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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国争(上)(长篇小说)

2024-01-20余耕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4年1期
关键词:小北足球队球员

一腔肝胆存人热,半世风尘为国争。

——李惠堂

第一部分:1934年

余伯庸把手伸进西裤,捣弄了会儿私处。赌牌九坐了一整晚,内裤在裤裆里被两瓣屁股拧成麻花状,命根子处更是极不爽利。他挎着印有“中华足球队”字样的公文皮包,系好西裤皮带,杵在三元宝局门口打了通哈欠。接着,他一只手举起公文皮包,冲着从玲珑塔罅隙透过的霞光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整个人才感觉舒坦起来。最近运气真的是糟透了,到处都是用钱的窟窿,他却是赌啥赔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出门遇尼姑,十赌有九输”。中华足球队搬到广州師范学堂训练,足球场北侧便是慈慧庵的正门,余伯庸一抬头就能看见进出化缘作法的尼姑。他最近的十次赌局输了九回,麻将、摇宝、牌九、赌马、彩票、抢场、十点半、十三张、回力球、斗蟋蟀,一一试过,全都输到底儿掉。心理作用使然,余伯庸把输钱的恼恨全都归罪于慈慧庵的尼姑。

昨晚八时进了三元宝局,赌到今晨六点,五百大洋输得一个子儿不剩。这笔钱是体育部发放给中华足球队的比赛经费,用于半月后即将在菲律宾马尼拉举办的第十届远东运动会。经过层层申请,体育部才给中华足球队批了两千大洋。领到这笔巨款当天,余伯庸便将一千五百大洋挪作他用,支付他欠英国一家洋行的全部货款。整支足球队往返马尼拉的船票,加上食宿等费用,两千大洋得节省着花才够开销。如今只剩下五百大洋,这该如何向李惠堂交差?中华足球队队长李惠堂,远东球王声名远扬,且余伯庸深知李惠堂疾恶如仇的秉性,此事绝不敢让他知晓。于是,余伯庸斗胆决定铤而走险,带着剩下的五百大洋进了三元宝局,他想去碰碰麻将运气,把那一千五百大洋赢回来。事与愿违,越是怕输越是输,牌桌上鏖战一夜,把剩下的五百大洋也输了个干干净净。

余伯庸拖着肥重的身躯,一摇一晃挪下三元宝局的九级石阶,却见一道黑影从身侧袭来,劈手夺过他手中印有“中华足球队”字样的皮包,撒腿便往前蹿去。余伯庸望着那人的背影,长舒一口气,装模作样地边追边用东北味儿广东白话大声叫嚷:“抢劫了,抢劫了……我丢你老母!”

余伯庸话音未落,身前闪出个一头乱发的年轻乞丐,操着满口西北腔,问道:“我把包追回来,你给我二十块钱?”

余伯庸瞅了一眼劫匪奔逃的方向,背影早已消失在路口,估摸着眼前这个乞丐肯定追不上,便点了点头。余伯庸再抬首时,年轻乞丐已经奔出去足有十米远,地上的木棉树落叶都被他的脚风带起来,飞旋在他足间,浑似在助其脚力。余伯庸愣怔怔地看着年轻乞丐在路口消失,不可思议地摇了摇肥硕的脑袋,转身逆向而去,他要去沙面的莲香楼吃早茶。

能讲一口流利白话的余伯庸是东北人,二十一岁那年跟他的双胞胎哥哥一起考进教会燕京大学,一时间成了余家屯子里最有出息的孩子。屯子里都说余家祖上积德,两个儿子都走出余家屯子读大学。余伯庸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对屯子里围绕着他的半大小子们说道:“别听你们爹娘胡嘞,我昨天还是他们嘴里的操蛋熊孩子。”

余伯庸的确是个操蛋熊孩子,不像他哥哥那样老成持重受父母宠爱。余伯庸十二岁那年,村子里的私塾被日本人关闭了,他成了野孩子王,某日屯子里十几个土蛋狗剩小豆子啸聚一起,抢劫了一个货郎。货郎寻到余家屯子告状,屯子里的人一齐指向余伯庸家。余父从存放稻谷的大缸里揪出余伯庸,当着货郎的面把儿子吊起来毒打一顿,一直打到货郎和哥哥余伯平出手阻拦才罢手。余父对着货郎好言好语赔礼道歉,又从二姨太太的梳妆匣里强行夺来两块现大洋,才把货郎打发走。私塾关闭没几天,日本人开了新学,日语成了新学的主要课程。余伯庸刚刚疯了没几天,跟哥哥一起又被关进管理更为严苛的日本人的学校,这才算把他的野性收敛许多。

从余伯庸的祖爷爷开始,余家便是余家屯子的富庶大户,招人羡慕嫉妒了好几代。祖产传到余伯庸他爹时,家道开始衰落。余父好赌乐嫖,既不喜务农又不善营商,混不到晚年便有些入不敷出。几经变卖房产、耕地,勉强支撑一家人过活,好在余家两个儿子余伯平和余伯庸双双考入燕京大学,为余家在余家屯子挣回些颜面。可惜好景不长,三年后的寒假,余伯庸跟随同学去了广州游玩,余伯平独自一人返回东北老家过年,大年初一说是出门拜年,结果再也没有回来。被全家人寄予厚望的余伯平销声匿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余家的一个谜团,更成了余家屯子茶余饭后的谈资。余父曾经逼问过余伯庸,询问老大余伯平去了哪里。余伯庸一脸懊恼,说大哥是放寒假在家里失踪的,他在广州如何知道。余家上下还沉浸在两个儿子考入燕京大学的喜悦中,不料却迎来余伯平离奇失踪的悲苦,余父整日里感叹人生无常、福祸相依。余父甚至觉得福祸是玄学,既是个人的命数,也是家族的劫数。

余伯庸在教会燕京大学读到第四年的寒假,回到余家屯子陪着父母过了最后一个年。开春后,余伯庸没有回学校,而是给父亲留下一封信,声称自己厌倦了读书,要去天津做生意,随后便拎着一只小行李箱只身去了天津。在天津混了一年之后,余伯庸继续南下去了广州。一个北方人到了南粤,压根儿听不懂白话,就算是给人家打零工也顶多混个饱肚子。好在余伯庸目的性强,他只去洋行打工。洋行都是跟外国人做生意,需要会讲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余伯庸靠着他的语言天赋,渐渐在广州立住了脚。仅六年,余伯庸便坐上了泰和生洋行的经理职位。泰和生是一家专门与德国人从事贸易的商行,经营常规的茶叶、丝绸、陶瓷,有时也会夹带小规模的枪支弹药。泰和生的老板是个胆小之人,他告诫余伯庸不要碰军火生意,不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可一心想做大生意赚大钱的余伯庸,丝毫不把老板的忠告当回事,最终被人告发,锒铛入狱两年。

等他出狱后,已经没有洋行敢招他入伙。天无绝人之路,这余伯庸攀上了球王李惠堂的关系,摇身一变成了中华足球队的经纪人。

年轻乞丐叫小北,小北本来没有名字,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就无从起名字。小北记事的时候,身边只有娘。娘带着他从冰天雪地一路往南走,说是南方暖和,不会把手和脚冻伤裂口。他爹念叨了一辈子要带老婆去南方见见世面,可直到他爹死时,他娘也没走出过童家堡子。家里的顶梁柱折断,小北家在堡子里就算坍塌了。娘带着小北一路往南,要去他爹说的南方讨生活。

母子二人沿途乞讨,飘荡了三年,仍旧没有走到小北他爹说的暖和地方。冬天来时,虽说不常下雪,但湿冷的北风还是能吹进骨头缝里,让人身冷心寒。三年过后,小北长高了不少,母子二人的境遇却没有任何改变。最大的变化,就是小北在乞讨不到吃食的时候他会下手抢,抢到手就跑,启动速度与加速度之快,几乎没有人能够追得上他。小北他娘起初不让小北抢,说人家给是情义,不给是情理。可好道理终抵不过饥肚子,天长日久,小北他娘也就默许了小北的明夺暗抢。

走到赣州的时候,小北的娘病倒了,倒下就没再起来,也再没张嘴说过话。小北在赣江北侧找到一处背靜地,折几根竹子架起两领破席子搭了一个简易窝棚,把弥留之际的娘放在窝棚里。安顿好娘之后,小北就去了县城,想讨一碗他娘最爱吃的米粉。多数时候小北讨要不到米粉。每每此时,闵记米粉摊的阿昭姑娘就会偷偷送给他一碗。阿昭跟小北年龄相仿,也是个流浪儿。阿昭扎一条细且泛黄的马尾辫,身子骨单薄瘦弱,像一根刚刚冒出土的细毛笋。闵记米粉摊的老闵想雇佣一个不花钱的伙计,就相中了沿街乞讨的阿昭。阿昭风卷枯草般的身材让老闵觉得这女孩做衣裳省布吃饭省粮食。等到正式收下阿昭做伙计后,老闵当天就后悔了,阿昭吃下三碗米粉,还眼巴巴瞅着汤锅。老闵终是没有赶阿昭走,老婆死后他已经鳏居三年,明媒正娶没有那份财力,老闵盘算着等阿昭再长几岁就把生米煮成熟饭。眼下阿昭正是长身体的年岁,就算是多吃几碗米粉,身子也是给他老闵养的。理清楚这些得失,老闵暂且咬着牙忍了下来。

阿昭第一次把汤锅里捞出来的半碗米粉送给小北时,后脑勺就被老闵扇了一巴掌。从那以后,阿昭就把打烊前捞出的米粉置于显眼处,让心领神会的小北来“抢”。冬至那天生意不好,一天卖了不到三十碗米粉。傍晚掌灯时分,老闵撩起辨不清颜色的围裙擦了擦粗糙如枯树枝的双手,对阿昭吼道:“收摊子。”

阿昭应了一声,拿起竹编笊篱,在汤锅里快速捞着米粉。汤锅里只剩下零碎的米粉,阿昭接连捞了十几笊篱才够半碗。阿昭用眼睛余光扫了一眼老闵,看到他正低头装水烟斗,便赶紧往半碗米粉里添加作料。同时,阿昭抬头望向城墙根,那里蹲着脏兮兮的小北,手里拎着一个瓦罐。阿昭合上装作料的竹筒,又扫了一眼老闵,这才对着城墙根下的小北轻轻点一下头。小北悄悄起身,拎着瓦罐磨磨蹭蹭地凑近米粉摊,随后一个箭步抢过来,抓起半碗米粉倒进瓦罐,转身便跑。老闵扔下手里的竹筒烟,冲着小北背影骂道:“噎死你个小北佬!”

小北跑得极快,快到几乎没听到“小北佬”三个字。小北沿着城墙一直跑到赣江边,在河岸背静处找到他娘,把瓦罐放在破席上,伸手扶他娘的时候,才发现娘已经僵硬了。小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捧着娘的头号啕大哭起来。哭一阵子,抽泣一会儿,哭哭停停到了半夜时分,月亮照在赣江上,像是一碗雪白的米粉凝入水中。恍惚间,小北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搅乱赣江中的“米粉”,阿昭怯生生地站在眼前。

小北问阿昭:“你来做什么?”

阿昭理了理散乱稀疏的头发,咽了一口唾沫,这才说道:“刚才……就在刚才,老闵光溜着身子……进了……进了我的屋,问我为什么把米粉给你,还问我……是不是跟你相好了。”

小北问道:“你咋回他的?”

阿昭说:“我没回,吓得我赶紧翻窗户跑出来……找你。”

小北说:“找我……做啥,我也养不了你吃饭。”

阿昭说:“找你……不做啥,有饭就吃,没饭就不吃。”

小北说:“吃饭是天底下顶顶重要的事,没饭就得找饭吃,实在没辙就得抢。”

阿昭两手拧着蓝染布衫,在窝棚跟前坐下,说:“抢也行,只是别让人逮着。”

小北没有说话,阿昭又说:“别人也逮不着你,你是我见过的跑得最快的娃儿。”

小北也跟着阿昭坐下,说:“有一天,我梦见赣江变成金黄色,江里的水变成小米粥,江心是稀的,江边是稠的,我娘喊我别往里走,就喝边上的稠粥。”

阿昭大概是被小北做的梦感染了,她说:“你们北方人喜欢喝小米粥,最好江心是稠粥,江边是米粉。”

两个孩子坐在赣江边上,守着小北死去的娘,天一句地一句地说着话,一直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小北跪在窝棚前,朝着他娘磕了三个头。阿昭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小北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接着,小北找来一根竹竿,把脚下的沙子捣松,再用双手把沙子扒拉出来。阿昭很快明白小北的用意,她蹲下来帮着小北一起挖沙子。江边全都是淤沙,沙质又很松软,两个人很快挖出一个大沙坑。小北把窝棚上的两领破席子扯下来,把他娘裹在席子里面,然后埋进赣江边的沙坑里。

阿昭掸了掸蓝染布衫上的沙土,问小北:“你要去哪儿?”

小北说:“我要去南方,南方暖和。”

阿昭说:“我也要去南方,我跟你搭伴一块儿走。”

小北点点头,抹去脸上的泪水,笑着对阿昭说:“咱们走吧。”

两个孩子沿着赣江江岸,一前一后往南去了,这个时候小北还叫“小北佬”。

阿昭问小北:“你叫什么名字?”

小北愣了一下,说道:“我没有名字,我娘一直管我叫孩儿孩儿孩儿。”

刹那间,阿昭觉得小北佬比自己还可怜,因为自己有名字,小北佬连名字都没有。

阿昭又问小北:“你老家是哪里?”

小北说:“好像是西北,我娘说我们原先住的地方叫童家堡子。”

阿昭说:“那你应该姓童。”

小北说:“我不姓童,我娘说童家堡子都姓童,只有我们一家外姓人,所以我爹死后,我们在童家堡子待不下去才出来的。”

阿昭一直跟在小北屁股后面一竿子远的地方,小北跟她说话的时候时不时要回头。小北停下来,冲着阿昭招招手,示意她过来一起走。

阿昭脸上露出笑意。她走到小北跟前,说道:“你是北方人,那我以后管你叫小北吧。”

小北愣了愣神,说道:“行吧,小北就小北。”

小北追到第二个路口时,已经能看清楚劫匪左侧耳朵上的黑色胎记。劫匪整只耳朵连同耳郭上面都是黑色的,这劫匪也真是黑到头顶了。接下来,小北只换了两口气,便把手搭到了印有“中华足球队”字样的皮包上。黑耳朵劫匪转过头来,小北稍稍松了口气,原来劫匪的面色与常人无异,就只有左耳朵的背面是黑色的。小北抓住皮包,用力拉扯一把,把正在奔跑的“黑耳朵”拽了一个趔趄。“黑耳朵”怒目圆睁,挥拳砸向小北。小北缩脖撤身,“嘭”的一声撞翻身后一辆木质手推车,竟然听见女孩子的惊呼声。小北扭头一看,一个女孩瘫坐在手推车旁边,一双丹凤眼里满是惊恐,身边全是从推车里滚落出来的食盒,白切鸡、叉烧肉、煲仔饭、猪笼饼、水晶包、干炒牛河……撒了半条街。就在小北愣神时,“黑耳朵”又一记重拳扫过来。小北侧转过脸,再次躲过“黑耳朵”的拳头,就着对方发力的方向顺势推了一把,“黑耳朵”一时失了重心,扑倒在地的瞬间松开抓皮包的手。小北拎着皮包撒腿跑了两步,旋即又折回,将散落在地上的叉烧肉、水晶包和猪笼饼胡乱抓起来,塞进怀里。丹凤眼姑娘愣愣地瞅着小北,却没有阻拦他往怀里塞那些食物。此刻,“黑耳朵”已经站起身来。小北顾不上再去拿其他东西,他直起腰身,抬起腿来踢中“黑耳朵”的肚子。“黑耳朵”惨叫一声,摔倒在一盒肠粉上,把一个食盒压散了架。待“黑耳朵”叫骂着爬起身来时,小北已经消失在路口。

小北一手拎着皮包,一手护着怀里的食物,脚底下竟是不慢丝毫。他在一条破败的巷子里七拐八绕,转眼奔出巷子,跑进一片香蕉林。香蕉林里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两间用木板和沥青纸搭成的窝棚,小北一脚踢开一块破门板,低头钻了进去。窝棚里光线昏暗,小北站在里面缓了片刻,立即有三五个小乞丐围拢上来,他们全都是嗅觉灵敏的主儿,早已闻见食物的味道。小北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分给小乞丐们,脚却不停歇地走到窝棚最里面。这里有一块垫高的木板,木板上躺着一个面容憔悴且消瘦的女孩,闭着眼睛,微张着小嘴巴。小北在女孩旁边蹲下身来,从怀里掏出两个水晶包,轻声地说:“阿昭,阿昭,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你最喜欢吃的水晶包。”

阿昭睁开眼睛,眼神散乱游离,随即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剧烈。小北赶紧把阿昭扶着坐起身来,以便让她顺畅呼吸。在阿昭颤抖粗粝的咳嗽声中,小北示意一个小乞丐端来一杯水,放在阿昭睡觉的木板上。水杯是一只摔断把手的陶瓷杯,杯身上印有“MUG”英文字样。随着阿昭的咳嗽,陶瓷杯里的水也跟着有节奏地振动着。在阿昭止咳的間隙,小北喂她喝了一口水,接着把两只水晶包捧到阿昭面前。阿昭抬手接过两只水晶包,急火火地咬了一口,憔悴的脸颊上绽出难得一见的笑意。阿昭打心眼儿里喜欢小北,小北虽说有点野,能偷能抢也能打,但他心地善良。小北从来不吃独食,每回抢来的食物都会分给小乞丐们。他对这些不沾亲不带故的小乞丐都这么好,将来对待自己肯定会更好,阿昭心里想。事实上也是如此,小北每回抢到水晶包都会留给阿昭。小北对阿昭说过,他将来一定会抢一个有钱的大佬,给阿昭买一栋房子。小北还说,等有了房子就娶阿昭当老婆,结婚的时候会把乞丐兄弟们全都请去喝喜酒。

刚刚把两只水晶包吃完,阿昭再次咳嗽起来,仍是一声比一声急促,惨烈得似乎要把肺脏咳碎了吐出来一样。小北似乎听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对还在咳嗽的阿昭说道:“你等着,我马上就有钱了,拿到钱就带你去看医生。”

小北说完就要往外走,一抬头却看见窝棚里又多了一个女孩,正是刚才在街头被他撞倒的丹凤眼女孩。

不等“丹凤眼”张嘴,小北便对她说道:“你也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拿钱回来赔你便当。”

前往莲香楼吃早茶的路上,余伯庸顺道去了一趟警察局报案,说自己刚才遭遇劫匪抢劫,被抢走两千块钱现大洋。值班警察如实做了记录,让余伯庸在报案记录上签字。随后,值班警察用笔敲打着报案记录说,案子算是登记了,至于能不能派出人手来破案,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余伯庸心里明白,值班警察要敲诈他。但值班警察不知道的是,余伯庸巴不得破不了案。但是余伯庸脸上不露一丝欣喜,反而拍案而起,指着值班警察的鼻尖骂道:“这个操蛋的世道越来越糟糕,不是刁民太多,而是这个体制太腐败,充斥着像你一样的蛀虫,刁民们上行下效有样学样,怎么会好?这个钱不是我的,是民国国库拨款,案子爱破不破,耽误中华足球队去菲律宾比赛,是中华民国之耻,而非我余伯庸之辱!”

在警察局撒完气之后,余伯庸款步上了莲香楼,麻溜地点了一壶铁观音、一份豆豉蒸凤爪、一份酱汁金钱肚、一屉水晶虾饺、一笼鲜虾红米肠,自顾自地大吃起来。想起这个季节的东北老家只有酸菜和玉米面馍可以吃,余伯庸肥硕的脸颊上泛起油亮的惬意。美食可以冲淡一切烦恼,即便是在一夜输掉五百块现大洋的早晨。

天上飘起只有南粤冬季才有的牛毛细雨,屏住气息会听见天地间有一片细微的沙沙声。这样的声音不仅润嗓子润肺,还能滋润每一个飘荡的游魂。南粤遍地都是香蕉树、芭蕉树、龟背竹等大叶子植物,确实极难体会到北方那般细雨“润物细无声”的情调。因此,每逢下雨,余伯庸都想找一处高地,以免听见噼噼啪啪雨打芭蕉的吵闹声。莲香楼也算是雨中一个好去处,吃饱喝足后,余伯庸呷着浓茶瞅着窗外的细雨愣神。好在南粤的雨不扯不恋,来得急去得也快,一顿早茶的工夫雨便歇了。站在莲香楼的门外,余伯庸伸手招来一辆黄包车。车夫是个熟脸儿,便问是不是去慈慧庵。

余伯庸坐在车上剔着黄板牙,对着车夫骂道:“丢你老母,你才去慈慧庵,我去师范学堂。”

广州师范学堂足球场西侧有一排二层欧式建筑,一层有两间健身房,会议室、食堂、库房、办公室、会客室各一间;二层是中华足球队的宿舍,漂亮的罗马柱后面挂满球员们晾晒的运动服,有的还在滴水。球队的队医廖月英正在往一只保温桶里倒水,她为球员们配制了中药饮品,以保障球员们尽快恢复体能。廖月英还是队长李惠堂的女朋友,出身广州世代名医之家,成年后留学法国研读西医。归国后,在同学举办的一次生日宴会上认识了李惠堂,一年之后两个人便订下婚约。

下午再次飘起细雨,中华足球队的队员们都在健身房练力量。司职左前锋的陈镇和跟左后卫谭江柏较劲比卧推,同样九十公斤的杠铃,两个人躺卧在橡木条凳上,在全体队员的监督下,以同样的频率卧推到十三次。第十四次的时候,谭江柏的两条胳膊开始微微颤抖,眼帘额头上的青筋也凸出皮肤。陈镇和的频率却依旧不变,配合着均匀的呼吸,推举第十九次的时候已经领先谭江柏一次。谭江柏颤巍巍地推举第二十一次,举到一半便放弃了,眼看着杠铃杆砸向自己的胸口,两侧负责保护的队友赶紧接住杠铃头,放到卧推架上。谭江柏依旧躺卧在橡木条凳上,把头扭向一侧,看着陈镇和举起第二十五次杠铃。

队长李惠堂示意在陈镇和两侧保护的队友接过杠铃,随即笑着宣布:“比赛临近,不要受伤,本队九十公斤卧推纪录是二十五次,谭江柏挑战失败。”

谭江柏笑着坐起身来,并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拍在陈镇和的大腿上,大腿上的汗水粘住一块现大洋。

陈镇和抬起大腿,拿起这一块现大洋来,高声笑道:“今晚的消夜,我请客!”

