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伴(短篇小说)
2024-01-20半夏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博尔赫斯
1
中午12点,我准时开了茶铺门。
放下包,脚尖点了地上插座的电源开关,“嘀”“呜”“嗞”的各种细小声音便充斥了整个屋子。
自动电茶壶接水烧上了。
等水开的间隙,我脑子开了个小差,这世界样样都变成自动化的就好了,前两天网购了个会听人话的智能小精灵给爸妈用,这两天爸媽迷上它了。一个小时前爸对着它喊:“小精灵!小精灵!我要看电影《英雄儿女》!”十秒钟后电视屏幕上便“烽烟滚滚唱英雄”了。妈翻爸一大白眼,从沙发忽地站起来走到电视柜边,直接嘴巴对着小精灵说:“小精灵!小精灵!我要看电影《早春二月》!”电视屏幕上战火硝烟的画面停了,白屏几秒后,画面换成了孙道临穿着长衫提着个书箱从远处走来的画面。
爸妈争着喊话小精灵时,我起身离开了。
水开了,壶嘴喷出水汽的声音嚣张地把我喊回神来,我提起烧水壶烫那把黑紫的建陶石瓢壶。
这把石瓢用了十年了,壶盖内圈前两天不小心碰掉了半片指甲大的一块,但盖上壶盖,从外观看不出内里的缺失,这就像我的婚姻一样,我父母的婚姻一样,盖起来捂起来,还是过得去的。
石瓢壶上画有一枝小荷,荷上歇着一只正在松毛的小雀,笔法娴熟洗练,画画的人一定是学了“笑之哭之”的八大山人。
2
叶天问不在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起得很早,早上七点开车送孩子上学后,就得忙着去买菜,给古稀之年的爸妈送去,帮他们收拾一下家里,这便耗去我一多半精力。给爸妈先后请过六七个保姆,都被挑剔的我妈给轰走了。我妈李丽莎总有一万个理由让人家走——这个笨手笨脚,那个卫生习惯不好,这个大嘴巴是非,那个身上有股臊气,你爸看她的眼光不对劲……
李丽莎挑三拣四的结果就是要累死我,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们这代人都是家里独苗,没兄弟姐妹替我分担。以我的修养,这个妈是不能抱怨的,我得受着,摊上了。李丽莎病歪歪的,怨天怨地是她余生的主要生活内容,只有捧起一本小说来做回文艺老青年,我才会耳根清净一点。我对她的孝顺体现在给她网购畅销小说,给她订《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李丽莎没什么朋友,从出版社编审职称上退休。我爸乔建国当过兵,身体还行,能做饭,还能陪李丽莎去医院看病打针抓个药。
我读大学后一直希望爸妈这对冤家离婚,到了现在我却又害怕他们离婚了。倘若他们离了,我爸就可能会再婚,而病恹恹的我妈就没人照管了,那么我的生活状态必将更可怕,要多糟有多糟了,一准陷入无比复杂艰难之境。
最近一年多来,乔建国试探性地跟我说想跟李丽莎离婚。乔建国说他这辈子太窝囊,被李丽莎欺负了一辈子。我没控制住情绪,对着我爸就是一顿狂喷:“以前我劝你们离,你们拖着不离,这把年纪闹离,你们不怕丢脸,我还怕呢!”
怕丢脸?不是的。没人照顾的母亲若再扔给我,咋办?
一年多前我毅然离开了供职的报社,没去报社让我转岗的新媒体,我觉得四十多岁做新媒体不合适了。老公叶天问是华为派驻国外的工程师,他一次性给了我三十万块钱,让我开起了这间茶铺。从中午到下午,在茶铺的四五个小时是我最闲暇清静的时光,下午四点半我就得关门去接女儿恬恬,恬恬上六年级了,目前是小升初的关键阶段。
这一阵让我心烦的是我发现乔建国在外头有个女人,我关了一天的茶铺跟踪他后发现的,之前就有各种迹象令我起疑,我没跟他点破这事,我同情他。我想通了,只要我爸乔建国不提离婚做得不太过分,他每天与那女人约会之后,还回家跟我妈李丽莎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便好。
李丽莎直到现在还时不时地抱怨是我们父女俩让她上全日制大学的梦想成为泡影的。我在1977年的秋天来到人间,那一年国家恢复高考招生,可偏偏那一年求上进爱学习的李丽莎肚子里怀着我。我顶嘴,那些年也有拖家带口上大学的呀!李丽莎说:“挺个大肚子,奶着你,我只有读夜大的命!”
我现在去爸妈家,已基本不跟他们交流什么,他们说的我不爱听,我说的他们不理解不明白。我回家做事时揣着手机塞着耳塞只顾听音乐听书,他们唠叨的话听进去会让我的心更累。
茶铺生意不好,这个,与我前后脚离开报社的同事王颖来喝了几泡茶后便看出来了。王颖开了个微店,专卖土特产,鲜花饼、红糖、乳扇、油炸鸡枞什么的,每月可挣个五六千块钱,省了房租,王颖劝我当微商。王颖走后,我把王颖的微信朋友圈刨了个底朝天,发现她没日没夜地献媚微信朋友圈,完全看不出她还有自己的生活和时间,我可没那耐心。王颖从前做经济专题采访报道,拉广告厉害,当年大家直接拿央视主持人王小丫的大名唤她。如今,王颖忽悠友圈亲朋购买土特产的话术全是网上惯见的脑残文字,陈词滥调。
我绝不能变得像王颖那样。
3
心绪郁结,睡眠不好,耳鸣严重的我,奢侈地给自己泡了一壶昔归古树茶。
茶桌紧靠窗边,喝着茶看向窗外。外面是条单向街,驶过去的车总是背向我,令我有完全的不确定性。若这条单向街倒过来行车,我还可以看看车内人的表情,揣测一下别人的生活。当然,我把茶桌搬到对面不就行了?单向街规定的行车方向不可更改,我可以改啊,可是我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插座,便断了这想法,茶铺里的各种电路是专门设计过的,牵扯过多。这是一条老街,窄而旧,但两边的行道树倒净是上了年纪的滇朴树。土生土长的树种,长在哪儿都入眼,这十月末,叶子已黄。来一阵风,树叶飘落一些,勤快的清洁工忙着清扫,落满一地黄叶的老街不是会更美吗?大可不必扫除啊!路过的绰绰人影让无聊的我发着呆。
早上起床晚了,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沿上时便觉左心口处有点不舒服,胸有点闷,但还是匆忙间开车把恬恬送学校。
此刻,我用左手的几个指头按摩着那隐痛区,做着深呼吸。
三年前,我忽然消瘦,一个月内瘦了八斤,我本来就不胖,这一瘦连同事们都警觉了。我去医院认真检查了身体,竟然患上了糖尿病,接着一系列的问题跟着来了,血压血脂也高了。医生的解释是家族性遗传,一追究竟是李丽莎血统里馈赠给我的终身礼物。
这事我告诉了远在越南的叶天问。他说,听医生的话,该怎么就怎么。他的话没给我任何抚慰,话说得淡寡寡的,反倒令我生了好几天闷气。
叶天问到华为当驻外工程师有七八年时间了,春节、中秋节会回来几天,长期的两地分居,我们的感情变成凉白开了。我曾想着法子给我们的感情加进各种作料,效果乏善可陈。
金大侠去世了,朋友圈全在转发,我忽然泪水涌起,想哭,我们这代人,若没有大侠为我们营造的那样一个武侠世界,我們会无聊孤独一万倍吧?
