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合与发展: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对中国考古学之影响
2024-01-23李晓琳
李晓琳
(北京大学 考古文博学院,北京 100871)
考古学对社会发展、文化自信、民族凝聚力等方面有重大影响。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有坚定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其本质是建立在5000 多年文明传承基础上的文化自信。”[1]考古学和文化遗产是国家重点关注的领域之一,在现代社会想要实现文化自信,进而丰富人民的文化生活,在此基础上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是离不开历史和考古学的。从概念上来说,意识形态反映一定社会经济形态的性质和要求,从而也反映一定阶级或社会集团的利益和要求,非意识形态反之,考古学是属于前者的。本文将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角度开展讨论,进一步分析中国考古学在这一历史语境下的理论探索及发展。
一、中国考古学早期的意识形态倾向
“意识形态”这一概念最早在1801 年前后由法国哲学家托拉西提出,他在《意识形态原理》一书中指出:意识形态在哲学认识论上可以避免错误的观念,因为人的感觉是可靠的基础,可以对传统知识进行感觉的还原检验,从而澄清以往的错误观念。同时他认为意识形态在政治实践上具有重要意义,通过还原检验澄清错误的观念后可以建构科学进步的国民教育制度,从而推动法国社会的理性化和科学化发展。但是这种说法与宗教神学、拿破仑“帝制”冲突,在当时受到了质疑,甚至被视为一种空想,认为其具有不真实性。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研读了托拉西的《意识形态原理》后,不断思考,通过唯物史观的角度讨论了意识形态的形成及特征:“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2]178,意识形态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2]178,“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们描绘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2]180。
因此,在判断意识形态时,“必须时刻把下面两者区分开来:一种是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一种是人们借以意识到这个冲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我们判断一个人不能以他对自己的看法为根据,同样,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时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识为根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3]3。可见意识形态反映了社会经济形态,从而也反映一定阶级或社会集团的利益和要求的社会意识形式,如法律、政治、宗教、艺术、哲学等观念体系,具有阶级性。考古报告中对于遗迹、遗物和现象的具体说明虽然属于客观的描述,应属于不反映阶级性的非意识形态,但是在实际工作中,报告的撰写受到发掘者自身背景及时代环境的影响,在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指导下,早期的考古报告具有较为鲜明的时代特征及思想倾向。
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最早可以向前追溯到1898 年《泰西民法志》(即《社会主义史》)译文的出版,该书为英国人撰写,对马克思、恩格斯的生平和思想进行介绍。之后在二十世纪初辛亥革命前后,有一批在日本接触和研究马克思主义的留学生或流亡人员,通过他们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介绍,逐渐有更多人关注并学习这一思想。随着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和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发展,进一步推动了中国人民的思想解放,从1918 年起,李大钊先后发表了《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庶民的胜利》等介绍俄国十月革命的文章,标志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开始[4]。之后在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瞿秋白等人的宣传下,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一些基本概念,如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等观点在中国得到了广泛传播,领导中国革命走向了胜利。毛泽东主席在《唯心历史观的破产》中说:“自从中国人学会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以后,中国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动转入主动。”[5]