谭江柏对着陈镇和胸口击了一拳,说:“球队第一大力王了不起啊。”

陈镇和笑着对谭江柏说道:“去年这个时候你是第一,人生就是这么难以估摸。”

一众队友兴高采烈地叫好,喝彩声还没落下,余伯庸踱了进来,哭丧着脸对李惠堂诉说两千大洋的比赛经费遭遇“抢劫”一事。现场气氛立时凝固,因为这两千大洋是费尽周折才得以批准。民国体育部原则上只想支持个人体育项目,像足球、篮球这类集体项目参赛人数多,拿奖牌也只能拿一块,他们算的是经济账,因此在参赛经费额度上卡得极严。此刻,重新申请参赛经费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中华足球队原定三天后就要启程奔赴菲律宾参加远东运动会。李惠堂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地盯着余伯庸,他对眼前这个吃喝嫖赌俱全的肥仔历来不信任,若不是看到他在商业运营方面的超人长处,早就将其拒之门外了。

李惠堂深呼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着余伯庸问道:“你还有其他补救措施吗?”

余伯庸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说道:“办法倒是还有,可就得劳您大驾,跑一趟广州商会,凭借您的声誉和威望,募捐个三五千大洋应该不会是难事儿。”

李惠堂沉吟半晌:“这种事儿说起来着实让人难以相信,怎么会如此巧合?”

余伯庸嘟囔道:“这寸劲儿可不就让我倒霉地赶上了嘛。”

李惠堂说:“中华足球队是国家的球队,可咱们球队只要有事儿就去人家商会求援,长此以往,人家还以为我李惠堂是去打秋风的,唉……”

余伯庸说:“这个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有个办法,能让商会自己找上门来,替咱们解眼下的燃眉之急。”

临近中午天空放晴,南粤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中华足球队恢复了场地训练,因为听闻比赛经费被抢,队员们全都蔫头耷脑,一时都失去了备战大赛该有的训练热情。两位报馆记者如约而至,余伯庸给每人塞了三块钱红包,便把两位记者拉到场边,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讲述起自己被抢劫的经过,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是他抢劫了别人。与此同时,两位穿制服的警察也赶来,毕竟是中华足球队的比赛经费被抢,警察不敢怠慢。余伯庸心中窃喜,忙不迭把警察拉过来,让记者赶紧拍照。记者的相机还没有架好,小北拎着印有“中华足球队”字样的公文包就到了。余伯庸眼尖,瞅见小北的时候脑袋轰的一声响,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乞丐竟然真把公文包抢回来了。

小北走到余伯庸身前,把公文包递过来,说道:“赶紧给我二十块钱,我朋友等钱看医生呢。”

警察和记者顿时愣住了,身后正在训练的队员们也围拢过来。余伯庸故作惊喜地接过公文包,急忙装模作样地翻开空皮包,恼火地抬起头来问小北:“里面的钱呢?”

小北回道:“我就没有打开过这包,哪里知道里面有钱没钱。”

余伯庸一把抓住小北,对警察说:“钱肯定是被这个小乞丐偷走了。”

警察乐得人赃俱获,不由小北分说便给小北戴上手铐。两位记者抓到大新闻,撇下余伯庸,跟随押解小北的警察去了。时值中午,得月斋的章老板推着手推车来给足球队送午餐,身后跟着他女儿阿玉。章老板和阿玉与押解小北的警察走了个对,小北正大声辩解,说他是冒死帮死胖子把包抢回来的,死胖子答应给他二十块钱作为酬劳。小北突然看见迎面而来的阿玉,急忙指着阿玉对警察说:“这位姑娘可以替我做证,我夺回包的时候还把她的便当车撞翻了。”

警察哪容得小北辩解,推搡着把小北押上警车。一位老警察有些经验,他上车前警告两名记者,说小北现在只是犯罪嫌疑人,不允许随便见报。

岁数大的老记者回怼老警察,说道:“他是罪犯还是嫌疑人是你们的工作,见不见报是我们的工作,互不干涉。”

不出余伯庸意料,中华足球队的比赛经费遭遇劫匪抢劫一事见诸报端后,广州商会酷爱足球的邱会长便开始张罗募捐,一天之内就筹集了三千块钱,并亲自送至师范学堂训练场。邱会长是个十足的足球迷,闲时便会到训练场看足球队训练,中华足球队只要在粤港两地比赛,他几乎没有落下一场球赛。邱会长与李惠堂也是惺惺相惜的老朋友,两人相交十余年,可谓是肝胆相照。余伯庸极擅长场面铺排,他急忙派车接来昨天的两位记者,邱会长资助中华足球队一事由他们拍照和报道。

老记者对余伯庸说:“这事儿有些不妥。”

余伯庸问道:“何处不妥?”

老记者说:“今日见报‘中华足球队两千经费遭劫,悍匪小北当日人赃归案’,明天若是再报‘邱会長慷慨资助,为中华队解燃眉之急’,读者难道不会有疑问,昨天人赃俱获的钱去了哪里?”

余伯庸赶忙把一个红包塞进老记者的笔记本里,说道:“如何见报是你们记者的工作,努力提供新闻是我们市民的本分。”

小北被带回警察局,按照惯例先关进铁笼子里反省一夜。这一夜,小北差点把值班的警察烦死,他不停地拍打铁笼子喊叫,说自己是被死胖子冤枉的,还说阿昭等他拿钱回去治病。直到天亮时分,小北把自己嗓子喊哑,这才趴在铁笼子里睡着了。第二天,小北被带进审讯室,老警察稍加盘问便知道小北不是劫匪。明知他不是劫匪,老警察也没有当即放人,因为当即放人没准儿会被事主反咬一口。于是,小北又被关回到铁笼子。这一夜,小北没再叫喊,而是默默地流了一夜眼泪,因为他心里牵挂着阿昭。自从他娘去世后,小北就把阿昭当作亲人,他还承诺将来要娶阿昭做老婆,还要让阿昭过上一天吃三顿饱饭的好日子。小北甚至幻想着抢劫一个富人,不伤筋不动骨抢来富人一枚戒指,就能给阿昭换来一间栖身的房子。房子最好有两间,将来有了孩子可以住。阿昭身子骨弱,最多生俩孩子就足够了。憧憬未来的房子时费了很大心神,因为小北从未走进过广州人家屋里,所以他想象不出广州城的房子里面是什么样子。最后,他把铁笼子外面的房间认真琢磨一会儿,又想象着铁笼子外面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想象着阿昭上床躺下,然后小北也迷迷瞪瞪睡着了。

小北在铁笼子里又熬过一夜,心中对死胖子越发愤恨,脑海里已经把余伯庸痛打了无数遍。晌午时分,正在铁笼子里昏睡的小北被老警察吼醒,说有人保释他。小北虽然不知道“保释”是什么,但是大概意思能明白,心中暗自纳闷儿,会是谁来保释自己呢?

前来保释小北的人是得月斋的章老板和阿玉,老警察得了章老板的红包,也乐得做顺水人情。阿玉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纱质旗袍,衬得她的鹅蛋脸和丹凤眼越发好看。站在警察局门口,小北一脸愧疚神色,忙不迭地向章老板和阿玉称谢,还说等他有了钱会赔偿那一推车便当。

章老板斜睨了一眼小北,说道:“要谢就谢我女儿吧,若不是她催命似的叽歪,我才懒得保释你个穷要饭的。”

小北脸色涨红,对着阿玉深鞠一躬,说道:“小姐好人做到底吧,你再借我二十块钱,我朋友等着钱看医生呢。”

章老板鼻子里哼了一声,瞅着天空说:“我说什么来着,穷要饭的个顶个都会蹬鼻子上脸……”

阿玉没有理会她爹,她对小北说:“你的朋友……她已经死了。”

就如埋葬他娘一样,小北用两领破席子卷起阿昭,把她埋在西郊乱坟岗。一个认识字的小乞丐叫阿泰,他刻了一块木头牌子,上面写着“阿昭之墓”。小北跪在墓前,哭得昏天黑地,他觉得自己再一次成了孤儿。一群一直以来得到小北庇护的小乞丐,见小北不肯离开,他们也不好意思走。闲待着也是无聊,阿光和阿泰干脆在阿昭坟墓边上下起了五子棋,因为阿光悔棋,两个人争执不下便抱头搂脖子打起架来。直到一场大雨袭来,阿光和阿泰他们完全顾不上面子,四散着跑开找地方躲雨去了,只剩下小北孤零零地跪在阿昭坟前。雨水混着泪水漫过小北脏兮兮的脸颊,流出一道道洁净的泪痕。突然,小北站立起来,继而转身冲出乱坟岗,沿着逢源大街直奔师范学堂。小北先是被悲哀笼罩,现在则又被愤怒掌控,他把阿昭的死归罪于余伯庸。一路跑进广州师范学堂,小北发现足球训练场空无一人,一位正在修补草坪的校工告诉他,说中华足球队已经启程去了码头,今天要乘船前往马尼拉参加远东运动会。

小北转头奔出师范学堂,发疯似的奔向码头。前往客运码头的路十分熟悉,小北时不时会带着小乞丐们在那里乞讨,出门在外的旅人往往囊中殷实,也不吝啬小钱。即便是不肯使钱,也会把随身携带的食物散发给乞丐。小北第一次吃到巧克力就是在客运码头,一位南洋归来的华侨老太太给他的。小北把巧克力塞进嘴里,瞬间呆愣,世间竟然还有如此好吃的糖果,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如果不是融化得太快,小北很想把嘴里的巧克力都吐出来,全部带回窝棚给阿昭吃。有了那次吃巧克力的经历,小北就承诺要给阿昭买巧克力吃,可直到阿昭死去,小北也没能再乞讨到巧克力,当然也没有钱去买巧克力。脑海里想着阿昭吃到巧克力的惊喜神色,小北的脚步却丝毫不见懈怠,他跑过集市、跑过骑楼,超越路上所有黄包车。

客运码头上锣鼓喧天,三支南狮队正在巨大的客轮前跃上跳下,佛山装的刘备狮、关羽狮和张飞狮闪展腾挪,雄壮又威武。南狮锣鼓队的后面拉着巨大横幅,上书:广州商会为中华足球队壮行。横幅下方,邱会长带领广州商会一干商贾束手而立,为中华足球队送行。已经登上客轮的中华足球队的队员们统一身着白色西装、头戴白色礼帽,趴在护栏上观看南狮表演。随着一声汽笛鸣响,客轮的船头船尾各有四名水手飞快地收着缆绳。码头上三名工人懒塌塌地走向云梯,准备把上下旅客的云梯推走。就在此刻,一个脏兮兮的黑影飞速绕过弓步的关羽狮,跨过上膝的张飞狮,“噔噔噔”跑上云梯尽头,然后一个箭步跃上客轮三等舱的甲板,来者正是乞丐小北。众人的目光和注意力全都在刘关张三只狮子身上,只有二等舱甲板上的陈镇和看到了飞身上船的小北,他在心里禁不住一声喝彩,觉得以小北的身手与速度,他具备成为足球场上优秀前锋的素质。

小北上船后找到楼梯,旋即登上二等舱甲板。在码头上,小北已经看清楚中华足球队全都聚在二等舱甲板上。随着第二声汽笛鸣响,客轮徐徐驶离码头。李惠堂抱拳拱手,冲着邱会长等一干商贾朗声说道:“惠堂与中华足球队承蒙诸位厚爱,此去马尼拉定当全力以赴争取冠军,以报南粤父老资助之恩!”

李惠堂话音落地,便传来余伯庸一声惨叫。众人侧目时,发现余伯庸正抱头逃窜,小北飞起一腿将其踹倒在地。待他要欺上身去时,谭江柏一把抱住小北,余伯庸赶忙爬起身来,蹿下楼梯。

陈镇和用手臂碰了碰谭江柏,对他小声说道:“你放手,这次经费被抢有蹊跷,我真觉得余伯庸这厮早该被整治一番了。”

闻听此言,谭江柏松开双手,小北箭一般飞向楼梯口。

谭江柏摇了摇头,感叹道:“咱们队没有一人有如此的启动速度呀。”

陈镇和点点头,瞅着小北背影说:“这小家伙有点意思。”

李惠堂与陈镇和有著相同心思,他双手抱在胸前,轻声对陈镇和说:“这回若是拿住余伯庸的把柄,我们中华队恐怕就不能容他了。”

众人眼看着余伯庸往船头跑去,他的身材本就臃肿肥胖,没跑几步远便被小北追上,又是一顿暴打。李惠堂率先下了楼梯,他担心小北下手太重,毕竟还没有抓到余伯庸作奸犯科的证据。待李惠堂等人走到跟前,小北已经把余伯庸半个身躯塞到船舷护栏外。望着翻起白浪花的海水,余伯庸双手死命抓着船舷护栏,发出杀猪一般的号叫声。小北腾出一只手,一拳击过去,正中余伯庸的鼻梁。余伯庸不再号叫,因为他的鼻腔和喉腔里已经充满血水,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小北叫骂道:“你今天不摘了我的屎盆子,我就把你扔到海里喂王八,你说,钱是不是我偷的?”

余伯庸拼尽全力抬起头来,看到球队全体队员围拢周边,但是没有一人上前帮忙,他便知道自己今天是逃脱不了了。他想叫喊求饶,只好吐出喉腔里的血水,大声喊道:“不是你偷的,不是你……”

小北对着余伯庸的脸又猛击一拳,说:“是谁偷的?”

余伯庸又吐出一口血水,血水黏稠,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到后脖颈子,染红了白西服的衣领。

余伯庸大口喘息着,说道:“肯定是抢我皮包的歹徒偷走了。”

小北骂道:“放屁!那个人被我一路追赶,连皮包都没有打开过,怎么会偷你的钱?”

余伯庸不再辩解,只是不停地吐出喉腔里的血水。小北看到足球队的人都在,既然大家不上来阻拦,看来是都想知道死胖子皮包里的钱的下落。于是小北越发有了底气,他使劲扒开余伯庸抓住船舷护栏的手,将他肥胖的身躯又往外推搡出去一些。余伯庸彻底惊慌了,挥舞着两只无处着力的手臂,发出一阵更加急促的呜呜声。

余伯庸急忙吐掉一口血水,喊道:“是我,是我……赌博把钱全都输掉了。”

此刻,小北回过头来,眼睛望向李惠堂和陈镇和等人。李惠堂点了点头,示意队员们把余伯庸拉回来。余伯庸浑身瘫软,依靠在船舷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却不敢望向中华足球队的任何人。

小北站起身来时,扭头望向船尾,才发现轮船已经驶离陆地很远了。他迟疑片刻,抬起腿来跨过船舷,他决定跳海游回去。

突然,一只手伸過来,陈镇和抓住了小北的胳膊,对他说:“天快黑了,你游不回去就淹死了。”

小北瞅了一眼遥远的陆地,问陈镇和:“我……也要去马尼拉?”

陈镇和笑着说:“人生就是这么难以估摸。”

第一次坐船的小北满心好奇,激动到睡不着觉。从船头到船尾,从一等舱的豪华单间到五等舱的大通铺,小北上上下下转了很多遍。寻着饭菜的香味儿,小北转悠到了餐厅,犹疑着走进去。看到舷窗前的一对老年夫妇离开餐桌,他赶忙走过去端起餐桌上剩下的半盘子炒河粉,用手抓起来就往嘴里送。这时候一位客轮安保员走过来,他一边呵斥一边推了小北一把,让他立刻滚出餐厅。小北正要重使绝技,准备端着盘子跑,却被陈镇和一把抓住胳膊。陈镇和接过小北手里的盘子,递给安保员,说道:“他是我们中华足球队的工作人员,请你对他放尊重些。”说罢,陈镇和指着洗手池对小北说:“去洗手,以后跟着我们球队一起到餐厅吃饭。”

原来,陈镇和做通了李惠堂的工作,让小北暂时作为中华足球队的杂工,并让领队为小北补上船票。陈镇和又得寸进尺,说:“小北速度快、身手敏捷,如经雕琢,假以时日没准儿会成为一名好前锋。”李惠堂不以为然,他觉得足球是一项神圣且复杂的运动,不是江湖杂耍,足球要有门槛,目不识丁的乞丐怎能理解和掌握团队运动的奥妙深意。陈镇和却说门槛是为普通人设置的,而天才都会打破惯例以不同寻常的方式介入。那一刻,小北正边咽口水边盯着一对正在喝冰汽水的母女,大概是在猜测母女喝的是什么东西。

看到这幅画面,李惠堂苦笑着摇了摇头,对陈镇和说:“我们球队的人要么读过私塾,要么读过新学,足球的外在是运动,足球的内涵是精神,不读书的人如何衔接外在和内涵?”

陈镇和笑着说:“天才有天才的衔接方式。”

李惠堂说:“但愿能让我看到他天才的一面吧。”

为了保障体能,中华足球队每天还是要在行驶的客轮上进行训练,热身运动是绕着三等舱甲板跑三十圈,十圈慢跑、十圈快跑、十圈冲刺跑,观看足球队训练成了客轮上乘客最喜欢的消遣方式。每天早晨,乘客们起得比足球队队员还早,争相抢占有利的观看位置。为了节省经费,球队没有带多余的工作人员,鼻腔里塞着消毒棉条的余伯庸负责为球员跑圈读数。陈镇和送了小北一身运动服,让他跟着球队一起训练跑圈,他还叮嘱小北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小北觉得很是新鲜,每天跑跑步就能穿上崭新的运动服,还能坐在餐厅里吃饭,而且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这简直是天堂一样的日子。这件事让小北很是想不通,这群健壮的男人不用干活儿也不用做事,为什么每天跑跑步踢踢球就能过上神仙一样的日子?自己比他们所有人都跑得快,为什么吃不上穿不上,还到处受人欺负,甚至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自从接触到中华足球队以来,无数想不通的问题萦绕在小北脑子里。

吃饱饭的小北,跑步对他来说更是小菜一碟,每天早晨跑三十圈,他能够套整支球队七八圈。就算是套别人七八圈,还是小北收着速度跑的。若是撒开欢奔跑,小北觉得自己能套这些人十圈以上。之所以收着跑,是因为小北看到被他套圈的大多数球员脸色不好看。脸色更为难看的是余伯庸,这个死胖子瞅他的眼神里面充满了愤恨,恨不得冲上来打断他的腿。在这一刻,小北突然明白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容易吃的。搞好团队关系,这个朦朦胧胧的概念在小北脑子里算是初具轮廓。

望着飞身而过的小北,陈镇和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李惠堂,意思是小北怎么样。李惠堂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我们是足球队,不是田径队。

数圈的余伯庸看到小北就暗自运气,一个小乞丐居然敢对他动手,还打断了他的鼻梁骨。这个凭空钻出来的愣头小子,简直就是自己的克星。尤其是看到陈镇和处处护着小北,甚至有吸收他加入球队的想法,这是余伯庸绝不能忍受的,他必须想办法让小北尽快滚蛋。相比眼中钉小北,整支球队对自己不待见让余伯庸更为难受。自登船以来,球队的灵魂人物李惠堂、陈镇和和谭江柏几乎不搭理他,每次没话找话,自己都会碰一鼻子灰。碰一鼻子灰后,更会觉得鼻头酸涩,有几回差点落泪。抚摸着还肿胀的鼻子,余伯庸暗叹,这鼻子跟着自己算是受尽了苦楚。

热身运动结束后,球队集中在相对开阔的前甲板拉伸,小北跟在陈镇和屁股后面,有样学样亦步亦趋地压腿、沉肩、下腰,一整套拉伸运动做完,立刻就能感受到全身轻松自如。接着是力量训练,船上没有健身房,也没有训练器械,球员们便扛着另一名球员做蹲起。练完下肢力量,开始练习腰腹力量。练习腰腹力量则是就地躺在甲板上,做仰卧起坐,五十个一组,总共做五组。做到最后一组时,小北觉得肚子开始抽筋,为了跟上全队的节奏,他只能咬牙坚持。最后一项是上肢力量训练,一组六十个俯卧撑,也做五组。即便是咬牙用尽吃奶气力,小北也只能坚持做完三组。剩下的两组,小北做不到十个便开始双臂颤抖,最终趴在甲板上动弹不得。

做完力量训练,全队开始有球练习,颠球传球以保持球感。陈镇和给了小北一个球,让他独自学着颠球。足足学了五天,小北还是无法连续颠上三个球,而且还把一只足球颠进海里。因为害怕再把球颠进海里,小北越发紧张甚至缩手缩脚,几乎不敢再颠球。陈镇和知道小北是心理问题,便教他传球,脚弓传球、脚后跟传球、内脚背传球、外脚背传球,传着传着小北又把一只足球踢进海里。余伯庸忍不住骂起来,说小北是个败家玩意儿,还说等到了马尼拉,足球怕是全让他给踢没了。陈镇和也很无奈,便不再让小北碰足球,只让他跟着球队热身跑步和力量训练。

一周過后,中华足球队乘坐的客轮抵达马尼拉。同时抵达的还有一艘日本邮轮,日本所有参加第十届远东运动会的运动员全部乘此船抵菲,其中也包括志在夺冠的日本男子足球队。日本足球队半数以上的球员已经参军入伍,队长冈山垄一是日本陆军23军的一名少佐。冈山垄一率领日本足球队与中华足球队数度交手,无一胜绩。尤其是在最近四届远东运动会上,除了上届三比三打成平局,其他三届均以大比分输给李惠堂领衔的中华足球队。随着日本军队在亚洲地区的势力不断扩张壮大,不可一世的日本人想在各个层面上竭尽全力称王称霸。此番出征前,冈山垄一带着日本足球队召开誓师大会,放言立誓要打败亚洲足坛霸主中华队,夺取第十届远东运动会足球比赛冠军。

冈山垄一下船后,走在码头上看到中国华侨打出的横幅,便断定中华足球队也到了。从中华足球队队列里,冈山垄一一眼便认出劲敌李惠堂,他正意气风发地向欢呼迎接的华侨挥手致意。冈山垄一离开日本代表团,径直走向李惠堂,用日本人特有的奇怪英语语调向李惠堂打招呼:“李惠堂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李惠堂微笑道:“我还以为冈山垄一先生忙着四处攻城略地建立军功,不会来参加这届远东运动会了。”

冈山垄一收起笑容,一脸窘戾,说:“人有人的营生,国家有国家的使命,振兴亚洲就是大日本的使命,我个人的命运能够与国家使命相融合,这是我作为军人的荣耀。”

李惠堂道:“美化侵略是一个军人的耻辱,何来的荣耀?”

