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巴赫金的小说时空体理论
——以《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历史诗学概述》为中心

2024-01-22娄玉霞

关键词:文类巴赫金巴氏

娄玉霞

(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100089;徐州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徐州,221018)

在西方文论史上,巴赫金首次在《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历史诗学概述》(Formsof TimeandoftheChronotopeintheNovel:Notestoward aHistoricalPoetics,1937-38/1973,下文简称《时空体》)中提出文学“时空体”(chronotope/time space)概念,这是在“狂欢化”(carnivalization)、“复调”(polyphony)、“多语”(polyglossia)、“杂语”(heteroglossia)、“对话”(dialogue)等之后,他又为文学研究贡献的一个别具洞见的关键词。巴赫金是在何种契机下把时空关系纳入文学思考的?时空体与巴氏的其他文学理论有何关联?时空体有何学术意义?

一、影响《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的时空讨论与文类讨论

巴赫金在文中开启正式讨论之前,分别提到康德的时空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乌赫托姆斯基(A.A.Uxtomskij)的生物学时空体。这三种不同领域的时空思想对巴赫金产生了何种影响?巴氏的时空体理论与他们的思想有何差异?他为何将文类置于时空体框架内?

康德的时空观念是巴氏时空体理论基础中的一部分。康德在其《纯粹理性批判》中指出,时间和空间是两种纯粹的感性直观形式,是人认识外部对象的内在基础,人必须借此才能把握外部直观对象的质料,最终获得对时间和空间形式的现象感知。在牛顿的绝对时空观中,时间和空间的源头是绝对的超验存在——上帝,造物主的无限性与永恒性决定了持续与空间,这是人无法感受或认知的。但康德把时间与空间移至人的立场,提出从人的视角通过时间与空间的先验存在去体验外部现象。牛顿是出于宗教权威的压力才在《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TheMathematicalPrinciplesofNaturalPhilosophy,1687)一书的第二版加入上帝观,但上帝的存在并不能掩盖牛顿时空理论的自然科学特征。“绝对时空是牛顿从当时的大量实践中总结、提炼后抽象出来的”[1],也就是说,牛顿认为,时空概念是人通过经验可接近甚至把握的,时空是人的经验对象。但康德却认为,时空是人一切直观的基础,以先天形式存在人的心灵中,普遍适用于人的一切经验。牛顿理论中的认知对象在康德的理论中成为先验认知基础。在《时空体》的脚注中,巴赫金首先肯定了康德的理论贡献,然后指明要抛却康德的“先验”维度,要把时间与空间看作“最直接的现实本身的形式”[2]85,并揭示它们对文类艺术认知的作用。如此,从读者或研究者的立场看,文本中的时空是他们的认知对象,而从文本中人物的立场看,时空则是经验世界的基础。由此看来,巴赫金的时空体实际上是牛顿与康德时空思想的杂糅体。

但康德并未明确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巴氏时空体思想的另一基础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巴赫金在开篇就指出,“空间—时间”(space-time)这一术语“用于数学,当初是作为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内容被引介到数学中的”[2]84。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推翻了牛顿的绝对时空观,即,空间与时间是各自独立、毫无关联的绝对存在。在狭义相对论中,爱因斯坦在牛顿经典力学、麦克斯韦经典电磁学等基础上提出“四维时空”,把空间与时间看作不可独立存在的一体关系,并根据狭义相对性原理与光速不变原理得出“不同时性原理”和“钟慢尺缩效应”,据此明确了运动状态中时空的相对性。根据相对论,时空既是客观的、外在的认知研究对象,同时也是主观的、内在的经验感受对象,且二者不可分离。这种时空统一关系被吸纳进巴氏的时空体概念中,在他看来,“重要的是时空的不可分割”,“时间浓缩、凝聚,变得在艺术上可见;空间也趋于紧张,并对时间、情节及历史的运动做出反应”[2]84。他倾向于把相对论中的时空关系“当做隐喻用于文学批评”,喻指“文学中已经艺术地表达出来的时空关系间的内在联系”[2]84。相对性思想在巴赫金后来的理论中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在1941 年的一次报告中,他提出史诗面向“绝对的过去”,“把史诗世界与当代现实用绝对的史诗距离隔绝开来”,传递的是完成与闭锁的价值与涵义[3]13,但小说却始终拒绝程式化,长期处于形成阶段,“与并未完结的现实进行最大限度的接触”[3]11。巴赫金把小说看作比史诗更具积极相对性的文类。