泪忍了回去,但段誉、小龙女、杨过、令狐冲、风清扬、王语嫣、岳不群、韦小宝、黄蓉、梅超风……一个个在我大脑里闪过。
大脑制式一调,我开始幻想自己像梅超风一样,身怀九阴白骨爪绝技。金大侠塑造的侠客里我最喜欢梅超风,梅超风拥有师兄陈玄风的爱情。
有爱,要有爱。
我一直记得从前与叶天问谈恋爱时,总爱去顺成老街上的一家牛肉馆吃饭,吃完跟老板要一碗牛骨炖的清汤,热腾腾的汤上漂着一点油星子,撒点葱花碎韭几片薄荷叶进去,用筷头再蘸点花椒盐一搅,那清汤就会立马香出境界来,端起碗来吹一吹,烫烫地喝下去,放下汤碗,满足地与他相看一眼,两不厌。
若是凉白开,撒进葱花碎韭花椒盐有什么用?那清汤可是骨血骨髓外加没剔净的一点肉加了水熬煮煨炖出来的,爱着的人彼此为盐,每天都离不得的。
叶天问早已不兴打我的手机了,通常只晚上打电话来,直接拨座机,恬恬第一时间抢着去接,父女俩说完,恬恬便叫:“妈妈,爸爸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以前我总要接过电话,拼命地想点事出来讲讲,现在我只对着恬恬说:“不讲了,问你爸好,叫他照顾好自己。”叶天问后来也就让女儿代问我好后就挂电话了。这种夫妻之间的凉意生发后,再度热乎就显得怪异了。
飕飕飕的凉薄之风在夫妻间刮来又刮去,一切就都寡淡了。我们这状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想不起来,是一种渐变吧?
我们的感情现在打包存在冰箱冷藏室了,就差进冷冻室了。冷冻层给食材保鲜,夫妻感情装进去可不是保鲜,是直接冻僵冻死。
4
一周前,叶天问忽然回国,离春节还有三个来月,中秋节才刚过去一个多月。我没问他咋又回国了,他倒自己说了,因公事回国。说是可能回来十天左右。
这几天都是他接送恬恬上学放学,他在家只住了一晚,之后他便说带恬恬住他父母家,他轻描淡写地说,一年到头他就陪父母这几天,他得去孝敬二老,老人们太孤单了。
当时我脑子里突然闪过的是叶天问与我谈恋爱时说过的事,他说本来他应该有个妹妹的,妹妹还是六个多月的胎儿时,国家开始号召计划生育的独子政策,他妈挺着个大肚子跑回老家去躲起来,可是单位搞外调的人竟然不辞辛劳地撵到他妈的老家。
我现在绝望地想,叶天问那个没能来到人世的妹妹穿越时空四十年,其实是影响到当下我们的生活了。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关联,千丝万缕啊,绊着扯着的。若这世上有个小姑子在,她哥不会那么内疚地强调要回去孝敬老人。
我的脑子东拉西扯如是一想,便下定决心,要趁着叶天问这次回国来,实现我为恬恬生个弟弟或妹妹的梦想,让恬恬不再像我一样只能跟自己的影子玩,看着影子长一下短一下地熬过一天,看着自己的花季绵延成孤单阴郁的雨季。
叶天问住在家里的那天,我们没有做爱。中秋节他回来时,我们做过一次,做得很勉强,他很疲倦,我很被动,虽然我是有情欲的。
我对叶天问住回家陪伴父母没表露出一丝不满,而是格外地通情达理。我只是私下皱着眉头想,你一年到头不也难得有几天陪自己的老婆嘛,你咋不这么想呢?
当然这也有好处啊,我落得个轻松,睡了几天懒觉。自从有了恬恬,我就没有这么自在过。
周三那天我发了一条微信给叶天问:这个周末把四位老人喊一起去福照楼吃顿正宗的滇味吧,那里的汽锅鸡不错。
我发现,发过去的这条私信里,我对他没有任何称呼,类似于我有几年不称呼乔建国李丽莎为爸妈。话说,我现在真的不知道得称呼他啥子才是自然合适的。
5
吃饭约定在刚过去的昨天,一个周日的晚上。他当时回复了个表情包“OK”。
叶天问带着恬恬来了,却没有把公婆接来。他进包间时,含糊地对着岳父岳母像是叫了两声的,然后就说他爸他妈老同学聚会来不了。
我一听就知道叶天问撒谎,这个事我可是几天前就定了的。叶天问避开我的目光,只与恬恬说笑,我便知道,他不仅撒谎,且是故意的,我猜,他或许都没有跟他父母提起吃饭这事。在他心里两家亲家都不必再见面了,这会是某种信号吗?