冈山垄一有些语塞:“马尼拉之行,我不是军人,是一名足球运动员。”

李惠堂微微一笑,说:“作为运动员,你更不会享受到胜利的荣耀。”

冈山垄一咬紧牙关说:“用你们中国话来讲,鹿死谁手还不一定,我们球场上见分晓吧。”

李惠堂优雅地摘下礼帽说:“球场上见。”

历届远东运动会足球比赛都是最吸引眼球的,而最具观赏性和新闻焦点的无疑就是中日之间的比赛。中国的李惠堂和日本的冈山垄一,同是参加过四届远东运动会的老运动员,且两人都已成为各自球队的领军人物,因此,这届比赛的中日之战更加引人注目。在前八届远东运动会的足球决赛中,中国队均战胜日本队。唯独在第九届比赛中,中日两队以三比三打成平局,这也让日本队野心膨胀,誓死要在第十届远东运动会上击败中华足球队。

跟往届一样的毫无悬念,中华队和日本队分别战胜各自的对手越南队、印尼队和菲律宾队,双双跻身决赛。两支意料之中的决赛球队,一场万众瞩目的决赛,最终是哪支球队夺冠一时间成了整个亚洲的热门话题。李惠堂给球队放了半天假,让大家好好放松休息,养精蓄锐备战第二天与日本足球队的决赛。

马尼拉之行让小北大开眼界,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他认知之外的新鲜事物。中华足球队下榻在一家西班牙风格的小酒店,酒店为了招待好中华足球队的球员,特意招聘了中国厨师。中式烹饪和西式摆盘让小北看到了另一种生活,而且是他可以亲历的生活。廖月英教会小北使用西餐餐具,还多次警告他咀嚼食物的时候闭上嘴巴,不许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小北学东西很快,他甚至有些开始迷恋这种生活,静静地吃饭,细细地品酒,礼貌地微笑,小声地讲话。小北与陈镇和住一个房间,早晨从雪白松软的床上醒来时,他会觉得恍惚,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是在梦中。其实,以前做梦也不曾梦过这样的生活,因为他没有见过,更不曾享受过。

午睡时间,小北压根儿就睡不着,但又怕影响陈镇和休息,他只好安静地躺在床上,轻轻地翻转身体感受舒适柔软的床垫。又翻了一个身,他忽然想起了阿昭。一想到阿昭,小北心头就涌起一股苦涩,惋惜阿昭从未睡过这么好的床,也从没吃过这些摆在干净大瓷盘里的精致饭菜。不知不觉中小北流下泪来,他甚至觉得自己享受过这些之后,就算是死了也值得……好不容易熬到闹铃声响,小北听到陈镇和坐起身来,随后开始洗漱打扮。

小北怯生生地问道:“陈先生,您下午有事儿?”

陈镇和自顾自地梳着分头,说道:“嗯,很重要的事儿,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小北知道陈镇和一直照顾呵护自己,他叫自己一起去做的事情肯定都是好事儿,便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走出酒店,陈镇和叫来一辆人力车,用英语说了一处地方,车夫笑着点了点头。陈镇和上了人力车,转头对车外的小北说:“你跟着跑。”

小北笑道:“好嘞!”

车夫的速度跟不上小北,小北轻松地跑在人力车一侧,一边跑一边跟车里的陈镇和聊天。

小北问道:“陈先生,咱们这是去哪儿?”

陈镇和笑道:“带你去看漂亮的女孩。”

车夫在一处喧闹的大楼前停下来,陈镇和下车付了钱,便带着小北往大楼里走去。大楼门口有两个人在验票,小北学着陈镇和的样子把组委会发的牌子交给验票员查验,随后便尾随陈镇和走了进去。走到大楼里面,小北才发现这不是一栋大楼,而是一座露天游泳池,游泳池四周全都是高高的看台,看台上坐满了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陈镇和引着小北上了看台,找到一处座位坐下来。坐定后,小北才看见游泳池一端站着一排女人,而且全都露着胳膊和大腿。小北的脸色瞬间涨红,赶忙把脸扭向一侧。陈镇和笑着把小北的脸扭转回去,说就是带着他来看漂亮女孩的。这时候,漂亮的女孩子们一字排开,站到泳池一端的高台上。女孩们四肢修长,一水儿的短发,紧身泳衣把青春的身材包裹得凹凸毕现。这种洋溢着现代气息的女性之美,让小北一时间觉得有些窒息,他不再顾忌自己的羞涩,甚至有些恼火自己的软弱。小北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位女孩雪白的胸口,情不自禁地攥紧了双手,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女人竟然可以这样穿衣服?女人居然能够参加游泳比赛?女人穿得如此之少难道不会觉得羞臊?……无数个疑问在小北脑海里裹缠,他甚至怀疑这一刻的自己还是不是活在人间。小北接触过的女人只有三个,他娘、阿昭和得月斋章老板的女儿,这三个女人跟眼前游泳池边上的这一排女人不就是两个世界的嘛,小北心里如是想。

发令枪响,一排女孩一起奋力跃入池中,拼尽全力向对面游去。小北也会游泳,但是他十分肯定自己游得没有这么快,游泳的姿势也没有如此好看。这个时刻,他心里对这些穿着暴露的女孩子充满敬意,她们不仅漂亮,这群女孩子身上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吸引力,让他感觉全身血液往头上涌来。原来,小北以为吃饱饭是顶顶重要的事情,如今看来,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填饱肚子这一件事情,还有运动会、足球、游泳,还有客轮、酒店、松软的床垫……

陈镇和激动地站起身来,他脱下西装在手中挥舞,嘴里不停地喊道:“易梅,加油!易梅,加油!易梅,加油!”

女孩子们在泳池里连续游了两个来回,陈镇和越来越兴奋,他一把拽起小北,喊道:“快给易梅加油!”

小北似乎也融入了这种气氛,他甚至顾不上问易梅是谁,便站起来跟着陈镇和一起呐喊:“易梅,加油!易梅,加油!易梅,加油!”

早晨,中华足球队只进行了简单的慢跑热身,连小北最喜欢的冲刺跑都没有进行就停止了训练。早餐结束后,球队全员去酒店会议室开会,包括廖月英、余伯庸和小北。李惠堂先是安排下午的首发阵容,接着布置了战术打法,也讲解分析了日本队各个位置上球员的技术特点。李惠堂足足讲了一个小时,小北却几乎一句都没听明白,但是从球员们肃穆决绝的神情上,他知道下午这场比赛很重要。但因为事不关己,小北恍惚间走了神,又想起昨天下午在游泳赛场上那些激荡人心的场景:易梅夺得二百米混合泳比赛冠军后,站上领奖台中间,一位年长秃头的男人给易梅细白的脖子挂上金牌后,赛场上所有人站立起来,喇叭里响起国歌,游泳池对面升起一高两矮三面国旗。最后,陈镇和跳下看台,跑到易梅面前,把她抱在怀中旋转……二百米混合泳、冠军亚军季军、金牌银牌铜牌、升国旗奏国歌,这些全是第一次听到的词汇,还都是陈镇和昨天下午告诉他的。小北问陈镇和,金牌是金子做的吗?陈镇和说不是金子,是普通的钢铁金属,但是比金子还要值钱。小北有些糊涂了,普通的钢铁怎么会比金子还值钱呢?

李惠堂手拍桌子的声音把小北吓了一跳,心神又回到会议上。

李惠堂提高嗓门,说道:“此役不能输,只能赢!我们要用这场胜利来告诉日本人,中国人是不可战胜的。”

随后,李惠堂的声音缓和下来,让大家去餐厅吃午餐,午餐后抓紧时间午睡。球员们纷纷起身走出会议室,小北跟在李惠堂和陈镇和身后,听到李惠堂小声问陈镇和:“比赛后用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陈镇和小声回道:“准备好了,在我的背包里,到时候我让小北随身携带,放心吧。”

酒店餐厅今天的午餐是自助餐,有白切鸡、烧填鸭、蜜汁叉烧、榴梿虾、茄子煲、盐水菜心,汤是虫草排骨汤,主食则是干炒牛河。酒店招聘的中国厨师显然是个粤菜行家,料理的每一样粤菜跟广州的味道完全一样。小北每一样菜都爱吃,就连靓汤里的汤渣排骨他都会啃个干干净净。年轻球员们饭量大,干炒牛河足足上了两大盆,里面的大片牛肉又厚又嫩,比广州的干炒牛河在品质上更胜一筹。

除了主菜,小北又给自己盛了一大盘子干炒牛河,可他刚吃到第一口,就禁不住皱起眉头。自从来到马尼拉之后,他的确吃到很多以前不曾吃过的美食,味道也是五花八门,小北都能一一接受。唯独今天的干炒牛河,让他觉得有一股熟悉的反常味道。小北流浪生涯里吃的都是残羹冷炙,馊酸臭霉的诸般味道历练,造就了他独有的灵敏嗅觉和味觉,尤其是这股曾经令他吃过大亏的异味儿,深深烙在他的记忆神经里。在他带着阿昭刚刚落脚广州的时候,每天都守在一家粤菜馆门口乞讨,老板出来赶了不知多少回。老板中午赶走他们两人,晚上小北又带着阿昭回到粤菜馆门口守候。某天,粤菜馆老板大发慈悲,给小北和阿昭施舍了一份干炒牛河。当时小北就察觉到了牛河里面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但因为太过饥饿就没有多想,他和阿昭把那份干炒牛河吃了个干净。吃完之后不多时,小北便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紧接着是一股一股地绞痛。缓了会儿望向阿昭,发现阿昭已经面色苍白,额头上全是豆粒大小的汗珠子。接下来,两个人又拉又吐折腾了一晚上,才算明白是中了粤菜馆老板的阴招。而今天的干炒牛河的味道,跟那天干炒牛河的味道完全一致,那是一股令小北一辈子都不敢忘记的特别味道。小北赶紧吐出嘴里的牛河,吐牛河的声响惊动了其他球员,众人齐齐看着小北。

这些年来的江湖历练,使得小北多了一份戒备之心,他只对身旁的陈镇和低语:“陈先生,干炒牛河里面有毒。”

陈镇和顿时瞪大眼睛,说:“你怎么知道?”

小北说:“我曾经吃过大亏,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味儿。”

陈镇和急忙站起身来,大声喊道:“都别吃了,赶紧吐出来!”

球员们当即吐出嘴巴里的食物,怔怔地看着陈镇和。陈镇和与李惠堂耳语几句,李惠堂点了点头,转头叫来餐厅服务员,让服务员把主理的中国厨师叫来。不多时,服务员回到餐厅,说是这位中国厨师因为家中有急事,准备完这顿午餐后便匆匆辞职走了。此刻,陈镇和和李惠堂已不再怀疑小北的判断,催促球员们不要再吃餐厅里的食物,赶紧回到各自房间。

李惠堂问廖月英:“有没有补救办法?”

廖月英说:“大家去洗手间,用手抠嗓子眼儿,能吐多少就吐多少。”

接着,廖月英又对李惠堂说:“马上安排人出去买香蕉和椰子,香蕉可以补充体能,椰子汁能祛风解毒。”

李惠堂点点头,让两名年轻球员出去买香蕉和椰子,送到各个球员房间里。而后,李惠堂把余伯庸叫来,让他赶紧去当地警察局报案,再去远东运动会组委会进行投诉。余伯庸顾忌自己的形象,先让廖月英帮自己把两个鼻腔里的消毒棉条取出来,这才出了下榻的酒店前往警察局报案。

大约半个小时后便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已经有三位球员上吐下泻,并伴有剧烈腹痛,与小北描述的症状完全符合。接着又有几位球员出现同样的状况,临近比赛前,已经有半数球员着道中招。李惠堂和廖月英逐个房间探查球员们的中毒反应,廖月英叮嘱大家多喝椰汁多排尿,尽快把体内的毒素循環代谢出去。

走进谭江柏的房间,李惠堂问道:“你怎么样?”

谭江柏说:“我吃得不多,当时差不多都吐出来了,现在肚子有点疼,但是能坚持比赛。”

李惠堂点了点头。

谭江柏问道:“还有几成胜算?”

李惠堂说:“连上场比赛的人都凑不齐,何来的胜算?就算你尚能坚持,我和镇和没有吃干炒牛河,也顶多不让比赛输得太过难看吧。”

李惠堂话音刚落,廖月英走了进来,说道:“江柳生也中招了,正疼得满地打滚。”

这是让李惠堂最为担心的事情,因为江柳生是中华足球队唯一的守门员。

李惠堂一脚踢开眼前的一把椅子,骂道:“日本人真他妈的龌龊卑鄙!”

随着裁判的一声哨响,第十届远东运动会男子足球决赛开始了。

中华足球队勉强凑齐了十一个能上场的球员,其中包括守门员江柳生。江柳生连拉带吐,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他是被队友搀扶着参加入场仪式的。入场仪式中的双方球员相互致意环节,中华足球队队员全都背手肃立,拒绝与日本球员握手。

李惠堂走到冈山垄一面前,怒目而视道:“违背体育精神的人,是没有资格进入赛场的,我们之所以接受这场比赛是要让你们知道,无耻者的胜利只能彰显无耻,失败才是卑鄙者永远的坟墓。”

冈山垄一双手一摊,表示不知道李惠堂在说什么。

看台上的观众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看到中华足球队只有十一个人参加了入场仪式,其余队员则全都瘫坐在替补席上。观众们还看到,中华足球队的守门员是被队友搀扶着走向自己的球门。江柳生站上球门线,朝右侧做了一个扑救球练习后,挣扎半天才能站立起来。看台上顿时响起嘈杂的议论声,他们不知道中华足球队遭遇了什么,有人甚至觉得这是中华足球队的疑兵之计,因为中国人喜欢用兵法。

比赛开始,中华队和日本队居然都排出433的进攻阵形。双方开局后均在试探性倒脚控制节奏,以适应比赛场地环境和氛围。近十分钟时,日本队负责中场组织的冈山垄一快速带球冲向中华队禁区。谭江柏紧紧贴住冈山垄一,逼迫他将球回传给了队友。紧接着,冈山垄一一個虚晃摆脱掉谭江柏的贴身防守,再次要到球。谭江柏毕竟也受到中毒影响,脚步有些迟缓,待他追赶上冈山垄一时,对方已经将球传至左边路。谭江柏稍微放松,冈山垄一迅速往前插至禁区,左边路的球也恰好传中至冈山垄一脚下。随后赶到的谭江柏,虽然做出飞身铲球动作,但终因身体状态不济,距球差之毫厘。在禁区前沿附近,冈山垄一起脚射门,足球飞向球门。江柳生已经判断出足球的飞行路线,他迟缓地移动脚步扑往飞向球门的足球。突然,脚下一个踉跄,江柳生扑倒在地,足球应声入网。裁判哨声响起,判罚进球有效,场上比分一比○,日本队球员一起欢呼庆祝进球。因为日本人领土扩张的野心日渐暴露,整个东南亚也嗅到了硝烟的味儿,看台上的观众没有为日本队进球鼓掌,倒是为中华足球队的状态担忧起来,因为这显然不是他们熟悉的那支中华足球队。

李惠堂迅速示意队友,把进攻型的433阵形改变成以防守为主的532阵形,变阵重点是加强后防线,以弥补守门员江柳生身体状态造成的缺陷。开赛前,李惠堂便了解到江柳生的身体状况,532的防守阵形应该是最稳妥的。但是李惠堂心里清楚,总不能在九十分钟时间里一直被动挨打,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所以他想走一步险棋,以433的进攻阵形先声夺人。没有想到的是开场不到十分钟,日本队就率先攻进一球。既然进攻阵形没有奏效,率先变阵也是一种积极的应对办法。稳固的后防线果然给日本队的进攻制造了阻力,但中华队减少了前场进攻人数也必然使得日本队防守压力减轻,有更多人参与进攻。双方进入胶着状态后,中华队的后防线虽然全力以赴,但还是频频被日本队撕开,出现多次险情。熬到临近中场休息,中华足球队依旧没有组织起有效的进攻,作为中场组织者的李惠堂,大部分时间都没有越过中场线,因为他要着力于防守。就连前锋线的陈镇和都不得不后撤参与防守,这也是他自从加入中华队后踢得最为憋屈的一场比赛。

谭江柏断掉日本队的一次进攻,得球后直接长传给前锋线上的陈镇和,这是谭陈组合最为默契的打法。终于得到球的陈镇和快速往前推进,但是队友们因为疲于防守,没有人能够前插接应,他只有单枪匹马以速度摆脱日本队的围追堵截。一名日本队的高个儿后卫眼看要被甩开,他便一个飞铲直接踢向陈镇和的小腿,随后把球破坏出了边线。裁判哨声响起,给了日本高个儿后卫一个警告。陈镇和在草坪上痛苦地翻滚着,两只手攥紧拳头指缝里全是青草。场边的廖月英提着医疗箱飞奔过来,打开陈镇和的护腿板检查伤势,随后给他的小腿涂抹上一层黑褐色药膏。这是廖家祖传的跌打损伤膏,经中华足球队多年使用验证,药膏十分有效。李惠堂和谭江柏把陈镇和从地上扶起来,陈镇和一瘸一拐地试跑两步,示意裁判可以继续比赛。裁判点点头,冲着陈镇和竖起大拇指。

裁判哨声响起,谭江柏奋力掷出边线球,李惠堂用左脚将球停稳,紧接着一个疾速后拉,用一个漂亮又潇洒的转身甩开了冈山垄一,快速推进过程中,起脚传给右边路的陈镇和。陈镇和高高跃起,奋力争顶到头球,足球落地后又弹起,陈镇和飞奔上前,不等足球再次落地,便是一记凌空抽射。这是一脚势大力沉的射门,足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咣”的一声击中球门横梁。这次三传两递的进攻干净又迅速,日本队守门员尚未来得及反应,甚至没有做出任何扑救动作。幸运的日本队,得到一次球门横梁的庇护。日本队守门员得到球后,迅速把球抛给中场的冈山垄一,也打了中华队一个快速的攻防转换。冈山垄一刚把球推过中场,便看到中华队后防线有一个很大的空当,而守门员江柳生站位也非常靠前,他便飞起一脚,将球吊向球门。江柳生看到冈山垄一起脚时,便已判断出他的意图,他赶忙往球门后撤,终究晚了一步,球门被日本队再次攻破,比分二比○。

中场休息时,休息室里笼罩着一种悲壮的沉默,除了长吁短叹没有人说话。小北端来椰子汁,廖月英催促大家赶紧喝椰汁,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余伯庸向坐在一旁的李惠堂小声汇报,说警察局只认证据不认怀疑,还说组委会已经派人对酒店的饭菜进行取样化验等。李惠堂明白,赛场以外的任何因素都无法干预这场正在进行的决赛,输就是输,赢就是赢。

这时,陈镇和走到李惠堂旁边,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声嘀咕着什么,李惠堂一边听一边摇头。

陈镇和有些着急,用急切的腔调小声说道:“这个局面继续发展下去,我们必输无疑,何不破釜沉舟搏一把呢?”

