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月球 (中篇小说)
2024-01-20尚未
1
我,陈金银,四十五岁,超市理货员。百无聊赖时,喜欢刷小视频熬钟点。
人啊,要靠盯着小视频才能消磨时间,也快活到头了。大道理我懂,就是把控不住,或者说不想把控。
明知不该为偏要为之,自己都觉得贱兮兮。
小视频的确诱惑人。想看什么,大数据就给你推送什么,比通房丫鬟还体贴,你只要像须鲸那样张大嘴巴,鱼群就会哗啦啦冲进肚里,使你产生满足感、愉悦感,如痴如醉。然而,我终是发现,哪怕刷再长时间,手机一放下,脑子里就成了空的,白茫茫一片,像下过一场鹅毛雪,那些活色生香的人物、事件,没在记忆里存储哪怕超过五分钟,仿佛一个人站在山巅俯瞰红尘,极短时间内,四季轮回,万物沧桑,如光影掠过,似惊鸿一瞥,却跟你半毛钱关系没有,你还是那个孤独的你,唯一收获的,是内心愈加迷惘。那些迷幻之光,将你的清醒也偷偷掳走了。
我,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手机,各种电子元器件组合起来的机械。本质上,都由各种原子构成,但如今它要控制我,一个死机器要成为我的主人、操控我的思维,硅基的东西要侵蚀碳基生命的长度。
这就有些可怕了。
我打算少刷小视频,干点有意义的事儿,又发现如此的话,日子更无趣了。
我不抽烟,受不了烟呛;酒喝不多,三两正好、五两放倒;不爱运动爱睡觉,若是无事,连睡十个小时美得很;在一家连锁超市干了近十年,没人喜欢也没人讨厌,没老婆当然也无儿无女;身高一米八,体重五十五公斤,瘦得像竹竿,好在是挺立的竹竿。我这样的男人,自以为还不错,若不幸殒命于地震、洪水这样的天灾,充其量是死亡数据中一个小小的自然数。
没人关注我的存在。
想到这一点,顿觉不爽,小视频也不香了。
超市同事问过我一个很无聊的问题:如果有来生,你想做什么?我急忙摆手制止:“没有来生,谁都没有。”同事是头犟驴,仍问:“是说如果,如果一下能死啊?”我笑了,想了想,望着货架上五颜六色、样式奇异的各类方便食品,说:“那我就做一颗柯伊伯带的小行星,比苹果大就行。”同事先是一愣,问清啥是柯伊伯带后,嘎嘎大笑起来,完全暴露了拔掉四颗智齿、两颗槽牙的口腔。
日子有些极端,是那种苗子栽进盆、百天不见长的极端,或者说刚发芽就望到了凋谢的极端。好在,床头还放着霍金的《时间简史》与《果壳中的宇宙》,它们像生活中最后的两块压舱石,在我即将倾覆于无边无垠、无聊透顶的死海之际,偶尔能露出水面呼吸一下。
又是单调乏味的一天。
下班前,经理通知所有员工开会,引起大家不满。
对我而言,回家早点晚点倒是无所谓。
经理是个五十岁出头的谢顶男人,鸭梨形脑袋,越往下越饱满,似乎头部的所有脂肪都堆到了下巴上。“长会短开。”他说。
我身后,有人长吁了一口气。
“近半年,咱们的经营状况很不乐观,既然不能开源,就只能节流。”经理用睥睨天下的眼球骨碌了一下众人,“今天,还要裁员一名。”
两个胖胖的姑娘将头埋了下去。她俩平日还算勤勉,但顾客体验不好,推销分管商品时,不靠前还好,笑眯眯靠上去,顾客干脆推着购物车走了,业绩怎么也上不来。
我也为她俩担心。
“经考虑,决定请柏悦先回家休养。”经理说完,挥一下手,转身走了。
我身边的柏悦瞬间蒙了。再看,眼圈红了。
柏悦小我一岁,来超市上班比我早,人也不算瘦,属于那种白净圆润型的,丈夫早年嗜酒好赌,几年前得肠癌死了,独自拉扯一个读高中的女儿,生活不易,对这份工作很在乎。过去顾客不多时,她也从不偷懒。去年冬天,雪后骑电动车摔了一跤,右膝盖受了点伤,一直没好利索,走路有点慢,不忙时,会找个地方坐一坐。在我看来,她是个好员工。关键是,她若失去这份工作,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想再就业,很难。
没了收入,她和女儿怎么活?
我跟柏悦很少交流,算不上朋友。可我是个联想丰富的家伙,路见一片秋叶就能想到整个冬天的冷,还是个一旦冲动就按捺不住的人,为此吃过很多亏,却本性难移。
“牛经理,干吗辞柏悦?”我冲牛经理油亮的后脑壳喊。
脚下像被绊住,经理的身子猛地一顿,回过头来,“怎么,你有异议?”他竟然笑了。
当然不是好笑。
“柏悦干得好好的。”我涨红脸说。
“总要辞一个。”经理仍在笑,下巴的肉在痉挛。
我一时无语。
“没事找事。”经理的脸绷起来。
“辞我吧。”说完这句话,我的腰板直了几分。
身旁,柏悦愣了一下,急忙拉我衣角。
“……正好我要出去旅游。”我胡謅道。
2
我的确想去远方看看,哪怕是穷乡僻壤。
一个人在固定模式中待久了,会成为生活的奴隶,不是自己在生活,而是生活在驱使自己,这就索然无味了。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万一我不是那个生之徒呢?我已经弃四奔五,再过个二三十年,或许这个世界就没我了,我成了空、成了无,过去经历的、接触的、感叹的,对我而言也都成了空、成了无。空对空、无对无,没法想象,太诡异,也太悲怆。
拎着一只塑料袋,我慢吞吞地出了超市。
袋子里放着水杯、墨镜、钥匙、超市工作服——我想还给牛经理,人家不屑一顾,我只能带回去。空中飘着细细的雨线,糊在脸上凉丝丝的,不知何时下起来的,将多日的暑气压至地表,顺着下水道流走了。我仰头望了望不甚明朗的天空,心想真是个好日子,回家坐在阳台上喝二两小酒,看看楼下匆匆而过的行人,晚上再刷刷手机,不用听着闹铃起床上班,可以睡个安心的懒觉,该是很美。至于出去转转,到底该去哪儿转,兜里的钱够去哪儿转,还不是我关注的重点。
来到车棚,用遥控钥匙找到我那辆爱玛电动车,将袋子放进车筐,戴上头盔正准备拧电门,有人在我头顶轻轻敲了两下,用的是指甲,像是从云端传下来的声音。
回头一看,是柏悦。
“谢谢你啊,金银。”柏悦苦笑。她的眼圈仍红红的,衬得脸庞愈加白嫩,一点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微胖有微胖的好处,胶原蛋白多;在超市干有超市干的好处,风吹不着日晒不着。
“为什么?”我拧开电门。
“没有你,我可能丢掉这份工作了。”柏悦垂手站立,呆呆地望向我,像个委屈的孩子。她今天穿的是米色裙装,裙摆很长,几乎到了脚踝,使她看上去不仅不显胖,还将丰满圆润衬了出来。
“我早不想干了。”我说。
“才不是。”柏悦的眼睛又潮了,“你是可怜我。”
“胡扯。”我嘿嘿笑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哪里可恨?”
“可恨?”柏悦有点蒙。
“早点回去吧,”说着,我上了电动车,“天儿不好,回去给孩子做点好吃的。”
“她这学期住校。”柏悦解释。
“哦,那你也早点回去,好好歇一歇,明天还要上班呢。”
柏悦没动,伸手攥住了我的车把。
“有事?”我纳闷。
“急着回去干吗?”
“不回去又能干吗?”