叶天问不在国内的时候,我对公婆的管顾不多。公婆当了一辈子中学老师,老两口儿属于想得开感情好收入高的那个阶层,身体没啥大毛病,能折腾,这些年忙着出国旅游或者在国内当候鸟,哪儿气候好哪儿舒服就到哪儿待上些日子。我出于应有的礼节更多的是打电话问候一下,或者从叶天问的微信上获知二老的动静。我想,叶天问应该能理解我对他父母的怠慢,我真的顾不过来了,我有一对冤家父母要操心,有正在成长的女儿要费心,前些年我还有一份当记者的工作要忙乱。
昨晚福照楼的饭吃得郁郁寡欢,没劲。乔建国那些老掉牙的论调叶天问听得也很生厌,他低头看手机时“嗯”“啊”地应付着。乔建国自带了一瓶五粮液,亲家没来,他让女婿陪他喝,女婿说晚上要开车,我插了一句说“我开也行啊”,但叶天问装没听见。
李丽莎盯着女婿,一直在打听越南的甜食到底有多好吃。李丽莎血糖高,饭前注射胰岛素,可她不管不顾,偏偏最爱甜食。李丽莎在那儿唠叨:“越南曾经是法国的殖民地,法国人教会了越南人做甜点,越南人做面包冰激凌都是从法国人那儿学的。小叶,从前昆明金碧路上有一家越南人开的法式咖啡厅,那里的面包、咖啡、冰激凌就很好。七十年代,我怀着玫玫时最想吃的就是那里的硬壳法式面包,馋得让你爸去给我买,每次他只舍得买一个,一个就五毛钱……”
女婿懒得搭她的腔,我则装聋,只有李丽莎不待见了一辈子的乔建国接过话头说:“你是说我小气吗?那时又没冰箱,每天骑车去买一个,吃新鲜的,不好吗?真是,什么都有你嚼牙巴骨的!”
他们互相鄙夷地瞅了一眼。我在一旁生起气来,叶天问自顾自地在那里不耐烦地玩手机。
我知道公婆春天的时候去越南待了半个月的,见李丽莎不识相没智慧没骨气的样子,我心里窝起一大股火来,自己的女儿现在没固定收入,开着个茶铺不赚钱,家庭营生全靠女婿撑着,李丽莎却净说些不过脑子的话。
我看叶天问那不理不睬的样子也来了气,便故意唱起隔壁戏:“妈,等我卖茶赚了钱就带你和爸去越南走一趟,住不用花钱的,就住恬恬她爸那里,他公司给他租着一套房子的。妈,我记得给你买过杜拉斯的《情人》,你还看过同名电影碟片,杜拉斯从小就生活在越南,长大才回的法国。”
没话找话说的时候,我用眼角瞟叶天问好几眼,他眼睛就没离开过手机,不知他是听见了还是全当了耳边风。
我脸一垮,直接大声叫服务员买单。
叶天问这时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来!”然后大声地对着我宣布:“乔玫,我下午给你卡上打了钱,应该明天到账吧。”我淡淡地回一声:“明天去查。”
我敏感地觉察到他叫的是我的大名!相当正式。这,也是异样的不太舒服的感觉。
我带着恬恬去过一趟越南,那是前年我辞职后的事。恬恬的暑假很长,但才去了五天,我和恬恬实在是受不了那里的热浪,提前跑回来了。
6
点了太多的菜,那味道很正的汽锅鸡都还剩大半。只好打包回家,分成两份,一份给爸妈,一份自己留着。
开车先送乔建国和李丽莎回家,第二天就要飞回河内,叶天问没有再回自己父母家去住的理由,恬恬早就收拾好了书包要求回自己家来。
作业早做完了的恬恬一到家便快速洗了脸和脚,抱起她的平板电脑胡乱道了声“晚安”,便关紧了她的门。叶天问在电视机面前坐着频频换台,不知他要看啥。
我把打包回来的菜一一放进冰箱后,没迟疑,决定洗个澡。
洗澡之前我已心生一计,要让他来给我搓背,所以我拿了手机进卫生间。大声在卫生间里叫客厅里的他给搓背这事还是得背着恬恬的。
洗好头发后,我给他发了个私信:进来给我搓背。
起码等了五分钟没有反应。我直接拨了他手机:“咦,没看见?进来给我搓背,我的手前两天拎东西别着了,使不上劲儿。”
我电话里这么说时,音调柔软起来。他“嗯”了一声。
他进来了,裸著的我背对他坐在浴缸的外沿上,右手朝后举着搓澡布。我觉得直面他太难为情。
从前不是这样。
叶天问给我搓着背时,我不太好意思地问了一句:“好多泥?”
他“嗯”了一声。我声音偏弱,像是被一屋子的热气化掉了,我接着说了句,平时没人帮搓。
平时没人帮搓——这不是一句废话吗?他没出声,我有点懊恼。
叶天问出去后,我把水开到最大,继续在莲蓬头下扭着脖颈冲淋。
他不在的日子里,让热水冲刷全身皮肤,那水流便堪比温暖的怀抱和抚摸,这是我从小独自洗澡后就喜欢的享受。每次我都贪恋那暖热,要等到电热水器里的水开始变凉时才关闭水龙头。
从水里出来,我开了浴霸,用护肤乳把全身都涂抹了个遍,皮肤变得滑腻,头发用吹风机吹得蓬蓬的。
镜子上的雾气被我用浴巾揩去又揩去,我扭着身子打量自己还不算难看的身形,自从发现血糖高,我就严格地过着克己自律的生活,绝不多吃一口饭,严格监控血糖。白天玩手机时在一篇公众号文章上读到博尔赫斯说过的一句话,什么来着,记不全了,我拿起手机,点开备忘录——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凑近镜子拔了一根额际的白发,又在右耳鬓那儿发现一根。拔完所见的白发,我仔细地刷了牙,然后光着身子裹上那件厚毛巾系腰带的浴袍。
从浴室出来,我感觉到有一丝丝的难为情,我已不习惯在叶天问面前这样子随意晃荡。我只在进卧室前伸头对客厅里的叶天问说了一句:“哎,你也冲个澡吧,早点睡哦,明天还是你送恬恬上学。”
我直接进了卧室,不确定电视声音里的他是否应了。
我想,与叶天问现在这情况,赖着他搓个背已是荒唐,其实,我与他早已沦为彼此的旧物。
上午我没去开茶铺门,我把家收拾整理了一下,换了床单被套枕套……
做这些时我脑子里塞满了再生一个孩子这事,四十岁出头的年纪,一切还来得及。这个,叶天问应该是愿意的吧?这可是给他们叶家再续香火再添丁的事。我倒不在乎孩子的性别,我光想着一定让恬恬不再像我打小就形单影只,而父母又没感情几乎天天在吵架。恬恬应该有一份手足情,哪怕父母婚姻失败,家庭不幸福,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可以一起相伴人生,可以关爱彼此。
我深知我的婚姻已接近完蛋,我将来或许是要离婚的。我做不到像自己的父母那样,竟然可以把一个千疮百孔的婚姻维持了四十多年。我不愿要死了的婚姻,我知道一切只要还没戳破那层纸,我就有理由再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现在的我没有什么压力,开茶铺不累身体,从前怀恬恬时我还是一个冲在一线的记者呢。
这些日子,我发现街上到处是挺着孕肚的女人们,有一天我竟然无聊地数过,四小时内,从我窗外至少走过去二十七个孕妇。或许边开着茶铺边孕育个娃娃后,未来的生活会有大的变化吧?
