动,其内涵被否定,便是其破裂的开始。余华对传统伦理道德的冲击在于突出权威肮脏化与底层的英勇反抗。
家庭上演着循环暴力,成员以恶抗恶进行复仇,余华在多篇小说中塑造了众多不合格的父母形象,颠覆了传统观念中的父母之慈与父母之爱。其《十八岁出门远行》中“我”独自进入陌生环境,被推波助澜着正视成人世界的残酷,经历了抢劫殴打与司机抛弃,从小树立的美好世界与正义秩序的崩塌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最终拖着疼痛的身躯躺在汽车里,脑海浮现的却是父亲送“我”出行的场景。在此,父亲成为“我”遭受凶祸的源头,意外地将父亲与凶手画上等号,足见余华仍残留着童年时期的创伤体验,深刻反映了余华“零度情感”影响下的亲子关系,与传统社会的“父母尊爱,子女尽孝”模式大相径庭。小说行文中有意识驱逐父母之爱,在文学层面把传统伦理划开巨大裂缝,并渗入了后现代主义的理性思考。
裂缝之中,父母不再处于神圣位置,诸多出格之事频频发生。《在细雨中呼喊》中,父亲孙广才贪图情色,偷情寡妇,母亲在家中懦弱流泪,为数不多的反抗只是与寡妇对骂。父亲的失德行为与母亲的软弱一览无余;同时,孙广才暴打儿子,只用暴力解决问题,并盼着父亲离世。“孙广才的父亲形象充满丑与恶的性格要害,而绝无神圣、尊严等权威性。”他没有做好为父的表率、为夫的忠诚,更没承担起为子的责任,一步步推动着家庭所有成员堕入深渊。诸多不孝不忠不义的行为刻画,宣泄了余华对传统文化中伦理道德观的质疑与抨击,挖掘出传统伦理文化的糟粕,也牵扯出特定伦理关系制约下家庭成员的生存困境问题。
(二)自然欲求的边缘化
余华曾说:“我更关心人的欲望,我觉得欲望比性格更能代表一个人的存在价值。”[2]欲望作为行为的驱动程序,反映了人性深处的真实与阴暗,直接体现出人类的潜意识与本能取向;同时,社会对欲望的态度与处置也体现了社会文化的优劣。
《在细雨中呼喊》中,苏宇意气风发,家庭条件优渥,是村中孩童人人艳羡的对象。风光的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荒谬。父亲为排解生理欲望,与寡妇结成情人关系,自此,儿子的性启蒙成为难以言语的秘密。少年苏宇正常的青春欲望在父亲淫乱的情况下,未得到健康引导,他冒失强抱了妇女,欲望变成了罪过,被抓入少管所整改。回来后,他已沦为“过街老鼠”。《兄弟》中,儿童李光头的生理发育因生父的缺失,未受到正确疏导,靠摩擦电线杆获得原始的性满足与性快感而被同龄人与青年嘲弄。弗洛伊德性学说认为,“性欲及其能量生来即有,婴儿也有性欲,不过表现形式与成人不同而已。”[3]由此可知,性意识是人本能产生的,生殖欲求随成熟发育必然产生,具有自然属性的合理性,然而,中国五千多年的性压抑与新中国成立后的30年里性教育处于停滞状态的情况下,人的自然欲求陷入被非议、被耻笑的尴尬境地。在余华小说中,儿童的自然欲望被视为洪水猛兽,成长历程中生理知识教导者的缺位导致其发育过程中发生逾矩行为,此现象不只是个人的失误,更是家庭教育的错误,是时代滞后思想酿造的悲剧。
余华小说中,对亲子关系的书写,在深层次指向了传统文化的糟粕。传统伦理主张家国同构、三纲五常等理念,其要求的孝顺父母被曲解为百依百顺、唯命是从,狭窄阴郁的家庭场域限制了人的正常活动,“守节”与“规范”观念压抑着自然欲求。余华就通过批判与颠覆传统伦理中不合理的部分,有意识阉割伦理上的血缘关系,向几千年来的父权、母权、兄权发起犀利抨击,彰显了作家对历史长河中伦理文化的思考。
二、人性善恶评判
(一)批判人性恶:人格尊严的践踏