李惠堂瞅着陈镇和,眼神中露出疑虑。片刻之后,李惠堂让一名中毒严重的球员脱下球衣,交给正在给大家倒椰子汁的小北。陈镇和把小北身上的背包摘下,递给廖月英,让他去洗手间换上球衣。小北茫然地接过球衣,心中一阵狂喜,这些天来他做梦都想穿上这身胸口上印着“中华”二字的球衣。“中华”两个字,他只认得“中”字,“华”字是猜的。穿上这身球衣就意味着再也不会饿肚子、受欺负,下雨有房,睡觉有床,他就不再是一个惹人嫌的小乞丐了。走出洗手间时,小北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这种感觉太奇妙了,比昨天下午看易梅的游泳比赛还要过瘾。一副僵硬的笑容凝聚在小北脸上,他就这样走进休息室,走到李惠堂和陈镇和面前。

李惠堂大概是不想面对小北的笑容,他对陈镇和说:“你来跟他说吧。”

说完,李惠堂便大步奔出休息室,因为下半场比赛马上就要开始。

陈镇和双手伏在小北的肩膀上,一脸郑重其事地说:“下半场你上,我知道你不会踢球,但是你会跑、能跑,你就不停地跑,球在哪儿你就跑到哪儿,从对方脚下把球抢过来,然后传给队长或者队友,抢不下来就把他们脚下的球踢到场外,你明白了吗?”

小北早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好使劲点了点头。

下半场比赛即将开始,小北抖擞着跟着队友走进赛场,他“抖擞”的不是精神状态,而是真的身体在抖动。因为过度紧张,小北甚至觉得自己的脸都已经变形,他抬起手臂来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这一刻,他甚至想起陈镇和的口头禅,嘴里禁不住喃喃念道:“人生就是这么难以估摸。”

人生真的是难以估摸,小北本以为自己注定是个讨饭坯子,谁承想还能出国来到菲律宾,睡在西班牙风格酒店松软的床上,吃的全都是他做梦都梦不到的美食。关于美食的梦境,小北最奢侈的就是梦见赣江里的水全部变成金黄色的小米粥。从休息室走进赛场,短短百余米距离,他把自己的一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确实如陈镇和所言:人生就是这么难以估摸。

主裁判开场哨声惊醒了小北的白日梦,他刹那间想起陈镇和的叮嘱,奔着足球冲了过去。因为陈镇和说球在哪里,他就要跑到哪里。毕竟奔跑是小北最擅长的事儿,一旦开始奔跑,他很快就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不再全身抖动。小北跟著足球满场飞奔,他的奔跑速度和奔跑能力令日本队大为惶惑,他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如此不知倦怠之人。冈山垄一正纳闷儿时,小北已闪电般到了眼前,并一脚踢走他脚下的足球。接连三次抢下日本球员控制的足球,小北顿时来了信心:原来踢球这么容易。就在他自我陶醉时,刚刚丢球的一位日本球员就地反抢,又把他脚下的球抢了回去。

就在小北愣神时,场上传来陈镇和的喊声:“接着抢!”

小北闻听,赶忙飞追过去。接下来小北利用速度优势,接连数次抢下日本球员的球,但是有三次把球传丢了。仅有一次,他把球传给了陈镇和,在陈镇和带球杀向禁区的时候,小北已经飞奔到了日本队球门前。陈镇和瞅准一个空当,拔脚怒射将球踢进日本队的球门。裁判员一声哨响,判罚小北越位在先,进球无效。看到这一幕,李惠堂仰起头来一声长叹。看台上的观众也跟着发出声声叹息,混合成一片焦虑的嘈杂声。

陈镇和跑到小北跟前,拉着他跑到中场,指着地上的中场线,对他大声喊道:“从现在开始,不许越过这条中场线,你在后场抢球,抢到球之后传给就近的队友,你听见了没有?”

小北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越位,只好使劲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刚才犯的错误连累到了球队,自己不能跑到对方球门前,到了那个位置,踢进球门的球都不算得分。小北猜想,大概是球场上的球员跟广州城里的官人一样,税务官只管收税,警察只管抓贼抓乞丐,自己在球场上只管后半场……

比赛重新开始,小北在中后场左右穿插,真正做到球在哪儿,他就跑到哪儿,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猎犬。冈山垄一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因为他们对中华队所有球员都已了如指掌,并针对每一位球员的技术特点进行过防守演练。横空杀出来的小北让冈山垄一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速度奇快的年轻人不会踢球,可他又拿这个不会踢球的家伙毫无办法。就在冈山垄一迟疑之际,小北再次抢下日本球员的一次传球,并把球交给李惠堂。李惠堂这次没有急于传球,而是把球蹚向左边路,等到他再次触碰到足球的时候,已经吸引过来三名日本球员,把右边路拉出一个很大的空间。李惠堂觉得时机成熟,飞快起脚把球长传到右边路。埋伏在中场的陈镇和迅速启动,摆脱了贴身防守的日本球员,顺利地制造出一次单刀赴会的进攻机会。日本队守门员紧张地挪动着双脚,直面陈镇和的冲击,但他心里已经知道这是一击必进之球。陈镇和轻松骗过日本队的守门员,将球推射入网,比分变成一比二。看台上观众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他们用中文喊着:“中华队,加油!”

小北心里清楚,球队的饭菜被人下毒,下毒的主使者很可能是日本人,而下毒之人很可能就是酒店新聘的中国厨师。中华足球队超过半数人中毒,眼看这场比赛要输给日本人,而他则是这场比赛的孙悟空,横扫这群日本妖怪的重任要靠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小北依旧不知疲倦地纵横后防线,这种打法已经超出人们对足球运动的认知,日本队更不知道该称他为左后卫、中后卫或是右后卫。小北无处不在的积极防守也鼓舞了中华队的球员,众人更加众志成城。中毒不深的球员们经过中场休息的调整,加上不断补充的椰子汁,通过汗液代谢排出部分毒素,体力恢复了很多。连江柳生也备受鼓舞,觉得脚下渐渐有了根儿。下半场的比赛进行到一半时,两队的攻防渐渐持平。眼见进攻受阻,冈山垄一想保住现有的比分,开始调整场上阵形,以守待攻。中华队的防守压力减轻之后,李惠堂改打352战术,让谭江柏带领小北镇守后防线,其他队员往前提,力拼中场。处在兴奋中的小北,渐渐摸清了足球场上的一些规则,时不时参与一下中场拼抢,接二连三地为李惠堂和陈镇和输送了几个快攻球,帮助球队把比分扳成平局。上一届远东运动会,中日足球决赛就是三比三战成平局。眼看着比赛临近尾声,现场的记者和观众都以为要重现上一届中日比赛的比分。此刻,小北又在中场附近抢下日本球员的横传球,快速回传给了谭江柏,谭江柏直接开出大脚,把球传给中场的李惠堂。李惠堂此前就看到时钟指针指向比赛结束时间,知道这是中华队最后一次进攻机会,便左突右晃连续过了两名日本队球员,在禁区的角上发力一脚抽射,足球直奔球门死角而去,偏偏是日本后卫线防守的球员遮挡住了日本守门员的视线,冈山垄一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而且他也清楚李惠堂射门的力量,即便是守门员判断准确,触碰到球也会脱手。想到此处,冈山垄一高高跃起,但是眼看着足球即将划过头顶,他快速地抬起右手臂,将足球托出球门横梁。好在主裁判明察秋毫,果断鸣哨判罚点球。执行点球的李惠堂站在球前,对着一旁的冈山垄一露出轻蔑一笑,然后小步助跑,一脚大力抽射,日本队守门员判断方向准确,右手触碰到了足球,怎奈李惠堂射门的力量太大,足球脱手后进了球门。

随着球入球门,主裁判吹响了终场哨声,中华队四比三战胜日本队,赢得第十届远东运动会足球比赛冠军。中华队全体球员奔进赛场,尽情地欢呼这场得之不易的完美胜利。看台上的观众也跟着激动起来,全体起立为中华足球队欢呼。

陈镇和从人群中挣脱出来,跑向替补席上的廖月英,接过她手里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捆白布,转身跑向球场中央。李惠堂指挥全体球员在中场圆圈处排成一排,然后展开陈镇和手中那捆白布,但见白布横幅上书一排黑色隶书大字:中华足球队将永久退赛以抵制伪满洲国参赛!

十一

六月的广州早已进入盛夏,阳光灼烤着大地,如果不是每天下几场雨,估计榕树叶子早被烤焦了。北方的寒冷曾是小北内心最深的恐惧,所以在广州即便是最闷热的时候,也会让他觉得心安。小北推着得月斋的便当车走在滚烫的马路上,丝毫不觉得酷热难耐。他现在已经是得月斋的一名伙计,接替阿玉给中华足球队送一日三餐便当。

从马尼拉回到广州后,中华足球队受到最隆重的欢迎,花车载着中华足球队全体球员跑遍大半个广州城,所到之处锣鼓鞭炮齐鸣,各色南狮表演舞得尘土飞扬。小北站在花车上,心跳速率比他在足球场上冲刺跑时还要快。这也是他做梦都不曾梦见过的场景,他在这座城市里竟然像个英雄一般招摇过市,而他一个月前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还是一个遭人嫌弃的乞丐。在最热闹的时候,小北又想起阿昭:如果阿昭能够看到这一幕,该有多好啊!

中华足球队回到师范学堂驻地,李惠堂便把余伯庸叫到办公室,让他收拾东西立刻滚蛋。

这是余伯庸早就料想到的结局,但他还是不死心,对李惠堂说:“李先生,看在我们合作多年的分儿上,您可否高抬贵手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些年来为了足球队,余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李惠堂冷笑道:“此前,球队的账务出现多次亏空,问题都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现在想来都是被你中饱私囊了。你若是今天不走人,那我们就把旧账翻出来,从头算清楚吧。”

余伯庸闻言,不再做任何辩解,收拾起一只牛皮箱,站在驻地楼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师范学堂。

接下来,中华民国体育部安排足球队接连踢了几场友谊赛,李惠堂以锻炼年轻球员为主,却唯独没有派小北上场。自马尼拉中日决赛之后,球队上下无论是陈镇和和谭江柏等主力球员,还是替补球员,都接纳了小北。虽然没有办理正式的入队手续,但大家都已把小北视为球队一员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的确是小北的速度拼抢帮助球队在特殊情况下战胜了日本队。

小北虽然不会踢球,甚至还不懂足球,但他也明白自己在中日比赛中的作用。在意识里和行为上,他也以中华足球队球员自居。此刻,加入这支足球队,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吃饱肚子和穿上运动服那么单纯了。尤其是在战胜日本队后,全体队员在球场上打出横幅那一幕,小北看到所有球员眼眶里都含着泪水。小北不认识横幅上的字,他问身边的江柳生,横幅上写的什么?江柳生简略讲述了日本军队占领中国东北三省,并利用清朝最后一个皇帝溥仪成立伪满洲国一事,日本为了让世界承认伪满洲国,企图让伪满洲国参加远东运动会,为了表达抵制日本人分裂中国领土的决心,中华足球队将永久退出远东运动会。

小北似懂非懂,因为他还理不清其中的是非曲直,只是隐约觉得加入这支足球队,还有比吃饱饭、穿上运动服更风光的事情。这一点,从广州各界隆重欢迎中华足球队凯旋的阵仗上就能看出来。还有平日上街闲逛,经常有人从小北身上的运动服认出他来,并投来羡慕景仰的眼神。他在银记肠粉店要过一碗粉肠,老板不仅给他免单,还送了一份凤爪和一屉水晶包。他乘坐人力黄包车回师范学堂,车夫说什么都不要钱,还称他是民族英雄。自此之后,小北几乎没有脱下过那身印有“中华”二字的比赛服,直到穿出呛鼻子的馊味。陈镇和实在忍受不住,又送了小北两件球衣,让他每天都要换洗球衣。小北已经领略到“中华”二字的威力,每天晚上洗一把“中华”球衣上的汗水,第二天依旧穿上“中华”球衣上街,继续吃免费的饭、坐免费的车。阿玉每天三次准时送来足球队的便当,每回都会有意无意地找小北说说话,他们俩已经成了朋友。小北从马尼拉回来的时候,给阿玉买了一件裙子,裙子是陈镇和帮小北挑选的,因为小北不知道该送阿玉什么礼物。

阿玉问过小北:“为什么不在队里吃晚餐?”

小北得意地笑道:“等我吃遍广州城的美食后再说。”

一天晚上,李惠堂把小北叫到办公室,问他想不想找份工作。小北顿时兴奋起来,因为他知道中华足球队全体球员每天踢球就是工作,天下男人有谁不想找这样一份工作呢?小北明白,这支球队一直没有正式吸纳自己,因为这支球队的正式球员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球衣号码,而他却没有。在马尼拉踢球的时候,小北穿的是替补球员的17号球衣,现在每天出去混吃混喝穿的都是陈镇和的8号球衣。小北内心有些激动,但是也觉得这是应得的,自己毕竟是战胜日本队的关键人物,是民族英雄嘛。

小北当即对李惠堂深鞠一躬,说道:“我愿意要踢球这份工作,谢谢李先生!”

李惠堂道:“你不适合踢球这份工作,我跟得月斋章老板说好了,你去他那里当个伙计吧。”

小北吃惊到差点叫出声来,他不明白李惠堂怎么会如此安排。前些日子的友谊赛,小北见李惠堂没有安排他上场参赛,起先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后来发现谭江柏和陈镇和等主力球员都没有上场,他还以为自己享受到了主力球员的待遇,觉得这种无关紧要的比赛无须他这样的“民族英雄”出战,心中不免得意。直到今天晚上,李惠堂让他离开球队到得月斋去做伙计,犹如五雷轰顶,小北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他还听到一个遥遠的声音:李惠堂让他脱下印有“中华”二字的球衣,并让他今天晚上就离开足球队到得月斋去找章老板。

小北突然大声喊道:“我不去得月斋,我不要当伙计,我要踢球!”

小北的叫喊声惊动了球员们,大家从各自的宿舍里面出来,聚集在办公室门口,观望着办公室里的动静。

李惠堂斩钉截铁地说道:“去不去得月斋,当不当伙计,我不管,反正中华足球队不会要你的,你走吧。”

听见李惠堂决绝的声音,小北知道自己留下来已经无望,他只好转过身去推开办公室的门,才发现整支球队的球员都站在门外。小北看向陈镇和,一直以来陈先生都是他的庇护神,他希望陈先生此刻能够站出来替他说句话。可陈镇和只是冲着小北惋惜地摇了摇头,表明他也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李惠堂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脱下球衣。”

陈镇和对着办公室里的李惠堂说道:“这件球衣是我送小北的,让他穿走吧。”

李惠堂道:“不行!因为球衣上的‘中华’二字,不仅是荣誉,更是责任,我早就说过,德到才能得到,德不到便得不到。”

对于这件8号球衣,小北万分不舍,他犹疑着抬了两次手才把球衣脱下来,递给了眼前的陈镇和。陈镇和赶忙脱下自己身上的短袖衬衣,接过球衣的同时把自己的短袖衬衣递给小北。小北一只手接过衬衣,另一只手却不肯松开已经交给陈镇和的球衣,手指死死地抓住这件自己穿了两个多月的8号球衣,眼睛里噙满热泪。被汗水浸泡了两个多月,加上小北天天晚上搓洗,8号球衣的面料早就挼了。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突然一阵轻微的裂帛声传入众人的耳朵里,吓得小北赶忙松开抓紧球衣的手。8号球衣留在陈镇和手中,沿着“8”字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小北大脑一片空白,木然地走在羊城的街道上,他时而沉默无语时而疯狂号叫,惹得路人纷纷侧目以为他是个失心疯。疯狂号叫是因为小北觉得愤怒,自己明明是战胜日本队的功臣,因为当天赢了日本队之后,陈镇和冲过来第一句话就夸自己是打败日本队的第一功臣。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位功臣,当着全队队员的面把自己扫地出门……小北就这样在街道上疯疯癫癫地走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太阳出来的时候,小北的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他又一次变成无处可去的乞丐。小北擦干眼泪,沿着街道奔跑起来,奔跑是他唯一拥有的技能。凭着这项技能,他度过了人生最高光的两个月。本以为自己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了,可两个月之后依旧是尘归尘土归土,他又做回了乞丐。小北一路狂奔,没有目标,他只想一路跑下去。足足奔跑了两个多小时,精疲力竭的小北扑倒在一棵榕树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里已经失去生气。

重又流浪街头的小北无处可去,只好再次回到香蕉地的窝棚,小乞丐们见他回来都很开心。阿泰曾经在街上看见过中华足球队的花车游行,他回到窝棚跟其他小乞丐说看见小北站在花车上,大家都不信阿泰说的话。如今小北回来了,阿泰跟在小北屁股后面追问,戴着花环在花车上游行的是不是他。小北正为这事儿闹心,哪里还有心思掰扯,他一把推开阿泰,就地躺在阿昭死去的地方,一言不发地瞅着棚顶的沥青纸发呆。他想不清楚,自己是中华队战胜日本队的功臣,就算不是民族英雄,也不至于被球队开除,这不正是说书先生讲的卸磨杀驴、死了兔子煮狗肉的故事嘛。刚刚过去的两个月光阴,此刻想起来,莫非是真的做了一场梦,梦醒后还是在香蕉地窝棚里……莫非真应了陈先生那句口头禅,人生就是这么难以估摸。

闻着熟悉的潮霉味儿,小北在恍惚中睡着了。

十二

时间一晃过去了两个月。北方已经入秋,羊城却还是艳阳肆虐,照旧每天下好几场雨,不间断地为这座城市降温。

小北又变回原来的小北,与昔日的小乞丐伙伴们四处乞讨。小北虽然变回原来的小北,但他再也不是原来的小北了。原来的小北,每天能够讨到一顿好吃的就会无比开心。现在的小北,就算是讨到一整只烧鹅也无法开心了。因为他见识过另一种生活,那种生活与乞丐的生活完全是两个世界。有些时候小北宁可饿肚子也不想出去乞讨,因为一走上街头,他就会回想起自己站在花车上受人追捧的场景,巨大的落差远比饥饿更令人难受。有一回阿光讨回来一只柚子送给小北,小北捧着柚子想起了足球,他坐在窝棚里发了一会儿呆,便招呼小乞丐们在香蕉地里踢起了柚子。柚子不禁踢,几脚下去便开了花。阿泰用破布缝制出一个“球皮”,往里面塞满棉花和破布,倒是比柚子更具球感。香蕉地里障碍太多,乞丐们干脆移师去了沙面,沙面有面积很大的草坪。小北把乞丐分为两拨人,讲了大概的足球规则,就有模有样地踢起了足球。乞丐们玩得很开心,经常惹来路人围观,有一对白人老夫妇还送给他们一只真正的足球。

这一天小北又没出窝棚,百无聊赖地躺在阿昭曾经睡过的木板上,看着一条蚯蚓破土而出。两只知了大小的蟑螂从鞋底钻出来,跟蚯蚓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开,复又埋伏回鞋底。蚯蚓大概是发现自己来错了地方,重又钻进土里,窝棚里恢复了寂静。马尼拉的一幕幕场景在小北脑海里循环往复,不停地重现:西班牙风情的红色餐厅、撒满黑胡椒汁带血丝的牛排、游泳池里的姣好身材劈波斩浪、日本人输掉比赛后的捶胸顿足、中华足球队在赛场中央拉起的横幅……

小北当时就问过江柳生:“横幅上写的是什么?”

江柳生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中华足球队将永久退赛以抵制伪满洲国参赛!”

那一刻,小北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却又不是很清晰,他隐约觉察到这群踢球的男人好像不仅仅是为了吃饱饭,这个世界上或许还有比吃饱饭更重要的事情。小北说不清更重要的是什么,但他愿意参与其中,因为他愿意追随陈镇和做任何事情。陈镇和举止优雅得体,包括在球场上比赛的时候,小北觉得陈镇和不是关羽,也不是张飞,他就是赵云。小北常年在街头听书看戏,对三国尤为着迷,他最喜欢的人物就是赵云赵子龙。南狮里面有刘关张,为什么没有赵云呢?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走近窝棚,站在门口喊道:“小北,小北你在吗?”

小北一骨碌坐起身来,他听出这是阿玉的声音,赶忙趿拉上鞋子迎出窝棚。

阿玉应该是走了很远的路,两颊绯红一直红到脖子。阿玉穿着一条蓝白碎花的连衣裙,正是小北从马尼拉带回来送她的那条裙子。阿玉是一个让人愿意亲近的姑娘,她身上不光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更有一种不卑不亢不张不扬的得体感。阿玉出落成这般模样得益于她的媽妈,妈妈的娘家曾经是广州城里的大户人家,阿玉的外公是开洋行的商人,家中不管男孩女孩一概送进学堂读书。阿玉的外公本就是读书人,正当洋行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之时,却不幸罹患恶疾,一年之后便撒手人寰,阿玉妈妈这才下嫁给章老板。阿玉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妈妈再次怀孕,却不幸死于难产,只留下阿玉和爸爸相依为命。

小北同样能感受到阿玉身上与众不同的气息,他也因此对阿玉多了一些敬畏感。见到阿玉突然现身窝棚,他既惊诧又紧张。从马尼拉奇遇到广州城花车巡游,再到自己身着“中华”字样比赛服吃遍羊城大大小小餐馆,他也曾做过与阿玉相好的美梦。可自打被李惠堂扫地出门,小北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此刻,阿玉站在眼前,小北紧张得有点语无伦次,他说:“你怎么……还来这里了?”

阿玉瞪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羞涩地问小北:“陈先生跟我爸说好了,让你去店里帮工,你……怎么一直不见你人呀?”