大学毕业我直接进的报社,欣逢报业红火的好日子,传统平面媒体在死掉之前竟然回光返照地热火过那么一阵子,单单这么个三线城市就有四五张都市生活类报纸在竞争。我在报业大战的硝烟中迅速成长。我的新闻敏感性强,凡事能理性判断后做出果断决策,能跑能写,很快成为业务骨干,收入也不错,可这顺理成章的好日子不长。
我沉浸于工作,叶天问去了国外,我与他已生分了至少五六年,自从他回来再不猴急地与我上床做爱,我就基本知道他在越南有解决途径了。我曾话里有话地提醒叶天问别带脏东西回家,又有意无意地说我到公共卫生疾控中心采访过。
像叶天问这种被派驻国外当工程师的,基本没有长驻的女性同事,真有长驻的也是那种上了年纪的女人,孩子读大学了不操心了,要不就是抱定单身的,这类女人一般都自持,不会乱跟男同事特别是有家室的男人有瓜葛。我断定叶天问喜欢的是那种头发黑漆漆的,穿奥黛的越南女人,是越南著名导演陈英雄的《青木瓜之味》里那种乖巧贤惠的女人。
果然,带着恬恬去越南那次我发现蛛丝马迹了。叶天问去上班,我打开他的衣柜整理衣物,所有衣裤重新洗了一遍。在一条牛仔裤的屁兜里我摸出一个避孕套来。后来在他的电脑上刨线索,竟然发现一个套了四五层英文名的文件夹深处,有一组他与一个越南女人的私密照片。
我不问不闹装作一切都没发生。闹,不会起好作用。我刚刚失去工作,叶天问给了我三十万块钱,让我实现开茶铺的梦想。一段时间里我必定还仰叶天问的鼻息。
我只是迷茫,不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没有未来就是我的未来?
我躺床上一直在翻手机,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叶天问没洗澡,只洗了个脸和脚就进来了。
卧室里的空气颤抖起来。
我忽然有与人偷情的感觉,叶天问背对着我脱衣服,脱得很慢很慢,脱下的衣服他还整理折叠理顺,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在猜测——难道他的慢动作是在心里祈祷我饶了他这一回?先前我基本上已明确暗示他了,今夜得有一场爱要做。难道他这磨蹭是在准备奉献出自己?
我的情欲恰恰被叶天问的怠慢撩拨起来了!我忽地起了身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跳脱的双乳顶着他……
我就是想再生个孩子。这孩子不为他生也不是为我生,我这是要为女儿恬恬生一个人生苦旅的伙伴!
恬恬才读小学六年级,她还不知道爸妈合伙经营的这个家已经坏掉了,爸妈还藏着掖着不让她知道,因为他们还都爱着她,那是别样的天经地义。
我幻想过无数次了,想象着作为姐姐的恬恬放学回家后抱着弟弟或妹妹,逗他或她玩,弟弟或妹妹长大一点,当姐姐的恬恬会牵着弟妹的小手走在路上的样子。其实,这是我五岁时幻想过的美好生活,我想有个哥哥或姐姐牵着我,或者我当姐姐,有个弟弟或妹妹是我的跟屁虫。周围团团转的小伙伴们好多都有哥哥姐姐,而我只有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布娃娃。
我曾有一次去赖着妈妈给我生个弟弟或妹妹。李丽莎一把抱紧我,流着泪说:“玫玫,妈妈原本连你都不想生的,不过生了也蛮好的,妈妈有玫玫一个就够了,你是妈妈唯一的心肝宝贝……玫玫啊,你看看,骏骏姐姐他们家姐弟三个,骏骏姐七岁就得给全家人刷鞋子,骏骏的大弟弟兵兵哥只比你大两岁,六岁起天天得走好几条街去取牛奶,牛奶取回来,骏骏、兵兵都不能吃的,只有他们的小弟弟浩浩有牛奶喝。玫玫是家里的独苗苗,就有牛奶喝,就有多多的肉给尕尕吃哦!”
我不乐意,赖着我妈说:“不嘛,我就要弟弟就要妹妹,我长大了,我去取牛奶,牛奶给弟弟妹妹喝!”
妈妈说这些时为什么哭呢?生孩子很疼吗?可我就想当个姐姐,要给自己的弟弟穿衣服扣纽扣眼儿,还想给自己的妹妹扎鬏鬏梳小辫儿,给他们洗手绢揩鼻涕。我去骏骏姐姐家玩,他们姐弟三个睡一间屋,那屋里有一张双层床,骏骏姐姐睡上床,两个弟弟兵兵浩浩睡下床,各睡一头。每天晚上,姐姐负责给两个弟弟讲故事。那跳皮筋时唱的儿歌——“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早晨起来梳小辫儿”说的就是骏骏姐姐家的情形吧?
