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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船上(短篇小说)

2024-01-20严熙泽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4年1期
关键词:渔民母亲

阿波是“渔民的儿子”,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

他皮肤不算黑,还微微泛着些土黄,那是一种被江风榨干了的颜色。夏天,阿波总穿一件皱巴巴的汗衫,脚上常是一双底部有贯穿裂纹的拖鞋。他身上的鱼腥味一直挥散不去,这一点在夏天倒还好,冬天就十分致命:夏天的汗臭总能做一些掩护,而冬天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件棉袄:它们像是海绵,总不遗余力地把鱼腥味吸得饱饱的。

阿波一直很不认同“渔民的儿子”这一别人强加给他的身份。在他看来,哪怕不是“市民的儿子”,仅仅是“农民的儿子”也不赖,黄土地的味道毕竟要比鱼腥味好上太多。严格点说,阿波的父亲和母亲都不能算是渔民,他这个身份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六年前,阿波清楚地记得自己七岁,那年是新千年的第一年。在他老家那个紧挨着江的水网纵横的小镇,突然火起来的螃蟹生意让许多人发了财。阿波的父亲见了心痒痒,便把家里原先的一栏猪、几十只鸡鸭卖了,又借了不少钱,承包了十几亩优质蟹塘,准备大干一场。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当蟹苗长到刚可以看清模样的时候,一场暴雨加“龙吸水”突如其来了。据说,连镇上将近一百岁的大槐树都被连根拔起,阿波家脆弱的蟹塘自然也被冲垮了。

阿波父亲想通过养螃蟹把砖房换楼房、把三轮车换小汽车的希望,也一起“哗啦哗啦”汇入了大江的支流。自此,他便有了间歇性失智的毛病,总嘟囔着“怎么就不买保险呢”类似的话,还爱上了喝酒,喝多了就开始发酒疯,什么人都打。阿波的母亲不堪其扰,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终于在镇上的砖窑给他找了个打零工的差事,但这也就勉强解决了他自己的饭钱和酒钱。

家里的外债越欠越多,靠“顶梁柱”自然是顶不住了。幸而阿波的母亲是水乡姑娘,撑船捞鱼是自小就会的。她咬咬牙,撑着从老父母那儿要来的船,撇下酒鬼丈夫,领着阿波到县城里谋生活。一来在别人家做保姆,赚钱生活和还债;二来得空就捞点小鱼,傍晚等阿波放学回来,让他取了去菜市场卖,就当补贴点家用。

所以,阿波家其实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渔民。仅仅由于住在船上,周身鱼腥味重了些。然而同学们却不依不饶,这几年已经从“你妈是渔民吧”,变成了“你是小渔民吧”。这时候,阿波便涨着脸,土黄色的皮肤透着红色的底,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总能引起一阵哄笑。

阿波能够上学着实不容易,因为远房舅舅给县教育局领导开车的缘故,他這才勉强能在这所城郊小学借读。但是,阿波总觉得自己不是块读书的料,很大程度归因于“小渔民”引起的“恨乌及乌”:学校是他听见这三个字最多的地方。阿波多次和他妈说不想上学了,得到的却总是“你要和你爸一起烧砖吗”这样的答复。老师们自然也知道阿波的特殊情况,所以并不指望他读什么书。经常一到下午,“小渔民”就不见了,也懒得问。

阿波逃课大部分是因为他唯一的爱好——踢球。这天下午刚上课,阿波实在听不进去语文老师讲的诗歌鉴赏,便找个上厕所的机会开溜了。跑回他家的船上,摸了足球,赶到“专用球场”时,几个经常一起逃课的队友早已在那儿等候多时。

阿波家的船停靠的不远处,有一块不大不小的草地。那里长着两棵粗壮的老树,恰好可以当球门。阿波踢球很“野”,动作野,骂起人来也野。经过短暂热身后,阿波迅速进入了状态,但由于把对面守门员晃倒露出空门后太过激动,一脚把球踹下了大堤。“他妈的,都什么玩意儿”,因为球是阿波的,所以他“嘴大”,怪队友没有接到自己的传球,赶着他们下去捡球了。

这时,无聊的阿波蹲在老树根边上,竟意外发现了别人吃剩的半截香烟屁股,他便来了精神。可能是掐得比较匆忙,香烟屁股还有好长一截,够他吃一阵了。阿波打了几次火,把烟点了起来。吞云吐雾间,队友已经一路小跑捡了球上来了,后面似乎还跟来了一个人。直到走近了,阿波才发现,那人是他妈。