“请你喝酒。”她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急忙从车上下来:“省点吧。”
“又不是请你吃大餐。”柏悦笑了。她笑起来蛮好看,眼睛弯弯,嘴角翘起,像个孩子。
“我肠胃不好,澳洲空运的大龙虾消化不了……”
“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贫嘴啊。”说罢,没等我再说啥,柏悦骑上自己的电动车,前面带路去了。
女人请男人吃饭,但凡脑袋没病,最好痛快答应。
冒着蒙蒙雨丝,我乖乖跟着柏悦左拐右拐,骑行十来分钟,进了一条距她家不远的巷子,选了个略显安静的烧烤店。柏悦说:“平时这家都在店外摆桌,天儿不好,人也不多,屋里雅间清静。”路上我就决定了,无论她请我吃什么,不能让她结账,这是我的倔强。至于环境,不在我考虑的范围。进店后,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服务员笑着迎上来,将我俩引进一间有窗户的雅间,墙上还挂着一台不大的液晶电视,正开着,是央视纪录频道,但没有声音。柏悦点了几瓶啤酒和杂七杂八的烤串,服务员就出去准备了。屋内,除去空调的送风声,只剩下我俩喘气的动静。
“一个服务员,也会关心天下大事。”我打破了安静。
“啥?”柏悦不解。
“服务员刚才看的。”我指指墙上的电视,没话找话。
“你热不热?”柏悦问。
“还行。”
“我有点凉。”她说。
我找到遥控器,将空调关了。“我也是,假怕热,真怕冷。”我想叫服务员把电视也关掉,被柏悦拦了。
“开着吧,又没声,当画看呗。”她先为我斟了茶。
“怕没话说?”我问。
“乱敏感。”柏悦笑了。
还是有些冷场。同事几年,我只晓得柏悦的大致情况,想来她也如此。可能是灯光不甚明亮的原因,也可能是窗外丝丝细雨的渲染,坐在我对面的她,看起来比平日多了几分女人味,我是不婚主义者,但不妨碍我近距离欣赏一位异性。柏悦的眼睛很亮,很干净,让人不敢久视,唯恐被误解。
服务员很快将两盘凉菜、六瓶啤酒放在桌上,缓解了屋内的气氛。
“我最多两瓶。”说着,我先给柏悦的杯子倒满了。
“这算不上酒,瓶里装的,是另一种生活态度罢了。”柏悦说的话,令我迷瞪了一下。过去,在我眼里,她只是个话不多的超市员工。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接话说。
“我几乎没醉过。”柏悦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她仰头的那一刻,很果断,很决绝,仿佛真的将另一种生活灌下了肚。
她对我不设防,我不能再装下去,也一口气干了。清爽,瞬间蹿遍全身。柏悦竟然喜欢喝急酒,好像就为了微醺的感觉早点到来。没说几句话,我们已经数杯下肚。我的脸很快红热了,柏悦却没啥反应。这让我心里踏实了些,起码接下来再发生什么,我的罪过会小点。
“你想没想过结婚?”柏悦递给我一串烤肉,问。
我一愣,目光僵在了电视屏幕上。那里,正在播放神州十五号准备发射的镜头,我笑着站起身,手动将电视声音调了出来。“看看人家过的啥日子。”我似乎在跟柏悦说,又像自言自语。
柏悦没再追问,也侧了身子,看画面。
镜头切换,一个干练的女记者在说话:“2022年11月29日23时08分,神舟十五号载人飞船由長征二号F运载火箭稳稳托举,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一飞冲天,将费俊龙、邓清明、张陆三名航天员送入太空……”
“半年前的事儿,现在神十六都发射了。”柏悦淡淡地说。
我不禁一愣。
3
关闭电视,坐回来,身体一放松,我有了晕乎的感觉。
终于可以大胆地盯着柏悦说话了。
“婚姻,喜欢相互折磨,不太适合我这种人。”我端起酒杯,朝她晃了一下。
柏悦淡然一笑,拿起面前的杯子,跟我碰了下。“叮”的一声,像敲击玻璃世界的入口。
“其实吧,把一个男性和一个女性长期捆绑在一起,不符合自然规律。”她缓缓说。
才下肚的酒直冲我大脑,那里一片斑斓的泡沫。“你的意思?”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嘴。
“可别多想啊。”柏悦又微微一笑,叹了口气,脸上终于起了红晕。“我早想好了,等姑娘大些,不用我管了,就去一个冬天也不冷的地方,买个小院,养条狗、几只鹅,自己过清静的晚年生活。”
“病了怎么办,动不了了怎么办?”我故意问。
“有他人在,你认为就一定能解决这些事儿?”柏悦反问道。
“你算是替我回答了。”我嘿嘿一笑。
她反应过来,低下头,细碎地摆弄着一串烤辣椒。
“我怕那种时刻被人约束的生活。”我接着说,“我也有个想法,若可能,去一趟西藏定日县。”
“去那儿干吗?”
“珠峰在那儿。”
“你要爬珠穆朗玛峰?”柏悦惊住了。
“逛超市一定要买东西啊?”我也反问。
我俩都笑了。
“再说,我这细胳膊细腿儿的,风一吹成冰棍了,哪儿还敢爬珠峰啊。”
“那倒也是。”柏悦盯着我胳膊看了一会儿,“瘦是瘦了点,看着也挺有劲儿。”说罢,她又端起了酒杯。
“不能再喝了,再喝我就睡马路上了。”我摆手道。
“男人不能说不行。”柏悦来了劲儿,起身将酒杯硬塞到我手中。
“我没说不行,我是说……”
“我都不怕,你怕啥,干了!”她又仰头一口闷了。
我只得随着。
我真的喝多了,桌上八个空瓶,还有两瓶没开,我不记得啥时候柏悦又加的酒。在能喝酒的人眼里,啤酒大概算不上酒。但我不行,真的不行,心脏已开始怦怦乱跳,我想跟她说,我站在珠峰脚下,不是想去征服它,是希望它用那种肃穆的、神圣的气势来唤醒我,或者抚慰我,使我明白,尽管渺小,我也有我存在的意义。
然而,火一般乱窜的酒精,不给我表达的能力了。我往后一靠,身体贴在了椅背上。
这时,窗外突然明亮起来,是雨后乍晴的明亮。我晕乎着看了看手机,已经坐了一个半小时,天还没有黑?果真是。当我扭过头去,打起精神看清窗外时,不仅晴了,西面的天空还出现了火烧云,瑰丽灿烂,磅礴大气,但仿佛只是一瞬间,绚烂的色彩就暗淡下去,黑色开始侵蚀天地。
我回过头来,对面已不见柏悦,大概去了洗手间。
我想起身去结账,却感到心动过速,只得拿起水杯,喝了几口茶,打算缓一缓再说。天刚擦黑,时间还早,醒醒酒再回未尝不是好事。柏悦座位后的墙上,落着一只蚊子,我居然看得清清楚楚,不知它吸了谁的血,肚子也呈现火烧云的色彩,像孕育着一颗微小的红宝石。盯着它看了有几秒,它似乎也看到了我,朝我抱拳回礼。
哪怕一会儿雨再下起来,今晚我也不可能刷手机了,只要脑袋沾到枕头,周公就会把我拽走。我突然希望是柏悦将我拽走,那样的话……我傻笑着扇了自己一耳光。
轻微的巴掌声中,雅间门开了。
进来的不是柏悦,也不是那位鼻子两侧罗布雀斑的女服务员,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平头,女的短发,皆黑色正装,身形颀长,很干练。
“您是陈金银?”男子对我说。
虽不知何故,但人家很客气,用了“您”,我脑袋再晕乎,也只有点头了。
“请您跟我们出去一下。”女子说。她长着小巧的娃娃脸,没表情,显得冷艳。
“我就是个超市理货员。”我干笑两声。
“您是不是未婚?”男子示意女子稍等,又問我。
“并非未婚,是没结婚。”我搓着脸说。脸涨涨的,体内的酒精似乎要顶破皮肉溢出来。
“有区别吗?”女子平静地问。
“区别大了,一个被动,一个主动。”我微微一笑,打了个酒嗝。
“您的智商的确很高。”男子在恭维我。
“有多高?”我仍笑。
“138。”
“啥概念?”我愣了一下。
“与天才相比只差个2。”女子插话道。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没留神将盘中筷子碰到了地上。“没错,就因为这个2,我才选择不婚。”
男子扫了眼腕表,打住了我的醉笑。
“不早了,陈先生,请跟我们出去一下。”他示意女子过来扶我。
“为啥跟你们走?”我朝外甩了一下手,“柏悦……马上回来了。”说着,弯腰打算将筷子捡起来。
他俩却飘然上前,一左一右搀住了我,更像是绑架。
我一阵反胃,想吐,被他俩顺势架到了店外。等我攒足力气想推开二人时,他们又同时离开了,看样子是要去开车。
“我还没结账呢!”话音未落,一辆电三轮横空杀出,结结实实将我这根晃悠的风中竹撞成了竹风筝。
4
那些“接孩子用”“老人专用”“自家买菜用”的电三轮,竟有如此大的撞击力——我不得不将自己交给酒仙、周公或者阎王了。
不知过去多久,我醒了。我有个习惯,从梦中醒来时,不会立即睁开眼,而是让身体也一块块苏醒,就像手机充电那样,要一格格地走,待清醒完全充满身体后,才会坐起来。
大概三十秒后,我坐起来,随即又躺下了。
我居然没有穿衣服?裤头都没穿!
莫非,昨晚发生了不可示人的大事?
我努力回忆昏睡前的情形,那辆电三轮的残影出现在眼前,还有一块白色车牌,上面的字迹很清晰地被我识别出来:月·2023。什么意思,我却不知。这些如图像般的碎片记忆,并不能提示我为何没穿衣服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我想喊柏悦,又怕她真的出现,只得缩在床上想对策。
这是一个纯色调的房间,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看着却不呆板,是那种晶莹的乳白色,感觉很温暖,整个空间像是从硕大的奶酪或者玉石上开凿出来的;似乎有窗口,也挂着乳白色的窗帘,包括我身上的被子,头边的枕头,皆如此——我大概在医院里。哦,对的,我喝多了,被车撞了,别管三轮车还是挂了白色车牌的别的什么车,总之我是负伤了。我在身上摸了摸,未见异常,试着动了动,脚趾若能动的话,也会活动自如。
我多少安心了些。
伸个懒腰,我决定起来,房门却被缓缓打开了,一个纤瘦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同样一身乳白。我确定,自己果真是在医院里。
“陈先生,您醒了。”是位女医生,鬓角短发已经飞白,戴一副圆框眼镜,眼角蔓出细密的皱纹,看起来很慈祥,估计快退休了。
“我在哪家医院,伤得重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您已经痊愈,请放心。”女医生说。她的语调轻柔,像初夏早晨的风,令人亲切而清爽。
“我就说嘛……”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一个电三轮,能有多大劲儿。”
“不是因为被撞,是您的肝脏出了问题。”女医生解释说。
“肝脏?我的肝脏能出啥问题?”我又紧张起来,在被子里不由自主摸了摸腹部,还好,没有不适。
“您的病,当时的医疗条件无法治愈……”
“当时?您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是昨晚才进来的吗?”我惊诧道。
“您仔细看看,我是谁?”女医生道。
我瞪大眼睛看了看,发现她确有几分眼熟,小巧的鼻子,圆圆的眼睛,像昨晚那个制服女子。“你是……”
“没错,我就是她。”女医生笑了。
我愈加糊涂。
“不过,您记忆中的,已是六十五年前的我了。”女医生缓缓说道。接下来,她的话更令人震惊,我甚至怀疑自己并未清醒,仍在梦中。
我竟然是在2088年,距我被撞的那个夜晚,过去了半个多世纪!