我六岁读的小学,上了一年学,我就认全了我的白色搪瓷牙缸上的红字了——“奖励1978年度计划生育先进个人红旗机床厂”。
7
此刻我坐在茶铺里,那壶昔归已喝过十多泡了,但那滗到玻璃锤纹杯里的茶汤仍让我口舌回甘。我边饮边回味着昨天晚上与他的那一场爱。
或许是我异常地主动,他被我撩得激情万丈,这场爱做得完美酣畅。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怎么做了,没心情做,多是在应付,以至后来不做了,也没什么不自然。不自然的反倒是还偶尔做。
昨晚我觉得昔日重来。事毕,我笃定地想,就这么一次,我十有八九地能实现怀孕的梦想了。这两天正是排卵期呢,他播给我的种子应该是稳稳地着陆了。
我吃了几粒葡萄干后内心甜蜜欢喜起来,小腹那儿也突然生出一股幸福的暖流,浑身有点痒兮兮的,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的身心愉悦了。
昨晚完事后我把脸贴在他的脊背上,跟他娇嗲地说:“哎,我希望今天可以制造出一个宝贝来……我可不是故意不备那玩意儿的,家里都没有这东西好久了,上次中秋节你回来我们做的那一次就没有用的了,半年前收家時把抽屉里的那几个都扔了,好多年了,那乳胶都变质了吧……你还记得我那个同事王颖吗,她跟我一起辞职的,现在她的二宝贝都半岁了,我想再生一个宝宝给恬恬做伴。”
我察觉到他的身子忽然僵硬地一拧,打了个寒噤似的。
他吭了一声:“没那么容易吧?”
叶天问这句话没有温情,听来倒像是有潜台词——最好别有!
我的心便咯噔往下掉,是啊,哪有那么容易呢?
后来我就听见他打起鼾来。
8
那壶茶气十足的昔归古树茶终是喝淡了。我想着下午得早点回去,我要给他做点好吃的,熬鲫鱼汤给他喝吧,家里有打包回来的汽锅鸡、百合圆子什么的,总不能只吃剩菜吧。再给他炝个茭白,再草芽炒个肉片……明天下午两点他飞越南。
生意太过冷淡,从中午到下午就两个年轻姑娘来买走一对小茶盏。茶水喝得一个寡饱,我一小把一小把地把葡萄干往嘴里送。
刷了一会儿朋友圈,伸了几个懒腰,打过一个长长的哈欠,我用脚尖点闭了插线板开关,起身去关门。先去菜场买鲫鱼吧,晚上一家三口好好在家做一顿好吃的。
有微信进来,是叶天问发的:刘扬他们喊我喝酒,晚上回来晚点,恬恬你接吧,原想着去你那儿开车去接她的……
今天一早,我送的恬恬,叶天问说还是他去送,我一骨碌爬起来,背对着他穿衣服时说了一句:“你昨晚花大力气了。”
我一屁股坐回茶桌前,又点开电源开关,接了水烧起来。
我百无聊赖地拨了王颖的手机,王颖接了电话,不待我张嘴,她在那边急慌慌地说:“我今天推的百香果特好卖,忙不及跟你说话,正在填快递单,改天我到你茶铺去,抱歉咯,亲爱的!”
那头电话掐了。
水开,我右手提了水壶,左手揭了石瓢壶的盖往石瓢里注水,水满了,我木木地没察觉,等看见水满,我的反应却是左手拿壶盖去盖茶壶,可右手上的水壶仍持续注着水,左手被沸水一烫,那把石瓢的壶盖就被我扔了。
陶砖地面上壶盖碎裂的声音,可以用响彻云霄来形容。
多好的一把石瓢啊,那壶盖这次是彻底碎裂了,我闭上眼睛在那本来只让泡茶者正襟危坐的高背椅上,感觉自己一下子无所依傍地瘫软虚脱了,我深吸一口气挣扎着坐直,抚着胸口的隐痛按摩起来。
手机这时响起来,是叶天问压抑着怒气打来的。
“给你发了个微信,没看见?”
“没看……”
胸口隐痛,一揪一揪的,像心悸,我的说话声音不大对劲。他似乎听出来点什么,那头顿了一下。
“咋个了?”
我没忍住,哭了。放肆地哭出声来。
他没挂电话,但也没吱声。
我这头也没挂手机,抽泣起来,伤心地哭着,像是为自己的婚姻,像是为那把珍爱的茶壶,像是为朋友的轻慢……
这哭着的同时,我又像被惊吓了的兔子竖直耳朵敏锐地分辨着那边的动静。
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婚姻死还是不死就在这一刻可能会有个变局。
“我现在过来。”
我听见他在那头说,话音里没听出他的情绪。
忽然示弱了,这不是我的性格,我一直善解人意,遇事都能咬紧牙关。
9
叶天问二十来分钟后打的来到铺子上。他进来之前,我照了照镜子,两眼泡肿,脸色难看。
他走进来,看着我问了一声:“吃药了没?”
我的左手指还在按摩左胸区。我点头,用右手指着心口说:“吃了,吃了一颗小剂量的阿司匹林,这里扯着后背疼。”
叶天问看了一眼手表,到接恬恬的时间了。他拨了个电话说:“刘扬,抱歉!今晚不能来了,老婆病了,我得去学校接女儿。等春节吧,春节回来时我吹哨子请大家喝酒,你给他们解释一下。”
叶天问背起我的包,问:“一起去接恬恬,行吗?要不,滴滴叫个车送你先回家?”
我没犹豫便说:“一起去。”
胸口的隐痛忽地就没有了。一起去接恬恬,恬恬不知多高兴呢。
路上,叶天问说了一句:“身体的事得自己管好,别人帮不了你,明天一早陪你去做个体检。”
我眼眶一潮,便微抬着头半张了嘴眨巴着眼睛,把泪忍了回去。我说了一句:“你下午两点的飞机,来不及的,过后我自己去。”
叶天问没有再说什么。堵车高峰期来了,车趴在大街上不动。没什么话可说,叶天问便打开了交通台路况信息。后又关了,开了音乐。
音乐是我选定存着的,前几曲都是我爱听的,是李健作词作曲的几首歌,《戏迷人生》《传奇》《贝尔加湖畔》等,最喜欢《传奇》。此刻李健自己在唱——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
歌声飘出,眼里再也蓄不住泪,歌词唱的是有爱的人在思念。分居两国的我们早已没有这些情愫,这些年我都一个人撑着,顾老人带孩子忙自己的事,有什么思念不思念的呢?