在这一时代背景的影响下,从早期的考古报告中可以看出较为鲜明的时代特征,如郭宝钧先生所写的《1950 年春殷墟发掘报告》[6]。根据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及郭沫若先生研究中国古代社会的启发,他提出“殷代社会确已有剥削行为存在,阶级区别确已悬殊”“殷代社会确已不是共同劳动共同享受的原始社会,而已向前跨进了一步”“殷代社会虽有阶级存在,但我们先民的伟大创造力却不因阶级的压迫而停滞不前”等观点,换句话说,郭宝钧先生认为殷代为奴隶制社会,这为之后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启发。在这种认为中国古代社会经历了原始—奴隶—封建几个阶段的思想指导下,对于考古材料的解读常常因为研究者对于封建社会的标准不同而有所争议,对于各个阶段的划分也常有不同,产生了西周封建论、战国封建论、秦汉封建论等观点。一些学者认为中国文明起源研究一直与历史学联系在一起,由于缺乏中程理论对考古材料的解读,理论和材料之间难以弥合,这种社会规律的探讨难免被贴标签,我国考古学界习惯于用历史唯物论概念来解释考古学现象,因此导致忽略了中间理论[7]。
二、考古学“透物见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探索
在中国考古学早期发展阶段,苏秉琦先生就通过《瓦鬲的研究》[8]一文对类型学作出了独特贡献,他发现了制作工艺与形态特点之间的联系,如袋足鬲的分裆特征,是因为先分开模制三个袋足,再将其黏合成一体而造成的;折足鬲的联裆特征,是由于先制作一个圆筒形泥圈,再将泥圈下部捏拢成三足而形成的。苏秉琦先生通过观察发现了这一联系,并由此指出时间上锥脚袋足鬲按形态而言是前一阶段的,使它转化为折足鬲的原因是受其他文化传播的影响。这些研究从一定程度上看,已经可以作为“透物见人”的尝试,即看到了陶器形态与古人制作工艺这一行为之间的联系,进而对考古学文化的源流进行讨论。
但是到了1956 年春,在北京大学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教育的考古学应届毕业班同学,对仔细地分析考古资料的类型学不以为然,认为那是“见物不见人”的烦琐哲学和封闭状态,与社会上的社会主义热情很不协调。他们提出要改变现状、通过考古材料构建古代社会,将中国古代国家的发展形成融入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中,期望通过验证中国古代的历史符合国家形成的规律,使得中国考古学能在国际世界中开始发声。这些围绕类型学的辩论促使学者们思索如何改变考古学研究现状,做到“见物见人”“透物见人”[9]。但从本质上来看,师生之间的争辩其实只不过是“透物见人”中“人”的层次不同,苏秉琦先生的类型学研究没有达到学生们所期望的社会历史宏大尺度上的“透物见人”,但是可以作为个体制作陶器的行为活动的复原,这可能也是中国与西方文化传统的不同带来的解读偏差。西方人类学传统更加关注个体的人及人类行为,而中国历史学传统更偏向于宏大的历史叙事和社会发展的研究。
在当时的国际国内背景下,向苏联学习是社会主流,从1958 年开始,尹达先生倡导“建立马克思主义的中国考古学体系”,希望能够通过考古学材料来研究古代社会面貌及发展规律。同年,北京大学考古教研室的学员和学生进行了理论探索,以期能够为考古学的发展提供新的方向。但是由于当时的社会背景及思潮,对苏联的成就及考古成果十分推崇,因此师生们还是参考《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和《古代社会》,并借鉴苏联考古学研究专著,从而完成了《中国考古学》各段初稿,在这种理论指导下的研究未能达到大家满意的“透物见人”目标。虽然这次尝试并没有得到非常理想的结果,但是这次实践为中国考古学之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提供了方向。
虽然这次尝试并不成功,但苏秉琦先生没有放弃类型学及其理论的探索。他在20 世纪50 年代末期进行了用考古资料分析东周社会面貌及其变革的探索[10],在20 世纪60 年代进行了划分仰韶文化类型以及分析仰韶遗存反映的原始社会后期社会变革的探索[11]。苏秉琦先生对中州路和仰韶文化研究的重要意义并不在于构建了与此相关的某一段古史,而是摸索出了分析处理考古材料的科学方法,找到了将考古材料升华为史料的有效途径[12]560,将类型学方法“推进到进一步分析文化序列和为探索社会面貌做好基础的高度”[13]。