我当然不能接受。
在我看来,即便自己被电动三轮撞了,脑袋出了问题,但眼前这个女医生不该陪着我一起糊涂啊。然而,当看到她手一挥,墙上的窗帘隐去,外面的城市景象扑面而来,我才确信自己果真不在曾经的那个年代了。建筑物一改我记忆中的呆板模样,一幢幢、一栋栋,像珊瑚,像松塔,像麦穗,像一排排高大的金针菇……各建筑之间,由一根根脐带般透明的管网连接,里面穿梭着一只只胶囊般的交通工具,人们都坐在那里面。建筑上的显示屏告诉我,如今真是女医生所说的未来了。
这个未来没多久,对我而言,却是一生。
长着老年娃娃脸的女医生又跟我说,当年陪她一起去找我的那个制服男,三年前就去世了,而我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是发现我的病无法医治后,他们将最先进的宇航冬眠技術应用在了我身上,最初还担心我会在这个过程死掉,可随着这项技术越来越成熟,我安然等到了一个月前,病能治了,就有了现在这般情形。
“我只是一个理货员,还被辞掉了,干吗费这么大劲救我?”我追问。
“话不能这么说,天不生无用之人,我们选你,必定有缘由。”女医生说。我已知道她叫李若彤,很符合我们那个年代的名字。
不知该叫她若彤妹妹,还是若彤阿姨。
“说来听听。”我的虚荣心被调动起来。
“先起来吧,一会有人带你去加强室。”李若彤说罢,不容我再发问,转身出去了。她走路已不如当年那般轻盈,但身形还是挺直的,看得出,这是一个自律的女人,或者说,现在的医学发达。
屋内暂时安静下来。这种安静,却隐藏着我的巨大惶恐与失落。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倘若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曾经属于我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我只是跟一个微胖的女同事喝了顿酒,就把几十年的光阴消耗殆尽,想来真是令人唏嘘。
好多事情想不明白,这使我才清醒的脑袋有点疼,索性不再去想。我重新躺好,闭上了眼睛。人活一世,无论发生什么,该来的总会来。
谁知才平静下来,又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睁眼一看,我那可怜的心脏差点没从嘴巴里蹦出来。
5
进来的是柏悦。
她比昨晚——哦,不,如果女医生所说为真,那她就是比几十年前瘦了,眼睛显大,身形苗条,脸还是那么白嫩,胶原蛋白并未流失。她究竟是人是鬼,还是如我这般,同样才从冬眠中苏醒?
我很快否定了最后的猜测。
我无牵无挂,别说到了未来,就是去了天堂,也无关打紧,不会有人关注我的存在与否,但柏悦不同,她还有孩子。那么,此刻柏悦的出现,说明刚才我经历的一切,包括那个已然耄耋之年却并不显老的女医生,以及窗外的一切,都是我宿醉之后的幻觉。
短暂的震惊后,笑意像花落春水激起的涟漪,在我脸上荡漾开来。
“是你把我送进来的?”我笑着问。
“您认识我?”柏悦反问。
我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若非光着身体,我会直接蹦起来,跳下床去亲她一口,以示对生活的热爱。“昨晚咱俩才喝的酒嘛。”
“陈先生,您看错人了吧?”
“怎么可能?”嘴里这么说,我还是觉出了异常,好像我和柏悦之间竖着一面透镜,她多少有些走样。
“您说的是我外祖母吧?”
“外祖母?你……柏悦?”
“对啊,柏悦就是我外婆。”
我目瞪口呆,像被胶水黏住,心中却万马奔腾。柏悦,外婆,那明显大一号的眼睛,明显纤细的身材,可那眸子中的光又如此熟悉,难道我所谓的幻觉都是真实的?我需要解释,需要详细的能令我信服的解释。我愈加呆若木鸡。
女子突然笑了,分明是柏悦在笑。
“陈先生,您果真将我当成我外婆了,我很开心,说明我很像她。”女子说罢,走向身边的墙壁,手一挥,一个壁橱出现在乳白色的墙体上。从里面拿出一套衣服,她轻轻地放在我的床头。
“我叫汪玥,您叫我小玥就可以了,一会我再进来,带您去加强室。”说罢,她转身要走。
“汪玥,不,小玥,你外婆……”
“我没见过她,我出生前,外婆就去世了,我看过她的照片,也经常听妈妈谈起过。”汪玥已经走到门口,回过头又说:“李主任跟我交代过,我会跟您详细解释的。”
疑问,支撑我穿好衣服来到窗前。望着外面斑斓迷幻完全陌生的世界,我的双目被塞满,内心却是空的。
汪玥没给我太多迷惘的时间,很快返回,推了一辆放满食物的小车。我的确饿了,脸上没表情,肚子却在咕咕叫。人,求生的欲望是本能,是刻在基因里的,面对诱人的餐食,迷惘瞬间被现实击溃。没那么多客气,也不管面前这个女孩子究竟是柏悦还是她的外孙女,我自顾狼吞虎咽。
在我大口咀嚼的过程中,汪玥又解开了我的一些心结。
她说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国家航天局第五分院,她的母亲,也就是柏悦的女儿,曾在这里工作了一生,直到去世仍对国家航天事业念念不忘,希望汪玥也参与到这项事业中来。最初,汪玥不以为然。在她看来,中国的航天事业发展至今,已远超其他国家,不仅在月球建立基地,实现登陆火星,且正在向登陆金星努力,成果斐然。不过,从小就在各类媒体上看到相关报道,她并未觉得有多特殊。可是,母亲弥留之际那期盼的眼神,又让她产生好奇,她想体验一下,究竟是航天事业的哪一点,让母亲如此痴迷,并不惜让女儿也如此。博士毕业后,汪玥在一家私人科研所工作了几年,突然有一天,无意中看到关于月球基地的新闻,说国家暂停了月球资源开发工程,原因未向社会公布,这引起了她的关注。在查阅了大量资料后,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汪玥独自站在菠萝形公寓的玻璃穹顶下,仰望月球陷入了痴迷状态。在那遍布月海的白玉盘上,她看到了母亲的脸,那张脸是那么的焦急、那么的渴望、那么的不甘,母亲焦灼的目光穿越三十八万公里的遥远空间,如一支利箭,戳在了她的心上,她猛然清醒,第二天就辞掉原来的工作,参加了航天局的选拔考试,并以优异成绩进入了第五分院。
这里,正是探月工程的核心部门。
“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嚼着一块东坡肉问道。几十年过去,人们不仅没有丢弃传统美食,反而愈加发扬光大,这入口即化、肥而不腻的口感,使我的身心瞬间溢满幸福感、归属感。
“有必要骗您吗?”汪玥微微一笑。她的右脸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这是柏悦没有的。
“那倒也是。”
“您慢点吃,吃完后,休息一个小时,我们去加强室。”
“李医生说加强室,你也说加强室,这玩意到底是干什么的,加强啥?”我停下来问。
“对您有益无害。”汪玥说。
“别总您您的,从外貌看,咱俩年龄差不多。”我嘿嘿一笑,伸筷子夹起一个蛋黄青团。
“有些事,不能看外表的。”汪玥笑了。
“噢,对了,”我将青团又放回餐盘,“那个李若彤医生……到底是干什么的?”
“什么医生啊,她是我们基地支援部的主任。”
我“噢”了一声,“我还是搞不懂,当初他们找我干吗?”说罢,我直直地盯着汪玥的眼睛,像等待解惑的孩子。
汪玥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来到窗前,望着外面的繁华静默片刻,转过身来,轻盈地回到我面前,表情严肃地问:“陈先生,你相不相信有外星人。”
“不一定叫外星人,或许……叫外星文明生物更准确一点。”我嗫嚅道。
“到底信不信?”
面对一个跟我差了两辈人的女子,我竟有些茫然,不知该以何种态度与汪玥交流,索性心一横,反正从外表上看我俩都是中年人,就用中年人的方式沟通吧。
“汪玥女士,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在我看来……”我略一停顿,见她面如皎月,并无异样,接着说:“以我有限的了解,茫茫宇宙中,地球渺小如沧海一粟,即便如此,仍诞生了亿万物种,单单一个蚁类,就达一万多种,若说在其大无外的宇宙中只有人类一种文明,你信吗?”
