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亲缘关系重写自我寓言
2024-01-20查苏娜
《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讲述了男性主人公“我”试图寻找并还原童养媳奶奶人生故事的始末,延续了辽京对女性故事一以贯之的关注。而最让人耳目一新的是,“奶奶的故事”始终与主人公“我”的个人成长史之间发生着奇妙的关联:在小说中,“我”每一次想起奶奶,每一次发生对“我奶奶的故事”的兴趣,都离不开主人公“我”与家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亲缘关系。与家人的复杂纠葛、“我”的成长阵痛以及对奶奶的回忆与想象构成了三个一组的同心圆,成为小说的基本叙事语法。而“我奶奶的故事”,就在这组同心圆之中诞生、展开并迎来终结。
我们不妨从“我奶奶的故事”的起点说起。显然,在爷爷、妈妈、叔叔、妹妹、姑姑、妻子等组成的亲缘谱系中,爷爷与妈妈是最先进入小说的家人。而有趣的是,“我”所怀念的爷爷始终是奶奶去世之前的爷爷,那时爷爷能在棋摊大杀四方,能清晰地讲述自己的战斗故事——爷爷的英雄身影,正是“我”整个“透明的童年”的隐喻。然而,“我”的目光后来却从日渐衰老的爷爷的身上移开了,不仅因为他再也无力讲述宏大历史记忆,更因为“我”在奶奶的去世、妈妈的到来、爷爷新老伴的入住等一系列家庭变故中逐渐感知到了童年的终结,这一终结令“我”前所未有地认识到自己与爷爷之间渐行渐远的距离。此时“我”对奶奶日渐浓厚的兴趣,其实表征着一个不同于爷爷的、正在逐步浮出地表的青春“自我”。
如果说英雄般的爷爷是童年的隐喻,那么妈妈的突然出现则直接开启了“我”鸡飞狗跳的青春期。继父的称呼、改姓、吵架、哭闹的妹妹、复读、大学学费等一系列问题最终将母子关系降至冰点,成了缠绕“我”半生的成长创伤,直到爷爷去世都未能得到彻底疗愈。而正是这种亲缘关系的重负,才使得“我”真正产生了了解“奶奶的故事”的愿望。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愿望的核心与“我”的关联比与奶奶本身的关联更加紧密:它是一个“我”与奶奶发生联结的日常瞬间,是奶奶的手指抚过“我”的头顶时“一片淡淡的鱼腥味”。很显然,这种生活的味道指向一种令“我”从一地鸡毛的家庭生活中遁逃的可能,是一种属于过去与记忆的异托邦。
正是在这种异托邦冲动下,“我”开始了对“奶奶的故事”的想象与建构。由此,妻子米兰、叔叔、妹妹在叙事中变得越发重要,他们与妈妈、爷爷的线索互相交织,不断地为“我”提供着“想象奶奶”的动力。其中至关重要的是妻子米兰,她的独立自信虽然与默默无闻的奶奶截然相反,但也为奶奶提供了另一种可能的肖像。于是,“我”开始积极地想象奶奶像妻子一样“仿佛全宇宙都在掌控”的模样:一个家庭妇女在厨余闲暇潜心修炼、后来在棋摊大杀四方的象棋传奇。然而,当“我”开始用“草蛇灰线”这个小说评点术语来描述奶奶身世的线索时,“我奶奶的故事”仿佛小说一般的虚构性本身已经昭然若揭——所谓“我奶奶的故事”中,“我”才是一切的缘起与契机。想象与塑造“我奶奶的故事”的冲动,从根本上来自成年后的“我”与妻子米兰、第二次离婚的妈妈、衰老的叔叔、上中学的妹妹之间无比复杂又深切的感情;这些亲缘关系越是沉重地压在“我”身上,“我”就越想寻回作为记忆异托邦的奶奶。
然而传奇终究不是现实,象棋再怎么“草蛇灰线”地出现在“我”为奶奶构想的故事之中,奶奶也并没有大杀四方。在小说的最后,姑姑否定了奶奶与象棋间的可能关联,“我”也在奶奶家乡寻不到一丝旧日痕迹,于是“我奶奶的故事”就此作罢。在此,与家人的复杂纠葛、“我”的成长阵痛以及对奶奶的回忆与想象所构成的同心圆开始收于一点,最终具象化为一场升学宴。此时的“我”目睹了爷爷的离世,放下了对妈妈的怨怼,并且已经与米兰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对于这样的“我”而言,这样一场聚集了几乎所有重要亲人的饭局是向过去作别的仪式性场景。叔叔酩酊大醉,妈妈钻进返途的出租车,妹妹像个大人一样吃饭聊天——这些告别式的剪影,暗示着这些亲缘关系终于不再以痛苦而迷茫的方式与自己缠斗。现在,“我奶奶的故事”终于不再依赖“家人—‘我’—奶奶”的同心圆来运行了。
于是,“我走到街上,体会到一种奇异的孤单感,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后退,飞速离我而去”。“孤单”一词是打开整个文本的钥匙,它在此处的意义不仅不消极,而且提示着“我奶奶的故事”作为一种“自我寓言”的本质:“我奶奶的故事”一直是“我”身边各种亲缘关系的转喻,并作为主人公自身的个人成长史来运作。但在此刻,一个比此前任何时刻都要完整而成熟的“我”已经生成,这个“我”不再需要为奶奶建构象棋传奇故事,不再需要通过回忆奶奶逃离现实的一地鸡毛——总而言之,不再把奶奶和各种曾给自己以无尽迷茫的亲戚家人绑定,不再把奶奶和自己的成长创伤绑定,不再把奶奶和“我”的“自恋”绑定。因此,完成了自我寓言的“我”走向了一个与“我”和亲戚家人毫无关系的陌生奶奶,而她的故事,就只可能是她自己鲜活而真实的故事。
在这篇篇幅不长的小说中,纷繁复杂的亲缘关系是一种新鲜的叙事元素,使得主人公的“自我寓言”更加绵延起伏、波澜壮阔,把个人成长史这一常见的叙事主题写得摇曳生姿。然而更重要的是,一旦“自我寓言”结束,“我奶奶的故事”也就彻底结束了,“我奶奶”的人生究竟如何,无论是主人公还是读者都再也无从知晓。可以说,亲缘关系与自我寓言的结合不仅让故事风生水起,更使得“我奶奶的故事”在层层转喻之下变得无影无踪。然而在我看来,正是这种无影无踪,才体现出辽京在处理女性故事时真正的严肃姿态。辽京的严肃在于,她再次把一个迫切的问题推到了读者面前:我们到底该如何想象“女人”的故事?或者说,当“故事”的定义被垄断为“血、铁、火、風、历史”“著名的战斗,出生入死”“潜心修炼,大杀四方”的时候,女人的故事要怎样才能算是真正的“故事”?如果说一个本质化的答案是问题的终点,那么这篇小说最大的意义,则是在通往所谓终点的蜿蜒小路上设下丛生缠卷的、名为“亲缘”的藤蔓;而当读者终于随着主人公“我”的脚步拨开丛丛藤蔓时,才发现这条小路的终点是如此难以抵达。或许,唯有确证终点难以抵达,我们才有可能期待一种真正的、属于女性的文学想象力的到来。
作者简介:查苏娜,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当代文学2023级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