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
2024-01-20梁红玉
梁红玉
母亲的诊所在一条深深的巷子里。从巷子口往里进,能看到一间间的铺子,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买卖人。
他们在门口搬着椅子闲闲地摇着扇子;他们在巷口弓下身子从车上扛起一个个装满白面的袋子;她们踩着细细的高跟,从巷子里匆匆而过,留下一路香风;她们草草绾起头发,把门面上的玻璃擦得亮堂堂。
有几户人家的小店,既做门市,又当住宅。酷暑时节,那些兼职老板娘的主妇们就把家里的炉灶搬到门口,早早地熬起米汤。因为暑热,孩子们自然是睡不住的,索性也早早起床,在巷子里来回穿梭着,追逐着,大声笑闹着。一两只矮小的狗不知道有没有主人,也摇着尾巴跟在孩子们身后一起撒欢。
主妇做好了早饭,放开嗓子呼唤着自家孩子的名字,那声音传到巷子的尽头,砸在墙上再弹回来,最终精准地落在自家孩子的耳朵里。当然,只喊一次是叫不回去的,总得那么好几次,孩子们得在母亲的呼唤声中明显感觉到一层薄薄的愠怒后,才会恋恋不舍地往家跑去。母亲们牵起自家孩子黢黑的小手扯到水龙头下。晨光下,她们嘴里碎碎地骂着,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地流着。
我有点喜欢这条小巷子,这里生动活泼的市井气息,是我在枯燥无趣的生活里需要看到的东西。
小草是这巷子里的一个孩子,之所以记得她,是因为她的一些特别之处让人一眼难忘。其实,这个孩子并不叫小草,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但看到她我总会想到小草,是路边那种任人踩踏的小草,是歌曲里“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的小草。没错,这是一个会让人感到悲伤的故事。
第一次见到小草,是夏日里。彼时虽还未到最炎热的时节,但午间的酷暑已初见端倪,负责的母亲们都会在吃过午飯之后把自家的皮孩子早早摁在床上,“睡不着你就给我闭上眼!”孩子们用力闭上眼睛,然后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隙,偷偷地朝母亲看去,正好对上母亲满脸严肃下藏着的按捺不住的笑意。若是这个时节的这个点钟还在外乱跑乱窜的孩子,很大可能家长要被冠上“不靠谱”的帽子。
那天,因为母亲急要一样东西,我不得不顶着正午的大太阳给母亲送去。在烈日下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一眼望去,巷子里空无一人。我加快脚步走进巷子,突然就瞥见了路边坐着的一团小小的身影,这便是小草。
小小弱弱的小姑娘穿着满是污渍和油渍的校服上衣,在树荫下抱着一个看起来甚至比她更壮实的介于婴儿和幼儿之间的孩子柔柔地晃着,轻轻地拍着。
小女孩似乎已经很困了,头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盹儿,但她怀里的孩子似乎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可能是觉得抱他的人开始对他不那么关注了,他突然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两只小手一边用力地扯起女孩的头发。女孩吃了痛,突然惊醒,只迷糊了一秒,脸上就立马挂起了甚至有点讨好的笑容,继续“哦,哦”地哄起了怀中的孩子。
我感到很疑惑,如今的时代,这样重男轻女的家庭属实罕见。不经意向母亲问起这家人的事情。母亲告诉我,那个小女孩父母离婚了,都不在她身边,她和她的哥哥跟着姑姑姑父一起生活。姑姑姑父仿佛都对她很糟糕,经常打骂。姑姑家本来就有四个孩子,怀里那个是她姑姑最小的儿子,只要她在家,就是她负责看着表弟,表弟不睡,她就绝对不可以午睡。
悲伤的故事在经过别人的讲述后,往往只剩下些淡淡的起伏。我只是一个路人,在听到她生如草芥的人生后只能为她轻轻叹息。我如同那些生命里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一样,唏嘘过后,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情。
再见她,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早晨,孩子们的暑假已经过去了一半,我因为要上班,女儿无人照看,便打了一把雨伞牵起女儿送去母亲那里,让母亲暂时帮我照看。孩子们本该是在巷子里追逐打闹最热烈的时候,但因为这场雨都被困在了家里。女儿刚到巷子口便像脱缰的野马一样飞奔向外婆开的诊所。我在后面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走着,尽可能地避免踏入路上的水坑。雨下得很大,每一颗雨点甚至都有花生米那么大,落在地上,发出又闷又响的“哒哒”声。
我走过一处门店,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似乎是一个男人在发火时的咆哮。由于雨声太大,我并没有听清男人咆哮的内容,但好奇心还是驱使我朝着咆哮的方向看去。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一个彪形大汉正在大声呵斥面前的两个小孩,大汉手里挥舞着一个约两三寸宽、七八寸长的木板,一下一下抽在面前小女孩的小腿上、脚踝上和脚面上。小女孩被抽打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了起来。那一定很疼,但是小女孩硬是一声没吭。并不是她有多坚强,只是汉子一边抽打着她,嘴里还一边骂道:“你要敢哭一声,我今天打折你这双腿!”