“时空体”一词首次进入巴赫金的认知视域是在1925 年夏,当时苏联生理学家乌赫托姆斯基做了一场关于生物学时空体的讲座,并谈及“美学问题”[2]84。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时空问题颇受关注,但“乌赫托姆斯基第一个指出,要意识到人类经验中时空直接联系的重要性”[4],“时空体对于人的神经和心理而言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5]。时空与个体生理和心理经验的密切关系成为巴赫金判断、区分各种文学时空体的重要标准。如在古希腊罗马的“传奇教喻小说”中,主人公的生理与心理自始至终都保持一致,但在成长小说中主人公的心智却不断发展成熟。

在对时空关系进行系统思考后,巴赫金提出“文类间的区别是由时空体决定的”[2]85。他为何如此关心文类?除上文提及的史诗与小说的对比外,解答该问题需回到20 世纪初的俄国形式主义理论。俄国形式主义对文类颇为关注。杰弗逊曾指出,“尽管形式主义文学科学的研究对象是文学性而不是个别作品,但其主要影响之一却是对体裁的不断关注”[6]。俄国形式主义把“程序”视为体裁的核心。托马舍夫斯基认为,“每个文学时代和每个流派都有其特殊的程序系统,这个系统在整体上表现出文学体裁或文学思潮的风格(广义)”[7]140。主题材料、细节选择、叙述系统、语言词汇等规定程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文类的本质特征,但当“规范程序由陌生化滑向习惯化”并“遁入传统”后[8],追求创新的、个性化的自由程序则会推动文类的演进更替。因此,“要对体裁进行逻辑的、准确的分类是绝不可能的。体裁的划分永远是历史的划分,换句话说,只有针对一定的历史时期,这种划分才合理”[7]147。因此,虽然俄国形式主义“借力历史性程序诗学,在西方文类理论史上首次自觉系统地探析与揭橥了文类概念特征如何历史性地具体显现于感性存在的文学作品构成要素之上”[9],但未能系统梳理出文类的历史发展脉络,对长篇小说的文类划分仅限于惊险小说、历史小说、心理小说、滑稽和讽刺小说、幻想小说、政论体小说、无情节小说等[7]204-205,而未涉及不同文类间的动态历史关联;正如巴赫金在《史诗与小说》(EpicandNovel)中所言,“大多数情况下,研究小说的著作都只限于归类,即,尽可能全面地描写各种小说类型”[3]8,而未能进行历史诗学的系统论述。巴赫金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完成了《时空体》。

综上,巴赫金是一位跨学科的集成者,在继承康德、牛顿、爱因斯坦及乌赫托姆斯基等人时空思想的基础上展开了文学领域的时空理论阐发。康德与牛顿的时空认知理念是时空体理论的基础底座,巴氏据此设定了区分文类的理论框架;爱因斯坦的时空一体与相对性思想则构成时空体理论的中坚支柱,黏合了巴氏之前多数文学研究者眼中分处两界的时间与空间;乌赫托姆斯基提出的生理、心理经验中时空的联系是时空体理论的砖石,为透过文本中人物的发展变化审视情节演进提供了具体、实在的细节支撑。虽然康德等人的思想分属不同学科,但巴赫金成功从中提取了适用于文类分析的必要元素,展开了文学时空体的批评实践,为后人提供了新的文学研究范式。

二、时空体与其他巴氏文论的关联

巴赫金指出,“在文学的艺术时空体中,时空标记融合在—个被充分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二者的交叉与融合是艺术时空体的特征所在”[2]84,但其中时间占据主导地位。时空体的重要功能之一是确定文类。他论述时空体的目的在于,以时空体为主线,探查阶级前社会中民间文学残存在希腊、中世纪及文艺复兴时期小说中的痕迹,展现“不同时期文学现象中的同时共存”[2]85,揭示欧洲小说文类(主要指从“希腊小说”到拉伯雷的小说)的演变历程,系统呈现不同时期不同小说文类在时空框架上的继承与发展。