但是由于时代背景,一直到20 世纪70 年代的考古报告和研究文章,仍然还是存在鲜明的意识形态特点,如这一时期发掘后发表的《安阳殷墟五号墓的发掘》,引用了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内容:“由于文明时代的基础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剥削,所以它的全部发展都是在经常的矛盾中进行的。生产的每一进步,同时也就是被压迫阶级即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的一个退步。对一些人是好事,对另一些人必然是坏事,一个阶级的任何新的解放,必然是对另一个阶级的新的压迫。”[14]194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作者认为:“奴隶劳动促进了当时社会经济的繁荣,但它反过来又促使社会分工和私有制的发展,使社会财富更集中于以殷王室为代表的大奴隶主阶级手中,他们不仅肆意挥霍浪费,而且把大量珍贵器物埋入地下。相反,广大奴隶不仅劳无所得,还象①应为“像”。——编者注牲畜一样被用作殉葬或祭祀”[15]。
“文化大革命”之后,苏先生开始通过区系类型研究来探索汉族为主体的多民族国家形成过程这一重大课题。20 世纪90 年代,苏秉琦先生开始编撰多卷本《中国通史》的第二卷“远古时代”,相比他60 年代的仰韶文化研究,此时的苏秉琦更加强调对考古材料本身的分析,而不建议急切地与古史发生联系[12]566,他想研究的问题是:“把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如何产生私有制和阶级,最后出现国家的具体进程及其特点阐释得更加清楚。”[16]90 年代末的《中华文明起源新探》中,又提出将马克思的社会发展规律看成历史本身、中华大一统这两个传统观点,认为是考古学理论研究需要打破的怪圈。
之后的研究中,学者们逐渐认识到国家形成发展的道路需要根据具体历史情况加以分析,时刻警惕理论的僵化和教条,不能直接套用西方的国家发展理论,而是需要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结合中国考古材料和丰富的文献资料来研究中国古代社会的发展历程,对奴隶制社会在中国古代是否存在加以分析考证。中国考古学未来发展方向应该是“建立马克思主义的、具有民族风格、民族气派的中国考古学”[17],考古学研究要阐述中国史前社会的演变过程。从这层意义上讲,这是要为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完成中国续篇。
三、借鉴与发展:中国考古学的理论道路
列宁指出:“任何思想体系都是受历史条件制约的,可是,任何科学的思想体系(例如不同于宗教的思想体系)都和客观真理、绝对自然相符合,这是无条件的。”[18]96恩格斯指出:“因为很可能我们还差不多处在人类历史的开端,而将来会纠正我们的错误的后代,大概比我们有可能经常以十分轻蔑的态度纠正其认识错误的前代要多得多。”[19]“我们的理论是发展着的理论,而不是必须背得烂熟并机械地加以重复的教条。”[14]588
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如马克思所总结的那样:“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3]94,这就要求我们解放思想,要有一种怀疑的精神。列宁认为:“辩证法,正如黑格尔早已说明的那样,包含着相对主义、否定、怀疑论的因素,可是它并不归结为相对主义。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唯物主义辩证法无疑地包含着相对主义,可是它并不归结为相对主义,这就是说,它不是在否定客观真理的意义上,而是在我们的知识向客观真理接近的界限受历史条件制约的意义上,承认我们一切知识的相对性。”[18]97
而在实际的实践中,人们不可避免地生活在一个既成的传统背景中,不能够脱离历史环境而存在,因此在学习和研究中,有时会在无意识中滋生教条主义和经验主义思维。这种思想与辩证法不同,他们过分相信已有的经验和理论,认为其是放之四海皆准的。辩证思想的重要价值在于怀疑,它表现出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的判断,这才是在研究中需要坚持的思想。同时,还应该意识到人类的认识是受到现实条件制约的,我们对于古代的研究信息是很不完整甚至错误的,所以还需要有一种自我批判的意识,才能不断更新和发展完善认知。因此,在撰写考古报告和进行相关研究时,虽然研究者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受到学术传统和自身理论背景的制约,但是对于科学的考古学描述而言,应当尽可能客观而接近真实情况。对于材料的认识也是不断发展的,常常需要不断更新自己的认识,这就需要研究者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深入学习,进而发展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考古学;在坚持辩证法和自我批判的基础上,对考古材料进行解释研究。
