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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一位乡村少年的两次人生逆袭

2024-01-20杨满沧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1期
关键词:宋高宗君子

杨满沧

出生于北宋时代的王十朋(1112—1171),自号“梅溪”,是一位典型的奔跑在浙江乐清县梅溪村田野里的乡村少年。

在兩宋文人士大夫群星荟萃的时代,王十朋从出身、名气、诗文和政业绩等几个侧面来看,他与晏殊、范仲淹、韩琦、富弼、王安石、欧阳修、苏轼、曾巩、黄庭坚、司马光、陆游、杨万里、辛弃疾、朱熹、文天祥等众人相比,绝对不在一个重量级上。但是,他凭借着自己的坚守和气节,完成了一位乡村少年的两次人生逆袭,不得不为他点赞。至今,有关他的爱情故事仍活跃在江南地区的戏剧舞台上,表达着社会普通老百姓心中固有的价值判断。

作为乡村少年,王十朋的第一次人生逆袭很艰难,但确实是蛮“拼”的。王十朋与两宋诸多“明星”文人出身官宦世家、人脉资源广泛不同,他出生在农户之家,往前数八辈子都没有家人做仕宦的记录,是一位典型的乡村少年。或许是基因突变的缘故,他少年早慧,颖悟强记,七岁入私塾,十四岁学通经史,诗文名闻遐迩。他少年时忧国忧民的志向和故事至今还让人津津乐道。从十七岁开始,他正式从师攻读经学诗文,决心走科举入仕之路。二十九岁那年,初试失利。其后,他边聚徒讲学,半工半读,苦读备考,历经十五年的屡败屡战,终于大器晚成。

绍兴二十七年(1157),他已经四十六岁。宋高宗主持殿试,亲擢王十朋为状元。“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鸣惊人天下知。别人怀宝剑,他有笔如刀,成为宋孝宗和宋光宗两位皇帝的老师。入朝为官后,他一直力主抗金恢复中原的政治主张,与宋高宗为主的议和派尿不到一个壶里,被排斥回乡。宋孝宗即位后,王十朋仍不改主张,但与宋孝宗的抗金思路合上了拍。后来,王十朋在泉州做市长时,德能勤绩廉各方面都甚佳,群众评价很高。乾道五年(1169)冬天,当王十朋卸任离开泉州时,人民群众自发站立在街道两旁,依依不舍,涕泪横飞,苦苦挽留。有些人甚至采取极端做法,把他必经之路上的桥梁拆断,逼他留下,他不得不绕道“逃”走。后来,当地百姓重新修复桥梁,名为“梅溪桥”。

宋代的科举制度,使贫寒庶族可以通过科考进入仕途,王十朋就是这一制度的获益者。“我岂不欲仕,时命不吾与。”读书改变命运,参加科考十五年,在四十六岁高中状元,为时不晚。作为一位乡村少年,要说应该珍惜这光宗耀祖的大好机会,可王十朋不这么想。他明确表示自己读书的目的不是单纯地为了科考,而是为求道。“读书不知道,言语徒自工。求道匪云远,近在义命中。吾儒有仲尼,道德无比崇……孰识孝与弟,理与神明通。为臣不知此,事上焉能忠。”(《畋亩十首·其三》)明理孝悌,为臣尽忠。加强自身人格修养的完善,向孔子致敬,才是读书之正道。“我家素孤寒,金玉苦无储……性情乃良田,学问为耘锄。”(《和韩符读书城南示孟甲孟乙》)家里贫穷如洗,但读书是为了更好地修身养性,并为自己身后留下清白的名声,不能让后人非议自己。“兀兀窗下士,笔耕志良苦。黄卷对圣贤,慷慨深自许……贪荣无百年,贻谤有千古。丈夫宜自贵,清议重刀斧。”(《畋亩十首·其八》)以圣贤为师,淡泊名利,千万不能让自己遗臭万年。这就是王十朋同学的“论读书与自我修养”。