汪玥微微一笑,没说话。
“换个角度看,如果人类认为浩瀚宇宙中只有自己,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我将那个青团塞进了口中。
6
说是加强室,无非一个人形的类似毛玻璃材质的半透明柜子,除去观察孔,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但里面能清楚地看到外面。我仅穿一件遮羞的短裤躺进去后,它就竖立起来,让我想起了埃及的木乃伊棺椁。
“是要把我制成干尸吗?”我有些忐忑地问外面站着的汪玥。
汪玥笑了,牙齿晶莹润泽,跟她外婆有一拼。“陈先生,您想什么呢,国家千辛万苦带你来到现在,又把你治愈,不是为了好玩儿。”
我点头同意。
一阵轻微的声响传来,接着有混浊的液体从我脚下的细密孔洞冒出,像稀释的果冻,很快淹没脚踝、小腿、大腿、腹部,眼看淹到了我的脖子。
“是要把我制成泡菜嗎?”我又嚷嚷道。
汪玥没理我这个茬儿,而是接续刚才在乳白色房间时的话题,自顾自地说:“当年,李主任她们之所以找到您,不是因您嘴皮子利索,而是看中了您对有外星人这件事有着笃定的信念。”
“这大概只是理由之一。”液体已经升到嘴边,我的话音中带出咕噜噜的水响。但我并未感觉异常,它们很快又没了我的眼睛,也没见大异常,不仅能睁开眼,还能清楚地看到汪玥。“我现在说话还能听到吗?”吐出几个水泡,我问。才吃饱,再额外灌个水饱,有些不舒服,好在尚能忍受。
“很清楚。”汪玥回道,“只要声带能动,加强室有震动收集器,外面是能听到您的声音的,也是为了被加强者的安全考虑。”
“这么说,我有被淹死的危险?”我呜噜道。
汪玥也没理我这个茬儿。或许,到了这个年代,年轻人不喜欢接别人的话茬吧,我很无奈,但只能由着她来。谁让我现在动不了呢。
“您坚信有外星人,这的确是个被选的条件,但不是唯一,您还无儿无女,没有牵挂,业余生活单调得了无情趣……”
“大数据果真厉害,但了无情趣有点不准确,我过得蛮有意思的。”开始有无数根细管出现在我的周围,像游动的铁线虫,看着很恐怖,我闭上了眼。全身皮肤一阵酸麻,很快又有股股暖流在我体内弥散开来,令人懒懒的,想睡觉。
“探月工程您是多少了解些的。”汪玥又说。
“那个时候,嫦娥四号已经发射。”我似乎在梦中回答。
“没错。不过,尚在嫦娥三号时,国家航天局就发现了异常。”汪玥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我的状况,很快,她的声音再次响起:“玉兔号月球车抵达月表后,探测出月壤中有非自然元素的存在……”
我唰地睁开了眼。
汪玥吓一跳,后退了半步。她果真趴在观察孔上看我呢。我想笑,憋住了。
“有事您说事儿,不带这么吓人的。”汪玥的脸有些红,很快又恢复常态,“事关重大,国家并没对外公布,接下来,嫦娥四号在绕月飞行期间,我们在月背虹湾区西南方向,发现了正在移动的不明物体。”
“也就是说,那时就发现月球有外星人了?”我忍不住问,“找我,是想让我去跟外星人战斗吗?”
“基本判断,月背的确有生物存在,但并非人形,或者您所说的外星人。”
“总之很惊人。”
“是的。”汪玥肯定道,“但招录您,只是想让您去新成立的对月文明工作部,不是去战斗。”
“若月球人果真存在,我的工作性质也差不多。”
“您的确很聪明,外婆有您这样的同事,是幸运的。”汪玥微微一笑。
“没你说得那么好,再说,我跟你外婆只是普通同事,话都没说过几句。”
“但你们一起喝酒了。”
“喝酒又怎样,还不是被弄到这里来了。”说到这儿,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想哭,但泪腺没反应。其实,我现在这个样子,泪落与否,没啥区别。
“那是发现您身体有病,只能先给您治病了。”汪玥替我叹了口气。
“你的外婆,后来过得怎样?”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柏悦的笑脸。
“挺好的。”
“她有没有自己租了个小院,养了狗和鹅?”
“外婆退休后,去日喀则定日县定居了,直到去世。”汪玥的声音像从水下传来。
我的心脏猛地跳动了几下。
“陈先生,您没事吧?”汪玥惊问。
“没事。”我转开了话题,“如今,探月工程进展如何?”问完后,说话越来越困难,我索性不再张嘴,变成一个倾听者。我渴望了解自己处于冬眠状态的这几十年,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身体在液体中微微扭动了几下,像被扰动的一簇海带。
汪玥拽过来一只金属圆凳,坐下,右腿轻盈地搭在左腿上,边观察加强室的各项指标,边自说自话地叙述开来。在她的细语柔声中,一幅宏大的画面铺展于我的脑海。
2033年,中国探月工程取得了决定性的进展。
那是个明暗交替、灿烂沉寂的月球早晨,长征十号重型运载火箭将三名宇航员送达月背,鲜艳的五星红旗第一次由人工插在外星球上。尽管只是颗卫星,但从月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环绕地球无休无止地转动,饱览这个体积大它八倍的行星上的万物更迭、沧海桑田,当人类以一种几乎是乍现的状态出现于地球之后,它,冷漠的月球,又以它独有的目光,注视着一代又一代人类的诞生、成长、病老与死亡——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人类,尤其中国人,对月球有着太多诗意的、浪漫的、感伤的向往。当中国人第一次在月表留下深深的足印时,无数媒体终端前的人们陷入癫狂状态,有的屏气敛息、目不转睛,有的仰头慨叹、热泪长流,有的欢欣雀跃、燃鞭放炮……又过了十年,中国率先实现核聚变可控及小型化,很快,核动力航天器研发成功,开始频繁往返地月,大量物资被运往玉兔号首次登月点,属于中国人的月球基地——月背广寒宫基地建成。
7
广袤、荒凉的月背,在人类面前,被掀开了神秘的面纱。
这个“新娘”并不漂亮,遍布流星撞击出的巨大陨石坑;她也不友好,白天温度高达一百二十多摄氏度,夜晚温度可低至零下一百八十多摄氏度。中国的月背基地,好在有强大的经济和健全的工业产业链支撑,才得以用涂了特殊材料的高强度玻璃做成个硕大的罩子,将方圆近半个平方公里的基地保护起来,形成一个适合人类工作和生活的类地环境。
然而,令人振奋的崛起面前,二十多年前玉兔号发现的那些非自然元素,仍像梦魇一样,笼罩在每个参与探月工程的人员心头。镎237、铀236,以及黄铜……比尘埃还微小的诡异精灵,出现在月球上,细细想来,令人脊背发凉。
在汪玥的叙述中,我陷入似睡非睡的状态,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流在体内涌动,有时烫,有时温,有时又是清爽的,我感觉正有无数的绿色植物在体内茁壮生长,它们钻进我的每条血管,最终像藤蔓那樣缠到了筋骨上,令我充满了力量。海水开始退去,有微风拂过,我缓慢地睁开眼,加强室的盖子被打开,汪玥正笑眯眯地望着我。她的目光柔暖,使我瞬间清醒过来。
“完事了?”我问。这才发现,嘴里的液体不见了,只有一股淡淡的水果香味。
汪玥笑着递给我一条柔软的白毛巾,待我简单擦了擦身体后,将我带到一面镜子前。“您好好看看。”说罢,她轻盈地闪到一旁。
镜子里,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出现了,身形挺拔,肌肉强健,像个出色的短跑运动员。我愣了一下,那个男人也愣了一下;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那个男人也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我努了努嘴,那个男人也努了努嘴——竟然是我!
“吾与城北徐公孰美?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汪玥说罢,咯咯笑了起来。
我的脸红了。
“现在……是不是可以实现长生不死了?”我急忙转移自己的尴尬。
“死亡,对于人类而言,是唯一的公平。”汪玥声音低沉下来。
“科技这么发达了,还会死?”
“科技改变的只是我们的生活,并没从根本上改变我们。”她解释道。
“可是,我这么干瘦的人,也可以被加强到如此健硕,这难道不是科技的奇迹吗?”我不解。
“也仅是强壮而已。生命的确能被延长,但目前人类最长寿的也仅能达到一百五十岁左右,医学再发达,好像有个极限值在控制着我们,无法突破。”
“就像光速?”我似有所悟。
“是的。”
“接下来……”我犹豫了一下,说,“如果没啥特别的事儿,我,想回家看看。”
“可以。”汪玥的回答,令我一愣。
“你不反对?”穿上她递过来的那套浅色休闲服,我又说,“你没说我的家早就不存在了。”
“说了你就不想去吗?”汪玥反问。
“也是。”
“您还有三天的休整时间,我的任务是,在这三天内将您想要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诉您。”她的语速很快,但每个字吐得很清晰。
“传道授业解惑。”我嘟囔道。
“没错。”汪玥再次笑了。她的笑很好看,比柏悦当年添了丝妩媚。
乘坐真空管道磁悬浮列车,几乎一眨眼间,我就回到了曾经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这座城市。和汪玥并肩从高大气派的车站中出来,我惊讶地发现,除去远处一些造型各异的高楼有些新奇之外,那些低矮建筑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并没太大的变化,尘封了几十年的情绪,瞬间充斥内心,我不由自主红了眼圈。
街道、树木、垃圾桶、下水井盖……一切都很熟悉,唯一的区别是没有汽车了,四通八达的交通网都在人的头顶,却因布局合理,没啥压迫感,而且,骑自行车的人依然有。
“怎么还是老样子?”我有点不卖乖地说。
“那您以为呢?”汪玥反问。
“怎么也该到处机器人,人人都是‘圣斗士’吧?”