小北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玉接着说:“我知道你觉得没面子,帮工做伙计肯定不如踢球体面,可总比你做乞丐有面子吧。”

看到小北不作声,阿玉接着说:“人这辈子谁都有起起伏伏,我妈妈说过,站起来的时候低着头,伏下去的时候要抬起头,这样起伏就不会太大。我爸也愿意你去店里帮工,陈先生还特意关照过我爸,说在工钱上不要亏待你。”

小北问道:“陈先生也愿意让我去店里帮工?”

阿玉点点头:“一直不见你去店里,陈先生就让我来找你,看看你是不是生病了。”

来到得月斋后,小北便接替阿玉每天三次推着车给中华足球队送便当。第一次推着便当车进师范学堂的时候,小北多少还觉得有些尴尬,从师范学堂北门到两层洋楼距离不过两百米,小北磨磨蹭蹭走了十几分钟。直到江柳生看到小北,主动过来跟他打招呼,让他赶紧取出便当来,说大家都饿了。遇见的所有球员都是熟人,大家倒是不觉得如何,纷纷过来跟小北亲切地打招呼。

李惠堂不在队里,他正在南京开会,因为政府要组织体育代表团参加德国柏林奥运会。足球队暂时由陈镇和带队训练,大家的备战热情很高,因为这是要跟歐美列强交锋的奥运会啊。

一日送晚餐的时候,陈镇和把第二天的菜单交给小北,并对他说:“晚上可以去球场上练会儿球,反正你回去也没什么事儿。”

听说可以踢球,小北点了点头,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这一夜,小北在球场上踢球踢到深夜,陈镇和一直在做陪练。

第二部分:1936年

沙湾是番禺的一个古镇,始建于宋朝。此地雨水丰沛,江河纵横,自古便是南粤的富庶之地。在沙湾镇的西南方有一座包相府庙,其间奉祀的是北宋名臣包拯。包相府庙始建于清朝嘉庆四年,这一年,嘉庆帝扳倒大贪官和珅,和珅家的巨额财富震惊朝野,嘉庆帝决心掀起一场自上而下的反腐潮,各地官员战战兢兢唯恐灾祸临头。南粤地方官为了自保,想做一点彰显清廉的举动,便召集师爷帮忙出主意。时逢南粤雨季,江河溢水冲毁河岸许多人家。西江大水更是日夜无休,溺毙者顺水而流浮殍四野。保定师爷出主意,说派人打捞尸首将其掩埋,奏报可虚填无名尸首若干。地方官闻听摇头,说万一遭人举报,空坟头就是铁证。绍兴师爷一展折扇,说是水灾过后发放赈灾粮,发一报十亦能捞个盆满钵满。地方官闻听大怒,吹胡子瞪眼拍桌子让师爷们转变捞钱思维,因为时下是保命时刻。

此时,一位地方师爷向地方官道出一段奇闻,说是西江大水将两岸房舍尽数冲毁,唯有一截乌黑之木没有随波逐流,始终漂浮于西江之上,在原地打转已三日有余。

地方官闻听,一时起了好奇之心,遂率一众师爷赶往西江,果然看到水中有一截乌木原地打转,不肯随水逐波。地方官派谙熟水性之人将这截乌木打捞出水。众人围观许久,横看竖看都是一人形。地方官灵机一动,命人召集雕刻名匠,将一截乌木雕成包拯模样。随后,便以镇水之名募资筹款,在西江岸边建造包相府庙。南粤自古富庶,历来唯有水灾成患,若能克水镇灾,百姓们不惜解囊相助。待包相府庙建成,地方官捞足募集的善款,对下言称镇水保平安,对上奏报廉政助皇威……

农历丙子年春节刚刚过完,节日的气氛尚未消散,一个自称包伯庸的中年男人现身包相府庙,一脸虔诚地跪拜上香。祈祷完毕,包伯庸看到四下无人,便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只玻璃瓶子,并将瓶子里的白蚁尽数倒在地上。起身后,包伯庸立在包拯雕像前,上上下下打量许久。随后,他转身出了大殿,径直走进包相府庙掌事者的办公室。进得屋里,包伯庸掏出一张名片递上,包伯庸说自己是包拯第三十一代嫡孙,也是留洋归来的生物学家,去年夏天前来包相府庙拜祭过龙图阁大学士,当时发现先祖的乌木雕像一侧有白蚁卵,因为不放心此事,所以今天又来查勘,发现白蚁已经泛滥开来,若再不加以整治,先祖爷的像身恐怕就保不住了。

掌事者闻言吓了一跳,赶忙前往大殿验证,果然发现许多白蚁。

掌事者问包伯庸:“如何整治才能保住包公像身?”

包伯庸说:“可以把像身运送至我的研究所,使用化学药剂熏染三个月,方能将像身深层的虫卵杀死。”

掌事者说:“使不得,二月初七乃包公诞辰,前来朝拜者众多,包公像身不在成何体统?”

包伯庸皱起眉头,犹豫一番,说道:“包某人认识一位雕塑大师,让他先寻一块等身相仿木料,照着先祖爷的样貌雕刻出来漆上黑漆,七日内便可完工,肯定耽误不了先祖爷二月初七的诞辰庆典。”

掌事者闻听,暗忖包公爷的后裔亲手整治像身蚁患,必定不会出差错。再说了,万一像身不加整治出了问题,还得出钱请人来重塑像身,必定又是一大笔费用。

掌事者问道:“为包公爷杀虫,还有重塑替身木像,这笔费用是多少钱?”

包伯庸淡淡一笑,说道:“包公乃我先祖,为他老人家重整像身是我辈本分,以上费用均包在我身上。”

于是掌事者便召集来一群年轻力壮的农夫,焚香祈告之后,将包拯像身移出包相府庙。接着套上四驾马车,掌事者亲自舟车护运,把包公的乌木像身送至广州城包伯庸的研究所。

七日之后,一尊浑身漆黑的包公木像身运至包相府庙。掌事者一看,长短高低、眉眼鼻口果然不差毫厘。于是又召集来农夫,将像身安放回原处。随后几日,不断有人前来烧香拜谒,无人察觉此包公像有何异常。

转眼间便临近二月初一,掌事者不见包伯庸前来归还包公乌木像,便动身进了广州城。寻到先前的研究所问询遍所有人,均表示不曾听说此处有包拯第三十一代嫡孙包伯庸。掌事者不死心,守在大门口三天三夜,也不曾见到包伯庸的身影。无奈之下,掌事者只能返回包相府庙,瞒下包公像身不知所终一事。好在无人辨得出包公的新像身与老像身,这段公案也就一直不为世人所知。

半年后,在维也纳多罗索姆艺术品拍卖会上,一尊来自中国的乌木包公像以十九万英镑的天价成交……

兴许是要效仿南京秦淮河,珠江两岸的东堤、陈塘一带也遍布青楼、妓院。每到夜间,这里便灯红酒绿,觥筹交错间不时传来肆意放浪的欢笑声。偶有撕扯打斗上演也不足为奇,这等事多发生在下乘寨。下乘寨地势低洼,街巷里常年積水,腐臭味儿令人作呕。在不足五百步的江堤上,聚集了千余环肥燕瘦的女人。下乘寨的妓女虽多,却多是相貌不雅或是年龄较老的女人,接待的也多是干苦力的男人。下乘寨收费也低廉,花上六毛到一块钱,干一天苦力的男人就能换来一次皮肉之欢。倘若遇上月经期的妓女,男人便会觉得触了霉头,就会赖账不给,这个时候不免就有一番吵闹。

余伯庸一身月白色西装,款步走进上乘寨一家叫“药师庵”的门店。此处虽称“庵”,却是广州城一等一的情色场所。药师庵的妓女不仅着僧袍,也剃光头,甚至还有法名。余伯庸熟识的妓女叫了尘,年方十九。余伯庸说了尘虚报了岁数,觉得她是二十九岁。每每听到余先生质疑自己年龄,了尘便会跪下来,竖起右手三根手指对天发誓:“了尘生于民国六年正月初八,若有半句虚言,今夜就让我死在官人身下!”

余伯庸进入曲房时,了尘早已沐浴更衣、薄敷淡妆静候多时了。了尘披着大波浪长发,长发垂过白皙姣好的脸颊,散落在圆润的肩头和丰腴的胸前。她着一袭暖黄底色绣粉红芍药花的丝绸旗袍,旗袍的开衩处露出多半截大腿,让入目者瞬间便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了尘腿上着肉色丝袜,把细长的小腿包裹得紧致又性感,勾勒出优美的弧度最后收拢到黑色高跟鞋里。不谈风情,单单这身行头就足以把男人迷到三魂出窍。

听见房门被推开,了尘没有起身迎接,而是端坐茶几前继续品茶。望着了尘优雅的侧影,余伯庸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这是余伯庸第一次看到了尘着女装。瞅见余伯庸的失魂落魄状,了尘这才优雅起身,款款走过来替他脱下西装。余伯庸一把搂住了尘纤细的腰肢,接着把一张嘴凑了上去,从她的脖颈一直亲吻到唇边。了尘娇嗔一声推开余伯庸,说他走路走得满身汗臭味儿,让他先去冲凉。余伯庸贱兮兮地笑着,说自己半个月没有碰女人了,哪里顾得上冲凉。随后,他一把扯掉了尘的大波浪假发,露出她雪青色的光脑袋。

余伯庸笑道:“还是风骚的小尼姑更合师兄的胃口,戴个劳什子假发做甚。”

了尘提着大波浪假发,嗔怪道:“奴家还不是担心师兄看腻了光头,这可是地道的法国货,花了十六块钱耶。”

余伯庸开始解衬衣纽扣,说道:“不用报账,师兄给你报销,最近师兄做了一单大生意……”

余伯庸话音未落,曲房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了尘师傅的夜宵到了。”

了尘瞅了一眼余伯庸,余伯庸点点头,说是他顺路订了四方斋的消夜。了尘这才开门接过送货人递来的食盒。了尘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精致菜品一一摆放到茶几上,一碟凤爪、一碟叉烧肠、一份烤生蚝、一锅潮汕粥、一壶花雕酒。打发走送货人,了尘关上房门,说是先吃点东西。余伯庸肚子也饿了,敞着衬衣坐到茶几前,抓起一只烤生蚝吸溜溜地嘬进嘴巴里,品了品生蚝的鲜美味道,随后大嚼起来。

了尘拿来两只珐琅彩高脚杯,斟满两杯花雕酒,说道:“快跟我说说,你做了一单什么大生意?”

余伯庸端起酒杯,喝下一大口,说:“师兄做的生意是天机,不能泄露,来来来,喝酒。”

余伯庸放下酒杯时,突然看到茶几上有一份《广州民国日报》,头版末端有一行醒目的标题:中华足球队缺经费,西征柏林成泡影。

余伯庸穿了一身早晨刚刚熨烫过的西装,换了一双新皮鞋,打过发油的三七分头亮度不亚于脚上的新皮鞋。黄包车在师范学堂北门门口停下,余伯庸下车看到两位尼姑正在慈慧庵门口清扫,不由得想起昨晚与了尘意乱情迷颠鸾倒凤的一夜。三年前的春节,余伯庸曾经回了一趟东北老家看望父母双亲。余伯庸回家第二天,余母便要带着他去镇上的马车行徐老板家相亲,二老早就物色好了徐老板家三闺女。余伯庸不忍心违背父母之命,只好编瞎话说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等到明年过春节的时候就带回家成亲,让父母大人早日抱上孙子。编造这番瞎话的时候,余伯庸就想到了尘,到时候让了尘戴上一顶假发陪他回家帮他糊弄一下父母。余伯庸很喜欢了尘,虽说了尘是个风尘女子,可他早就习惯了风月场上万般风情的重口味,徐老板家三闺女就算是闺中处女,过不了几天他也就腻歪了。

余伯庸对着两位尼姑吹了一声口哨,用白话笑着调侃道:“大好春光,两位师父昨夜可有春梦?”

一位长相清秀的尼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余伯庸,回道:“梦到淫猫不停歇地叫,天明时分被无常鬼捉去了拔舌地狱。”

余伯庸笑着摇摇头,说:“出家人哪能这般调皮刻薄……”

余伯庸踱进师范学堂的时候是上午十点整,正是中华足球队的训练时间,足球场上却空无一人。足球场北侧有两株腰身粗细的木棉树,长得高挺周正,此时正逢盛花时节,每个枝头都缀满碗口大小的红色木棉花。看到空旷的足球场,余伯庸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径直走向二层洋楼。果然不出他所料,整支球队全都聚在会议室里,一个个蔫头耷脑。看到余伯庸走进会议室,众人全都一愣怔。自从余伯庸被球队开除,大家已经有将近两年时间没有看见过他了。

李惠堂冷冷地看着余伯庸,问道:“你来做什么?”

余伯庸微微一笑,冲着李惠堂微微鞠上一躬,说道:“闻听中华足球队受到资金困扰,余某人不敢有丝毫怠慢,特来为诸位仁兄解燃眉之急。”

李惠堂等人没有搭话,余伯庸接着说道:“虽然分别近两载,但余某仍将自己视为中华足球队一员,球队遇到坎儿,余某岂能坐视不管。”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陈镇和问道:“余先生准备如何管?是让我等筹措赌资,然后让你去赌场赢船票吗?”

余伯庸脸色微微一红,讪笑道:“人人都有糊涂时,余某早已痛改前非,踏实做事了。”

谭江柏瞅着余伯庸,问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确定自己痛改前非了吗?”

谭江柏问完这句话,李惠堂和陈镇和等人没有去听余伯庸说什么,而是扭头齐刷刷看着谭江柏。因为谭江柏的质问把问题带进一个误区,质问的目的似乎是要得到余伯庸的一句承诺,而后便会重新接纳余伯庸让他归队。中华足球队的老队员们都知道谭江柏宅心仁厚,这位有着钢铁般身躯的左后卫,还拥有一颗悲悯之心。谭江柏今天能够问出这句话,老队员们觉得十有八九是余伯庸事先找过谭江柏,一番软磨硬泡感化了谭铜头。

谭江柏似乎也明白了大家的意思,连摇头带摆手,说自己就是想给余伯庸一次痛改前非的机会。“咱们也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大家都是凡人,是凡人就会犯错误,俗语讲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余伯庸借话赶话,赶忙学着了尘的样子“扑通”一声跪下来,竖起右手三根手指对天发誓道:“不是每个男人都有机会代表国家出战,余伯庸今天立誓,我在中华足球队一天,便远离赌博一日,如有食言,就让余伯庸这三根手指断掉,摸不得麻将也摸不得牌九。”

余伯庸的语调斩钉截铁,脸上的神情也非常诚恳,一时间竟也让人动容。唯有小北心存不屑,并从鼻腔发出一声所有人都听得见的闷哼。阿昭病死后,小北便把这笔账记到余伯庸头上,他又如何会欢迎余伯庸归队。

李惠堂轻咳一声,对余伯庸问道:“我倒是想知道你要如何来解决球队西征欧洲的资费。”

余伯庸站起身来,他从李惠堂的语气里察觉到一线希望。他端起两只马克杯放在桌子两端,说道:“这是广州,这是欧洲,从广州到欧洲最大的开销是船票,我们把这段航程分成十段走,每一段安排几场比赛,客队与主队均分比赛门票收入。我算过了,这一路下来至少有二十场比赛,保守估计每场比赛出售一万张门票,二十场比赛踢完,咱们往返的资费就够了。”

看到众人都不言语,小北说道:“我们自己去踢比赛,自己去收门票,不需要你来做这些事。”

余伯庸知道小北对阿昭的死耿耿于怀,这也是人之常情,对于一段不能释怀的情感,总得找一个人来分担“罪责”。他对小北友好地笑了笑,说道:“你朋友得的肺结核是绝症,就算我当时给你那二十块钱,也治不好你朋友的病,所以你不要一直记恨我。没错,我不会踢球,也不能上场比赛,可是总得有人联系球队、组织比赛、安排食宿、跟各个主队谈门票分账、联系下一程的船票和比赛吧。”

余伯庸拍了拍小北肩膀,小北一把推开余伯庸。

余伯庸對着小北尴尬地笑道:“我不去做这些事情,你来做吗?你会讲英语、会说法语,还是会言西班牙语?”

一时间众人无语。就在此刻,阿玉推着便当车走进会议室。余伯庸亲切地跟阿玉打招呼,顺手抄起一份干炒牛河,反客为主先自顾自地吃起来。

余伯庸一边吃一边说道:“这一路走下来,我们至少能去七八个国家逛一圈,看到的、吃到的、玩到的,能让你们跟子孙、跟女人显摆一辈子。”

小北终于如愿成为中华足球队的一员,这里面有陈镇和的功劳,也离不开小北自己的努力。陈镇和隔三岔五便会在李惠堂面前提及小北,称他是一块璞玉,只要耐心雕琢肯定会成器。李惠堂也不对陈镇和隐瞒自己的想法,他觉得小北没有接受过正统教育,身上有一些戾气和匪气,需要系统教化小北才能理解这项团队运动的真谛。陈镇和继续帮小北说话,说他可以给小北补习文化课、教他识字写字,还会教习他一些自然科学,当然更会督促他练习足球技艺。

李惠堂最终也没有点头,当然也没有摇头,只是轻叹一声:“顺其自然,看他个人造化吧。”

接下来的日子,小北继续每天为足球队送餐,晚上则在球场上练球。在陈镇和的协调安排下,每个有技术特点的球员都要陪练小北两个月左右时间,让他充分掌握各个位置踢球的脚法和技法,领悟踢球的心得。这样的陪训和交流对于一个有极高足球天赋的人来说,简直是莫大的滋养。全队轮训一圈下来,小北跟每个球员都建立了深厚的亦师亦友关系。在这个过程中,小北也逐渐圆融起来,不再像以往那般意气用事钻牛角尖。

两年下来,不知不觉小北居然成了一名技术非常全面的球员。最绝的是江柳生也陪着小北练了两个月,他教小北如何判断足球飞行路线,如何扑球救球。而后又让小北回归到进攻球员的身份,根据守门员的行为来判断选择射门角度和时机。如此一来,小北既是矛,又是盾。等到小北深入了解“盾”之后,作为“矛”时他就变得更加犀利,大有锐不可当之势。看到小北一记势大力猛的凌空抽射稳稳地骗过守门员江柳生,足球直挂远端死角,站在中场的陈镇和脸上露出笑意。此刻的小北距离中华足球队主力阵容,只差一个合适的比赛展示机会了。

每天晚上练完球,小北急匆匆冲个凉,然后会推着便当车去一趟香蕉地,因为窝棚里还有一群饥肠辘辘的小乞丐。足球队一天吃剩下的饭菜,小北会归拢到几只食盒里,在半夜时分送到香蕉地。阿光和阿泰已经长成半大小伙子,小北托陈镇和说情,让他俩去码头的洋行做了伙计。打工的日子久了,他们的境遇也渐渐好起来,阿光和阿泰在码头附近租了房子,已经很少回香蕉地了。小北站在窝棚外面,用手拍了拍便当车的木板,一群小乞丐像是洪水灌进老鼠洞,“扑啦啦”地从窝棚里面拥出来,亲热地叫着“北哥”。望着这群狼吞虎咽的小乞丐,小北禁不住又想起阿昭来,如果阿昭是现在得的病,她肯定不会死,因为自己现在能够赚钱了,有足够的能力把阿昭送去洋人的医院,把病彻底治好。不仅帮阿昭治病,他还会娶阿昭做妻子,当然还会生儿育女……

看到小乞丐们差不多吃完了,小北说道:“人不能做一辈子乞丐,你们慢慢都长大了,等到力气长成了,你们就可以出去打工了,赚体面的钱,吃体面的饭。”

众乞丐嘴里还含着吃食却忙不迭地说道:“好啊好啊!”

小北接着说:“我已经跟阿光和阿泰说好了,让他们在洋行里留心,遇到搬运小物件的活儿就让你们过去帮忙,今天能赚小钱,明天才会赚大钱。”

从香蕉地走出来,小北内心充盈着满足感,这种感觉让他身心愉悦。小北想,这大概就是陈先生说的“无须信仰,只须悲悯;无须回报,只须助人”。

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折射出零散且幽暗的光,像是竹筛子筛过月亮。

忙活了一整天,又踢了半夜球,小北两腿有些酸软。身上疲劳,小北内心却涌动着力量,因为明天香港南华俱乐部要与中华足球队打一场友谊赛。陈镇和已经说服李惠堂,在下半场会给小北一个上场的机会。今晚练球结束后,陈镇和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北,并叮嘱小北上场要好好表现,争取能够打进一球。小北激动得说不出话,眼睛里闪烁着光亮,他知道这场比赛是自己进入中华足球队的最佳机会。练习足球将近两年时间,他已经清楚了解到自己的过人之处,那就是奇快的启动速度。平日送午餐的时候,会遇到足球队加练体能,小北看到队员们在球场上练习折返跑仅两三个来回速度便明显降低。那天晚上练球前做热身,小北一口气跑了五趟折返跑,速度丝毫没有下降。陈镇和盯着手腕上的劳力士表,禁不住惊呼起来,称小北是“lion bei!”。小北问陈镇和是什么意思。陈镇和说是狮子,你就是足球场上奔跑的狮子。

小北推着便当车回到得月斋已是半夜时分,店铺早已打烊,只亮着一盏壁灯。阿玉坐在壁灯下正在凝神刺绣,听见便当车声响,阿玉赶忙起身迎出来,帮着小北把便当车推进得月斋。每天晚上阿玉都会一边刺绣一边等小北,就算章老板催促她去睡觉,阿玉也是充耳不闻。估摸着小北该回来了,阿玉会往浴桶里加添一桶热水,让小北泡澡解乏。小北泡澡的时候,阿玉会去厨房给小北煮一碗云吞面,待小北换上干爽衣服,阿玉便会端来撒满芫荽末的云吞面。从小没有被人这般精心伺候过,此刻,小北心里头觉得甜丝丝的。心里的甘甜浸润透原先的苦涩,失去阿昭之痛在小北的心里也逐渐淡去。

中华足球队的午餐准备妥当,小北叮嘱后厨又加了烧鹅和烤乳猪两份荤菜,因为下午有一场与香港南华俱乐部的友谊赛。这是中华足球队在奥运会前的一场热身赛。三个月后,中华足球队将启程前往德国柏林参加第十一届奥运会。便当车里塞得满满当当,小北吹着口哨推着便当车上路了。行走至贤思街的文明门时,路上的行人多起来,一水儿的黑色学生装,小北判断他们应该是附近的大学生。学生们挑着白地黑字的横幅,上面写着:抗日救国示威大巡行。一路走过来,大学生们齐声高呼口号:“声援北平学生运动,督促国民政府抗日!”