这是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中感到最震惊、最愤怒、最难过的一幕。并不是人生如同一张白纸完全没有见识过暴力,但我见识过的暴力也仅限于小时候老师和父母打在手上的手板,父母生气时砸碎的花瓶,以及街头两个成年男人在醉酒之后的互殴。这样残酷的、实力如此悬殊的、让人生出无尽的绝望和窒息的暴力,的确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
我看到小女孩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恐惧,不仅是恐惧,还有明知无力反抗因而只能认命的一种顺从,甚至还有对施暴者讪讪的讨好。她的眼神让我想起在异乡的菜市场所见的一个被四蹄捆起、屠刀即将扬过脖颈的羔羊。是的,这个小女孩就是小草。
小草的旁边站着她的哥哥,虽然没有被打,但是也在一旁一同挨训,无力反抗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落在妹妹身上的每一下棍棒,他们兄妹甚至会在大汉施暴的间隙脸上挂出讨好的笑。
我想上前劝阻,但面对身形庞大的壮汉我却一直在迟疑。我怕恼羞成怒的他嘶叫着骂我、用力地推搡我,甚至气急的时候将暴力施向我。我是怯懦的,几番挣扎之下,我终于还是退缩了,我作为一个胆小自私的旁观者,惊惶地目睹了小草挨打的全过程。
雨越下越大,打到无趣的大汉一把把小草从屋檐下推到外面的雨里,小草一个踉跄后急忙稳住了身体,端端正正地站在大雨滂沱的路边。直到大汉回去不再看她,她才敢靠着一辆在路边停放的轿车轻轻地蹲下。大雨很快就把她全身浇透,她大概很冷,身体有点颤抖,缩在车旁,紧紧地把自己抱成小小的一团。我的脑子里突然就浮现出一个文学形象,那是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我快步上前想把手里的雨伞给小草递去,但是小草只是抬眼看了下我,惶惑的眸子里满是惊恐,她并没有接我手里的雨伞,只是站起来朝另一个方向缩去,她仿佛在躲着我,在回避着我仅仅能为她做到的这一点点的好意。那一刻,我深恨自己不能为这样凄惶的她做些什么,幼稚的我甚至在想,如果自己是个有钱人该多好,就能带她脱离这样悲惨的境遇,给她一个衣食无忧的童年。
母亲大声唤着我的名字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还执拗着要把手里的雨伞给面前的小草,但终究是被母亲一声急似一声的呼唤打断。我走到母亲的诊所,母亲带着质问的口气问我为什么要执意把伞给那个小女孩。
我很诧异,我不知道母亲在门口看了多久,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看到小草挨打的过程,但她作为邻居,应该知道小草每天所受的虐待,应该看到大雨滂沱中独自在外边淋雨的小草。她居然还问我为什么要把伞送给小草!