“圣斗士?”
“哦,那是我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里的人物。”我解释道。
“小时候,我是直接参与虚拟现实游戏的。”汪玥望了望天空,淡淡地说。
她的话令人稍感沮丧,却也没办法,谁让咱出生早呢。
“所以嘛,你看那房子,白墙灰瓦,一点也不像现代化的建筑。”我故意逗她。
“故宫六百多年了,不还是老样子?一切仅过去几十年而已,不会发生太大变化的,除去一些前沿科技,地球上大体还是那样,人们还要吃饭,要种植小麦、玉米……”
“不是可以人工合成食物吗?”我打断她的话,问。
“那东西难吃死了,你要天天吃啊?”汪玥瞪了我一眼。
万幸,从外表上看,彼此就是同龄人,我还不至于太尴尬。
“有些事情上,更新换代没必要那么快,地球就一个,不能过度消耗。”见我低头赶路,汪玥紧走几步超过去,回头又说:“好在,能源危机得到了解决,尤其氦-3的大量开采,使我们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
“月球的氦-3?”
“当然,地球上没那么多。”
“那咱们国家可赚大发了。”我兴奋起来。
“已经有三个国家在月表建立基地了。”汪玥说。
“所以……有竞争?”
汪玥苦笑一下,不再说话。左拐右拐,又步行了大约一公里,眼前出现一处口袋公园。她停住脚步,我也诧异地站定。很陌生,一切都很陌生。从车站里出来,指路牌上的街道名称我是熟悉的,周围景象却似初见。
“这里就是了。”汪玥指了指公园说。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8
阳光正好,明媚的光线轻柔地泼洒在各色花草树木上,两个小孩和一条毛茸茸的小狗正在绿植间奔跑,孩子在笑,狗子在叫,鸟儿在树梢啁啾,一切美好得仿佛优秀摄像师拍出来的风景片。
“我家变成了公园?”我喃喃自语道。
“我小的时候,這里是家旅馆。”汪玥说。
“嗯……城北那家超市还在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您说的是喜盈盈连锁超市?”
“对。”我一阵惊喜,眼前居然出现了牛经理亮晶晶的脑壳。哦,时间真神奇,可以让曾经的憎恶变成怀念。
“还在,变成喜盈盈售货场了。”汪玥说,抬手拍了拍身旁的一棵国槐。树干很粗,树没啥反应。
“有什么区别?”
“超市是有人的,我小时候见过,售货场说白了就是个仓库,人们不再到现场,到了也进不去,从网上直接购买商品,由智能配送车送货上门。”汪玥解释说。
“也没啥大变化。”我笑了笑。
“的确。”汪玥似是而非地说。
追忆的情绪被彻底消弭,我陷入沉默,直到返回航天局第五分院,没再说一句话。一切不是没大变化,是变化太大了,大到了太阳还是那颗太阳,地球还是这个地球,人还是那些人,树还是那些树,我却不是那个我了,属于我的世界已经消失,彻底湮灭在了时光长河中,一朵浪花都没留给我。六十多年前的我,虽然过得单调乏味,起码还可以刷刷小视频消磨时光,还可以憧憬一下去某个僻静的所在过怡然自得的日子,可现在呢,我只是个看着像中年人的百岁老人罢了。
身体变得强壮,可内心的落寞与孤寂,使我的灵魂愈加虚弱。
我想,还是继续冬眠或者干脆死掉更好。
但汪玥给我传送的一段信息,打消了我的这个念头。
这天吃过晚饭后,站在第五分院训练部大楼一百一十层宿舍的窗前,望着渐渐坠入城市西方的太阳,阴阳交融的世界形成一股莫名而又强大的压力,朝我扑过来,令我胸肌发达的胸口产生了压迫感,呼吸开始有些局促。就在这时,汪玥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回头看去,她在墙上的一块显示屏中。
“陈先生,今晚您要加班了。”大概才洗过头,汪玥的发梢看着湿漉漉的。
“加什么班?”
“需要看一份资料。”
“那也叫事儿。”我的呼吸顺畅了些。
“是的,信息量很大。”妩媚的影像倏地消失,接着有海量的三维信息朝我扑面而来。我再次有了压迫感,却欲罢不能。
一株小草的生长需要阳光、水分、空气、土壤等多种资源,而数量达数十亿的人类,发展更离不开能源的供给,没有能源,地球会坠入人间炼狱。要满足庞大的消耗,光凭地球的资源已然难以为继。
人类,将目光锁定在了月球上的氦-3资源。
三个国家,三个月球基地,几乎同时建成矿区,争先恐后开采那些宝贵的资源,恨不得将月球切成三瓣,运回地球——这不是贪婪,这是生存的必需。宇宙诞生了人类,人类要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没有能源支持,只能死路一条。
氦-3,近乎完美的核聚变燃料,不仅是聚变更容易发生,且不会产生任何污染。一公斤氦-3就可产生十九兆瓦的能量,全球每年的发电量,有一百吨氦-3足矣。然而,地球上的储量仅有不到一吨,做实验都不够,更别提全面应用。
月球,却有着大约四百万吨的氦-3资源。
中国人保持近一个世纪的基建狂魔称号,在月球上得到了更好的验证。与另外两个国家同占月球正面相比,独占月背的中国并未放缓脚步,核动力航天器频繁往返地月,将基础设备运到了月背,在人工智能的辅助下,迅速完成矿区建设,经过专业训练的宇航员们在基地负责遥控,引导智能采矿设备将氦-3提炼后装进一个个胶囊状的存储器,由航天器运回祖国。
大量高效清洁的能源供给,使国家发展进入指数级跃升阶段。
人类改造自然的速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五十多亿双眼睛里,充满了对更好生活的渴盼;五十多亿张面孔上,溢满了如愿以偿的笑容;人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和金钱享乐,世界仿佛泡在了温暖的牛奶之中。
像被谁从后面搡了一下,日子歘地就到了2080年。
事情发生在月球。
那是又一个长达近半月的月球之夜降临前的时刻,中国广寒宫基地西南方向两百三十公里远的氦-3矿区,正在准备进入例行的修整阶段,十几辆不停穿梭的工程车放缓了速度,渐渐聚拢一起,在基地内值班人员的远程操控下,准备进入坑道待命。矿区智能检查终端,一辆有着履带式三足的机器人,正在一辆辆检查工程车的状况,稍后它也将进入坑道休眠,等待下一个工作时段的到来。
偌大的矿区,空寂的月背,成为一幅仅有一个小点在缓慢蠕动的静谧画面。
基地内,监视器前的值班人员已为自己泡好了一杯碧螺春,那氤氲的热气,馥郁的茶香,令人对远在三十八万多公里外的地球格外思念。
这时,他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了异常,一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异常。
矿区附近,没有空气更不可能产生风,但不知从哪儿形成了一团诡异的风沙,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中,它们缓慢推进,仿佛是堵由月表尘埃堆砌的墙,长了眼睛一般,直奔矿区而来。当它们靠近那一台台机械设备时,迅速分身开来,如同一张张怪异的巨毯,将它们团团包裹,只在一瞬间,那些为了抵御巨大温差而拥有严密防护壳的机械设备,似被庖丁锋利的刀解体的牛,悄无声息地摊成了一堆零件。电火花在它们的“尸体”上闪烁良久,从监视屏上看去,像那些机械的灵魂在低重力环境下的挣扎、狂舞。
很快,其他两个国家的矿区也发生了类似事件。
没有解释,没人能给出解释。
消息穿越时空,迅速传遍全球。人们买了天文望远镜,携家带口登高观月,希望成为一窥端倪的破案专家,但什么也没发现。深邃的苍穹之中,月亮孤独地挂在那里,像布满疤痕、苍白冷漠的一张脸。
9
月背,广寒宫基地。
年轻人终于按捺不住,七手八脚穿上宇航服,检查随身武器,准备前往氦-3矿区实地探查,被位于首都的地面指挥中心严令禁止。很快,各型航天器开始频繁往返地月,为基地运来大批防护设施以及地球最尖端的武器。
但是,没人知道该抵抗的目标在哪里。
人类天真地以为手中的武器可以护佑自己,却忘了武器只是用来对付人类本身的。
五个地球日过去,再无异常发生。月背基地内,人们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基地指挥人员开始考虑下一步的挽救措施,并组建了一支小分队,计划调查事件到底是人为还是罕见月球现象,同时商讨如何让矿区尽快恢复生产。
第六个地球日的夜里十点多,正是月球基地的休憩时段,基地总指挥岳程少将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索性起身来到办公桌前,将近期各部门上报的相关数据再次输入量子计算机,想在电脑的帮助下理清思路。谁料不理还好,越理越迷茫、焦躁,索性抛下一切,出了房间,在基地内随意走动起来。
这里,望不到地球;此刻,也望不到太阳。
浩渺的黑色宇宙,像一张无穷无尽的黑幕,令人心生敬畏。
除去能源中心、氮氧调控室传来不大的嗡嗡声外,基地内再无其他声响,安静极了。几条智能梭巡犬在“井”字形排列的白色建筑物之间缓慢穿行,眼珠闪烁着红光,同样悄无声息,像巡夜的幽灵。身材中等的岳程眉头紧蹙,在基地中快步行走,似乎想用出汗这种方式,令自己真正放松下来。
看似并无异常。
时间,以不可见的速度迅疾流逝。
当岳程转过一栋建筑的拐角,来到穹顶形防护罩的东北方位时,突然站住了,仰起头,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附近的监控探头将他视线锁定的位置照了个清清楚楚,同时也录下了他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惊恐——距离月表五十米高的防护罩强化玻璃上,不知何时出现一行闪烁着荧光的大字:
这里,不属于人类,离开!