时空体理论与巴氏的其他理论有何内在关联呢?其实,在创作《时空体》的主体部分之前,即1937—1938 年前,巴赫金已在《论行为哲学》《审美活动中的作者与主人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长篇小说的话语》《成长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下文简称《成长小说》)等中提出了自我—他者、作者与主人公、复调、狂欢、对话、杂语、多声部、成长等多种文学理论。时空体理论都或多或少论及上述理论中的大部分。薛亘华指出,巴赫金思想中存在“时空体—外位性—对话—狂欢化—复调”的理解链,时空体是进入巴赫金思想的源头性概念,也是巴赫金对话思想的践行,对话性不仅体现在文本内的时空之间、文本与世界(包括作者与读者)之间,还可见于诗学与史学之间;同时,时空体还体现了对包括人物、作者、读者等在内的人本身的关注[10]116-117。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语言曾是巴赫金的关注重点。伦弗鲁注意到,虽然在时空体中语言的中心地位被时空取代,但巴赫金指出语言本身具有时空体特征,主要表现在个体在独特的时刻或位置讲话构成了其表述的不可重复性,而个体表述又处于与阶级、群体及代际话语的对话中[11]。

但时空体与成长理论的关联并未得到足够重视。按时间来看,《成长小说》与《时空体》的完成时间最为接近,前者的思想在后者中有明显体现。前者虽以人物形象的构建原则对长篇小说进行历史分类,但其区分原则本质上则是人物形象在具体时空中的差异,是人物融入现实世界与真实历史的程度。换句话说,在《成长小说》中,巴赫金以人物形象的时空体特征为标准,把长篇小说划分为漫游小说、考验小说、传记小说和成长小说。在最重要的成长小说中,人的成长已不是“个人私事”,而是“与世界一同成长”“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12]。在对时空体的论述中,巴赫金则把成长理论融入文学史分析中,把人物作为时空关系的重要载体之一,以人是否与世界、历史共同成长来区分时空体形式及小说文类。成长小说中个人离家后在社会中的运动轨迹构成作品的空间维度,个人的生理、传记、日常生活及社会历史时间等共同构成作品的时间维度。时空在人物身上的表现构成作品的人物形象、情节及主题,并决定作品的文类属性。成长与时空体形成了紧密的理论关联体。

时空体理论与复调、杂语、狂欢节、对话等理论也有密切关联,不仅体现在理论间的彼此呼应,还体现在共同的时代指向。巴赫金对古希腊至中世纪及现代小说时空体的论述都以拉伯雷的时空体为重点,且字里行间流露出赞美与推崇。拉伯雷作品中的各种系列共同的目的是要“破坏在垂死时代所形成的旧的世界图景,建立以体魄和精神浑然一体的人为中心的新图景”[2]205;“一切的历史局限似乎全被笑毁灭并清除干净。天地仍向人的本质开放,以便自由地揭示蕴藏在人的本质之中的所有潜力”[2]240。这恰是对旧世界图景的彻底颠覆。中世纪封建宗教的禁欲制度排斥甚至禁止现世生活享乐,几乎将一切言行指向彼岸理想,严重限制了人的自由与潜力,官方所谓的美好愿景使整个欧洲的语言都“浸透了刻板、虚伪和欺骗”[2]236,人只能在官方的垄断话语下浸没于被规定的正统生活状态中。巴赫金试图在看似与其所处时代政治无关的欧洲文学场域内,揭露独白思维的毁灭性后果,强烈呼吁“百花齐放”的多元对话主义,呼唤对人性的尊重、对人的本真潜质的释放、对人与社会和谐成长的渴望,这是他对拉伯雷时空体极力赞颂的原因所在,也是巴氏文学及哲学思想的重要生发动力。

总体来看,时空体理论是巴氏思想中的重要元素之一,不仅印证了对话、狂欢化、杂语等理论的合理性及重要性,还与成长理论相互交融,为世界的成长小说研究打开了一扇不可替代的理论之门。时空体理论以文学历史的发展轨迹证明了纯真自由思想的强大生命力,与巴氏的其他理论共同表达了抵制独白意识形态的时代吁求。

三、时空体理论的学术意义

在巴氏思想以外的理论世界中,时空体理论有何学术意义呢?薛亘华曾指出,时空体理论前瞻性地具有“后经典叙事学”特征,并预言了文学批评的伦理学转向[10]117,前者基于文本与历史语境的关系、理论的跨学科特征,后者基于文学模仿与伦理的关系,也就是说两种结论都是以该理论的泛性特征为基础。但如果回到《时空体》的文本,则会发现,时空体理论在空间理论与叙事理论方面都具有一定的学术意义。