先前上车时我犹豫了一下,坐到了后排,此时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我自己的泪。
车走走停停,趴一段,再缓慢移一段。
李健唱完是王菲唱,王菲唱得有一股子云朵蒸腾向上的仙气,我的思绪跟着飘得很远……
此刻,同处一车的空间里我们无话可说。
最后是藏族歌手完玛三智用藏语唱的《传奇》,他的歌声把我带到更辽远的时空里去了。
10
那年我刚上初一,十二岁,与现在读六年级的恬恬一般年纪。那时的小学只上五年。我现在认为我后来的人生以及总是阴郁灰暗的内心是爸妈一手造成的。
毁掉我人生的那粒种子硬生生戳进我心田里埋起来是在一个下午。那天,学校突然宣布下午停课放假。
我与另外两个女同学在校外吃了碗小锅米线后结伴去了翠湖公园。翠湖公园门票两毛钱一张,我们各自买了票进去,我們是冲着那里面的旱冰场去的。两位同学零花钱多,没犹豫便租了旱冰鞋进了场子,五毛钱可以滑半个小时。我身上零花钱只有六七毛,租鞋的押金得花两块钱,用电子表抵押又不行,我就站在围栏外看着她们脸蛋儿红扑扑地手牵手在那儿欢快地飞。那天旱冰场里人很少,平时去的人可多了,鞋都很难租到。
我没跟她们俩打招呼就走开了。我家在东风西路省博物馆那方向。
出了翠湖,我从省图书馆门前走到了东风路的小西门那儿。那天东风路上好多人,我挤进人群看热闹,一眼看见队伍里的班主任王老师。王老师旁边还走着教数学的姚老师、教英语的陈老师,她们手挽着手。我不想被老师看见,立马从围观人群里闪了出来。
头天晚上我爸在饭桌上对我说,这两天你下午放学后搭不上公交车了,走路回家可别磨蹭别东张西望的!我爸说这话时我瞥见我妈鄙视地瞅了我爸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在出版社当编辑的我妈一直不屑在机床厂上班的我爸。
快到家时,我买了一根绿豆沙冰棍儿,边走边舔着拐进一条小巷子,小巷子尽头是一道大铁栅门。我家就在那院子里,房子是出版社分的,不大,三十多平方米的小两居室。
我家在二楼。上楼时我放慢了脚步,我想把冰棍儿吃完再进家。
脖颈上挂着家门钥匙,进楼道时,冰棍儿上还剩最后一点冰碴儿,我双唇顺棍儿一嗍用劲一吮,右手已把胸前的钥匙捏在了手里,外面的声音太嘈杂了。挂绳很长,我把钥匙插进锁孔一拧,开了门。
屋里,爸妈正在撕扯打架。妈的头发被爸揪了一绺,她拼了命地挣扎着欲去咬他,压低的骂声里全是恶毒的脏话。
忽然看见我进屋,他们迅速分开了,妈穿着一件当睡衣的宽松大汗衫,光着脚披头散发,我爸上身一件肩头处有破洞的老头衫下着一条大花裤衩。
他俩一下子愣住了,想退进他们的卧室已来不及。
四五月是昆明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候。我妈反应快,钻进卧室想关上门,我爸追过去把门后的我妈往里抵,门后有衣柜挡着。
我妈嘴里飙出的那一句话钻进我耳朵:“乔建国!你不上班,偷跑回来当强奸犯?!”
我妈的声音是压低了的,但那声音尖利如锥,像是钻破了我双耳的鼓膜。
乔建国忽然放开李丽莎,冲出来把呆站在家门口的我拉进屋来,一把关上门。
见过爸妈吵架,但没见过他们打架。这当口儿,我妈又气又羞地把卧室门砰地狠劲关上了。
看着尴尬得不知所措的父亲,我恶狠狠地瞅了他一眼,推开自己小屋的门,我也把门从里面砸上了。
我读中学了,但我在自己的屋子里硬想不明白一个事,妈骂爸是强奸犯,什么意思?爸在外面干了坏事,妈知道了?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流氓强奸犯在我和同学们的眼里是最不齿的一种坏人。几年前我还在幼儿园时,大院里曾有个我喊哥哥的人被抓去枪毙了,我妈悄悄告诉我,被枪毙的那个人是一个超级大坏蛋,他摸了一个十岁小丫头的屁股,强奸了她!
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外面的动静,听见我爸去敲大卧室的门,低三下四地求我妈开门。
爸真的干了对不起妈的事?!
过了好长时间,我听见大卧室的门开了,我惊头六耳地从床上爬起来,把耳朵又贴在门后。
我妈像是出来了,她咬牙切齿地说:“乔建国!离婚!这日子过不成了,别在玫玫面前演戏了!反正今天玫玫都看见了。她读中学了,长大了,会懂的。”
我爸怒冲冲地回道:“李丽莎!离婚可以,结婚第二天我就想离了,是谁死乞白赖地不愿离?离婚这事得给玫玫说清楚!你现在要干什么?想躲出去?没脸面对女儿?离!谁怕谁?但是,办手续前必须当玫玫面说清楚!”
我妈恶狠狠地说:“乔建国!你个流氓强奸犯!你要讲清楚什么?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让开!你让不让?!趁机跑回来就为了强奸我?难道不是?让开!”
