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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的浪漫

2024-01-20杨满沧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1期
关键词:张籍

杨满沧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

这首浅显易懂、柔情蜜意的唐诗,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新婚燕尔的甜美时光。洞房花烛夜后,清早新娘子起床精心梳洗打扮一番,按照风俗习惯,须到堂前给公婆请安。临去之前,弱弱地问新郎自己的眉毛画得合不合适、好不好看、能否讨得公婆欢心呢?一位眉眼羞答答、笑眯眯、心里忐忑不安的美丽新娘形象呼之欲出。但仔细看看这首诗的题目《近试上张水部》,你不得不为唐朝的浪漫而感慨。

原来,按照唐朝科举考试惯例,考生要在考试前“干谒”,即将自己的作品递送给当时有地位、有权利、有名气的官员或主考官,希望得到推薦和关照,否则,名落孙山是大概率事件。这首诗就是朱庆馀参加科举考试前后,专门递送给张籍的,想打听自己考试进士及第的可能性。此类保密事情,不便明说,只好暗喻。他把自己比喻成新嫁娘,张籍就是那位有评判权力的婆婆。

张籍是当时文坛领袖韩愈最得意的大弟子之一,也是主考官。朱庆馀平时和张籍走得很近,才学和品格深得张籍赏识。朱庆馀写诗相送,试探张籍,内心期待得到关照。张籍很清楚弟子的意思,更明白年轻人进入仕途绝对离不开贵人相助。张籍本身就是韩愈发现并提拔起来的。所以,张籍也很乐于帮助年轻人。他读罢这首诗后,嘿嘿干笑两声,捋捋稀疏的胡子,写了首《酬朱庆馀》诗,算是对朱庆馀的回答。“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一问一答,意思明白无疑。朱庆馀是越州人,越州镜湖采菱的女子清新脱俗,天生丽质,来到镜湖中央游玩。女子非常清楚自己清丽,表现得很沉静稳重。那些衣着华贵的纨绔子弟太俗气了,哪里比得上采菱女动人的歌喉呢?

这两首诗机智幽默。朱庆馀自比内心忐忑的新嫁娘,张籍却把他比作清丽的采菱女,对小朱的欣赏不言而喻。师徒之间通过这两首“情诗”,心照不宣地暗通款曲,完成向考官打招呼的目的。面对弟子的私下询问,张籍没有板起脸训人,也没有违规私下泄露考试情况。这就是张籍的浪漫之处。

张籍是苏州人,很有性格,作为韩愈的大弟子,经常对韩愈冷嘲热讽。但韩愈很宽容他,一笑了之。他非常崇拜前辈杜甫,为学习杜甫的诗风,常把杜甫的名诗抄在纸上点燃,烧成灰后,放在瓶子里,拌上蜂蜜,一天吃三勺。其他人说他发神经,他笑笑解释道:“我吃杜甫的诗,是为了能写出和他一样好的作品。”这样的性格,骨子里天生浪漫孤傲。“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张籍的这首《秋思》,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乡愁诗。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张籍这首《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非常艳情动人。一位有夫之妇用有理、有礼、有节的语气,婉拒一位婚外恋追求者。你知道我有丈夫,偏要送给我珠宝,礼物太贵重,我不能要啊!你的心意我懂,你的感情我不能接纳。我并不是个物质的女人,我家的别墅连着皇家的花园,我还是“军婚”,丈夫拿着长枪在皇宫里站岗放哨。我曾发誓与丈夫生死与共,白头偕老。珠宝归还你,很遗憾在我未嫁人前,我们没有相遇。这位美少妇温婉聪慧,冷静理智,楚楚动人。不为物质所惑,不为感情所困。对这位婚外情追求者,没有辱骂和吵闹,没有长舌妇般广而告之,给足了这位帅哥面子。女人善良温柔,善解人意,多情忠贞,这位帅哥挺有眼光。

这首诗并不是老套的婚外情故事。其实,这首诗是张籍向恩师韩愈表忠心的。张籍在韩愈的栽培下名气渐大,当时权倾一时的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看上了他。李师道作为藩镇割据的一方诸侯,又兼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手里有权、有钱、有枪,炙手可热,比韩愈厉害。他拉拢名人文士装点门面,很多文人和官吏主动投靠依附他。张籍作为韩愈的大弟子和著名的诗人,成为李师道重点争取的对象。面对李师道的拉拢,张籍便写了这首《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自比节妇,用温柔的情色文字,有理、有据、有节地婉拒他。表面上看很艳情,实质上与婚外情无关,诗意在言外。李师道读后,明白“强扭的瓜不甜”,不再强人所难。张籍用这首《节妇吟》表达政治站位,免除韩愈的担忧和不快。