成长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余华,在时代的浪潮里见识到了无数诡谲莫测的场面。千年文明在万年的生物进化中只占小部分,野蛮的本性仍在文明人身上存在。血、背德、暴力……没有一个字眼教导儿童平等与尊重。《兄弟》中,宋凡平与李兰重组家庭当天,村子里的男人、女人、男孩以寻鸡为由闯入新家,“打开柜子,趴到床下看,揭开锅盖看” ①,四处搜查,并言语里用“鸡”暗讽这个新家庭“公鸡淹死了,母鸡再嫁人?”“什么母鸡再嫁人,母鸡再嫁鸡” ②,听到这些话,宋凡平转身就是一拳,虽以一挡六力不从心,但捍卫住了家庭的尊严,守护了儿子们的童心,奠定了英雄般的父亲形象。余华以种种小事细致刻画宋凡平作为父亲与丈夫的担当,塑造了与以往残暴市侩完全不同的父亲形象,出拳向外可谓是一次灵魂的蜕变。而村里人肆无忌惮地搜查、辱骂、打人,这些行为恰恰是20世纪60年代对人隐私与尊严践踏的真实写照,人性之恶在细节的勾勒中无限放大,精神世界的贫乏促使人们不断寻找“乐子”与谈资,恶趣味地打击一切幸福,咀嚼他人的痛苦吐出渣滓。这种“看与被看”的模式反复出现,后面宋凡平为履行承诺接在上海治病的妻子,偷翻出监狱,本就伤痕累累的他在车站被监狱看管人员抓住拳打脚踢,暴力的快感充斥着施暴者的内心,以至于将其活活打死,面临如此惨象,周围的群众却处于“看乐子”的状态。
這是一场施暴者的鞭笞狂欢,旁观者的视觉盛宴。作家对国民性的批判从未停止,从鲁迅延伸到余华,命运的轮回渗透着时代的悲剧。今日所观之人或成明日自己,暴力行为的施虐者与受害者可倏忽发生逆转。余华曾说:“人类文明为我们提供了一整套秩序,我们置身其中是否感到安全?”作者运用夸张手法与在场感的种种细节呈现出人性的恶意,在极致恶的塑造中进一步发现人性潜藏的暴虐与卑劣。
(二)赞扬人性善:面对命运无常的坚忍
余华等先锋小说家后期关注现实而产生焦虑,面对当下与现在,“将外在生存境遇的叙写与内在灵魂的探索相结合。他们在对生活介入的同时未舍弃对存在本质更为尖锐的追问,实现了对现实的超越,展现先锋的成熟圆润之美”[4]。因此,余华中后期转型的作品主要围绕“苦难、温情”展开,绘制全体人类人生的迷茫、坚忍与抗争的画卷,谱写艰难处境下人的生存与人性的大爱。作品减少形式上的装饰意味,叙述重心倾向到了人们的命运本身,对人的状态与关系进行刻画。
《活着》中,福贵亲人一个个预料不到的离世仿佛预定的宿命深渊,摆脱不掉,一家四口的幸福生活被命运之手无情玩弄。这个家庭所有的死亡事件,几乎都预兆着善良人性的夭折,恰是善的毁灭,强化了人性善的弥足珍贵,极致的痛苦锻造了福贵的生存意义,也带领读者进入哲学的高度思考“活着”的意义。作品的结局是福贵孤独地与世界对抗,对抗世界的虚无与缥缈,对抗命运的莫测与不公,最终与解救下来的老黄牛“福贵”相伴,“像一头老黄牛”默默地行走在田间道路上,不知是否与自我、与世界和解。余华设置了和谐又有冲突的生活情节,以平缓、娓娓道来的语调展示了他理想中的家庭图景,肯定亲情的伟大与人性的美好。《许三观卖血记》中一乐是何大勇儿子的观念已烙印在许三观大脑里,但面对一乐斗殴而诱发的巨额赔款,许三观以父亲的身份承担后果,一次次消耗身体卖血,来完成自我生存价值与父亲身份的确认,维系着家庭的主观存在。卖血情节的重复仿佛也暗示着许三观潜意识里血缘的淡化,他的血越卖越淡,情却在一次次卖血中越来越深。他思考着养育之恩的感情是否重于血缘关系。许三观是个好父亲,因一乐的病情而再次踏上了卖血的旅程,不断喝水,脸色乌青也执着献血筹钱,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
有人打断他:“一乐是谁?”