同时,考古学是舶来品,从发展初期就受西方影响颇深。最初一代考古学家中很多都有海外访学的经历,他们为中国考古学的初期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比如张光直先生,就是在这一漩涡与夹缝中奋力拼搏并努力探索在中国传统学术目标和西方现代科学方法之间寻找切合点的一位学者[20]678。他身处于20 世纪下半叶科技进步和信息爆炸的西方强势文化之中,考虑的是如何让长期处于封闭状态中的中国考古学迅速现代化。在之后的学科发展中,越来越多的学者强调中国考古学的发展不能闭门造车,需要了解西方的相关理论和进展,努力使中国考古学为人类社会和文明起源发展提供通则性认识,让中国考古学的成果跻身于世界主流[20]689。比如严文明先生展望21 世纪的中国考古学时,就说过:“中国近代考古学虽然取得了相当的成绩,但因起步较晚,而且是在西方考古学已然成熟的时候才传入的,所以没有形成具有自己特色的理论和方法。”[21]68“对一些考古学比较发达、理论研究比较活跃的国家,要派人去学习,参加他们的田野调查发掘和室内研究工作,以便提高考古的现代化水平。”[21]71张光直先生对于中国考古学未来的预想也大抵相似,即“外国人对中国的考古学比较重视,中国学者对世界的考古学也应有更多的了解”[22]。但同时也要注意的是,理论学习不能简单地照搬,西方理论与中国材料之间往往难以直接对应解释,立足于本国历史背景和考古材料发展考古学理论仍任重道远,一方面需要从上而下预设理论经过实践的检验,另一方面也需要从下而上,在实践中归纳理论并进行广泛验证。
中国虽然走上了不同于西方的理论道路,但是中国特色的考古学理论仍然有待完善,基础材料和高层理论之间的断层能否弥合、如何弥合仍是需要探索的问题,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是否可以反映在基础材料中、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考古材料如何结合等问题,仍然横亘于理论研究的道路上。考古学是国家战略需要的学科,但是通过对以往研究的梳理,可以看到国内外研究水平依旧存在差距,中国考古学在世界上的话语权需要进一步加强,针对一些世界性课题以及历史学、社会学课题,都极其需要中国考古学的研究参与其中,能够为世界考古学作出巨大贡献,比如人类起源与迁徙、早期农业起源与发展、中国文明的源流及其在世界古代文明中的影响等。这些课题的讨论一方面需要田野工作中的新发现,更重要的是需要对考古材料进行科学阐释,这也是发展中国考古学理论的基础和动力。
四、结语
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在考古学研究中具有重要的指导作用,但是在早期的研究中,由于时代背景等原因,对于考古材料的发表也常常带有一定的意识形态倾向,难以避免出现将国家形成理论僵硬地对应中国古代社会的现象。这一发展历程说明,一方面需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理论,没有任何理论适用于所有情况,需要我们在研究中不断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另一方面在学术研究中反对对待马克思主义、西方思想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教条主义和虚无主义,要“逐步建立具有中国气派、中国风格的学术话语体系,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提供坚实的理论化论证,不断成就中国文化当代形态的深厚底蕴,是文化传承创新的重大历史任务”[23]。
同时,一方面在研究中需要警惕理论的僵化和教条,需要不断发展和丰富理论,形成中国特色的理论体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对早期考古学研究的批判,是以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史观作为思想指导,但是这些尝试是否可以算作马克思主义考古学,又或者仅仅是套用马克思和摩尔根的社会发展模式来教条地解释中国材料,也都有学者进行过讨论。
另一方面,我们通过考古研究历史,不仅仅是为了复原古代社会,解决历史问题,证经补史,更进一步的是通过对过去的研究,来指导现在乃至未来社会的发展,古语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考古学的重要价值也在于此。但理论的问题是一个长期的问题,同时考古学作为舶来品,西方理论与中国材料之间的弥合又存在很多困难,尝试探索出中国特有的考古学理论仍任重道远。目前在考古学方法和技术上有非常多的尝试,但是理论探讨以及对考古材料和分析结果的解释仍然有很大的发展前景。同时,对理论进行研究的学者也大多专注于外国理论的介绍和应用,如陈淳先生评价:“目前强调走向世界,与其说能为其他国家的考古贡献什么,还不如说能够从国际交流中学到点什么。如果我们要建立中国学派的话,需要熟悉欧美的考古学理论方法,知道我们的差距在哪里,能够做出什么新的贡献”[24],而基于中国考古资料发展中国考古学理论的实践仍有待学者们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