按照常理,这个时间阿波的母亲应该在别人家里干活儿。凭以往的经验,阿波为数不多被抓到逃课后,总免不了一顿打。奇怪的是,今天他妈并没有像以前那般气急败坏,反倒看起来有一些慌张。阿波刚准备开溜,就被叫住了:“跑什么跑,你爸出事了。”阿波的母亲一巴掌把香烟屁股扇到了地上,拎着耳朵把阿波拽到一边。

在她的絮絮叨叨中,阿波有点明白了。原来阿波的母亲辗转从一个老乡那里听说,阿波的酒鬼父亲出事了。至于出的什么事,在这个老乡之前还有好几个人递了话,所以他也讲不太清,总之是喝完酒干活儿的时候伤着了。听到这个消息后,她把手上的事情清了一下,就急忙出来往船这边赶。不承想,在江边恰好遇见了阿波捡球的队友,这反倒是省了再去学校跑一趟和老师请假。

因为要赶紧回去,阿波逃过了一顿打。他被“拎”回了船上,一起收拾好东西,把锚松了,便准备上路。从县城回老家的汽车很贵,而且半天才来一趟,但走路又赶不及,只能划船沿水路回去。路上,阿波母亲的心情似乎糟透了,她一边摇着船,一边骂着躺在船舱里的阿波和躺在老家的他爸:“爷俩一个比一个出息,我上辈子欠你们还是怎的?”骂得花样百出,又穿插着些唉声叹气。

但挨骂的阿波心情却没有那么糟,并不仅仅因为他妈还没来得及打他。阿波的母亲带他出来后,阿波已经快五年没有回老家了。年底通常就是他妈赶回去半天,然后再回船上照顾阿波。当时他年纪尚幼,那个在江边芦花荡旁隐隐约约的小镇,只剩下了氤氲着水汽的模糊影子。那些唤作“狗子”“二蛋”的玩伴,那些从烂泥窟窿里摸出来的小螃蟹,那些在水田上展翅飞翔的白鹭,阿波都已经记不清了。此刻,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用关节不停地敲着船帮。

他不是很担心反而有一些兴奋,一定程度上源自他妈的“遮遮掩掩”:阿波听到的消息并不算严重,只以为他爸干活儿扭着了。其实,老乡递消息给阿波母亲的时候,就已经“少油少盐”地削弱了问题的严重程度。而阿波的母亲怕阿波担心,就又让他“吃的菜”更寡淡了些。所以,阿波的母亲以为,阿波的父亲是被倒下的砖砸断了腿;而阿波以为,他只是拉砖时扭着了腰。

但到了老家,瞧见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他们母子才发现,都低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阿波父亲的腿确实是断了,腰也确实是扭着了,但是腰部以下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这些年,虽然这个叫“父亲”的男人已经在阿波的印象里渐渐模糊,但他依然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个男人与他最后一次见的那个已有太多不一样。他躺在一张老旧的木板床上,这床似乎还是结婚时用的那一张,床头贴着的“双喜”只剩了上半截,并已经剥落成了白色。他身上只裹着一层薄毯子,因为太久没有浆洗的缘故,从乌黑的汗渍里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了。

“他爸,还好吗?”阿波的母亲抚着男人的额头问道,她把毯子掖了掖,没敢掀开看他没有知觉的下半身。阿波的父亲痛苦地哼哼着,嘴角微微咧开,倒吸着凉气。阿波似乎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命不好”“就那样”之类的话,口水在半边枕头上流着。之前,阿波不肯上学,嚷嚷着“烧砖总比当渔民”强。现在,瞧见他爸这般模样,倒是有些不知道哪样更好了。

“你再躺躺吧。”阿波的母亲叹了口气,拽了拽阿波,示意他出来,然后带上了房门。她又絮絮叨叨地和阿波讲着他爸出事前的那些“混账事”,包括家里原先养的猪崽和鸡鸭,分别是七头、二十六只和六只。

但如今,阿波所谓的这个“家”,也只剩下小院一角的这个杂物间。阿波的母亲说,之前他们家并不算值钱的砖房大都已抵了债,债主见他爸可怜,只留了这么些。然后又把院子缩小了点,用围墙把杂物间隔在了外面,给这个算是“鳏居”的汉子勉强容身。从外面看过去,那个杂物间很像是城里大单位门口的保安亭。