张籍自喻“节妇”表白政治立场,李商隐自比“剩女”表达怀才不遇。“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无题》)八岁的小姑娘喜欢偷照镜子画眉毛,十岁时喜欢到野外踏青,用荷花做衣裙。十二岁开始学弹筝,套在手指上的银甲不舍得脱下来。十四岁时怀春了,整天躲在闺阁里,不想见人,幻想着何时出嫁。十五岁时,背对着秋千,在春风中哭泣,忧伤少女时代的青春年华即将失去。李商隐,字义山,号樊南生,是中晚唐时期著名的诗人,河南焦作沁阳人,十六岁就享誉文坛,和杜牧并称为“小李杜”。《樊南甲集序》载:樊南生十六能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但李商隐出身不好,生不逢时,一生因处于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矛盾纠结,郁郁不得志,妻子过早病故,他也英年早逝,死后葬于家乡沁阳。这首《无题》诗中那位愁嫁的“剩女”,就是生活和仕途上失意的自己,浓郁的忧伤中透着浪漫,更能打动人心。

从朱庆馀、张籍和李商隐的几首小诗中,可以体会到唐朝的浪漫。唐朝确实具有先天的浪漫基因和社会基础。从李世民到唐玄宗,都是浪漫风流的天子。

自南北朝到隋唐的几百年间,中原汉民族与周边少数民族不断融合杂处,汉民族的血液里,大量渗入胡人的彪悍精神,而胡人的灵魂中,又掺进汉民族的文化气质。李唐王朝自带鲜卑拓跋民族的血统,唐高祖李渊母独孤氏、太宗母窦氏和外祖母宇文氏、高宗母长孙氏、玄宗母窦氏,皆为胡族。唐人对种族观念,颇不重视。正如鲁迅所说:“古人告诉我们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实唐室大有胡气,明则无赖儿郎。”胡人渐渐由西而东,直到中原居住繁衍开来。“落花踏尽游何处,笑人胡姬酒肆中。”(李白)“卷发胡尔眼睛绿,高楼静夜吹横竹。”(李贺)“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元稹)长安城里,胡人“京漂”无处不在。唐贞观四年(630),唐太宗平定东突厥。九年(635),打败西部的吐谷浑。十四年(640),消灭高昌。西部门户打通后,公元7世纪,商队驼铃声声,马帮蹄疾,以长安为出发点,西出玉门,经敦煌、焉耆、龟兹、碎叶等地,到达波斯、印度和拜占庭,丝绸之路重现汉代的辉煌。东西方经济和文化的交流融会,带来思想开放、包容的唐代社会环境。李唐王朝对外来民族采取来者不拒的吸纳政策,“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自幽州至灵州,置顺、祐、化、长四州都督府以处之,胡人居长安者近万家。”

除海纳百川的包容政策之外,唐太宗李世民因其性格和开明成就“贞观之治”,被突厥首领尊称为天可汗。“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吴兢《贞观政要》)皇帝能有此民本思想,则是苍天之幸。贞观四年(630),“天下大稔,流散者归乡里,米斗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齑粮,取给于道路焉”。

丰富的物质文明必然带来灿烂的精神文明。“酒酣,上皇自弹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为寿,逮夜而罢。”(司马光《资治通鉴·唐纪九》)虽然说李世民靠“玄武门之变”上位不太光彩,但他确实雄才大略,自信开放。“朕年十八便为经纶王业,北翦刘武周,西平薛举,东擒窦建德、王世充。二十四而天下定,二十九而居大位。四夷降伏,海内又安。”(吴兢《贞观政要》)皇宫宴会上,酒喝得高兴了,太上皇李渊弹起琵琶,皇帝李世民跳起舞蹈,大臣也纷纷起身加入,宫廷舞会搞了一夜,大家都尽兴而归。唐朝真是遍地浪漫风流,从皇宫到民间。“其君臣上下,共同望治,齐一努力的精神,实为中国史籍古今所鲜见。”(钱穆《国史大纲》)

到了盛唐,李隆基更是一位浪漫风流天子,能写会唱,文艺全才。“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未常一日离帝左右。每执板,当席顾眄。帝谓妃子曰:此女妖丽,眼色媚人。每啭声歌喉,则声出于朝霞之上,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官妓中帝之钟爱也。”(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念奴是皇家歌舞团的著名女高音歌星,长得很漂亮。因为唐玄宗钟爱她眼色媚人而艳名远播。《念奴娇》曲名,音色高亢,来源于此。“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然烛。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鬓旋装束。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元稹《连昌官词》)在大型歌舞晚会上,念奴技压群芳,一出场高歌,万人欢呼,金声玉振的歌喉响彻云霄,成为唐玄宗每次必须钦点的歌星。