标准的黑体汉字,每个足有几十平方米。硕大字体产生的强烈压迫感由天而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随即,基地内的警报声响起。
几条梭巡犬第一时间聚拢到岳程身边,一个个昂着头,死死盯着防护罩。几分钟过去,基地所有人也都携带武器赶了过来。
那行字却变了:
渺小!不自量力!
绝非基地内部人员的恶作剧。
现今的紧张氛围下,再喜欢开玩笑的人,也不敢在總指挥面前冒这个泡。
有人调来一台自动升降机,在强光的照射下,一位胆大的年轻人上升至防护罩下方,用手摸了摸,发现那些字是在罩体外面,再看,像是由月尘堆积而成,且如蚂蚁那样在原地蠕动,维持着字体形状不变。
有人提议派梭巡犬去基地外百公里范围内进行巡视,被岳程否决了。他命人迅速与另外两个国家的基地联系,询问他们那里的情况,很快便得知月球正面的两个基地也出现了类似警告,且使用的都是他们本国文字。
结合前期矿区发生的诡异事件,岳程做出了最能解释一切的判断:人类在月球的基地,遭受来自神秘力量的威胁。
有人不以为然。
“十一年五月乙丑,月忽失行而南,顷之复故。”一个略显沙哑、慌乱的声音响起。
众人诧异地望去,却是广寒宫基地内唯一的访问学者高宏磊教授。此刻,平日里木讷稳重的高教授,像中了魔,不管不顾地重复磨叨:“十一年五月乙丑,月忽失行而南……”
“高教授,这话啥意思?”有年轻人问。
“顷之复故……顷之复故……”高宏磊仍在喃喃自语。
三维影像中,高宏磊的脸上在淌汗。防护罩外温度低至零下二百摄氏度的月背环境下,他的脸上竟然出了汗。正在观看这些信息的我,也感到了莫名的紧张。拿起一旁汪玥为我准备的饮料,我喝了几大口,有点微酸,更冲的是陈皮味儿,勉强能下咽。这时,我耳边响起了画外音,是李若彤的声音:
“高宏磊的话,出自《金石》第一卷天文志中,属于当时国家的官方正史。如今看来,在公元1133年6月15日的那一天,月球出现了极不正常的运行方式,它偏离轨道向南飞去,很快又返回原来轨道。就像茫茫宇宙中的……”
“一艘船。”我接话说。
“没错,的确像是一艘被操控的飞船。”没想到,眼前的三维影像还可以实时对话。
“九百多年,相对于地球与月球的存在时长,眨次眼都不算。”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是的。”李若彤再次肯定了我的话,接着说,“陈先生,这些只是三维资料,无法与您长久对话,还是请您静心观看下面的内容吧。”
虚拟的她,在请我闭嘴。
10
月球两极的冰层,是基地长久存在的必需。
尽管核动力航天器能够频繁往返地月,也不可能携带大量的淡水到月球,基地人员的生活用水、制氧设备、器械清洁等等,都离不开月表那点可怜的冰层。氦-3矿区被毁,带给人们的是困惑;防护罩出现警告标语,带来的是恐怖。而远程监测终端传来两极冰层突然消失的消息后,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没有水,人类不可能在月球继续生存、开发下去,没了来自月球的能源,全球将退回石化资源时代,那样的话,意味着大量人口的死亡。
习惯了养尊处优的人类,已经脆弱到承受不起如此严重的打击。
危机四伏,广寒宫基地防护罩上的文字越来越多,最终将整个罩体全部覆盖,表达的内容也越来越深奥,越来越晦涩难懂,但归根结底就两个字——恐吓!
明知有敌,不知敌在何方,这才是真正令人惊恐的。
在请示了地面指挥中心后,岳程派出了一支十人小分队,穿着宇航服,驾驶封闭式轻型武装月球车,在以基地为中心、含矿区在内方圆几百公里的范围内,进行了大面积搜索,试图解开一系列奇怪事件发生的根源。搜索行动持续了几个地球日,小分队成员换了几波,人们从斗志昂扬到垂头丧气,什么也没能发现。
月球依旧那么荒凉、空寂。
这种荒寂带给人类的,不仅有沮丧,更有如影随形的惶恐。所有的谋划、策略、计算,在这种惶恐面前,束手无策。
人类将运算速度已达惊人的几台顶级量子计算机联合在一起,也无法提供出一个可以让人们看到最终结果的行动方案。
广寒宫基地内,岳程下达了准备撤离的命令。人们纷纷收拾行装,等待航天器的到来。负责安保的人员逐一排查了各个关键环节,并将所有安防设备交予主计算机负责,一切准备就绪,就在这时,又有异常发生了。
先是几条梭巡犬变轻盈了,像袋鼠那样蹦跳起来,有一只甚至撞到了瞄准中继星的天线,在安静的基地内发出很大的声响。接着,所有人都感觉脚下失去根基,像喝多了酒一样,走起路来发飘。
主控电脑很快发出警告:位于基地下方一千米处的重力增强装置失效。
没等人们做出反应,头顶几十米高的防护罩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体像突然引燃的火药那般,迸射出耀眼的光芒,接着高强度的玻璃罩开始熔化,高温液体一旦滴到人的身上,不仅能烧透皮肉,还能直达骨头。几分钟内,整座基地就完全暴露在月表环境之下。人们来不及做出防护,宇航服迅速结冰,根本套不上去。先是人的头发、眉毛、胡须结了冰,很快浑身上下皆被一层冰碴覆盖;那些机械装置,也因未能加装防护层而纷纷失效,十几分钟后,基地主机挣扎了几下,呜咽着停止运转。广寒宫基地内,只剩下能源中心核聚变反应堆的核心部位,还有微弱的光在一闪一闪,像地狱之眼。
半个小时后,三个月球基地全部失去联系。
人类,陷入更大的恐慌……
乳白色墙壁上的显示器悄无声息地关闭了,我眼前所有影像同时消失。这时,门开了,汪玥出现在门口。
“天亮了,陈先生。”她笑眯眯地说。
我身后的窗帘自动打开。
“我熬了一宿吗?”我诧异道。
“有没有觉得疲惫?”汪玥问。
“毫无感觉。”我舒展了一下全身,未发现任何不适。
“看来,加强过的身体,的确不一般。”不知汪玥是在夸我的身体,还是现在的科技。
“给我看刚才的那些,究竟什么意思?”
“我们已经收到来自月球的邀请。”
“谁邀请?怎么邀请?谁去赴约?”我不解道。
“月球基地被彻底摧毁后,出于安全考虑,半年多的时间,人类再未前往。”汪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依旧繁华的都市,继续说:“然而,对氦-3能源的需求,迫使我们不得不尽快想出对策,否则,眼前的一切将不复存在。”
“不是還好好的吗?”