阿波的父亲过得很不好,从他的住处便可见一斑。他收入本就不高,又几乎把所有的工资都换了酒。但阿波以为,镇上的人过得也并不比他爸好多少。一路走过来,剩下为数不多的老人,都在议论着谁家小伙发了家搬去了城里,谁家姑娘去大城市打工了。阿波从记事起就在县城里长大,虽然是住在船上,但他自认为是半个“城里人”。想到这里,他有一点暗暗的自豪。

阿波家原先的邻居说,这些年砖窑的情况也不好,老板早就想把它关了,这又摊上了人被砸伤。但老板还有些人情味,丢下两千块钱走了。他去投奔在西北开矿的堂叔,还带走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两千块钱,去省城瞧医生、拿药,算上来回路费和这些天的开销,早就所剩无几。阿波的父亲小医院不敢收,省城的医生说“保守治疗”,便让他回家躺着了。

阿波的父亲本就脾气大,酒喝多了谁也不认,所以刚受伤那会儿根本没人想沾边。听说是隔壁的王大娘站了出来,她原先受過阿波家的恩惠,张罗人送他去瞧医生,回家后又代为照顾了几天。但也就是这样,躺在床上的阿波的父亲,已经摔了别人三副碗筷。

阿波的母亲向乡亲们了解了详细情况,便领着阿波又推开门走进房去。这个有些陌生的男人,招手示意阿波过去。阿波沾着点床沿,握住他爸枯槁的手。阿波的母亲也坐在一旁,和他爸说着话。阿波瞧见他妈的神情,似乎察觉到了情况不妙。

阿波母亲的意思,她之后还是要回来照顾的,总不能让王大娘一直费心。再请人照看也是不可能的,一是没钱,二是镇上只剩下些老头老太,连照顾自己都不太利索。但是她在县城做保姆的事情要收个尾,还需要王大娘再帮着照顾些日子,农忙前再回来“接班”。阿波的父亲也同意了,他便让她再去王大娘那里打个招呼。阿波的母亲出门后,他从枕头下面摸出五块钱递给阿波,让他上学的时候自己买点零食。

阿波知道这是砖窑老板赔的钱中,仅剩下不多的一部分,他本不想要,见他爸态度坚决,只能收下了。阿波的母亲从王大娘那儿回来,收拾好东西,便要和阿波出发回城里了。她只和主家告了半天假,晚上还要去把白天没做的活儿补上。

在船上,她和阿波说,保姆这个活儿干到月底就要辞了,然后回老家照顾阿波的父亲,带他再瞧瞧医生。但也确实供不起阿波继续上学了,和阿波商量不再念了。阿波是下月初小学毕业,她还有些积蓄,算了算,供阿波这段时间生活勉强够。

傍晚,阿波又回到了城里。阿波的母亲拎出一袋养着的小杂鱼,让他到菜市场去卖。这个菜市场在县城的犄角旮旯里,它依附于一个大约已有四十岁年纪的老小区,总弥漫着一股家禽的臭味和水产的腥味。虽然阿波几乎每天都去菜市场“报到”,但他的“摊位”却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毕竟,他卖的小杂鱼并不是抢手货,菜场东头李瞎子的牛肉和王秃子的草鸡,才是一直被追捧的角色。

此刻,阿波面前那个不算大的搪瓷盆里,躺着些还在艰难喘气的小杂鱼,有鳊鱼、鲫鱼,还有本地才有的“昂刺”。它们翻着白眼,已经气若游丝,依然无人问津。阿波怔怔地出着神,可能今天来回的“旅途”太过劳累,也可能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给了他太大的冲击。他一只手撑着下巴,摇着船在回忆的波峰浪谷里颠簸。

一旁好事的张屠户瞧见了,走出案台来推了阿波一把。阿波一个踉跄,差点栽个跟头,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大家哈哈笑了起来,都在嘲弄他“鱼又不是第一天卖不出去”这样的话。阿波并不在意能不能把小杂鱼卖掉,就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反正卖不掉也是下锅。但出这么久的神还是头一回。他从大人那里听说过一个词叫“见周公”,就像是有人在他脑袋瓜子里放电影。

不出意外,这是阿波最后一天卖鱼了。刚才在回来的路上,阿波的母亲说最近事情比较多,没什么时间去捞鱼,再加上这些年阿波也没卖出去几回,明天就不用再去了。况且,没多少天就要毕业考试了,她让阿波把功课温习温习,拿个小学毕业证总比没有强。