“听政之暇,教太常乐工子弟三百人为丝竹之戏,音响齐发,有一声误,玄宗必觉而正之。号为皇帝弟子,又云梨园弟子,以置院近于禁苑之梨园。太常又有别教院,教供奉新曲。太常每凌晨,鼓笛乱发于太乐署。别教院廪食常千人,宫中居宜春院,玄宗又制新曲四十余,又新制乐谱。每初年望夜,又御勤政楼,观灯作乐,贵臣戚里,借看楼观望。夜阑,太常乐府现散乐毕,即遣宫女于楼前缚架出眺,歌舞以娱之。若绳戏竿木,诡异巧妙,固无其比。”(《旧唐书·志第八·音乐一》)唐玄宗精通音乐,音准敏感,一个小差错也能听出来。他既是乐团指挥,又是作曲家、演奏家。“羯鼓出外夷乐。以戎羯之鼓,故曰羯鼓。”“玄宗洞晓音律,由之天纵。凡是管弦,必造其妙。若制作调曲,随意即成。不立章度,取适短长。应指散声,皆中点指。至于清浊变转,律吕呼召,君臣事物,迭相制使,虽古之夔旷,不能过也。尤爱羯鼓,常云:八音之领袖,诸乐不可为比。”(南卓《羯鼓录》)“李龟年善羯鼓,玄宗问卿,打多少杖。对曰:臣打五千杖讫。上曰:汝殊未,我打却三竖柜也。后数年,又闻打一竖柜,因锡一拂枚羯鼓卷。”(《太平广记》)唐玄宗精力旺盛,酷爱打胡人的羯鼓,连续打断了几柜子鼓槌,专门搞音乐工作的李龟年仅打断了五千根,不得不佩服这位皇帝的刻苦浪漫。二十九年的“開元之治”就是在鼓槌咚咚的敲击声中,向世界展现出自信开放、强大浪漫的大唐气象。

浪漫需要外部环境,更需要经济底气。唐玄宗二十七岁登基,改年号为开元,直到二十九年后才改年号为天宝。李隆基在位四十四年,二十九年的开元盛世是他励精图治、勤政清明的结果。“至十三年封泰山,米斗至十三文,青、齐谷斗至五文。自后天下无贵物,两京米斗不至二十文,面三十二文,绢一匹二百一十文。东至宋(商丘)、汴(开封),西至岐州(凤翔),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每店皆有驴赁客乘,倏忽数十里,谓之驿驴。南诣荆襄(江陵、襄樊),北至太原、范阳(今北京),西至蜀川(成都)、凉府(武威),皆有店肆,以供商旅,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二十年,户七百八十六万一千二百三十六,口四千五百四十三万一千二百六十五。”(杜佑《通典》)杜牧的爷爷杜佑为唐德宗朝的宰相兼度支使和盐铁使,其记录的数据可信度高。

开元时代,政通人和,社会稳定,实现了低通胀的经济增长,人口比初唐时增加一点五倍,耕地面积达六点六亿亩,人均占有达九亩多。“开元、天宝之际,耕者益力,高山绝壑,耒耜亦满。”“京师米斛不满二百。”(《旧唐书》)交通很方便,驿站有“驴的士”出租,饭馆林立,没有车匪路霸打劫。所以,李白从四川出来,云游四方,喝酒写诗,一路潇洒风流。但“安史之乱”后,路上就不太平了。唐长庆二年(822),诗人李涉去九江看望做江州刺史的弟弟李渤,船行至安庆,天下起雨来,江上船少人稀,忽然遇到一群打家劫舍的盗贼。数十名贼人手执刀剑,喝令停船后,匪首问:“船上何人?”船夫答道:“是李涉博士。”匪首听后,命令大伙停止抢劫,对李涉说:“如果你真是李博士,我们就不抢你的钱财。不过,我等听说你的诗写得好,如立即给我们写首诗,就放你走。”李涉听罢,哈哈大笑,铺开宣纸,思考片刻,写首《井栏砂宿遇夜客》送给了劫匪。“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李涉在唐文宗大和时期任国子监博士,世称“李博士”,“偷得浮生半日闲”是他的名句。李涉把匪首称为绿林好汉,遇见你们很高兴,都是在道上混的君子,以后不必再隐姓埋名。匪首得到赠诗大喜过望,没有抢他的钱财,又送给李涉一些财物。可见,即使中晚唐时期,大唐走在下坡路上,唐代浪漫的基因还在,就连劫匪也受到诗意的熏陶。

从开元元年(713)到天宝元年(742)二十九年间,全国人口达到户八百三十四万,人口四千五百三十一万。据《资治通鉴》记载,到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时,全国人口户九百八十六万九千一百五十四,人口五千二百八十八万零四百八十八人。唐广德二年(764),晚年的杜甫还在念念不忘这一段黄金岁月:“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忆昔》)北宋的孙洙感叹道:“开元间承平日久,四郊无虞,居人满野,桑麻如织,鸡犬之音相闻。时开远门外西行,亘地万余里,路不拾遗,行者不赍粮,丁壮之人不识兵器。”老百姓过上小康生活,没有战争,政治清明,宰相姚崇、宋璟、张九龄、张说等都是正直有能力的人,不像后来的天宝时代,唐玄宗迷恋杨贵妃,重用李林甫、杨国忠等奸佞之流。只有在如此土壤里,浪漫的种子才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一大批著名的诗人、书画家、音乐家、雕塑家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如李白、杜甫、高适、岑参、王维、吴道子、张旭等等。

一个人的浪漫,那是个人的性格使然。而一个朝代的浪漫,则是每一位黎民百姓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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