我开了门,只拿满含泪水的眼睛盯着背靠着门的我爸和想开门出去的我妈。
我妈侧脸看我,脸一下子红了。她是收拾好了的,嘴皮子上还抹了一点口红,手里拎着一个人造革的大包。我爸看见我挂着泪的脸便低下头让开,去了阳台改造的厨房那儿。我妈看我一眼,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恨恨地一跺脚夺门而出,从外面使劲地拉上了门。
我妈一走,我回屋趴在床上又哭,哭得稀里哗啦。
哭累了,我心烦又生气,戴上耳机,把便携式录放机的音量开到最大,让费翔的歌声轰炸自己,恼人的秋风四下刮起,冬天里的一把火像是要助燃我们家正烧起来的一场大火。
之后,我竟然睡着了。直到我爸来敲门喊我吃饭才醒来,我的肚子正饿得咕咕叫。
饭桌边我们都不说话,我只想低头快快地吃完走开。
我爸起身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然后声音喑哑地说:“玫玫,我们大人之间的事你不懂的,但我今天还是决定给你讲讲我与你妈的事。”
我放下碗捂起耳朵做出不听的样子,乔建国却只管说:“玫玫,你好好坐著听爸讲,爸就讲这一次。”
捂着耳朵拒听,可我心里矛盾地又很想知道爸要讲的事。爸又倒了一杯酒,仰脖喝干,然后开讲。
11
“玫玫,我跟你妈是别人介绍认识的。我们认识的时候,我三十二岁,你妈三十岁。我一见到你妈就很满意,她读书很多,气质文静,当时是出版社的一个小编辑。你妈高中毕业后下乡当过一年知青,身体不好,回城后被招进出版社当了一名校对员,她自己工作很努力,后来当上了编辑。人家介绍我们认识后,她跟牵线人说愿意跟我处对象,但是我总觉得她不是那么喜欢我,我去问介绍人她到底什么意思。介绍人去问她,她带话给我,她说她年纪大了,希望能尽快结婚。我很惊讶,但也很高兴,想她是不太会表达自己,性格内向之故。认识三个多月,我们就领了证。你爷爷奶奶很快腾出房子给我们办了婚事。”
我手虽然捂着耳朵,但我还是听进去了。
我当兵四年,养成早起习惯,新婚第二天,我早早起来收拾屋子。你妈结婚当天穿的那件红呢子外套被随意地扔在缝纫机上,皱皱巴巴的,我拿衣架准备挂起来时,发现还有一件米灰色的开襟毛衣套在里面。当年,我三个月的工资才够买一件那样的红呢子外套,蛮贵的,又是大红色,这婚礼办了,你妈那脾气不会接着穿的,得收起来,但里面那件米灰色的毛衣会时时穿到。毛衣取出来时,左袖上套着一个黑纱……”
听到这里,我吓得打了个冷噤。我一愣,抬眼看见我爸脸上淌下两行泪来。
他又倒了杯酒,仰脖一口灌进去后,哽咽着说:“玫玫呀,祭奠死人才戴黑纱,这个小孩子都懂的。你妈在结婚的当天戴黑纱是什么意思?我去问她,她没说别的,直接说那是为了祭奠她死去的爱情。可她这样做恰恰说明她心里有着那个人,那个人在她心里很重要!她那不是告别,她是永远的怀念啊!我跟你妈为这事吵起来,吵到现在,我不原谅她,原谅不了!玫玫,你妈心里一直没我啊……她今天骂我强奸犯,你听见了吧?她从来不愿意跟我,不愿跟我……睡觉,这世上有哪对夫妻会这样?”
看着泪流满面的爸,我心下有疑惑,妈不是天天都跟爸睡一屋睡一张大床的吗?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媽那晚一直没回来。那天的晚饭爸煮了排骨萝卜汤,炒了个番茄蛋、一个青椒洋芋丝,他用一个空碗给妈留了菜。
从那天起,我开始怨恨排斥母亲,到后来也开始排斥父亲。他们对我的任何关爱,我都觉得假模假式假情假意,甚至觉得爸妈都脏都龌龊。
我天天盼望着长大,盼望着快快离开这个家。
12
恬恬站在校门口那儿嘟着嘴很不开心的样子。叶天问从车窗那儿喊她时,她小脸立马转晴,笑着跑过来。
“哎!老爸!”
恬恬拉开后车门丢书包时才发现我也在车上,她可没想到爸妈同时来接她,这种情况几乎没有过。
“老爸!老妈!你们是要带我去吃大餐吗?”
我没应,叶天问开口说:“丫头,昨晚不是才去吃的大餐吗,今天又去?今天先回家消灭那些昨天吃剩的。”
“嗯……不嘛,我想吃海底捞!都想了一千遍一万遍了!”恬恬撒起娇来。
“你妈今天身体不舒服,不然我现在跟人家在喝酒呢,等你妈好了带你去吧!”
“哼……好没劲!”恬恬把那沉重的书包丢在后排,顿了半秒,还是拉开前门坐到副驾驶位上。
恬恬没问候我哪里不舒服,只是瞟了我一眼做了个不开心的鬼脸。
我的胸口又有点隐隐作痛。
若真给恬恬生个弟弟或妹妹,她会当个好姐姐吗?自己口口声声说要给她生个伴儿的。恬恬真的会乐意吗?
13
知道李丽莎婚礼当天悄悄戴黑纱那事后,我的性格大变,变得孤僻不爱说话,我甚至都不再喊他们爸妈,心里只剩下他们的名字乔建国和李丽莎。中学那五六年,我都独来独往。
我无数次地做过同一个噩梦,乔建国胸前挂着“流氓强奸犯乔建国”的牌子被五花大绑地拉出去枪毙。还有一次梦见李丽莎手挽着一个男人的手从我们学校门前走过,正好我放学,一同学用手肘杵我,对我说:“乔玫,走过去的好像是你妈!”我看过去,果真是李丽莎,她的脸上挂着无耻的笑,那个男人看不清脸。
少女时代的我在孤寂恐慌不安中长大。
高考报志愿时我全部填的外省院校,只想着离他们越远越好。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普通大学,学新闻专业。读大学期间,有三个寒假我都待在学校里没回云南,我宁可在北方的寒冷里待着。大学期间写过三四封家信,开头都用的书面语,称他们“父亲母亲”。
我与他们的关系一直拧巴。直到结婚生了孩子后,他们给我带孩子接送孩子,别扭的关系才缓和些,我才又叫他们爸妈。
我的第一个恋人就是叶天问,大学毕业工作四五年后才谈的恋爱,我也才一下子明白,李丽莎为何骂乔建国强奸犯。
李丽莎不爱乔建国。
我幻想过倘若乔建国没有发现李丽莎暗中祭奠她的爱情死亡之仪,他便不会知道母亲曾经深爱过别的男人,也许他们这辈子就会过得好一些……
可是,他们从新婚第二天起便撕扯到今天,仍然没完没了。现在李丽莎病弱得必须依赖着乔建国不可,乔建国似乎也把买菜做饭照顾李丽莎过成了惯性的人生。
乔建国下午外出的自由时段里悄悄咪咪地有了一个相好。我跟踪乔建国与他那个大约刚刚花甲年纪的相好去了卡拉OK厅,跟到他们进入那个娱乐场所后,我停了脚步。
这城里退了休闲着无事做的中老年人爱约着白天去娱乐场所K歌,他们只要交两百块钱的租金,就可开一间包房,想唱几首歌就唱几首歌。他们各自拎着保温杯,包里装着小零食口香糖什么的,不必再付什么酒水费,租金大家平摊。娱乐场所的老板们也开心,反正大白天的,那些包房空着也是空着,夜晚再开足马力宰年轻人吧。
乔建国与他的相好进去后,大不了也就搂搂抱抱放着音乐跳两曲,有些事,没有荷尔蒙基础,怕是做不了的。
每天下午午休后,两点整,乔建国拎着茶杯出门,六点差五分,他像下班一样地准时回家。然后电磁炉、微波炉一并用上,从冰箱里取出中午便弄好的饭菜,按两个键,热一下蒸一蒸,晚饭搞定。
我带着恬恬周六回父母家吃一顿饭,乔建国会特地加两个菜。水费电费燃气费早就绑定在我的卡上,全都由我手机微信付费了。乔建国每月给我两千元现金,乔建国是企业退休人员,领到的退休金不到三千元,只是李丽莎退休金的一半。为此乔建国仰着李丽莎一点鼻息。
我祷告,这对老冤家可别患上什么老年痴呆症,一个患上都不行,因为我谁都靠不着,叶天问远在异国他乡,自然无法依靠!王颖她老爸痴呆后丢失过很多次,虽然每次都有好心人遇见给送到派出所去,最终都找到了,但那种茫茫人海中他独自渴着饿着、太阳晒着雨水淋着、车可能撞着的画面永远让做儿女的崩溃啊,我帮王颖开着车在大街小巷里找过老人家两次。直到老人家去世,王颖才解脱了。
好在如今暂无迹象表明古稀之年的李丽莎、乔建国会患此病,他们一直在战斗,年轻时有体力还拳脚相加,现在打不动就斗嘴呗,倒练了脑子呢。
14
叶天问用头天打包回来的汽锅鸡汤煮了白菜、百合圆子、草芽肉片,米饭放微波炉里热了,简单地吃了晚饭。
饭后我习惯性地要收拾碗筷洗碗,他说了句:“我来!”