阿波瞧着盆里的小杂鱼,望了望天边几乎要沉下去的太阳,嘟囔着“今天的鱼不好卖”,便准备起身回去了。这时,一个大爷推着自行车,路过了阿波的盆子,他隐约瞧见里面有几条并不算小的江刀。“这鱼不错,十块钱,我拿回去喂猫!”他说着便去摸钱包,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来。“老刘,你自己想吃小鱼就直说,偏赖猫身上,你家那猫还在母猫肚子里吧!”旁边的人笑道。

阿波听见了,却几乎一把抢过老刘递来的钱。十块钱,对于零花钱一般只有五毛的阿波来说,并不是小数目。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一毛钱的肉串能买一百根,一块钱的火腿肠也能买十根。天哪,这么多钱!想着那外焦里嫩的肉串,那用小刀划了一道道印、冒着油的火腿肠,阿波嘴角不自觉地“吸溜”了一口。

他把小杂鱼一股脑儿倒进塑料袋,端起盆子,飞一般地往船的方向跑去了。那双总洗不干净的拖鞋,又溅起了不少泥点,溅到了路边盆里剩下的白条虾上,溅到了水桶里浸着的猪头上。阿波的脚指头被小石子硌得生疼,却似浑然不觉。他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今天把鱼卖了十块钱,而且以后都可以不用再吃鱼了,改吃肉串和火腿肠!

阿波的脑袋昏沉沉的,拿着十块钱“没心没肺”的他,此刻都已经快要忘记了那个躺在老家床上的、塞给他五块钱的父亲。

傍晚的江边,一如既往静谧。阿波赶到的时候,夕阳像一位播种的农人,往江面上撒着亮闪闪的金鳞,十分好看。似乎还能看见他家船上的烟囱升起的炊烟,那一定是妈妈在做饭。阿波端着盆子走到船边,船锚固定在一块大石头上。随着水波推进又拉远,船身也在轻微地来回晃动。

阿波一只脚踩上船帮,拖鞋裂开的口子便折得更大了些。他用手撑着船沿,另一只脚猛地往前一蹬,就上了船。

今天的船安静得有些怪异,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阿波的脑子竟闪过些不好的想法。上个星期,他和阿毛借的鬼故事书里就有这样的桥段:小孩回到家,发现家里人都不见了,至于他们后来被塞到了哪儿,没敢继续往下看。阿波蹑手蹑脚,准备探入他妈平常做饭的前舱,老旧的船身“吱嘎吱嘎”地响着。

不对,算上往返菜市场的时间,也就刚过去一个多小时,妈妈能去哪儿呢?况且阿波他妈还说,做好饭等他卖鱼回来吃,晚上再去主家干活儿。越想越乱,索性不想了。阿波便弓着身子,以一个防御的姿势慢慢撩起挂着的帘子,并大叫着壮胆,竟把自己给吓了一跳。

还好,并没有看见臆想中的“血流成河”,但是他妈确实不在。还焐着炭的炉子上正温着一口锅,锅盖边缘的缝隙里透着热气。阿波揭开它,这是一锅他常吃的咸泡饭,里面漂着些青菜叶,还点缀了几片香肠。看样子,做饭的人似乎刚离开不久。

或许是去买什么东西了吧,他妈不会不管他的,这不还留了饭嘛。这样一想,阿波也就宽了心。他长吁一口气,盛了大半碗咸泡饭,坐在垫子上吸溜了起来。

突然觉得屁股下面有个东西硌得慌,是什么?

阿波赶紧把木碗放下来,寻着感觉缓缓地摸过去,这种皮质的手感有些熟悉。他掏出一瞧,竟是妈妈的钱包,比以往还要厚上不少。今天什么情况,怎么又是这么多钱!

阿波激动得有些颤抖,他打开钱包,露出来几张灰色的百元大钞。稍稍瞥一眼,竟有七八张之多,这能买多少肉串和火腿肠啊,发财了!明天第一件事,就是请所有同学吃肉串,一人五根!前提是他們要当他的面一个个保证,再也不准叫自己“小渔民”!

这时,从钱包里抖落出一张纸条来。

“阿波,妈妈走了。给你留了一个月生活费,你爸那边我也邮了些钱,以后去和他过吧。妈妈。”

吧嗒一声,木碗摔在船板上,咸泡饭溅得到处都是。

阿波又把字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字歪歪扭扭的,这确实是妈妈的笔迹,不会错的。

是啊,她回来的时候说,要学会照顾自己。她还说,以后再也不用去卖鱼了。她从来不骗阿波的。

责任编辑 张凡羽

【作者简介】严熙泽,1993年生,江苏扬州人,毕业于天津大学,现为江苏省电力作家协会、扬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有中短篇小说、散文等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滇池》《青春》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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