“这都是动用的储备,国外能源早已告罄,欧洲、美洲的人口已经锐减过半,我们国家因最先有了核动力航天器,开发月球早,才得以坚持到现在。”
“在我那个年代,就有人说过,二十一世纪是中国的世纪,果然。”我嘿嘿一笑。
汪玥没接我这个茬儿,继续说道:“慌乱期过后,我国率先组织了一支十八人的分队,前往月球北极,想彻底搞清楚冰层消失的原因,但一去不返。”汪玥的声音低沉下来,似乎在回忆过往的悲情岁月,“三个登月大国,先后送上去二十多支小分队,结果都一样,皆杳无音信,像被陨石坑吞噬了。”
“所以,我们还要上去?”我小心地问。
“是的。”汪玥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人类的发展,离不开月球。”
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发展那么快,真的是必须吗?”我淡淡地说。
“若不发展,您可能永远醒不了。”
“醒来又能怎样?我倒宁愿永远睡着。”
汪玥突然咯咯地笑了。
“您果真与别人想法不同。”她说。
我也笑了。
“事实就是事实,您现在不仅被彻底治愈,体质也得到加强,该为国家出点力了。”
“我能干啥?我只是个超市理货员,还被辞退了。”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个傍晚,我仍感觉恍如昨日。
“在唤醒您的三个月之前,全球几乎同时收到来自月球北极的信息,文字不一,但内容相同,就一句话:冥顽人类,最后一次,允许再派信使来。尽管情况不明,但显然这是月球向地球发出的檄书。联合国遂展开激烈辩论,最终这件事交予中国处理,毕竟我国各项实力居全球之首。为此,国家航天局决定再组建一支队伍,前往月球。”
“我被选中了。”我喃喃道。
“没错,您是合适的人选。即便在六十五年前,您也是执行特殊任务的最佳人选。”汪玥说。
“我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您不同意?”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死亡并不可怕。”我秀秀肱二头肌,笑了。
11
幾十年过去,属于我的生活早已成为天边浮云,被时光的飓风吹散。
机缘巧合,让我来到这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一切显得那么迷幻,那么随心所欲,可对于仍保有几十年前思维的我而言,再发达、再高端又有什么用?科技只是改变了人的生活方式,并不能改变人的内心。我需要的,仍是那种实实在在的温暖,仍是人与人之间默默地关怀与抚慰,也就是爱。
人类的发展,不该只是为了快节奏,不该只是为了生存而生存。
我痛快地答应了前往月球执行任务的要求。
我的命是现代医学给予的,既然我不想要,就还给这个时代好了。
这次前往月球,航天局只派出一个五人小组,且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我们知道,携带也没用。以前上去的人,倒是带了大量武器,还不是有去无回?人类制造的武器,用来对付自己绰绰有余,可对付未知的宇宙力量,如同切叶蚁擎着草茎去挑战坦克。
抱定必死之心,我仍唏嘘不已。
当年,我只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过一生,若是哪个女人爱上我更好,没有也不遗憾,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要离开地球,前往嫦娥住的地方,那里太冷、太热、太孤寂,只有神话才会把人送到那种地方。当然,我不怕去,自从人类诞生以来,该有多如星辰的眼睛凝望过这个熟悉而又神秘的星球,却只能望月兴叹。如今,命运给我这个机会,可以身临其境去看看,哪怕为此丢了性命,也比过往的那些人们幸运。
人,总是要死的。能死在世人仰望的月亮上,也不错。
我甚至想到更深的问题,一旦我踏足月表,那么对于地球来说,我还算地球人吗?倘若我活着回来了,严格意义上讲,我就是从月球来的人了,一个有着双重身份定义的人,还算以往的人类吗?
思绪翻涌有一样好处,会忽略身旁事件的发展,乃至忽略时空的流逝。
当广寒宫基地的废墟以一种史前遗迹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时,那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恰似极寒的月背之夜,让我纷杂的思绪瞬间冷静下来。
“这儿,就是我们此行目的地?”我扭头问汪玥。她是我们五人小组的组长,其余三位,两男一女,男的都如我这般健壮,女的比汪玥年轻,身材纤细,据说是搞量子力学的。我们唯一的共性,就是皆坚信存在地外智慧生命。
“目的地在月球北极。”汪玥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太空,指了一下仍悬在近月轨道上的航天器。
“那我们下来干吗?”我有点不满。
“要先把牺牲的战友们安葬。”宇航服的防护面罩下,汪玥的眼睛显得很大。
“前几批来的人为啥不干?”我纳闷儿道。
“他们没来得及。”汪玥说完,径直朝基地内部蹦跳而去。
我们几个,包括两台自主月球车,也跟了上去。
现在的月背基地,满目疮痍,幽冥冷寂,与我在资料影像中见到的已是两个世界。那座曾维持着数以千计基地轮换人员生存的能源中心,早已停止运转,圆形建筑的外表坑坑洼洼,像出锅后品相不好的馒头。其余的大部分建筑,早已在恶劣的月表环境下支离破碎,最可怜的还是那些基地值守人员,历经了近八年极热、极寒环境的摧残,大部分变成了保持各种姿势的骨架,那些躲进建筑内部的,也成了一具具肢体不全的干尸。
奇怪得很,直面死亡的冰冷,我们没有丝毫恐惧感,一个个面如止水,安静地处理着眼前的一切,小心翼翼将那些尸骨妥善安葬了。岳程,那个我在三维信息中看到的基地总指挥,是倒在指挥中心的操控台上,因有遮挡,遗体大致保存了原样,却也一动就化作了碎屑,我郑重地将他收殓了。这是一个值得被铭记与尊重的人。
将广寒宫基地的一切妥善处理后,我们在原来指挥中心的位置插上一面国旗,而后重返航天器。硕大的核动力航天器在浩渺的太空中颤抖一下,朝月球北极快速飞去。那么远的距离,我们只飞行了不到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内,望着舷窗外极远处的点点繁星,我产生了恍惚感,仿佛仍在梦中。我宁愿这些日子经历的都是一场梦,但身边的汪玥和其他三位同行者脸上的表情,又将我很快拉回现实。
作为人类代表,我们将第一次接触地外智慧生命。
想来可笑,幻想了几千年,人类终于与地外文明接触,却在第一回合就吃了哑巴亏。但人类不会也不能退缩,我们要生存,五十多亿的人口要张嘴吃饭,没有能源,甚至可能回到易子而食的悲惨年代,那太可怕了!
仅属于人类的大道与大义,半个小时内,就在我心中竖起了一杆大旗。我不禁嘲笑了自己一番。
心绪平静下来时,我们已经抵达。
这是一个位于月球北极中心点的硕大陨石坑,深达二十公里,汪玥告诉我,这个坑的底部,有二十多亿年没受到阳光照射了。
如果日属阳、月归阴的话,那个神秘信息引导我们来到的地方,则是极阴。
我想,万一死在这里,自己应该会成为一具永不消失的冻尸。
这样的冬眠,再不会醒来。
12
包括组长汪玥在内,五人小组皆抱有侥幸思想。
我们坚信,宇宙中肯定存在外星文明。但对月球上存在智慧生命这件事,多少有些狐疑。自人类从蒙昧中觉醒,有意识仰望月球以来,漫长的时光里,它始终以冷峻的面孔示人。当我们可以用技术手段拉近它、观察它,以及近距离接触它时,它呈现的唯有荒凉、孤寂。如今,这广袤的孤寂中,突然生出異样,且出手即挑战了全人类。
他们能从哪里来?
宇宙大无外、小无内,类地行星肯定有。以我有限的天文知识,晓得离地球最近的是比邻星b,即便如此,仍远在四光年之外,若那里诞生智慧生命,想穿越这漫长的四点二光年,科技水平要发展到何种程度才可以?倘若他们发展到这种程度,想要灭掉人类,已是唾手可得的事儿,有必要如此大费周折、小动作频频吗?发出信使邀约,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不免带了几分幼稚。
希望只是误判,最好只是各国之间的暗斗。
揣着各自想法,五双忐忑的脚,终于踏上了极寒之地。面罩外,凄冷死寂,将我们所有的思绪瞬间凝结成了一条:这里,到底是不是我们的目的地。
“什么也没有啊?”我摊手问道。
“坐标没问题。”汪玥看了看腕上的显示屏。
其他三人也都确定了一下方位。
陨石坑上方,悬停的航天器向下打出刺目的白光,将四野圈出一个边界分明的硕大圆形,我们几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五把笨拙的刀,贴着月表插入这个圆形空间,有些执着,有些突兀。除了在通信系统中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外,周围一片沉寂。
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试探着朝前蹦了一下,用力过猛,蹦出有六七米高。这使我想起了怀孕的袋鼠,觉得蛮有趣,又尝试了几下,距原地就有几十米远了。
“陈先生,小心点。”汪玥的声音传进我耳朵,带着一丝不悦。
“什么都没有,屎壳郎遇上窜稀的……”
“啥意思?”汪玥冷声问。
“白来一趟!”没等大家反应,我先哈哈大笑起来。
只有那位量子力学女博士,发出哧哧的笑声。我多少有些尴尬,正要找台阶下,脚下的月尘突然流动起来。低头仔细看时,它们流动的速度明显加快,眨眼工夫,月表就形成了一个数百米直径的大旋涡。
脚下失去了根基,我们几人踉踉跄跄,眼看就要跌入混沌旋涡,那些疯狂旋转的月尘却倏地不见了,随即有醒目的蓝光射过来。别人不知道,反正我是一阵眩晕,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先是感觉空气很清新,是那种细雨过后,躺在芳草萋萋的山坡上,闭眼深呼吸时才能体验到的清新,接着有天蓝色的光在唤醒视觉细胞,然后是整个身心——我猛地睁开了眼。
果真是在草地上。一眼望不到边的蓝色小草,纤细而繁密,纯净的钴蓝。这些蓝草的叶子像毛茸茸的翎羽,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曳、舞动,似乎要离开地面飞到空中,而天空,竟是浅橙色……
“这是哪儿?”一句话出口,我才发觉不仅防护头盔不知所终,全套宇航服都不见了,自己正穿着贴身衣裤躺在蓝草地上,吓得我噌地站了起来。
“陈,莫慌!”