“我儿子,”许三观说。
可见,在许三观心里,日积月累的陪伴与爱锻造了其新的亲子观念,一乐已是他真正意义的儿子。余华通过创造富有人性善的父亲许三观形象,进而剖析了人类生命的本真面貌,描写亲情超越了生命真实而达到更高的艺术境界。余华在《活着》的自序里写道:“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他寻找的是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和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 ③余华关注到了每个鲜活的个体生命、每一类人群、每一种可能性,他塑造的平民英雄主义是面对虚无与生活的荒诞,仍顽强地与之对抗,赞美了人类直面苦难的韧性与乐观,同时彰显了“人是为了活着本身活着而不是为别的东西活着”的内涵价值,反映了他超越现实与时间长河的生命意识和存在思考,让读者学会窥探生活的美好与不幸,真正地理解“活着”。
三、儿童自我成长
(一)伊始:成人世界的破乱影响
余华多部中长篇小说中,子女与父母的关系无论怎么变化,都逃不开冲突对抗的情节。多部作品的主人公是孩子,作者从他们的主体角度看待世界、看待父母、看待自己,在叙事过程中,“自我”这个词在儿童头脑中渐渐明朗,这种成长蜕变可谓是一部“自我追寻史”。
儿童以自身的所见所闻,讲述家庭各成员的关系、成员的变化、关系的发展……儿童叙事是有限视角,但却是以一种新奇的视角去探索家庭关系。幼稚与天真的认知给作品增加了独特的审美意味与乐趣,也让成人世界的破败与淫乱更显讽刺,突出其给儿童、给家庭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对作家来说,童年的缺失性经验是难以忘怀的、深入骨髓的,它推动着作家去追求成功,追求独特的创造,以便从艰苦的劳动中获得精神的慰藉和补偿。”[5]余华出生于医生家庭,幼年孤独与血腥的记忆埋下写作的种子。余华前期执着写“血亲虐杀”“兄弟相残”等经典案例,表达对家庭亲情的质疑。
余华童年记忆影响着前期创作,但随个人身份与阅历的丰富,他逐渐展开对人类生存真相的探索,通过塑造人物形象剖析了生命的本真面貌,进而实现对生命真实的超越而臻于更高的艺术境界,这是余华创作上的一次成功突围。
在一次访谈中,余华总结了自己从“暴君式的叙述者”到“民主的叙述者”的变化,并认定从《在细雨中呼喊》开始,“此后的写作就是不断去聆听人物自己的声音”[6]。其作品也不再是社会历史记忆的提炼,而是由人物自行走向命运的齿轮。从南门到孙荡再回归南门,余华遵循着个体成长的真实面目记叙着孙光林的成长记忆,给读者以断裂和无序的印象。青春期的性压抑、特殊环境下人性的扭曲、物质和精神生活的荒芜……社会历史环境在孙光林视角下是一种匪夷所思的暴力景观:养父王立强偷情暴露,无奈自杀;父亲孙广才因哥哥的谎言而把“我”绑在树上打。余华致力于描写儿童心灵对美好的期盼、现实对期盼的消解及救赎的破灭,儿童孙光林无法理解这些暴力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在其成长过程中这些不理解以陌生化的手段被不同人不断重复,直至理解,最终凝聚成故事的悲剧内核,凝成那代人悲痛的记忆。
(二)结果:亲子力量对比转换
严父慈母,是中国传统家庭最常见的角色模式。传统文化中的家庭常以温情洋溢的样貌出现,但在余华这里截然不同,他把整个家庭的温情结构打破,让“我”孤单地游离在家庭之外,有意识地阉割父母之爱,从精神上消解父权母权。
父为天,母为地,促成了父母在家庭中的权威地位。“家庭是一种社会场域,也是权力实施的场域,尤其对儿童来说,这个场域里充满了权力的压制规训。”[7]集体构成的场域随社会进化与完善必然演化出规则与压制,规则与威压的束缚推动儿童主动呼唤自由,产生抗争意识;同时儿童的父权崇拜与敬畏随父母的滑稽行为逐渐破碎,行动上表现为了抗父,维权,保护自我,追寻自我……《在细雨中呼喊》中,孙光平割下父亲的耳朵,给遭受侮辱的妻子报仇;《许三观卖血记》中,一乐不愿见到被冠上“破鞋”帽子的母亲,“我恨她让我做人抬不起头来” ④;《第七天》中,杨飞毅然离开充斥利益纠葛的亲生家庭等等,反映了子辈的成长与成熟,拥有独立的思想与自我意识,从身体与精神都能伤害父母辈,力量对比不断转变,成长的结果也会因家庭历史经验与现实状况而发生回归与出走的不同。
余华小说中的儿童主人公往往经历家庭、爱情、事业的挫折以及外界力量的压迫,最终走向人格的成熟和完善。余华创作过程当中,用一种颠覆式的成长图景不断聆听人物内心的声音,去掉作者的主观意志,从儿童成长视角看待成人世界,观察儿童自我趋利性保护与反抗家庭压迫的行为。沿着小说中儿童的成长以及意识觉醒的轨迹,读者可以体悟到余华创作的家庭悲剧内核和子女逐渐清晰的自我意识。
四、结语
余华小说以广阔的时代视野关注普通亲子的日常生活,透析现实生活庸常大众的喜怒哀乐,展现文学上的生活现实。一方面,他以小见大,从家庭场域切入,折射历史长河遗留的传统文化糟粕,理性批判滞后思想引发的压制强力与未担责任的父母,表达了对儿童创伤型成长历程的同情与怜惜;另一方面,通过关照家庭成员的品行向全体人类发出人性叩问,跨越时代与地域彰显普适性的思考价值。余华书写亲子关系的思考高度与独特视角使他恣意展现不同社会历史塑造的家庭风貌,形成了特有的亲子创作风格与家庭图景,读者从中窥得了余华的“颠覆与重塑”理念。
注释:
①②余华:《兄弟》,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45页,第47页。
③余华:《活着》,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
④余华:《许三观卖血记》,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76页。
参考文献:
[1]俞国良.学业不良儿童的社会交往、自我概念与社会行为[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95,(01).
[2]余华.虚构的写作[J].上海文论,1989,(05).
[3]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4]杨丽红.先锋文学九十年代的变迁及其启示[D].南京师范大学,2013.
[5]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J].文学评论,1993,(04).
[6]余华.余华自述[J].小说评论,2002,(04).
[7]景银辉.“文革”后中国小说中的创伤性童年书写[D].上海大学,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