小北推着便当车艰难地行至云走巷附近,街上示威游行的学生越来越多,几乎拥挤到无法前行。眼看着午餐时间到了,小北心里不禁毛躁起来,推着便当车用力往前顶着人流走,一不小心撞到一位戴眼鏡的女学生。女学生倒地的瞬间,一群男学生拥上前来把小北的便当车掀翻在地,虾饺、烧鹅、水晶包顿时散落一地。小北赶忙扶起便当车,车里的食物差不多损毁一半。小北不敢继续往前走,他用身体护住便当车,停在路边一棵小叶榕旁边,一直等到游行的人群全部走过去,这才推着便当车急匆匆往师范学堂赶去。赶到足球训练基地时,队员们早已饿得饥肠辘辘。陈镇和问小北,怎么才送午餐来?小北哭丧着脸,把路上的遭遇说了一遍。

不等李惠堂发火,陈镇和赶紧打圆场:“下午要打比赛,不能吃太多,半饱正合适。”

小北一脸内疚地整理着陈镇和递过来的球衣,这一身蓝地白字的中华足球队队服,他做梦都想穿上。他抖开球衣,“23”映入眼帘,小北心里清楚,这身蓝色球衣能否属于他,关键看他今天下午在这场比赛里的表现。上场打比赛,他的内心本就忐忑,谁知道比赛前还把队友们的午餐给耽误了,他更加惶惶。好在球队比较团结,没有人责怪小北,大家从餐桌上起身的时候,大都有意无意地打着痛快响亮的饱嗝儿,来安慰惴惴不安的小北。

比赛在下午三点准时开赛,李惠堂部署的是攻守平衡的442阵形,并且安排了所有主力队员出战。上半场没有任何意外,中华足球队二比○领先。中场休息时,李惠堂换上所有替补队员(友谊赛没有替补队员人数的限制),唯独没有让小北上场。人员以及战术布置停当,小北望向陈镇和,陈镇和却把脸扭向一侧没有看小北。下半场比赛继续进行,小北落寞地坐在替补席上,心中五味杂陈,他眼睛瞅着球场,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比分已经被香港南华队扳成二比二。陈镇和两年来的潜心培养,让小北也觉得自己进入中华足球队志在必得。进入这支球队意味着成为人上人,意味着他跟阿玉可以像李惠堂和廖月英一样谈恋爱,要不章老板很难接受自己的漂亮女儿要嫁给一个店伙计。小北满脑子都是与比赛毫不相干的想法。

距离比赛结束还剩下十五分钟时,李惠堂终于让小北上场,司职右前锋。小北顿时有些茫然,又有一些手足无措,因为李惠堂让他重点盯防对方的10号球员,可他压根儿就没有观察10号球员的技术特点,整场比赛他都在琢磨自己能不能上场、能不能进入中华足球队……

随着边裁示意,小北冲进球场。他一触到球,立刻感到热血冲上脑门儿,停球、虚晃、摆脱、蹚球、过人……一气呵成的连贯动作完全是下意识完成的。过了第一个防守球员后,便无人再能防住启动之后的小北。形成单刀赴会的小北直面守门员,他与江柳生多次练习过射门,这一刻场景重现——观察好守门员的站位,小北奋起一脚大力抽射,正好骗过守门员,足球稳稳地射入球门,把比分改写成三比二。坐在替补席上的中华足球队队友纷纷跳起来,为小北的精彩表现喝彩叫好。李惠堂手托下巴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对小北的表现颇为认可。

小北与场上的队友击掌拥抱庆祝进球得分。此刻,他把头转向替补席上的陈镇和,陈镇和对着他竖起大拇指。两年来,幸亏亦师亦友的陈镇和督促,小北才有机会进行足球训练。小北在脑海里复盘刚才的停球、虚晃、摆脱、蹚球、过人、射门,诚如陈镇和所言,赛场上的所有动作都是训练养成的习惯。念及此,小北对着替补席上的陈镇和深深鞠了一躬。

正式加盟中华足球队之后,小北便不再去得月斋打工了。阿玉年龄渐长,出落得眉清目秀,也不便再抛头露面一天三趟给足球队送餐。章老板本想安排得月斋的伙计跑腿,可阿玉不干,非要亲自给足球队送便当。章老板当然懂得女儿的心思,女儿是为了能够天天见到小北。原先章老板是不希望女儿与小北有什么结果的,试想温饱小康家庭谁会甘心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乞丐、一个店伙计。可如今不一样了,小北加盟中华足球队,不仅吃食无忧穿着体面,而且每个月还拿着很高的薪水,如果踢球踢出名堂来更会被万千人追捧奉若神明。因此章老板也不再坚持,既然阿玉不嫌累,就由着她一日三趟给足球队送餐,自己也正好省下一份工钱。

阿玉每次来送餐也成了足球队最热闹的时刻,队友们纷纷拿小北和阿玉开玩笑。有时候为了照顾西北人的口味,阿玉会为小北煮一份清汤羊肉,每次都会遭到队友的哄抢。每逢这样的时候,小北也会很尴尬,叮嘱阿玉以后不要给自己开小灶,能够吃上足球队的运动餐,他已经十分满足了。一个从小缺爱的孩子,突然间被一个女孩无微不至地呵护着,小北打心眼儿里觉得温暖和幸福,他时常会在梦里笑醒。每当这样的念头涌现,小北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深深的负疚感,觉得自己背弃了阿昭。阿昭曾经是他要娶的女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接替他妈妈角色的女人。小北从小没有受过教育,脑子里也就没有封建礼教意识。李惠堂和陈镇和等人的爱情观对小北有着极强的引导作用,同时受到男女平等等现代文明的熏陶,小北对婚姻有了新的看法。

每到周日,得月斋只需给足球队送一次晚餐,阿玉便有时间约着小北出去玩。两个人吃早茶、逛花市、听戏曲、看电影,干所有年轻人喜欢做的事情。小北喜欢上了咖啡,而阿玉则喜欢喝可口可乐。

一个周日的中午,在珠江边的观澜亭里,阿玉打着可口可乐味儿的气嗝儿问小北:“你会娶我吗?”

小北毫不迟疑地回道:“会的,一定会的。”

阿玉瞬间满脸娇羞,她接着又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娶我?”

小北寻思一会儿,说道:“等打完奥运会比赛我从德国回来,我们就举办婚礼,让李先生和陈先生做我们的证婚人。”

小北得球后,迅疾往前推进。在最近的两场比赛中,小北已依靠速度优势连进两球,这不仅令队友们刮目相看,也使他的自信心与日俱增,甚至连平时说话的音调都高亢了许多。这时,印尼队两名球员包夹过来,使得小北降低速度。此刻,左边路的樊德云快速插进,并大声呼喊要球。小北瞅了一眼樊德云,但他并没有选择传球,而是摆脱掉印尼队一名防守球员继续往前蹚球。进入禁区后,小北转身护球的时候,印尼队守门员及时出击,倒地扑住小北脚下的球。守门员扑住足球的同时,肩膀碰到小北的小腿,小北的身体失去平衡后重摔在地。裁判双手一摊,示意守门员是合理扑救。小北一骨碌爬起身来,冲着守门员脸上便是一拳,一时间双方球员混战成一团。

赛场边教练席上,李惠堂将一条毛巾狠狠摔在地上。这已经不是小北第一次贪功“吃独食”了,上一场对菲律宾的比赛中,也是小北没有把球传给机会、位置更好的队友,导致菲律宾队关键时刻扳回两球,将比赛打成平局。今天的比赛,小北不仅贻误战机,还主动出手打架,简直是丢球又丢人。

陈镇和捡起地上的毛巾,对李惠堂说:“下一场比赛把小北放到后卫线吧。”

李惠堂一脸怒气,说道:“下一场比赛,他没有机会上场了。”

余伯庸一头热汗地走过来,正好听到李惠堂骂小北,赶紧伸过脑袋来,添油加醋道:“这小子越来越膨胀了,再踢进几个球去,中华队都快容不下他了。”

陈镇和白了一眼余伯庸,问道:“拿到球票分账了?”

余伯庸拍了拍手里印有“中华足球队”字样的皮包,得意地笑道:“当然了!印尼这边的负责人是个华侨,听说我们的情况后,他表示把球票收入全部捐给我们中华足球队。”

陈镇和说:“可是,我听说印尼侨联还为中华足球队捐款,有这事儿吗?”

余伯庸脸色顿变,说:“只是……只是有这个想法,侨联说晚上宴请咱们中华足球队呢,大家一定要玩得开心。”

在余伯庸的极力怂恿下,中华足球队提前两个月便启程了,他们准备一路踢着比赛前往德国。第一站是菲律宾,中华队与菲律宾队踢成二比二平局。在菲律宾短暂休息一天后,球队继续上路奔赴下一站印度尼西亚。

晚宴设在海岸边的一家露天餐馆,店主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华侨,其祖父下南洋后在印尼安居,至今已传三代,店主见到中华足球队如遇至亲一般热情。侨联郝会长致完欢迎辞,然后就是李惠堂代表中华足球队致答谢辞。接下来的宴会,宾主言欢的热烈气氛贯穿始终,唯有小北一个人闷闷不乐,因为比赛结束后,李惠堂便将他狠批了一通,并责令他下一场比赛停赛。

余伯庸给小北递过来一杯酒,小北没有接,他说自己不会喝酒。余伯庸说踢足球的男人都会喝酒,不喝酒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小北心里窝火,接过酒杯来一饮而尽。

余伯庸在一边拱火,又给小北倒满一杯酒,并劝说道:“年轻球员都会犯错误,但是别把错误当成包袱。”

小北又喝干一杯酒,嘟囔道:“我有什么錯误,我想进球是为了球队赢球,我打守门员就是打敌人,还是为了球队赢球……”

坐在对面的陈镇和一直盯着小北看,此刻,他探过身来对小北小声又不失严厉地说道:“足球比赛不仅仅只有赢球,赢球的同时不输人品又不输球风才会赢得对手的尊重,而且竞赛对手不是敌人。”

小北下意识地重复着:“对手不是敌人……”

陈镇和点点头:“对手不仅不是敌人,甚至可以视作良师益友,水平差的对手衬托了你,水平高的对手教诲了你,难道你要把这样的人视为敌人吗?”

小北的眼神有些迷惘,他愣愣地盯着陈镇和。

陈镇和接着说道:“足球不光有对手,还有队友,还有观众,还有足球带给我们的快乐和荣耀,所以足球场上不需要戾气,需要风度,一种属于运动员属于足球绅士的风度。”

陈镇和说完这番话便起身离开座位,剩下小北傻傻地呆坐着。余伯庸又斟满一杯酒与他对饮,小北机械地举杯回应。一来二去还没等到晚宴结束,小北便已是醉酒状态。郝会长带着侨联的几位负责人走过来敬酒时,众人全都举杯起立,只剩小北两眼呆滞木讷地瘫坐在椅子上。谭江柏悄悄拉了一把小北的胳膊,小北一甩胳膊竟然将谭江柏的酒杯打落在地。

谭江柏小声说道:“郝会长来敬酒了。”

小北依旧坐在椅子里,嘴里含混不清地嚷嚷道:“我管他好会长坏会长……”

场面陷入尴尬,此时余伯庸端着酒杯走到郝会长面前,用英语向大家大声解释,说小北身体有些不适,然后带头举杯喝酒,算是遮掩些许。

平日里,李惠堂对足球队要求不算太严格,本来球员整体素质就高,且大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不是读过旧私塾就是上过洋式新学,陈镇和等人还有留洋求学的经历。以往,在这种应酬性质的宴会上,大部分球员都是象征性地喝一点酒,绝不会有人醉酒,更不会有人闹事。此刻看到小北醉酒的丑态,李惠堂禁不住摇头。廖月英走过去查看小北的情况,发现他已经语无伦次。陈镇和给两位球员使个眼色,他们赶忙架起小北送回下榻的旅馆。对于小北加入球队,李惠堂一直心存顾虑,他总觉得小北身上有一股难以教化的野蛮气息。如果不是陈镇和一再玉成说和,李惠堂压根儿不会同意小北加盟,虽然他有速度上的天赋与优势,但是足球毕竟是一个集体项目。

陈镇和对李惠堂说:“我赞成对小北禁赛一场。”

李惠堂冷冷地说道:“我要禁止他参加后面所有比赛。”

闻听此言,陈镇和吃了一惊,因为比赛有助于年轻球员的成长,如果禁止小北参加此行的所有比赛,小北将会遭受巨大损失,甚至有可能断送他的足球生涯。

陈镇和尚未找到合适的理由为小北说情,余伯庸凑了过来。此次柏林之行能够成行,多亏余伯庸毛遂自荐,换作别人,万万不可能有如此厚的脸皮。余伯庸不仅带来解决问题的思路,还事无巨细亲力亲为。每到一处,余伯庸便与当地体育官员进行沟通,对接友谊赛的诸项事宜。包括球队行程表的制订,以及一路上吃喝拉撒睡的安排,都是余伯庸负责,他倒也是辛苦至极。因此,李惠堂对余伯庸的态度较以往有所缓和。

余伯庸举起酒杯,与李惠堂、陈镇和碰杯,问道:“小北的事儿,怎么处置?”

李惠堂说:“留在球队也是浪费盘缠,你给他买张船票,送他回国吧。”

余伯庸喝掉杯中酒,笑道:“他一句英语也不会讲,不走丢了才怪呢,这样吧,还是把他留下来打杂,正好替我保管钱箱子。”

李惠堂瞅了一眼陈镇和,陈镇和赶紧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距离奥运会比赛只剩下半个月时间,李惠堂禁不住焦虑起来,因为中华足球队的行程才到印度。为了筹措前往德国柏林参加奥运会的费用,他们不得不提前两个月出发,一边踢比赛一边赶路。如今,经费问题倒是解决了,可是出发一个多月还没有走出亚洲。而且在印度还有两场比赛的预约,余伯庸已经签了合同。李惠堂问余伯庸可否取消这两场比赛,余伯庸摇头说不行,还说不能让外国人觉得中国人没有契约精神。李惠堂皱起眉头,说经费差不多够了,为什么还要预约这两场比赛?余伯庸称这两支印度足球队水平不高,他想让中华足球队带着两场大胜的战绩进入奥运会的比赛,以树立心理优势。余伯庸还解释说,他已经计算好行程,从印度乘船到意大利需要九天时间,从意大利乘坐火车到柏林只要两天,时间非常充足。

印尼球赛之后,李惠堂果然不再安排小北上场比赛,只让他负责足球队的杂务,还有帮余伯庸拎皮箱。这是一只西式牛皮箱,箱子上有一把黄铜小锁,钥匙由余伯庸掌管。牛皮箱里面装着美元、法币、英镑、瑞士法郎、德国马克等各种钱币,全部都是此前二十五场比赛的门票分账。在这一个多月的拉练比赛中,中华足球队取得二十二场胜利和三场平局,没有输掉一场比赛。每一场比赛结束,余伯庸都会与主队对账,然后拿到事先约定的分账。李惠堂和陈镇和等人忙于足球队的管理和比赛,无暇顾及琐碎之事,有关外联和门票分账事宜全部由余伯庸一人处置。因此,一路上赚了多少钱,只有余伯庸一個人知道。李惠堂曾经警告过余伯庸,让他把进出的每一笔账记清楚,等到足球队回国后,他要看账本,还要向上级主管部门呈送书面报告。余伯庸把分账得来的货币全部换成主流货币放进牛皮箱子,由小北负责看管。余伯庸告诫过小北,说箱子里的钱是整支足球队的身家性命,白天黑夜都不得离开箱子半步。如此一来,即便是在比赛时,小北也要拎着牛皮箱去赛场。

自广州启程以来,小北在赛场上表现越来越抢眼,加上他性情朴实耿直,在足球队里的地位逐渐提高。可是在印尼的两场比赛,他急于为球队扩大比分,犯了集体比赛项目的大忌:贪功。加上他在球场上打架,还在印尼侨联组织的庆功酒会上醉酒出丑,被李惠堂直接打入“冷宫”,就差开除出中华足球队。从巅峰跌入谷底,这已经是小北经历的第二回,两年前从马尼拉回到广州,小北也遭遇过这样的落差。虽说这是第二次从巅峰跌落谷底,小北感觉要比第一次难受得多,因为陈镇和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处处呵护维护他了。在小北的人生中,陈镇和是他的精神依赖与寄托,如同他生命暗夜里燃起的一簇篝火,带来了光明和温暖。从印尼到印度十多天时间里,陈镇和和李惠堂几乎没再跟小北说过话。无论热带阳光如何炙烤身体,小北的内心世界却始终冰凉阴冷。

在印度的最后一场比赛被安排在国家体育场,据说有一万六千多人购票。可是,在比赛前一天,印度负责组织比赛的主管携带全部门票收入潜逃。中华队一分钱分账也没有拿到,余伯庸气急败坏。他赶回球队驻地时,李惠堂正在召开赛前准备会布置战术,依旧没有派小北上场比赛。

余伯庸满头大汗地闯进来,对李惠堂说:“不用开会了,收拾行李,明天登船。”

谭江柏问道:“怎么回事?”

余伯庸气呼呼地说:“组织方携款跑了,一分钱都没有拿到,我已经去警察局报案了,但是追回分账款希望渺茫。”

陈镇和问道:“卖出去多少张门票?”

余伯庸说:“一万七千四百多张门票,都打水漂了。”

这个糟糕的消息的确让人沮丧,所有队员全都默不作声。

见众人不语,余伯庸说道:“我去船务公司改签一下船票,估计要交不少手续费……”

李惠堂突然站起来,说道:“船票不要改签,我们继续完成比赛。”

李惠堂转头对余伯庸说道:“拿不到钱的时候,你就不担心中国人没有契约精神了?”

陈镇和冲着李惠堂点点头,对他的决定表示赞许。

余伯庸问道:“为什么?就算是踢完比赛,我们也拿不到一分钱。”

李惠堂转过身,冲着全体队员说道:“球迷们买票了,这个损失不能让球迷承担,他们把钱花在足球上,所以,这个损失就由我们足球人来承担。”

待李惠堂说完,陈镇和补充道:“我们不是为了钱才踢球的,大家去做赛前准备吧。”

与以往的所有比赛一样,李惠堂尽遣主力球员上场,以四比一的比分完成半场高质量比赛。上半场比赛结束后,观众已得知印度组织方主管携款潜逃,中华足球队没有拿到一分钱出场费,看台上将近两万名球迷全体起立鼓掌。

按照友谊赛惯例,双方球队在下半场换上替补球员演练战术。虽然小北没有得到上场机会,但他每场比赛仍旧像以前一样换上全套比赛装备。其他球员全都坐在替补席上,小北则坐在装满钞票的牛皮箱子上,偶尔也会站起身来活动一下颈、腰、膝等关节,做好随时上场比赛的准备。队友们理解小北的心情,担心他尴尬,尽量不去接触小北的目光。

只有余伯庸毫无顾忌,只要看到小北的屁股离开牛皮箱,就会扯着嗓门叫骂:“你没有上场资格,做准备活动准备撞南墙啊,这箱子要是有个闪失,老子就把你剁碎扔进印度洋喂鱼去!”

小北只好忍气吞声,重又坐回到牛皮箱子上。

若是在一个月以前,余伯庸刚刚被球队重新接纳,而小北则在中华足球队如日中天,那时就算是借给余伯庸个胆子,他也不敢当众叫骂小北。彼一时,此一时,个体在球队中的地位起伏就看你能否上场比赛,就看你是不是赛场上不可或缺的主力球员。在这一点上,小北算是有了极为深刻的认识,他在内心里暗自发狠:我一定要成为中华足球队的主力球星!