我便含缩着肩,抚着胸口去卫生间洗了脸,然后命恬恬给我用保温杯泡了一杯滇红茶,喝了一口,起身对客厅里的父女俩说:“我去躺着了。”
心口的隐痛已缓解了,先前吃饭时胃口还很好,特别想用那鸡汤白菜再泡一大碗米饭吃,但因为先前是因为病了哭了示弱了,才换来叶天问毁约接娃亲自做饭这等美事,我似乎还得维持着这病弱的样子才行,我可不好意思再吃一碗鸡汤泡饭的了。
躺在床上的我怎么会睡得着?玩着手机,不时又支着耳朵听听客厅里父女俩的谈笑,听不清说些啥,但知道他们很高兴。
今夜,我摆出这病弱的样子,我可没理由再与他颠鸾倒凤了,哪怕他有着头天晚上的勇猛念头,他也得忍住不敢碰我的吧?
想再生個孩子的概率有多大?
躺在床上的我想起来,五年前,有一天去医院陪患带状疱疹住院的李丽莎,她疼得以为自己要离开人间了,死死拉着我的手不放:“玫玫啊,妈妈这辈子有你真的是知足了,乔建国这辈子待我不好,但他把你给了我……”
我们母女俩那天话说得很开。我把心中一直存着的疑问直接扔给了李丽莎:“妈,你与我爸结婚当天为啥子悄悄在毛衣袖上戴黑纱?”
不待李丽莎说话,我直接把想说的话全吐出来了:“妈,你知道吗?我那时什么也不懂,我恨我爸给我讲了这事,我更恨你那样做,你一吵架就骂他强奸犯!自从撞见你们打架,我便觉得你们两个都很脏,后来我不再跟同学一起玩,因为跟她们亲近,她们势必就要来我们家玩的,我生怕同学们知道我们家的丑事,我后来上学放学总一个人独来独往……”
李丽莎羞愧难当地捂着泪脸,忘了带状疱疹的疼痛说:“玫玫,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跟你爸认识之前我爱过一个人,我们好了两年,都要结婚了,他忽然有了别人,他是为了一份更好的工作离弃我的,那女人的父亲有权有势,可以把他从那所企业办的子弟中学调往大学工作……骂你爸强奸犯,是我不愿意……不愿意跟他……玫玫,你是我与你爸新婚那一夜怀上的,就那么一次,仅有的一次我全身心给了他,老天爷顾我啊……玫玫,本来我第二天就会悄悄从衣袖上扯掉那黑纱的……我那时年轻任性,我只想着我的婚礼就是彻底让旧情死去的葬礼……我既然已答应跟你爸结婚,我内心就想着要好好跟他过一辈子的,但你爸发现了黑纱,他疯掉了,怎么解释都不行,不依不饶,当天就要拉我去离婚……”
头发花白神情憔悴的李丽莎缩在病床上絮叨:“哎,玫玫,话说回来,怀上你并生下你后,有一年多时间里,你爸对我还是挺好的,你才一个月,你就长成他的模样了,细眉细眼……但是后来他又抽风,甚至打我。我彻底心寒,身体完全排斥他,后来的每一次他都是硬鼓着……”
我的存在,让李丽莎、乔建国的婚姻跌跌撞撞地坚持到现在,四十多年过去了。
那么,我与叶天问其实已坏了的婚姻由恬恬来维系或由我笃定认为已经种在子宫里的那个孩子来拯救,是可能的事吗?我会为了恬恬及可能已存在的那个新宝贝,而与叶天问像自己的父母那样凑合着过上一辈子吗?这个婚姻还能死过去又活转过来吗?
我半倚在床上,神经质般地默祷:再给我一个孩子,给恬恬做伴,做个伴……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半夏,女,原名杨鸿雁,居昆明。大学生物系毕业,中国作协会员,第七期鲁院高研班学员,创作长篇小说和自然随笔。有长篇小说《悬铃木咖啡馆》《铅灰暗红》《忘川之花》《潦草的痛》《活色余欢》《心上虫草》及自然博物类书籍《看花是种世界观》《与虫在野》等出版发行。长篇《铅灰暗红》入选《收获》2017年长篇小说排行榜前二十位。自然博物随笔《与虫在野》先后获得第二届中国十大自然好书奖、第四届琦君散文奖·特别奖、第十届吴大猷科普创作类佳作奖、首届美丽中国生态文学奖,并入选2019年新浪年度好书、书香昆明十年经典好书等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