“君子之学,求于为己而已,初无心于求用也。学既足乎已用,自藏于中,可以安人,可以安百姓;无所施而不可用者,君子因其可用之资,遇其当可用之时,著其能为用之效。至若人之不我用也,君子必归之于天,而有所不顾恤焉。”每个人为了自己开始读书,而后是为了致用。一旦有了用武之地,就要不负韶华,大干一场。但当自己不被重用时,皆是天意,不要有任何怨言,一定要修炼好自己的心性,乐天认命,必有福报。“君子之道有三。其未达也,修其所为;用其既达也,行其所当用;不幸而不遇,则处其所不用。修其所为,用则能尽已;行其所当用,则能尽人;处其所不用,则能尽天。”(《君子能为可用论》)作为一位读书人,王十朋明白自己为什么而读书,努力使自己成为有学问的君子,尤其是当读书人不受重用、人生失意的时候,更需要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不用之用”,把自己放在恰当的地方,不怨不伤,乐天知命,其精神境界确实高于一般读书做官论。

在王十朋心中,君子“不幸而不遇,则处其所不用,则能尽天”。君子有舞台时,就尽情发挥。没有舞台时,就安心地待在该待的地方。一生坚守初心和气节,比一时“得到提拔和重用”更有价值,决不能“知进而不知退”,更不能丧失独立人格去搞政治攀附,走歪门邪道。“权门迹不到,颜巷自安贫。”(《至乐斋读书》)“犹胜炙手辈,奔走趋公厅。”(《和韩诗·和答张彻寄曹梦良并序》)作为真正的君子,在仕宦与名节之间,应该首先选择名节。“居九夷而不陋者,夫子也,予不敢学。居陋巷而能乐者,颜回也,窃有慕焉。”(《和韩诗·和县斋有怀四十韵》)学习颜回居陋巷而不改其乐,很多读书人都会这么说,但做起来就变了样子,就连南宋爱国大诗人陆游为了自己的人生理想,也曾和奸相韩侂胄“眉来眼去”,并因此受到后人诟病。

王十朋则能说到做到,他始终坚持这才是读书人对自身个体生命的尊重,才是正人君子之道。王十朋认真践行,可谓“生逢其时”,又“生不逢时”。说他“生逢其时”,是因为他年近半百、参加科举进士考试时,奸相秦桧已经死去。宋高宗是位玩弄权术的政治高手,他为了撇清和秦桧的关系,让秦桧承担为建立“绍兴和议”体制而干的那些误国害人勾当的责任,表面上做出“更化”的样子,要求考生必须针砭时弊,敢于向皇上提出尖锐意见。王十朋信以为真,在廷试答卷中,“指陈时事,鲠亮切直”,抨击“有司以国家名器为媚权臣之具”,矛头直指已故权相秦桧,并建言宋高宗应“正身以为本,任贤以为助,博采兼听以收其效”(《宋史·王十朋传》)。宋高宗为标榜自己“躬揽权纲,更新政事”的开明形象,大大称赞他的对策“议论纯正”,亲擢王十朋为状元,并让王十朋到基层历练一下“知民事”的本领,再予以重用。

王十朋到基层后,信心爆棚,干劲十足。一再表示自己做官的底线和原则是“它时上问苍生事,愿竭孤忠慷慨论”。以后,皇帝若问起苍生疾苦,我一定竭尽全力效忠,赤心一片,慷慨论事,以实际行动向先贤范仲淹学习致敬。“先忧后乐范文正,此志此言高孟轲。暇日登临固宜乐,其如天下有忧何。”(《读岳阳楼记》)