从印度孟买港启航,英曼航运公司的“Elise号”邮轮借着东南信风,一路顺风顺水向西进入阿拉伯海。印度洋洋流一贯平稳,加上邮轮船体较大,乘客几乎感觉不到轮船的行进。夏季七月,南印度洋上的东南信风吹向大陆,风力绵长且温和。如果没有极端的台风天气,印度洋可以平静地度过整个夏季。

然而世事无常,一个突然形成的台风云团竟然激怒了一向温和的东南信风,这两股不期而遇的气流,最终把夏季安静的印度洋搅得天翻海覆。百年难遇的极端天气,偏偏就让“Elise号”邮轮遭遇了。当船长收到台风预告的电报时,“Elise号”邮轮已经驶入台风圈,任何航向都不可能规避这场天降风暴。涌浪一股接着一股从侧前方涌过来,海浪肉眼可见地一浪高过一浪。最终,一个几乎遮住驾驶舱视线的巨浪涌过来,拉开了这场印度洋浩劫的序幕。巨大的邮轮被黑色泛着白花的海浪高高托起,随后又被送入波浪的谷底。“Elise号”邮轮上的人,都在心里向自己信仰的神灵默默祈祷,保佑“Elise号”能够平安渡过此劫。

为了节省经费,中华足球队购买的是五等舱船票,位置处于邮轮的最底层。在颠簸的风浪里,五等舱竟成了邮轮上最平稳的位置。即便如此,船舱里也没有人敢站立起来,全都蜷缩在大通铺上,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Elise号”邮轮由浪谷攀上浪尖时,五等舱的乘客居然通过舷窗看到了铅灰色的天空。习惯了黑暗的人们,看到天空也会觉得惊恐。启航三天以来,五等舱的游客们从未在舷窗里见过天空,五等舱的舷窗在吃水线以下,人们只能瞅见乌黑的海水。待到船身由浪尖跌入浪谷,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响起的,除了女人的惊呼尖叫声,便是游客们的呕吐声。食物腐烂的气味儿充斥整个五等舱却没有人抱怨,抑或是乘客们压根儿就没有闻到。

江柳生双手扒着床板,心里默数着深呼吸次数,努力地控制著五脏六腑保持原位。他身体左侧的一位印度汉子没有憋住,一线污秽从嘴中激射出来,正好喷了江柳生一脸。

江柳生再也无法平静地深呼吸了,懊恼地嘟囔道:“咖喱味儿真浓啊……”

江柳生一语未毕,躺在他右侧的樊德云“哇”的一声跟着吐了出来。

樊德云缓上一口气来,对江柳生说:“他吐得再凶,也不如你品评的这一句恶心,哕……哕……”

足球队只买了两间二等舱船票,一间住着李惠堂和廖月英,一间住着余伯庸和小北。余伯庸和小北之所以能够住进二等舱,主要是考虑到二人随身携带巨款,住在五等舱里不安全。一二三等舱都在船甲板以上,风平浪静的时候,可以看海景,可以晒太阳,倒也惬意。可在遇到大风浪的时候,越是往上的船舱,摇晃摆动的幅度也就越大。余伯庸瘫坐在地上,双手抱住马桶,再没有出过洗手间的门,他已经快把苦胆呕吐出来了。进不了洗手间,小北只能吐在地上。随着船体摆动,牛皮箱子从小北的床底滑到余伯庸的床底,再从余伯庸的床底滑到小北的床底。小北已经顾不上牛皮箱子,甚至都不敢看来回滑动的牛皮箱子,瞅一眼便会呕吐不止。又一个巨浪掀过来,余伯庸的挎包从床上跌落到地上,一堆花花绿绿的钞票散落出来,盖住小北吐出来的污秽。

这样的煎熬不知持续了多久,海浪似乎已经疲乏了,可眩晕和呕吐已经耗光所有人的体力,小北趴在床上睡着了,余伯庸也伏在马桶上昏睡过去。

待人们苏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刺眼的阳光普照着海面,大海像一面平整的镜子,完全抹去昨日狂躁残暴的痕迹。恍惚间,乘客们似乎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受,大家全都聚拢到甲板上,相顾却无言。

谭江柏指着远处说道:“看见陆地了。”

陈镇和说:“那是曼德海峡,马上就要进入红海了,曼德海峡非常狭窄,轮船会在这里减速通过。”

果然,“Elise号”邮轮的航速渐缓下来,乘客们已经看得见周边的小渔船。一脸憔悴的廖月英走过来,把早餐券分发给大家,说是李队长让大家赶紧去餐厅吃早餐,尽快恢复体力。为了保障球员们的营养需要,足球队一日三餐都订在邮轮上的高档餐厅,这个餐厅的客人大都是一二等艙的乘客。队员们昨天早就把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此刻已是饥肠辘辘,小北拎着牛皮箱子跟随队员们走进餐厅。早餐是自助餐,以西餐和印度餐为主,李惠堂让队员们多喝牛奶、多吃鸡蛋,有助于体能的恢复。小北一手拎着牛皮箱子,一手端着托盘,在餐厅里比较惹眼,他是在严格执行余伯庸的条令:人在哪里,箱子在哪里。小北心里也明白,整支足球队的开销全都在牛皮箱子里,责任重大不能有半点疏忽。虽然不能上场踢比赛,李惠堂和陈镇和也不待见他,可他却掌管着球队的经济命脉。如此一想,小北的心里便得到些许宽慰。

大概是人人都处在饥饿中,足球队的早餐吃了将近一个小时。此刻,餐厅的钢门突然被推开,一下子拥进来六七个黑人。闯进餐厅的黑人,手里全都举着长长的尖刀,其中两个黑人还端着手枪,嘴里大声叫嚷着示意乘客们举起双手来。

廖月英有些紧张,一把抓住李惠堂的胳膊,轻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陈镇和轻声说道:“这是遇上海盗了。”

说罢,陈镇和给坐在餐桌一端的小北使了一个眼色。小北会意,伸腿把脚下的牛皮箱子推送进餐桌底下。

海盗们控制住餐厅里的骚乱后,开始抢夺就餐人员随身携带的包裹。原来,这些海盗打劫经验丰富,他们了解邮轮上的人群特征:凡是在高档餐厅进餐的都是有钱人,有钱人在邮轮上会随身携带贵重物品,包括去餐厅用餐。女士们的坤包里无非是珠宝首饰,男士的皮包里则是现金或金币金条。海盗们把搜刮到的金银财宝全部装进一条布袋里,拎着布口袋的黑人身材矮小,看上去像个未成年的孩子。打劫完餐厅半数人头,布袋子便鼓胀起来。就在此刻,餐厅中部传来一阵骚乱,一位中年白人男性怀里的皮包被海盗夺走,中年白人一拳挥出击倒那个抢夺自己皮包的海盗。紧接着,“砰”的一声枪响,中年白人随即倒地,腹部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他的白色衬衣。一位衣着华丽的金发女子惊呼一声,扑倒在中年白人身上,不停地喊着“杰克、杰克”……

受伤倒地的杰克是位大有来头的人物,他在四个月前刚刚当选英曼公司董事会主席,而“Elise号”豪华邮轮便是英曼公司的,杰克身上的金发女子则是他的妻子艾米丽。此刻,艾米丽抱着杰克使劲地呼唤着,直到杰克睁开眼睛。

餐厅里的气氛越发紧张起来,余伯庸、李惠堂和陈镇和等人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小北,因为窄小的餐桌掩藏不住牛皮箱子,被海盗们发现是迟早的事儿。枪声响起的同时,还发生了一件事:其中一名持枪海盗的手枪卡壳了。此刻,手枪卡壳的海盗正在反复拉动枪栓,想把卡壳的子弹退出弹膛,却不得要领。原来,中年白人挥拳击中海盗时,两名持枪海盗同时开枪了,但是其中一把手枪卡壳。另一名持枪海盗把手枪塞进腰里,走过去帮助手枪卡壳的海盗勘验手枪。小北觉得这是唯一一个逃离机会,他迅速弯腰拎起牛皮箱子,快速冲向餐厅门口。海盗们已经看出小北的企图,也相中他手里的大牛皮箱子。两个鼓捣手枪的海盗,一人拔枪,一人冲向小北。经过两年多的足球专业训练,小北的身手比以往更加矫健有力,他双手抓住牛皮箱子砸向迎面而来的海盗。这个海盗身材瘦小,瞬间被牛皮箱子砸倒在地。海盗倒地时小北已经冲到餐厅门口,而另一名持枪海盗也已将枪口瞄向小北。就在枪声响起的同时,小北把牛皮箱子反转挡在后背,受子弹的推力冲击,小北连同牛皮箱子一起飞向餐厅门外。

开枪的海盗嚷嚷了一句,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他不紧不慢地走向餐厅门口。廖月英和足球队队员禁不住惊呼一声,陈镇和难过地闭上眼睛。突然,那个开枪的海盗在餐厅外大声叫嚷起来,似乎是在召唤同伴,因为其他海盗也纷纷奔出餐厅。

金发女子抱着杰克还在哭泣、呼喊,餐厅里的其他乘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有中华足球队的球员们牵挂着小北,跟着海盗们挤出餐厅。这时球员们才发现小北根本不在甲板上,小北和他的牛皮箱子全都不见了踪影。突然,一个海盗手指着上方大声叫喊起来,众人抬头看见小北拎着牛皮箱子已经冲上一等舱的甲板。海盗们呼喝一声,一起跑向舷梯去追赶小北。船甲板上,球员们禁不住发出喝彩声,由衷地感叹小北的速度。

陈镇和冲着一等舱的小北喊道:“海盗们上去了。”

小北点点头,拎着牛皮箱子向邮轮后方跑去,因为每一层甲板上都有四个楼梯口。不一会儿,小北从一等舱的另一侧冲出来,他的身后跟着七八名海盗。小北和海盗们在一等舱甲板上跑了一圈,持枪海盗对着小北开了两枪,全都打在舷梯上。海盗们随后分成两拨,分头去围追堵截小北。

陈镇和对球员们说道:“我们散开,在下面帮着小北看着海盗们的位置。”

队员们点头称是,跑向三等舱船甲板四周,指挥着小北跑动。就这样,小北在队友的提示预警下,拎着牛皮箱子在一二三等舱的甲板上上蹿下跳,海盗们始终追不上他。

这场亚丁湾海盗史上绝无仅有的追逐闹剧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之前海盗们的抢劫行动从来不超过十分钟,尤其是英国人接管了苏伊士运河之后,把亚丁湾和红海全都列入警戒范围,海盗们更加不会恋战。“Elise号”邮轮的船长詹姆斯,早已向苏伊士运河的英国海军发出求救电报,还命令船员每隔十分钟发射一次信号弹。早有船员来汇报了,说是海盗们正在追一个中国人,那个中国人拎着一只装满奇珍异宝的牛皮箱子,所有海盗都追不上他。船员的话音刚落,只见一道黑影掠过驾驶舱的玻璃窗。

船员指着那道黑影,对着船长惊呼道:“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就是他!”

一切布置停当之后,船长詹姆斯忍不住好奇,他走出驾驶舱,下到三等舱的船甲板上,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敢跟海盗对峙这么长时间。原来,亚丁湾的海盗们向来速战速决,上了船只要抢到金银财宝就撤退,压根儿就不费周折去控制船长和驾驶舱。可海盗们没想到会碰上小北这号人物,奔跑能力堪比非洲草原上的羚羊,不仅速度快,还不知道疲倦。

此时,几乎所有乘客都站到了三等舱的船甲板上,众人仰起头看着小北在三层船舱中上下翻飞,轻松戏耍着这群海盗。乘客们用各自的语言为小北预警,说来也是奇怪,连英语都听不懂的小北,似乎能够听懂所有示警,躲避海盗的围追堵截更加得心应手。

此刻,大部分海盗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甚至产生了放弃追逐小北的念头。但是那么大一只牛皮箱子就在眼前,拎着箱子的人又在拼命奔跑躲藏,想必箱子里面装着这个世界的所有珍宝。想到这一层,海盗们又如何肯轻言放弃,于是邮轮上的追逐戏码还在上演。

突然,船甲板上的乘客们发出一阵高声惊呼,两拨海盗竟要将小北堵在一等舱的前端甲板。小北已经无路可去,只见他把上半身探出船舷,将牛皮箱子掷到二等舱的船甲板上。随后,小北用手扒着一等舱的船舷,身体翻出船舷外,轻轻一荡便跳到二等舱的船甲板上。在小北的头顶正上方一等舱的船甲板上,两拨海盗正好扑空。三等舱船甲板上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乘客们发出阵阵赞叹。

詹姆斯船长走到陈镇和背后,眼睛盯着小北轻声问道:“那头羚羊是中国人?”

陈镇和头也不回地说道:“他不是羚羊,他是中华足球队的右前锋。”

就在此刻,远处传来一声鸣笛,吸引了乘客们的视线。

詹姆斯船长脸上泛出笑容:“我们的军舰来了。”

果然,远处有一艘悬挂着英国国旗的军舰正在疾速驶来。站在一等舱甲板上的海盗也发现了英国军舰,他们打了一声呼哨,纷纷跑下舷梯。

陈镇和拍了一下谭江柏的肩膀,说道:“咱们埋伏在舷梯下面,把他们抢走的东西夺回来。”

谭江柏、江柳生和樊德云点头赞成,大男人们的脸上显现出少年男孩即将恶作剧的神采,分头跑向三等舱的舷梯。

海盗们连蹿带蹦地下到三等舱船甲板,接着奔向船后方悬挂舷梯的地方。陈镇和示意放过前面的海盗,待到拎着布口袋的海盗下来时,众人一拥而上将其扑倒在地。其他海盗只顾着各自逃跑根本无暇顾及同伙,他们沿着舷梯迅速滑落到小艇上。海盗们甚至都没有时间清点一下人数,便解开缆绳驾船逃离。

陈镇和举起拳头正准备落下,才发现被他们捉住的海盗真的是一个少年,他稚嫩的眼神里闪烁着惊恐。陈镇和收起拳头,抓过黑人少年手里的布口袋,并示意队友们起身。就在队员们起身的同时,那个黑人少年迅速爬起来奔向船舷,双手扶着船舷跃身跳入大海。众人奔到船舷边上,看见刚刚跳海的黑人少年沖着同伴挥手呼喊,可海盗们的小艇已经驶远。

这时李惠堂走到船舷边上,伸手去摘一个救生圈,却被满身血污的艾米丽制止了。

艾米丽对李惠堂说:“他们差一点杀死我的丈夫,不要救他!”

李惠堂瞅一眼在海浪里挣扎的黑人少年,用英语说道:“他还是个孩子。”

艾米丽气愤地说:“等他长大了,就会变成更残忍的恶魔。”

众人将目光投向詹姆斯,大概是觉得这件事情应该由船长来裁夺。

詹姆斯船长把头转向艾米丽,看到她眼神里面的决绝,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为了一个海盗违背老板娘的意愿。

詹姆斯船长回过头来,对着众人耸了耸肩,说道:“淹死,也许是一个海盗最好的归宿,我们权当这是上帝的旨意吧。”

陈镇和把手里的布口袋交给詹姆斯船长,船长接过布口袋不住地称谢,陈镇和却转身奔进船舱。此刻,小北拎着牛皮箱子下到三等舱的船甲板,甲板上的队友和乘客们一起为他鼓掌。

余伯庸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小北,眼里含着热泪说:“你他妈的前世肯定是只猴子。”

不待小北说话,陈镇和抱着一只足球冲出船舱,随后把足球一脚踢向大海。足球落下时,正好落在黑人少年的面前。黑人少年赶紧抱住足球,他抬起头望向邮轮,船舷边挤满了人头,他已经无法辨别是谁给他的足球,只好一手抱着足球,一手奋力划水游向远方。

因为在海上遇到台风和海盗,“Elise号”邮轮比预定时间晚一天到目的地。当中华足球队在意大利那不勒斯港下船时,距离柏林奥运会首场足球比赛只剩下三天时间,而那不勒斯至柏林的火车就需要走两天。中华足球队一行不敢耽误,没有在那不勒斯住宿,而是从港口直奔那不勒斯中央火车站。

抵达火车站已是傍晚时分,球队在火车站门口集合,等候余伯庸和小北去购买前往柏林的车票。小北继续帮余伯庸拎着牛皮箱子,与以往唯一不同的是牛皮箱子上多了一个枪眼,这是抢劫“Elise号”邮轮的海盗留下的。好在箱子里装满纸钞,子弹被三沓纸币阻挡住了。余伯庸举着三沓带着弹孔的纸币对小北意味深长地说:“救命钱救命钱,这钱在生死时刻还真能救命。”

在与海盗的那场较量中,幸亏小北勇敢且有奔跑天赋,为中华足球队保住了参加柏林奥运会的全部经费。大家都认为李惠堂会重新接纳小北让小北归队,因为小北是整支足球队的功臣。可李惠堂依旧没有松口,也没有对这件事情多加评判。所以,小北还是继续帮余伯庸拎牛皮箱子。虽说李惠堂的态度没有改变,小北却有了变化,他不再像禁赛初期那般情绪低落,愿意主动与人交流了。小北不仅主动与队友沟通交谈,有事的时候也会找李惠堂和陈镇和说话,就算有时被冷落,他也不再像以往那般懊恼。

在那不勒斯中央火车站售票窗口,余伯庸询问最近一趟抵达罗马的火车是几点发车。因为那不勒斯没有直达柏林的火车,必须在罗马转车。余伯庸让小北放下箱子,他掏出钥匙开锁取钱。余伯庸估摸着价格从箱子里抽出一沓纸币递进售票窗口。

余伯庸给自己点上一根香烟,对着小北没话找话,他说:“你拼了命保住这么一大笔钱,却还在给我拎箱子,心里是不是有点不服气?”

小北笑了笑,反问道:“谁有能力保住这么大一笔钱?”

余伯庸没有明白小北的言外之意,愣了愣神。

小北接着说道:“所以,只能是我来保管这只箱子。”

余伯庸笑着对小北说道:“你小子行啊,现在变得没脸没皮的,不像先前那般使性子了,挺好!”

小北狡黠地笑了笑:“其实,就算牛皮箱子被海盗抢走了也没关系,你挎包里的钞票也够足球队开销了。”

余伯庸拍了小北后脑勺一把,神情严肃地说:“你小子不是已经答应我不再提这事儿了,我说分给你钱,你不要,你到底想怎么样?”

小北望着远处一座教堂的尖顶,幽幽地说:“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乡巴佬,见识少,也没有局格……”

余伯庸朝小北脸上喷了一口烟雾,说道:“不是局格,是格局。”

小北脸色微微一红,说:“我欠缺的不光是格局,还有文化,所以说这一路上我学到不少东西,团队精神、技战术配合、待人接物、文明礼节、约契精神……”

余伯庸纠正道:“契约精神。”

小北连连点头:“是是是,契约精神,像你黑下那么多钱,就属于没有契约精神……”

火车包厢票价格昂贵,余伯庸犹豫再三,只给李惠堂和廖月英买了两张包厢票,其余车票全都是硬座票。好在一路上的异域风光与中国大相径庭,吸引了球员们不少注意力。终年积雪的阿尔卑斯山、烟波浩渺的博登湖、尖顶的哥特式教堂,让小北和球员们大开眼界。

望着秀美的阿尔卑斯山,陈镇和感叹道:“上帝真是厚爱欧洲。”

小北问陈镇和:“为什么这么说?”

陈镇和指着远处的阿尔卑斯山说道:“这座大山一千多公里长,三百公里宽,地理位置正好处于欧洲中部,它孕育出多瑙河、莱茵河、罗纳河、波河,几乎流经、浇灌了欧洲所有国家,就像是上帝刻意這么设计。”

火车到达柏林时已经是深夜时分,第二天便是第十一届奥运会开幕式。中华体育协会的范部长和中华民国驻德国公使刘文岛,带着一干德籍华裔前来火车站迎接中华足球队。看到一脸疲惫之态的球员们,范部长和刘公使上前亲切地与大家握手慰问。中华足球队前来柏林的路上,二十七场比赛胜出二十四场、平局三场的消息早已见诸报端。世人都以为中华足球队是在进行大赛前的拉练比赛,但是如此频繁地比赛势必会造成极大的体能消耗,这一点也让其他国家的足球队难以理解。

寒暄完毕,范部长让大家抓紧时间去酒店用晚餐,今天晚上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参加明天的奥运会开幕式。

李惠堂问道:“我们足球队参加入场式的西装带来了吗?”

范部长愣怔一下,他的秘书小刘一脸尴尬地对李惠堂说:“太抱歉了,我以为经费不够,你们到不了德国,所以……所以没有给你们准备入场的西装。”

范部长恨恨地跺了跺脚,看样子就差往刘秘书脸上揍一拳了。

陈镇和有些气愤,冲着刘秘书问道:“大老远的来都来了,就差我们几个人一身西装?”

刘秘书怯怯地回道:“本来经费就不够用,我想能省一分是一分,所以就……”

奥运会的开幕入场式,被所有运动员视为最具神圣性的仪式,又有哪个参赛运动员肯错过奥运会入场式呢。此刻听到刘秘书的一番话,足球队的队员们比他还要懊恼。这时候,刘公使手拉着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说眼镜男是柏林一家著名西装店的老板,华人都管他叫栾裁缝。刘公使已经跟栾裁缝沟通过了,现场的华人都愿意动手帮忙,连夜赶制出24套西装问题不大。

陈镇和问道:“平时做一身西装至少需要半个月时间,栾先生要在一夜之间做出24套西装,这怎么可能呢?”