汪玥的声音传来,我怦怦乱跳的心才略微踏实些,随即脸一红。其他四人都在愣愣地看着我,像看一个出糗的职场小白。他们也被卸去了宇航服,却不像我这样咋咋呼呼。我可是活了一百多岁的老男人了,在几个孙辈人面前如此失态,想来不是值得欣慰的事儿。
冷静下来,再观察,我们都确定,这是一个虚拟世界,是给我们布下的迷魂阵。周围太完美,完美到了诡异的程度。有风拂面,却是从头顶上方吹来,好像橙色天空就是中央空调,可那里又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比苹果大不了多少的似太阳非太阳的东西悬在极高处;地面除了蓝草,还有树木,那些树木有着精准对称的形状,任一方向的枝杈都是相同的,叶子也都是蓝色的;百米开外,有河流,流动的液体是绿色的,河道像放大的血管一般,也呈对称性朝远处延伸开去——其中不见任何生物,就是纯粹的缓慢流动的液体,清澈得像流动的翡翠。
反应过来,我们五人立即背对背站成一圈,警惕四周,可惜随身武器不翼而飞,只能握紧拳头给自己壮胆。
正当我们六神无主之时,一棵树缓缓地向我们走来,哦,不,是贴着草地飘过来。
“不必担心,这里很安全。”蓝色的树竟然说话了,像成了精。
“这是哪儿?”此时此刻,我也就会问这一句了。
“月球。”树回答。
“具体点。”我故作镇静道。
“月球内部。”树微微晃了一下树干,数个金色的光团在蓝色树冠里隐现了几下。
“天哪!月球是中空的?”那个女博士尖叫道。
“你一个研究量子力学的,还怕月球中空?”我右手边一直沉默寡言的小伙子说。据汪玥介绍,他是个退役军人,本来就壮实,再经过加强,看着比我足足大一号。
“不是怕,是不可思议。”女博士还挺爱面子。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果真。”壮汉小伙不无揶揄地笑了。
“你们啊,在这里已经死了那么多人,还是没长进。”树似乎在笑,蓝色的叶子一片片抖动着,那些金色光团也在其中跳跃,也像在嘲笑我们。
“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我大声问。
“允许你们来,就是要让你们清楚一些事情。”树停止晃动,语气平静地说。
13
在我还是超市理货员的那个年代,月球中空的猜想就已不是秘密。
受科技水平所限,人类实现了登月,也仅是上去蹦跶几下,插一两面旗子,挖几捧月土回来,再也无法深入了解月球。那些猜想也只能是猜想,虽然有几种支撑月球中空的理论,若要求证不亚于痴人说梦。
相比月球的存在,人类的出现,文明的诞生,尤其科技的发展阶段,彼此的时间跨度,一个毫厘,一个光年,压根没在一个层级。
登陆月球,来到二十亿年照不到阳光的北极陨石坑底部,我已做好了为国捐躯或者为人类捐躯的准备。倒不是多么高尚,反正我早在六十多年前就该离开人世,况且在这个科技发达、能源即将告罄的时代,既没有我的亲人、朋友,也没有让我留恋的事和物,生与死对我而言,没啥太大区别,临死前做点对世界有意义的事儿,没准还能在人类短暂的发展史上留下那么淡淡的一笔。
无论如何没想到,我们在异球异处见到的第一个能交流的生命,竟然是一棵树。好在,树很快告诉我们判断错误,真正在与我们沟通的,是树冠间那几个忽隐忽现的光团。
得知那些光团才是本体时,我的眼睛瞪得溜圆,却无从窥知他们是如何通过树来传话的,难道是蓝色叶子的振动,抑或树冠中隐藏着类似人嘴的东西?这些当然不是重点,他们的话才是。
他们,几团不知是一体还是多个体的月心生命,用孩子般坦诚、质朴的人类语言,为我们彻底解开了心头的疑惑。
“我叫伍杠,请问你们的名字?”树说。
我们并没受到任何威胁,环境虽然怪异,却也舒适,身心也就松弛下来,一一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陈金银……”伍杠沉吟片刻,“是地球上的两种金属,代表了你的父母期望你成为沉甸甸的贵金属。”
“令他们失望了。”我嘿嘿一笑。
“未必,金银先生能代表地球人来到这里,本身已凸显价值了。”伍杠居然在恭维人。
我们几个相视一笑。
接下来,伍杠讲的内容,却像凛冽的朔风,将我们脸上的温度迅速夺掠,终至僵硬起来。
他说——姑且是他吧,我们也无法判断这些光团的性别。他说,这次请我们最后一次来,是想让我们回去告诉地球人,不要再挖掘月球的资源了,将发展速度放慢下来,对于地球而言这方是回归正轨的唯一选择。
“你们人类用了几千年的时间,才发明了文字,却在几百年的时间内上天遁地,甚至来月球显摆你们的科技,以为自己发展迅猛、已至无所不能的状态,其实是狂奔在错误的道路上。”几个光团聚拢一起,悬浮在树冠上,看起来像一张圆圆的闪着橙色光芒的人脸。
对于我们而言,伍杠所说内容远超想象,只能闭嘴静静地听他继续下去。
“严格意义上讲,你们的文明只有不到一万年,在这之前的一切,都是你们的揣测,并没有真凭实据。你想啊,你们仅用不到一万年的时间,就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那么过去那几十亿年的时间,哪怕是一亿年,也该出现多少代文明?
“我们,月球人,早在三亿年前就出现了。曾经,我们也是地球人,生活在这颗蓝色星球上,但后来,随着科技的发展,我们对自然环境的破坏越来越严重,地球渐渐不适应我们生存了,在损失过半后,我们也想到了月球,进而到这里开辟了新天地……月球表面并不适合生存,我们利用科技手段将其内部掏空,建造了一个新世界。
“生命总会凋谢,我们先是身体的哪一部分衰老就换成合成器官,换来换去,最后只剩下大脑不能换。然而,随着科技的指数级发展,我们最终可以将意识转移到存储介质内,实现了意识自由,几万个地球年过去,又达到信息团状态,成为一个个没有形体的光团。我们同样能够繁殖,到了一定程度,就会一分二、二分四,若不想,自己单独存在也可以长达数千年。
“我们曾长期关注地球的发展,当你们人类从动物界渐渐脱离出来后,我们寄希望于你們能重建美好的地球,便通过技术手段,将部分智力输送给你们其中的佼佼者,使你们开始摆脱蒙昧,进入一个全新境界。可我们没想到,你们人类是那么好战,喜欢自相残杀。在七千多年前,就停止了对你们的技术输送。而是在太空中默默地观察着你们。
“直到你们登月成功,在没有干扰我们生活的前提下,我们依旧隐藏自己,没有让你们察觉。我们期待你们搞清楚文明出现的最终目的——不是破坏,而是欣赏,欣赏这瑰丽的宇宙。
“可你们现阶段只想着掠夺。
“只想着拼命发展,却忘了发展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破坏了你们的月球基地,你们居然不顾死活地派出一支又一支小分队,妄图探寻真相。结果,他们来到我们的世界,都不想回去了,经我们允许,如今均已抛弃肉体,融入意识团世界,成为自由的灵魂。
“但你们五位,还要回到地球,将这些事情给地球人讲清楚。”
“收敛欲望,返璞归真。”伍杠说完,长叹了一声,那棵树也就抖动了一下。
“你说的最终目标,人类可能实现吗?”我已经彻底陷入他的语境之中,喃喃问道。
“你们要尝试,否则,再继续下去,只有毁灭这一条路。”
我们几人沉默不语。
“带我们欣赏一下你们的世界吧?”量子力学女博士请求道。
“可以。”伍杠说罢,我们脚下的蓝色草地悄无声息地分裂出一块,托举我们朝天空飞去。
很快,我们就离地近千米了,尽管没有宇航服,却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我想到了《西游记》里,唐僧师徒从西天取得真经后的情形,莫非伍杠他们召唤我们前来就是传送真经的吗?然而眼前出现的一切,使我没工夫再胡思乱想了。
一切太神奇,也太美妙了。
我们的脚下、头顶,不光有蓝色的陆地,还有绿色的江河、湖泊、海洋,橙色的沙漠,连绵不绝的群山,除去颜色,除去能看出渐进式的内弧形外,地球上的自然景观,这里同样存在——最神奇的是那颗橙色的太阳,由于距离的改变,此刻已变成盘子大小。伍杠告诉我们,那其实就是一座悬浮在月心中央位置的核聚变反应堆。
“莫非,这就是我们不能继续挖掘月球资源的原因之一?”我问伍杠。
他沉吟了一会,答道:“你说得没错。”
“这不还是物竞天择吗!”
我的话音未落,脚下的蓝色草地突然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汪玥等人,只剩下我以极快的速度朝大地坠去。
一个惊悚,我彻底醒过来。
过去足有一分钟,我才明白,自己只是做了个冗长而怪诞的梦而已。
我,还是瘦如竹竿的陈金银,还是那个昨天才被辞退的超市理货员。莫大的庆幸,莫大的失落,同时涌上心头,使我有了想哭的感觉。片刻之后,我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在确认时间仍是2023年的同时,也看到了柏悦给我发的短信:
“你喝多了,还好知道家在哪儿。你睡熟了,我先回了。再次谢谢你!”
我缓慢下床,拉开了阳台窗帘。
阳光,似奔放的少女,朝我热烈扑来,将我浸泡在温奶般的柔情之中。望着远处楼房上空飞过的一群鸽子,我想,或许可以提前动身,前往日喀则了。
责任编辑 张凡羽
【作者简介】尚未,本名李艳辉,河北玉田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有中短篇小说、纪实文学作品见于《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西南军事文学》《长城》《神剑》《阳光》《人民日报》《中国报告文学》《河北日报》《中国青年作家报》《当代人》等刊物,另著有长篇纪实文学6部。曾获解放军文艺2008—2009年度优秀作品奖,2016年获首届河北文艺贡献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