时空体理论前瞻性预见了文学批评中空间理论的兴起。正如巴赫金在文末所言,“文学作品中时空关系的研究不久以前才刚开始,而且主要是研究时间关系,脱离了与之密切相连的空间关系”[2]258。在巴赫金之后,约瑟夫·弗兰克(Joseph Frank)于1945 年完成《现代文学的空间形式》(SpatialForm inModernLiterature)一文,把时间与空间视为一组二元对立对象,在与传统小说的时间性对比中明确提出现代主义文学的空间性本质。虽然学界往往把此文看作文学批评开始重视空间的代表性作品,但率先在时空视角下展开文学的空间批评的则是巴赫金。他在1973 年的结束语中写下“我们在本文中提出的研究方法的必要性与有效性,只能靠今后文学理论的发展来判断了”[2]258。那时,作为“空间转向”重要代表人物的列斐伏尔还未出版其扛鼎之作《空间的生产》(TheProductionofSpace,1974)。由此可见,巴赫金凭借高度的学术敏感性和前瞻意识,领先其他学者把空间纳入了批评实践,在一定程度上开启了文学研究的新领域。

布莱恩·麦克黑尔(Brian McHale)认为,“巴赫金是20 世纪最后25 年中尽人皆知的叙事理论家,也是最具影响力的叙事理论家”[13]60;虽然大卫·赫尔曼(David Herman)和莫妮卡·弗卢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都未将巴赫金的理论纳入叙事理论史,但巴赫金提出的对话主义、复调、杂语等已成为叙事理论中的关键概念[13]60-61。这些概念很可能对布斯的修辞叙事学产生了一定影响,虽然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与布斯的隐含作者理论对小说对象、小说功能及其社会作用等存在不同认识,但二者却都采用了“通过对小说修辞形式分析来挖掘作者创作意图的研究方法”[14]。上述讨论主要基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但在《时空体》的结尾部分会发现,巴氏也提出了类似于“隐含作者”的概念。他明确提出,“作品的创造者”与“在作品之外……过着自己传记生活的”作者不同[2]254,并强调不可将二者混淆;他还概括了作者描绘世界的四种叙事视角:主人公视角、叙事者视角、委托作者视角与直接的纯粹作者视角,并提及读者会根据作品、自传、传记及时代信息创造出他们心中的作者形象。虽然作者并不是时空体讨论的重点,但巴赫金的简单论述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布斯对隐含作者与真实作者、隐含作者与读者、隐含作者与叙述者的关系等论述,而且比布斯细致、传统、封闭的叙事理论更宏大、多元、开放。

当今,时空体的研究范围已经超越了文学研究领域,涵盖了艺术学、语言学、教育、精神分析等多个领域。2014 年在瑞典举行的第15 届巴赫金年会上,巴赫金已经出现在神学、教育、精神分析等研究领域;2017 年的年会上,仅与教育相关的分会场专题就有4 个,且在这些跨学科的征用中,都不乏时空体的身影[10]118。这充分显示了该理论的跨学科特质及普适性。

综上所述,巴赫金把物理学、哲学和生物学中的时空关系挪用至文学研究中,遵循史学研究路径概述了时空体框架下的小说文类发展史,以全新视角整合了当时处于混乱状态的文类研究。巴赫金在对时空体理论的论述中,一方面实现了与自己提出的理论之间的对话,表达了对开放、平等、多元社会文化环境的热切期盼,另一方面为文学研究贡献了新的研究范式与理论支撑点。如今,研究者已逐渐把时空体理论扩展至其他学科领域,带来了跨学科理论的融合与增殖。

猜你喜欢

文类巴赫金巴氏
释放巴氏新小绥螨可满足对苹果全爪螨的防治需求
对话与距离:《踩影游戏》的巴赫金视角解读
巴赫金“表述”研究的再阐释
巴氏杀菌水牛奶在不同储存条件下微生物增长规律的研究
巴氏醋杆菌核酸修复酶UvrA对大肠杆菌耐受性的影响
浅析巴赫金的转折人生
袁说友《成都文类》研究综述
契接古今中外的理论辨析
后现代主义小说的文类混用
当代文学中文类焦虑与纾解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