栾裁缝一脸严肃地回道:“办法总比困难多,我刚才已经打电话通知所有的裁缝师,让他们通宵加班。只要在晚上十点以前量身、下料,明天开幕式开始之前应该可以赶制出来。”

栾裁缝用手指了指身后的华裔人群,接着说道:“这里就来了五个裁缝师,还有愿意无偿帮忙的华侨,她们来完成签边、缝扣、熨烫。”

栾裁缝接着对刘公使的秘书小庹说:“现在是夏季,做白色西装的人比较多,店里的白色布料足够,你赶紧给我送一套入场服的样品到店里,要快。”

球员们看到栾裁缝的条理如此清晰,都相信他能在开幕式开始之前赶制出24套入场西装。

直到落实好中华足球队的入场服,范部长这才转忧为喜,他赶忙把李惠堂拉到一边,问道:“钱呢?还剩下多少?”

李惠堂把余伯庸叫过来,问道:“除去我们足球队回程的费用,还剩下多少钱?”

余伯庸看一眼李惠堂,又瞅一眼范部长,迟疑道:“这……说不准,我得回去算算。”

李惠堂一脸正色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早就把账算清楚了,才能知道落进自己腰包多少。”

余伯庸肥胖的脸上一阵泛红,嗫嚅道:“大概……大概还能剩五六万块钱。”

李惠堂对余伯庸说:“取六万给范部长。”

余伯庸一脸诧异:“为什么?”

李惠堂叹一口气:“政府给咱们奥运会代表团批的费用,只够来德国的路费。”

余伯庸一脸怨气地嘟囔道:“政府就是不想要我们了,我们还回个屁。”

十一

1936年8月1日,柏林第十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迎来开幕式。49个国际奥委会会员国的3963名运动员,将在16天时间里参加19个大项129个小项的比赛角逐。这是第一次恢复古代奥运会旧制的现代奥运会,更是第一次在奥林匹亚取得火种,并以接力传递方式把火炬传到主办国。据说,奥运火炬接力传递的创意源自德国总理阿道夫·希特勒,从奥林匹亚到柏林主体育场有3075公里,全程有3075人参与接力传递,以此作为世界人民友谊、团结、和平之象征。

柏林奥运会主会场外人头攒动,来自世界各地的近四千位运动员正在排队等候入场。等候区刚刚搭建起来的大屏电视机是个稀罕物件,吸引了很多人围观。柏林奥运会也是世界上首次利用电视向全世界进行转播的奥运会,柏林的主要广场竖立起许多大屏幕电视机,供人们观看奥运比赛的盛况。瞅着能够播放影像的电视机,小北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直到口水滴到自己的23号球衣上。

上午接近十点钟,主会场外的街道上只留下一条缝,最后一位接力传递的火炬手弗里茨·希尔根手擎火炬,从人缝中跑进奥运会主会场。弗里茨·希尔根是德国运动员,也是1931年1500米赛跑的世界冠军,所以才能够享此殊荣。万众瞩目下,弗里茨·希尔根点燃了主火炬塔,主会场里响起如潮水一般的掌声。

弗里茨·希尔根跑过中国奥运代表团时,中华足球队的队员们还身着比赛时穿的短衣短裤,他们正焦急等待着栾裁缝的入场服。当主会场全体人员为奥运会主火炬点燃鼓掌之时,刘秘书和同事扛着两大捆入场服奔过来,在主会场外的等候区里找到中国奥运代表团。足球队员们扒拉着找到绣着自己名字的西装,顷刻间便穿戴整齐。小北最为兴奋,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穿西装,领带还是陈镇和帮他系上的。昨晚量体裁衣的时候,小北拎着牛皮箱子站在人群外围,他本以为自己连比赛都被禁止了,就不指望还能穿上西装参加奥运会开幕式了。就在小北为此略感沮丧时,人群里的李惠堂冲着小北招了招手,喊道:“傻呀,赶紧过来量身。”

足球比赛在奥运会开幕式第二天开始,中华足球队在奥运会上遇到的第一个对手便是世界顶级强队英格兰队。奥运会的足球比赛第一阶段采取淘汰制,输掉一场比赛便不再有机会,淘汰赛即是生死赛。赛前准备会上,众人都感叹抽签运气太差,偏偏遭遇英格兰队。李惠堂制止了大家的抱怨,他先是批评锦标主义的参赛思维,因为奥运会比赛的意义不仅仅是赢得金牌,更是重在参与和提高。接着,李惠堂阐述了亚洲足球和欧洲足球的差距,他同时又强调足球比赛的偶然因素很多,让球员们不要悲观,要拿出亚洲一流强队的实力让世界见识一下中华足球队的风采。一番慷慨激励之后,队员们倒也豪气倍增,纷纷表态要打出自己的真实水平,决不给中国足球抹黑。

小北悄声问身边的余伯庸:“什么是锦标主义?”

余伯庸小声回道:“就是总想赢。”

小北不解地说:“想赢不对吗?踢球不就是要赢球吗?”

余伯庸回道:“等你赢球赢到老李那个份儿上,才能悟出其中的道理。”

让人意外的是,李惠堂在布置首发阵容时,居然安排一直被禁赛的小北出任右后卫。小北更是吃惊,他本以为这次也会像两年前的马尼拉之旅一样,回到广州就会被球队开除。回想起菲律宾之旅,那是他第一次接触足球,而且很快就爱上足球,并爱上这些踢足球的人。小北做梦都想加入中华足球队,成为这支球队的一员,他想成为如陈镇和一样的人,让人仰慕,让人亲近,更让人尊敬。

赛前准备会结束后,陈镇和把小北叫到一边,叮嘱他要珍惜上场比赛的机会,一定要认真执行总体战术安排,切记不要兴奋过头忘乎所以。在小北心里,陈镇和是最重要的人,像大哥像师父也像父亲。其实就算陈镇和不叮嘱这些话,小北心中也早有定数:心里要时刻装着整支球队。

陈镇和拍了拍小北肩头,笑道:“脸色不要这么凝重,记住,足球是快乐的,用心用身体去享受比赛。”

随着瑞典主裁判一声哨响,中华足球队对英格兰队的比赛开始了。英格兰队悠闲地倒脚,利用短传渗透很快把球推进至中国队禁区前沿。英格兰队的中场核心球员乔埃,看准中国队右边路出现防守空当,迅速一脚吊传把球传给快速插上的霍姆斯。霍姆斯停球后,利用节奏摆脱谭江柏的盯防,旋即飞起一脚准备射门。就在此刻,一道蓝色身影飞奔而至,倒地后将霍姆斯脚下的足球铲断,并且没有跟霍姆斯发生丝毫身体接触。就在霍姆斯惊诧之时,那道蓝色身影旋即起身,追赶上铲断的足球,疾速往前盘带,瞬间过了中场。这道让全场观众一时间屏住呼吸的蓝色身影,正是中华足球队的小北。小北一边往前疾速带球,一边观察前场双方球员位置,李惠堂被两名英格兰球员前后贴防,但是小北看到李惠堂举起了右手,小北心领神会把球吊向李惠堂的前方。李惠堂迅速启动,追着足球往前狂奔。两名英格兰球员如影随形,逼迫李惠堂无法用脚停球,只能跃起身来用头球控制球权。但是在争抢头球时,人高马大的英格兰队更有优势,李惠堂还没有触碰到足球,英格兰队球员已把足球顶出边线。中国队获得第一次前场掷边线球的机会,孙金辉小步助跑把球掷向李惠堂。被英格兰队重点盯防的李惠堂刚刚触碰到足球,紧接着两名夹击盯防的英格兰球员就将球断下,并重新组织起第二波进攻。足球很快被运转至乔埃脚下,乔埃这次没有传球,而是直接带球杀入中华队禁区。面对中华队后防线的全力防守,乔埃一个转身用身体护住脚下足球,等待队友插上援攻。小北瞅准时机斜插过来,正好挡住乔埃的传球线路,因为一名英格兰球员正在往前奔突。失去第一传球机会的乔埃,脚下有点失了节奏。小北不容乔埃做第二次选择,闪电般断下乔埃控制的足球,并开出一个大脚,直接找前锋线上的陈镇和。陈镇和得球后马不停蹄冲向对方禁区,吸引过来两名防守球员对他进行包夹。在英格兰队禁区前沿,陈镇和左冲右突,依旧无法摆脱防守,只好仓促起腳射门。随着球场上一阵不约而同的惊呼声,足球飞出横梁。

双方球员你来我往,互有攻防,其间不乏精妙的战术配合,引得观众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司令台左侧有一片华裔观众席,五六百华裔观众时不时为中华足球队加油助威。尤其是小北几次飞速抢断时,几乎全席起立欢呼,他们惊叹自己的同胞竟然有如此神速。

随着瑞典主裁判吹响中场哨声,中华足球队与英格兰队以○比○的比分踢完上半场比赛。

十二

休息室中,中华足球队的上场球员已经尽显疲态,持续近三个月的赛程奔袭,众人在不知不觉中已伤了元气。廖月英看到英格兰队不仅配备三名队医,还有专门的营养师配餐,包括比赛中补充的饮料都是单独勾兑的黄色液体。反观中华足球队,只能喝组委会提供的普通矿泉水。也是,政府连往返的经费都不能提供,球员们靠着比赛门票分账才能抵达德国。如果不是近三个月来长时间地频繁比赛,中华足球队何至于此,拼尽全力只能坚持半场比赛……想至此,廖月英眼泪禁不住在眼圈里打转。

李惠堂喘着粗气说道:“下半场尽量不要拿球找我,英格兰队制定的战术就是把我防住,既然我吸引了对方两名防守球员,说明我们的队友就会有更多空当机会,后卫和中场多注意观察。上半场战成平局,英格兰人肯定觉得面子上不好看,所以他们一定会在下半场大举进攻。投入进攻力量越多,他们的后防线就越薄弱,所以,我们下半场的重点不是防守,而是进攻,有效的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下半场易地再战,根据李惠堂中场休息时的布置,小北的位置往前提,旨在增强中场的争夺。如果在中场占据优势,就可能打出有效的防守反击,没准儿可以一击命中。李惠堂的战术变招在下半场比赛进行到十分钟时便收到奇效,英格兰队9号球员克劳馥出现停球失误,小北眼疾脚快,迅速一个大脚长传把球塞给左边路的谭江柏。谭江柏没有黏球,一脚出球传给陈镇和。陈镇和回传给谭江柏后疾速插上,两个人打了一个“撞墙式二过一”配合。此刻,陈镇和面前只剩下一名防守球员,他拼尽全身气力往前疾蹚,想利用速度摆脱眼前的防守球员,怎奈对方体力充沛,像膏药一样紧紧贴住陈镇和。突然间,陈镇和用脚尖把球挑起来,足球越过攻防二人的头顶,陈镇和提前预判了足球的落点,他紧贴着英格兰防守球员做了一个原地后转身,正好把防守球员挡在身后。此刻,足球稳稳地落在陈镇和眼前四五米的位置,但是英格兰队的后卫线球员也纷纷落定就位。陈镇和没有任何犹豫,他铆足劲儿一记势大力猛的外脚背抽射,足球擦着一名防守球员的后腰应声入网。整个足球场沉寂了一秒钟,之后立刻沸腾起来,中华足球队和司令台左侧的华裔球迷即刻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就在陈镇和与队友击掌祝贺时,瑞典主裁判也正在跟一名边裁交换对进球的裁夺。随后,瑞典主裁判一声哨响,判罚中华足球队进球无效。作为队长,李惠堂急忙上前向主裁判提出申诉,瑞典主裁判解释说陈镇和起脚射门时,中华足球队一名球员处在越位的位置。

李惠堂用英语大声申辩道:“足球踢在英格兰队球员身上进的,怎么会有越位?”

瑞典主裁判说:“我已经询问过边裁,他没有看到足球与英格兰队球员身体有任何接触。”

此刻,中华足球队的场上球员全都围拢过来,瑞典主裁判急忙挣脱围拢跑向中场,并示意英格兰队发球门球。

受此挫折后,中华足球队的士气明显低落下来,任凭李惠堂大声呼喊,球员们的脚步还是变得迟缓起来。包括陈镇和在内,连续有数名中华足球队球员抽筋倒地。李惠堂示意场下替补球员换人,并同时用完三个换人名额。

在英格兰队接下来的一次进攻中,守门员江柳生扑出霍姆斯一记射门,英格兰队获得角球机会。乔埃开出的角球准确找到前点的克劳馥,克劳馥一记头球摆射,足球洞穿江柳生的十指关,比分变成一比○。

英格兰队攻破球门早在预料之中,李惠堂挥动双臂示意防线往上压,不要退缩。而此刻,素有“谭铜头”之称的谭江柏也倒下了,他将右腿高高举起脚尖反勾。李惠堂禁不住暗叹一口气,他知道铁打般的谭江柏也开始抽筋了。孙金辉赶忙奔跑到谭江柏跟前,用力压住他的脚底板,帮助谭江柏恢复腿部功能。此情此景,李惠堂知道大势已去,剩下的就是尽量让比分不再扩大,输球不输人。

在接下来的比赛里,小北承担起了中华足球队的防守重任,他几乎放弃了自己的位置,左右奔突,球到哪儿人到哪儿。观众席上,连英格兰队的球迷都开始为小北鼓掌喝彩,他们从未见过如此不知疲倦的防守球员。在小北的鼓舞下,中华队的后防线重拾信心,瓦解了英格兰队的数次有效进攻。其间,小北还创造了一次单刀赴会机会,当他带球摆脱掉最后一名防守球员时,全场观众都站立起来,助威声就像春雷一般在耳边炸响。奔跑中的小北,感觉自己的头发都竖立起来,一股温热的气体涌遍全身,让他的脚步都变得轻盈起来。他甚至从如雷的欢呼声中听见了风声,那是中国大西北冬季独有的风声,尖厉且刺耳。他还从刺耳的风声里听见母亲的呼唤,那是有气无力、时断时续的呼唤声,像母亲又像阿昭。小北感觉自己用九十米奔跑完了一生,他十分享受这一刻的愉悦感,甚至希望可以永远不停地奔跑下去,直到英格兰队的守门员出击到跟前,小北才下意识起脚打门。可惜的是足球打在球门立柱上,全场观众都禁不住发出一阵阵惋惜声。英格兰队守门员触碰到了小北的身体,小北翻滚着倒在球门前。透过绿茵茵的青草,小北还看见了阿玉,阿玉扬起手来挥舞着,露出雪白粉嫩的胳膊……一阵吵闹声传入耳中,李惠堂和队友们正围绕在瑞典主裁判身边,追问他为什么不判罚点球。

瑞典主裁判故技重施,摆脱中华队球员的围拢跑向中场,并示意英格兰队守门员发球门球。接连两次受到挫败后,中华队的球门再次被英格兰队攻破,临近比赛结束时,高举高打的英格兰队利用一个前场任意球,克劳馥再次头球破门,将比分改写成二比○。

十三

中华足球队横扫亚洲球队,十余年未尝败绩。对战英格兰队一役竟以两球惨败,全队上下被挫败情绪笼罩着。足球队回到驻地酒店,球员们纷纷躲进自己的房间,全然不似往日比赛归来的热闹与喧哗。到了晚餐时分,庹秘书敲开李惠堂的房门,说是送来刘文岛公使的一封亲笔信。李惠堂打开信笺,是一手漂亮的行楷:

惠堂先生台启:

昔人有云,蹴鞠之戏,始于轩后,盛于军中,蒙元时西传欧罗巴,遂大行于世。盖健体强国,非止闲暇游戏耳。吾国自清季以来,西人每呼我以“老大帝国,东亚病夫”,闻者恨然。吾兄率队与诸国争雄于绿茵,洵称无敌,弟闻之每雀跃不已。今命驾来德,小有失利,此兵家之常,无端之毁,安足萦怀?唾面之教,雅量可师。足下以孙吴之机变,驱贲育之猛勇,忍耻包羞,卷土之日可期。

弟刘文岛顿首百拜

李惠堂讀罢刘文岛的信,禁不住泪目,遂将信笺折叠好放入信封中。

庹秘书对李惠堂说:“刘公使在普拉特啤酒馆订了座位,宴请中华足球队的诸位先生,并叮嘱我全程奉陪。”

庹秘书是个足球迷,公务之余闲暇时也会满欧洲看足球比赛。他详细分析了欧洲足球和亚洲足球的差距,从身体条件到技战术打法,从后勤保障到商业运作,庹秘书认为差距是全方位的,但并非不可逾越。一番头头是道的解析,让中华足球队的队员们听得心悦诚服,包括李惠堂在内,众人对○比二输给英格兰队的结果释然大半。接下来,到了推杯换盏时刻,半数球员还不太习惯喝啤酒。庹秘书又给大家讲解了啤酒的酿造工艺,还教球员们如何分辨啤酒的优劣。两杯啤酒喝下去,气氛逐渐热烈起来,大家纷纷举杯向庹秘书敬酒。

闲聊时,陈镇和坐庹秘书身旁,询问道:“庹秘书,今年三月份,德国军队开进莱茵兰非武装区,您对这件事儿如何看待?”

庹秘书的眼神瞬间凝重起来,他喝了一口黑啤酒,说道:“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希特勒这个挑衅行为是带有试探性的,他们的原定计划是,如果遇到法国军队的武力抵抗便迅速撤出莱茵兰。可是法国军队没做任何抵抗,而且英国也在隔岸观火,对于希特勒公然撕毁《凡尔赛条约》不做任何反应。于是,夺回莱茵兰的实际控制权得到了德国民粹主义的大力支持,希特勒的统治地位日渐巩固。”

江柳生端着一杯啤酒走过来,说道:“别操心欧洲了,还是关心一下我们球队技战术打法的改进吧。”

庹秘书对江柳生说:“这不仅仅是欧洲的问题,莱茵兰之于德国,就如同东北三省之于日本,都是填满火药的桶。一旦时机成熟,点燃引信,欧洲和亚洲就会被引爆。引爆之日,这个世界便不再有和平,届时,欧亚大陆恐怕再也找不到一块能够踢足球的场地了。”

江柳生对这个话题无甚兴趣,他走到小北跟前,与小北碰杯后,两个人一饮而尽。通过这次与英格兰队的比赛,小北逐渐领悟到足球带来的荣耀和快乐,尤其是在万众瞩目下带球奔跑,那种让他头发竖立起来的快感,即使比赛结束半天了,他仍旧沉浸其中。因此,小北对庹秘书下半场的欧洲话题也不感兴趣,甚至听不明白庹秘书和陈镇和在担忧什么。就这样,深夜的普拉特啤酒馆里分成两个阵容,一拨是以庹秘书、陈镇和、李惠堂、谭江柏为中心的老球员,一拨是以江柳生和小北为中心的年轻球员。老球员们在讨论欧洲危局,年轻球员还在复盘下午对英格兰队的比赛。

直到半夜时分,李惠堂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他站起身来扫了一眼啤酒馆里的球员,突然问道:“余伯庸呢?”

众人这才想起余伯庸,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李惠堂看了一眼手表,安排球员们两个人一组,分头去周围找寻余伯庸。不管找没找到,一个小时后必须回酒店集合。众人答应一声便一齐拥出普拉特啤酒馆。

小北和江柳生一组,沿着一条小方石块铺就的街道一路走下去。八月的柏林,深夜在室外行走已经开始感受到凉意,有点像广州初冬的气候。

小北轮番搓着两条裸露的胳膊,嘟囔道:“人生地不熟,余伯庸会去哪儿?”

江柳生做了个鬼脸,笑道:“余伯庸十有八九去找妓女了,这小子吃喝嫖赌一样都不肯落下。”

深夜时分,柏林的街头很少看到行人。走出大概有二里地才遇见一个醉酒的家伙,江柳生用英语问询了半天,才知道前方拐角处有一家色情酒吧。小北和江柳生很快走到拐角处,看到一个彩色霓虹灯招牌,招牌下面站着两个男人正在低声交谈。小北一把拉住江柳生,两个人避闪到墙根下。

小北用手指着其中一个肥胖男人,对江柳生轻声说:“余伯庸。”

跟余伯庸说话的男人是德国人,两个人用德语交谈,小北和江柳生一句都听不明白。交谈大概持续了五分钟,兩个人热情地握手并拥抱,余伯庸随后递给德国男人一只小箱子,德国男人冲着余伯庸挥了挥手,便拎着小箱子走进霓虹灯旁边的门。余伯庸长舒一口气,似乎很是疲倦,他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余伯庸还没有伸完懒腰,江柳生一个箭步冲到他的面前大喝一声:“要钱还是要命!”

余伯庸当即瘫软在地上,待他看清楚眼前是江柳生和小北时,才破口大骂起来:“你们两个麻甩佬,吓死老子了……哎哟。”

江柳生笑呵呵地把余伯庸搀扶起来,问道:“你是不是偷偷跑出来嫖娼了?快说实话!”

余伯庸掸了掸裤子上的灰尘,说道:“希特勒这个杂碎上台后就取缔了妓院,不过取缔妓院只是不让普通老百姓嫖娼。”

余伯庸抬手指着彩色霓虹灯说道:“看见了没有,凯蒂沙龙,这是柏林专供党卫队嫖娼的地方。”

小北问道:“你进去嫖了?”

余伯庸一拍胸口,说道:“那当然,我在党卫队里有德国朋友,哎哟……德国女人那叫一个白哟,白到刺眼,两个大奶子,甩得我这两个腮帮子生疼呀……”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张烁 饶霁琳

【作者简介】余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早年从事专业篮球训练,后转行新闻界,在北京做记者十余年。自不惑之年开始职业写作,先后创作长篇小说《金枝玉叶》《做局人》《最后的地平线》;中篇小说《我是夏始之》获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长篇小说《如果没有明天》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根据该小说改编的话剧《我是余欢水》在全国各地上演500余场,据小说改编的网剧《我是余欢水》成为现象级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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