其实,王十朋的人生轨迹表明,他“生不逢时”才是真的。宋高宗表面上虽声称“更化”,言必“中兴”,但对外依旧固守自己与秦桧联手打造的“和議体制”。对内则君权独揽,继续任用秦桧余党。北宋时期形成的士大夫家国情怀、敢言正直、气节风骨等人文精神逐渐丧失了,争权夺利的势利小人充斥朝廷。“富公昔使虏,厉色争献纳。臣节安敢亏,君恩以死答。煌煌中国尊,忍为豺狼屈。堂堂汉使者,刚气不可折。斯人嗟已亡,英风复谁接。衔命虏庭人,偷生真婢妾。”(《观国朝故事》)每每想起北宋仁宗朝时,富弼出使辽国,大义凛然,拒绝割地纳贡的光辉形象,大臣以死效忠,令人感慨。可看看当下,苟且偷生之辈太多!男人们都太娘娘腔了!

王十朋从不见风使舵,仍旧“以必复土疆、必雪雠耻为己任。其所言者,莫非修德行政任贤讨军之实”。王十朋不仅呼吁宋高宗对外起用忠义人才,切实加强战备,“以寝敌谋,以图恢复”,而且非议朝政:“今权虽归于陛下,政复出自多门,是一桧死百桧生。”(《宋史·王十朋传》)目前的朝堂上,真是一个秦桧死了,另一百个秦桧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皇帝听着真的很刺耳、很恼火!

王十朋的政治主张,与宋高宗南辕北辙。因其言辞耿直,屡教不改,他的下场已经注定。宋高宗打发他出朝回乡做个闲职。他心里平静如水,轻轻地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权门炙手非吾事,祗合丘园作散人”(《剪拂花木戏成二绝》),让别人热闹去吧,我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王十朋曾做过宋孝宗的老师。宋高宗禅位宋孝宗后,孝宗召他出任侍御史,他依旧“历诋奸幸,直言无隐”,始终坚持以主战为国是。“逆虏何时正典刑,久闻诸将拥疆兵。中原未雪十年耻,圣主自劳千里征。”“诸将年来已极荣,回看烟阁欠功名。八年犹未平淮甸,一战那能复帝京。”(《读亲征诏书二首》)孝宗时“隆兴北伐”失利,他坚决反对撤罢主战派领袖张浚,却未被宋孝宗采纳。他明白自己无用武之地,决意再次退隐故乡,拒绝接受孝宗对他的权吏部侍郎任命。后来,大理学家朱熹称颂他“在朝廷,则以犯颜纳谏为忠;仕州县,则以勤事爱民为职”(朱熹《王梅溪文集序》)。

隆兴二年(1164),王十朋回到乡下。但他并没有停止思考,做了一棵富有思想和温度的青青翠竹。“竹有君子节,青青贯四时。桃李媚春光,千株弄妖姿。世眼悦繁艳,畴能赏幽奇。君看桃李蹊,蹄毂纷争驰。君看竹林下,形影谁相随。七贤久沦没,高躅犹可追。吾家植千竿,风月足自怡。岂不竞时好,聊为岁寒期。”(《畋亩十首·其七》)在竹林之下,独自享受孤独。对仕途失意时,如何坚守自己的名节,有着自己的选择和答案。“学者方未第,志在乎得耳。得则喜,失则非。故以登科为化龙,为折桂,春风得意,看花走马,昼锦还乡,世俗相歆。艳日:仙子,天上归也。是特布衣之士诧一第以为天香耳。若夫学士大夫所谓香者,则不然。以不负居职,以不欺事君,以清白立身,姓名不污干进之书,足迹不至权贵之门,进退以道,穷达知命,节贯岁寒,而流芳后世,斯可谓之香。”(《天香亭记》)科考登第,一日看尽长安花,衣锦还乡,世人羡慕。但文人士大夫不能以此而得意忘形,要以不负使命、不欺君主、不媚权势、清白做人、流芳百世为“天香”之标准。“科第之香,孰如名节之香。”在名节与仕途之间必须作选择时,名节应放在第一位,为此而丢官被贬,我也在所不惜。封建社会的文人士大夫对名节的坚守,值得现在的公仆们学习和尊重。