我的心里难过极了,翻起眼睛白了母亲一眼,并没有说话。母亲叹了口气,悠悠地对我说道:“你觉得我们不知道那孩子每天都在挨打吗?你以为我们周围的邻居没有劝过吗?住在她家隔壁的那个小媳妇就曾经因为劝那孩子的姑姑不要经常打孩子,被那孩子的姑姑堵在门口骂了整整一个上午。巷子里的一个老大娘看着孩子可怜给买了个雪糕,结果差点被她姑父推倒,以后誰还敢管她们家的事情。”
母亲的脸上带着一抹悲伤,她告诉我,今天如果我把手里的雨伞给了小草,她就免不了又得挨一顿毒打。因为越是像她姑姑姑父那样的人,那种莫名的自尊心会越强,别人的任何帮助和好意在他们看来都是拂了他们的逆鳞。淋雨虽然难受,但还是比挨打要好受一些。
我开始为我之前冲动的决定感到一些后悔,如果我不顾一切硬把那把雨伞塞给小草,不仅是小草会因此再挨一顿毒打,更可怕的是我的母亲甚至也会因此遭殃,惹上一场恶毒的咒骂。我甚至在庆幸刚才在小草挨打的时候没有挺身而出是一个多么正确的决定,我因为我的正确选择而使我和我的母亲免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人性是自私的,在确保自己安全无忧的前提下才能顾及他人。青少年的时候或许还有满腔意气,但成年人更多的时候都是在权衡利弊。
但我还是会为小草难过,我为她悲惨的命运唏嘘不已。那天我为这件事流下了眼泪。母亲看我难过,就安慰我说:“过几天这个孩子的奶奶就要来和孩子们住一段时间,给他们做做饭,洗洗衣服啥的,如果孩子的奶奶在,姑姑姑父也不会那么放肆地打骂了吧。”
我的心里因为小草能得到暂时的庇佑而稍感安慰。
我回到家,翻找出一包女儿之前穿不下的衣服,从里面挑出看起来比较新的,质量比较好的,洗净晾干给母亲送去,让母亲有机会转交给小草的奶奶。这也是我能想到的帮助小草的一点点心意。
母亲答应了帮我做这件事情,但是她却又对我说:“你觉得她家是穷得买不起衣服吗?其实那孩子在外打工的父母经常会给她的姑姑姑父打钱,只是他们不会用在她身上罢了。”
有些人真的不是穷,只是纯纯的坏罢了。为人父母生而不养,为人长辈受人所托却对别人的孩子肆意打骂,这些都是极大的恶,他们应该受到良知和道德的审判,他们应该夜夜被良心折磨得无法安睡。但是这些良知道德,他们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丢失殆尽,他们不会感到羞耻愧疚,他们在良知丧失后的冰冷无情中夜夜好眠。
前几天又看见了小草,已是中秋时节,我带着放假在家的女儿去看母亲。秋寒已至,怕冷的女儿早早就让我给她找出了秋裤和外套,我也从柜子里翻出薄薄的毛衫套在身上。
女儿已跑去和巷子里的孩子们疯玩,我和母亲坐在诊所的排椅上闲话家常,突然门帘掀起一角,探进一个小小圆圆的脑袋,我认出这孩子是小草的表弟。他白生生的脸蛋,圆溜溜的眼睛,穿着有小猴子图案的小毛衣和棕色背带裤,看起来干净又漂亮。
帘子又掀大了一些,小草的脑袋也探了进来,她是过来寻表弟的。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她的眉眼,月牙儿一般的眼睛微微上扬,挺翘而小巧的鼻子,如同花瓣一样的嘴唇。细看小草,真的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孩,我甚至可以想象,如果长到豆蔻年华,她会出落得多么明艳动人。
但她还是顶着一头看起来脏兮兮的蓬乱头发,扎起的马尾散了一半,松松地在脖子上团了一团,身上依旧是那件油渍污渍重叠着的夏季半袖校服。我没有问母亲有没有把我整理出的衣服成功送给小草的奶奶,但我已有了答案。
回去时,路过那家人的门口,我又看见了小草,难得她的表弟没在旁边,她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面前是一张木质的椅子,她趴在那张木制椅子上正在认真演算。
乌云渐渐散开,在阳光不常照到的地方,每一株小草都在顽强地生长。
原载《都市》202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