“去年此日对清光,圣德能容一介狂。言略施行非不遇,身虽疏外亦何妨。”(《十月朔日偶书》)王十朋的第一次人生逆袭以自求孤寂落幕。但他的第二次人生逆袭,在锣鼓喧天的大众狂欢中,华丽开幕了。这是他生前不曾想到的“荣耀”。

王十朋死后多年,南宋最终被蒙古铁骑灭亡。但是,以王十朋为戏剧主角的《荆钗记》却在江南民间走红了。王十朋成为舞台上的大明星,圈粉无数。到21世纪的今天,《荆钗记》仍有黄梅戏、粤剧、越剧等几十个地方戏剧种类在上演。故事确实很老套,和北方流行的传统戏《铡美案》正好相反。戏曲中的王十朋,在还是乡下穷书生时,迎娶城里家庭条件好却不势利的钱家姑娘玉莲为妻,王家只能以荆钗为聘礼,王十朋遂入赘钱府,做了上门女婿。后来,四十六岁的王十朋赴杭州科考高中状元,奸相万俟卨想把女儿嫁给他,被王十朋坚决拒绝。后来,为保卫“爱情”,对奸相万俟卨开展斗智斗勇的反抗,经过多次波折,最终坏蛋伏法,夫妻重圆,好人好报。王十朋忠于爱情,坚决不做“陈世美”的故事,最符合社会大众百姓的心理审美趣味和价值判断。老百姓赞美他、纪念他,把他化为心目中的“神”来纪念和赞美。这是王十朋第二次人生逆袭的完美成功。

《荆钗记》里的王十朋,忠于爱情;庙堂之上的王十朋,忠于君国;归居乡里的王十朋,忠于内心。他活得很真实、通透和自我。“一箪食,一瓢饮,颜回之乐也。宅一廛,田一区,扬雄之乐也。是固无心于轩冕,亦不放志于山林,得乎内而乐乎道也。吾今游心于一斋之内,适意乎黄卷之中,师颜回,友扬雄,游于斯,息于斯,天下之至乐也。”(王十朋《至乐斋赋》)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其实快乐很简单,幸福就是你自己心里的感受而已。

向颜回和扬雄学习,箪食瓢饮的“孔颜乐处”,生活一点也不用装。这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是一种精神归宿。正如清代朱轼所盛赞的那样:“观十朋之言行,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语云:世之所少者,非才也,气也。有是气者,浩然塞乎天地之间……”存乎于天地之间的浩然正气,正是世俗社会所需要的稀缺资源。

今天,我们从《荆钗记》的锣鼓声中,可以回想北宋仁宗时代,文人士大夫的学识、道德、忠诚、气节、宽容等等美好品质,构筑成中国古典人文精神的一座高峰。范仲淹、苏轼、司马光等人的人文修养达到新的境界。但是,自从王安石和宋神宗合谋,采取最强硬手段全面推行变法以后,为清除反对变法的人,采取不择手段,打击异己的做法,文人士大夫的精神首次受到重创,并日渐式微。到了宋徽宗和奸相蔡京当权时,人文精神加速滑坡。到了南宋高宗时代,独相秦桧操纵权柄,任意利用台谏系统为政敌罗织罪名,并开始制造文字狱,打击报复异己,也首开杀害文人之先河。士人们噤若寒蝉,士大夫精神走向衰落。等到了宋光宗、宋宁宗、宋理宗时代,皇帝昏庸,韩侂胄、史弥远长期弄权。奸相们为了私利,搞起“庆元党禁”,打击一切反对他们的声音,文人士大夫精神早已荡然无存。

但幸运的是,文人中还有一位王十朋。他在面对权势、仕途和利益诱惑时,仍然始终不渝地坚守君子之道,保持住了一位读书人应有的气节和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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